1、晚娘冷面,大官铁面
小满。 叶红仍在“红叶书舍”里养伤。 饮冰上人和泥涂和尚来探他,其实也是来告诉他在他养伤的日子里外头发生的有关龚侠怀的事: “龚侠怀仍在牢里,没人见得到他,但人人都想救他;泥涂和尚说,‘单只是道上的朋友,听说就有:融骨先生、销魂头陀、饮露真人、餐风长老、‘流云一刀斩’傅三两、‘踏雪无痕’巴勒马、宋嫂谢梦真、‘星星’阴盛男、‘月亮’谢红飞、‘太阳’牛满江、‘跨海飞天’邢中散、‘神遁”莫虚洲、‘大击大利’苏看羊、‘妖妇’姚饿凝、‘单服挑神枪’霍梦站……听说还有雨中剪刀峰的那两个活宝:‘大刀’王虚空和‘阔斧’丁三通……人可真不少。” 叶红感慨地道:“有心人也真不少。……但龚侠怀仍在狱中。问题是,上人既知道他们都来了,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只怕官府不至于全无所觉吧?” “官府的人知不知道,我不晓得;”泥涂和尚瞄了饮冰上人一眼,“我只负责打探武林道上好汉们的动静。” “官面上似乎并无异动,只不过,”饮冰上人语音里很有些疑虑,“有些事,很奇怪。” “什么事?”能令饮冰上人不解的事,当然非同等闲,所以叶红即问。 “最后,有很多本隶属于京师禁军的高手,还有跟官面上有往来的武林人物,以及六扇门中的好手,都或联袂或分批的到了平江府:”饮冰上人自眉深锁,“他们就在沈清濂和任困之的府邸出没往来,看来挺紧张、忙碌的,我看,不消百日,平江府里,必生大事。” “别的不说,至少,诡丽八尺门里,已一片人心惶惶。”泥涂和尚说。 “为什么?” “因为听说他们的八当家赵伤——一个平生只服龚侠怀的弟兄,老远的从战阵上回来了……”泥涂和尚一时抓着短发,一时搔着头上的疥疮,痒不可支他说:“听说,他这次回来,还拖着一口棺材,誓言要把害龚大侠的叛徒全装进去才会离开。” 单简在旁笑了:“哈,这可把现在‘八尺门’里那些当家们吓得坐立不安了吧?” 单简却觉得有些担心:“单是赵伤一人,要跟朱星五、高赞魁、夏吓叫、路雄飞、跃娇迷这些人为敌,恐怕还力有未逮哩。” 单简却说:“我却听说赵伤在‘八尺门’里排行最末,那是因为他加入得迟,如果论武功,他的排名绝对要在三名以内……我是担心,他回来了,却不知杜小星他怎么了?” 这时,外在通传之后,走进了苏慕桥和另一人。 他一定到抄手游廊上,泥涂和尚便问他:“怎么了?”这时大家才看清楚,苏慕桥是跟石暮题一起进来的。 苏慕桥没好气的说:“什么怎么了?一盏茶都没,这是待客之道么?!” 简单立即双手递上了热茶。 单简也斟了一杯酒。 苏慕桥笑问这对师兄弟:“要不要我敬你俩一杯?” 简单忙道:“不要!” 单简笑着摇手:“谢了。”泥涂仍是心急,又问:“严寒怎么了?” 叶江奇道:“什么严寒怎么了?他出事了么?” 泥涂和饮冰互觑一眼,还是由饮冰上人发话:“严寒一时大意,几乎又遭杀手曲忌毒手。给一箭射入左胸。受了不轻的伤。他毕竟武功高强,也反挫了对方,并矢誓上天入地也要把那卑鄙的杀手扯出来,为宋老弟、哈公;叶公子报仇雪恨!” 叶红甚为震讶:一是因为严寒刀法无双、武功深不可测,连他都险遭曲忌毒手,可见这金营里派出来残杀平江府武林好手的高手,的确不可小觑;二是既然曲忌还可以出手暗示严寒,看来那次雨里决战他伤得并不算重:自己已全力一击,挨了一记“劲箭”,伤势远比敌手严重,如果不是严笑花及时赶到的身影使那“双面人”惊觉而逃的活,那一次,自己断活不了命了…… “严寒的伤重吗?”叶红问。 “相当不轻,”苏慕桥说:“可是,江湖人尝言:猫有九命,严寒有十命,他伤未好,又要去杀掉那想杀他的人了,他说他有办法找到曲忌。谁都劝他不住。” “或许,也只有他,才收拾得了曲忌。”叶红感慨地道:“谁教龚侠怀已给抓到牢里了!” “对,说起龚侠怀,我来倒是要告诉大家几件新的消息,都是关于龚侠怀的兄弟好友的,”他拍了拍石暮题的瘦肩:“但直接关于龚侠怀的消息,我没有,他倒有一个,挺重要的。” 石暮题点点头,道:“于府尹派人传话给我:说是端午那无提审龚侠怀。” 叶红“啊”了一声。 拖了那么久,终于要审了。 “这消息可确实?” 石暮题显得深思熟虑,“这消息既然是于大人捎来的,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我看,”泥涂和尚搔着头皮说,“这消息只怕至少还有一两百个人在等着。” 时红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啊,我看道上的朋友,千万勿要有什么异动才好。” 泥涂笑得像一头胡涂而快乐的狗:“要他们勿要异动。恐怕……不容易哪。” 叶红和苏慕桥与饮冰上人迅速对望一眼。 饮冰上人干咳一声,率先道:“要他们不动手,虽然是难了一些,只要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他门就不会妄动的了。” “对呀,”泥涂又笑得像一只胡涂而忧郁的猪,“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又怎会知道这样子的事?” 叶红目光闪动,笑道:“那只好找人去告诉他们咯……至少,得要请动一个德高望重、道上朋友都十分信重的前辈过去,才有望摆得平这桩事儿。” “这样的名宿很不易找,一方面,他要是白道上名动天下的好手;另一方面,他还要是在黑道上吃得开的人物。”苏慕桥也曲折地道:”不但要德高望重,而且要超然物外,这样子的人已够少了,敢于承担的人更绝无仅有。” “有。”饮冰上人说。 “眼前就有一个。”叶红说。 单简故意问:“谁?” 时红和饮冰上人一齐异口同声的说:“泥涂大师!” 苏慕桥马上接了一句:“他?我看他才不敢去。” 单简也接了一句:“不是吧?大师一向是位‘侠僧’。行侠就是行知其不可而义所当为者为之的事,泥涂大师为这件事一向当仁不让,怎会不去!” 泥涂用一个小牛般的眼神来看着叶红、苏慕桥、饮冰上人、石暮题、简单、单简……这些人。 “你们想要我怎样?” “这句话该由我们问你,”饮冰上人用手指捻着他那潇洒的白眉梢,眯着眼微微笑问:“你打算要怎样?” “我?”泥涂嘿声苦笑:“只有找他们说去了……他们要是硬来,就得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叶红忙道:“和尚,你可不要硬来,劝劝就是了,劝不来,也有别的法子啊。” “要是我给这干绿林道上的人干掉了,”泥涂大师不止眼神,连表情都像是一头小牛了,”那就是你们害的。” “好啦好啦!”饮冰上人呵呵笑道,“要是你给人害死了,我就找多几位光头的给你多念几回经超度你好了。” “我去冒那么大的险!万一个不好,绿林道上以为我是官方的人;而官府又以为我是跟这些亡命之徒是一道的!”泥涂心有不甘的说,“那么你呢?为什么也不做?光坐着喝茶下棋、吃饭拉屎?!”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大家都不过是为朋友在做一点该做的事而已!就冲着你泥涂大师,谁人下给七分金面?你去劝说,是最好不过的人选。”饮冰上人也给泥涂和尚弄得有些拂然起来了。语音凝重的说:“我?我会上京一行。” “上京?!叶红微诧:“这时候?!” “我觉得在谋救龚侠怀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方式都像走了岔路;“冰上人道:“与其在原地兜圈,我总觉得,不如直接赴京畿跑一趟,求见史相爷,问个清楚,看他肯不肯放人?再说,我在宫中也有些相知的,托他们在天子面前求求恩典,行不行总有个主儿。胜得在这儿穷厮闹!” “好极了!”叶红也振奋起来,“我爹在朝中也有一些深交,不如我即写几封信,请上人携去,万一需要用到时,也可请他们出手相助。” “既然如此,不如你和我同去,岂不更好?”饮冰上人道:“令尊大人的交情,限我总是隔了一层,还是莫如你来自在的好。” 简单急道:“可是,公子的伤仍未愈……” 单简也说:“现在离决审之期已近,若赴京师,一往一返,中间又因请托人事,难免延们,万一来不及——” “好,那么你就写几份书函吧,我先去,你在这儿养伤、打点,如果局面稳定,把龚侠怀判了三五年的牢什么的,你也赶过来疏通疏通吧。”饮冰上人说:“就为了龚侠怀让我领悟这一套‘梅花八弄’。我这副老骨头也该去跑一起了……去弄个水落石出也好,万一无功而返,也还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吧。” 他反过来去“刺激”泥涂和尚:“你可不要把事情给弄砸了哦!” “呸!”泥涂和尚竟然诅咒他,“晚娘冷面,大官铁面,这次你上京,见的是京官,最好给人喷得一脸唾液,没面目来看平江父老!当心吧!” “嘿!你才要当心呢!狗肉和尚!”饮冰笑骂道,“小心给那一干江湖人士卸八块,拖去喂狗,这才算应了报;报了应了!我管他晚娘冷面大官铁面,只要是给面不要面,我就翻面!” 叶红见两人又顶撞起来了,赶忙把话题扯开,故意问于饮冰上人:“你说官府方面也来了许多高手,他门是推?”其实,把向武林同道劝说一事交托泥涂,万一失败,也有好处。在叶红心里,也觉得大半年以来,救龚侠怀一事屡遭挫折,倒不如像武林同道一般硬拼一场,劫狱救人,说不定反而直截了当! “来的人很多,听说史弥远置在身边最信笼的高手——说到这个人,饮冰上人眼神不再悠然,而掠过了一种近乎畏怖的战志,”他也来了。” “你是说,”叶红吃了一惊,知道有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但仍不相信竟会惊动了这个魔星,‘大不慈悲’?!” “对,他来了。这次聚集在平江府的高手很复杂。官方应以‘大不慈悲’为。”饮冰显得隐忧重重,“武林道上的人:则以‘白大帝’为首。” “白大帝?!”叶红再吃一惊,像把自己的拳头吞肚子里去了:“你是说:‘黑山白水、黄花绿草蓝天’的‘白大帝’?!” “是。便是他。”饮冰上人沉重地道,“自从‘黑先生’与大侠龙喜扬互拼身亡后,这‘五色盟’的首席,改由‘黑天王’登位,‘白大帝’一直不能成为‘五色盟’的老大,已决心要在江湖上搅个腥风血雨,以示作为。只怕……他这次也来者不善呢!” “好,大不慈悲和白大帝都到了,”泥涂瞪着一双圆眼道,“你可开溜啦!” “你说什么?!”饮冰怒道:“那我国在这儿,你去京城求人去!” “我才不去!”泥涂马上道,“我宁愿在这儿跟人拼命,也不要看做宫的脸!” “赴京请免龚大侠罪一事,上人在江湖上名高位重,且在朝里有的是相知,当然是要敦请上人出面才能国有成;”叶红连忙道:“至于在这儿的英雄好汉,有那个不心悦诚服大师的!如果大师亲自相劝,必能阻止这些江湖汉子莽动,如此岂不是好!” 泥涂和饮冰这寸不再争吵,但兀自忿忿。 叶红只怕又掀起火头来,忙问:“苏兄此行,不是说会探得一些消息的吗?” 苏慕桥也知机,即答:“听说‘诡丽八尺门’的赵八当家回到平江府来了。” 泥涂和尚没好气的说:“早就知道了。” 苏慕桥也不理他,只径自说下去,“听说严笑花又要嫁人了。” 泥涂和尚不屑地道:“她那种女人,不嫁人才怪呢!”叶红脸色一变,但仍把想说的话忍住了。 简单却忍不住问道:“她不是要嫁给陆倔武吗?” “她已把陆倔武给甩了,”苏慕桥笑道:“这次她要嫁给沈清濂。” 石暮题也不知是笑还是叹:“她也真了得。我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权有势。” 单简冷哼一声道:“但再也找不回像龚大侠那样的人物了。” “还有一件事,”苏慕桥说,“是有关她的也有关你的。” “她”当然是指严笑花。 “你”是指叶红。 叶红一楞。 “我?” “对!”苏慕桥说,“‘诡丽八尺门’的二当家——不,现在已是门主了——朱星五托人请我代邀你和严笑花,‘芒种’那天,请到八尺门一晤。” “哦?叶叶红心中纳闷:“请我?和她?”
2、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
芒种那天,时红伤未痊愈,但大清早就振衣而起。 那是个明亮的好天气,无比青还蓝,云比白还清;窗外,有鸟从瞩啾至惊喧:衙外,有孩童嬉笑声传来。 空中带点湿气,使气候不至于过于干燥。走在微湿长苔的青石板上,脚底隐约觉得有一种弹力。这种天气。这种天气,让人忘了忧虑,连灰色都可爱了起来,连悲哀都很精彩。 叶红以一种“播种”的心情出外。 他自己也不知道心情为何会那样好。 ——也许今天是“芒种”,正是农夫们辛勤植下种子,以待收成的好日子吧。 直至陪他同去的简单和单简的谈话里忽然谈到“冰三家”,他才忽然悟:今天自己会那么高兴,是不是因为待会儿就要见到严笑花——? 叶红惊悟了这件事之后好心情就变成了坏心情。 (怎可以这样想!) (严笑花是龚侠怀的红粉知音!) (严笑花嫁人,一定是为了进行拯救龚侠怀!) (龚侠怀还在牢中受苦,自己怎可以对严笑花有这种妄想痴念!) (如果龚侠怀已放了出来,严笑花自然就会回到他身伴了。) (可是……) (如果……) (要是龚侠怀一直、仍然、永远——都不彼释放呢?) (那么……) (这样的话……) (只要自己不再进行救援行动,龚侠怀给释放的机会就更少上一些了!) (这样做……) (卑鄙!) (天啊!我怎么有这种想法?!) 叶红的心情一下又因自己掠过卑劣的念头而意兴全消。 接下来,他所想的,是要更急切、更有效、更能早日达到目的的把龚侠怀开释出来。 至于那个偶然闪过的卑劣念头、龌龊想法,他就把他丢得远远的、深深的埋葬了。 不过,人是可以死的,时间是可以消逝的,世上一切都可以改变转移的,但人一生念头,那一念之间便是瞬息的水恒,永远都是在那里,或者,会在那儿.人虽能把它埋在心底;心底里连自己也触摸不着忆不起翻不出的深际处,以便可以彻底忘记。要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这念头便会继续繁殖着,衍生着壮大着,蔓延着以致胸臆全给它填满,不得不化作可怕的行动,就像“诡丽八尺门”里那些曾经英雄一度好汉的当家们所作所为一样。 叶红和简单、单简,二度重访“诡而八尺门”。 他们到时、已看到门前停着精致的彩帘小轿。 严笑花显然已经到了。 她的爱婢三妹姐特别守着轿,陆倔武(或是沈清濂)派了至少十六名好手,严阵把守。 “你来了。”严笑花像对一个老朋友般的招呼。 “你比我早到。”叶红看到这个满眼都是喜字的女子,总要镇定心神,用一种凛然不惊的语音说话。 “我一向都比你早。” “你的伤好了吧?” “你的呢?” “没好全,但差不多了。” 朱星五和高赞魁冷眼在旁看和听。 “叶红来了。”她甚至懒得称呼他为“叶公于”,“你们的话可以说了吧?” “我们想通了。”朱星五涩声道,“严姊,叶公子,我们对不起龚大哥!” “是的!”高赞魁那一张看去很有官运也颇有官威的紫膛脸,也因羞愧而变祖黯然无光。”我们自知不配当龚大当家的兄弟,可是,现在眼前的事,是如何运用我们的力量,聚集兄弟们的心意,众志成城,来为龙头洗脱罪名!”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补偿吧!” 朱星五和高赞魁都诚恳和激动的要求。 “老大去年被捕,没跟我们一起过年;今年,请上天让我们能有机会问他:我们一起过冬,好吗?” 在叶红的印像里,严笑花一直都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子。 甚至连传言中的她都如是。 叶红在见过严笑花之后,虽觉得她似烛焰一样的温柔和无依。但仍是光和热、厉而辣的。所以,他那时候从设想过,严笑花在失去龚侠怀之后,会不会伤心和无助、是不是需要同情和帮助,而只觉得她太过分、认为她不该背弃龚侠怀,而恨她、怨她、鄙视他。就连她虽然是断了一指,他也没去温言安慰她几句,仿佛严笑花是一种不需要安慰的动物似的。 一直到叶红发现:严笑花为了要救龚侠怀所作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恐怕比所有的人都更高上一些,他才知道:他错估了严笑花。 在这里,这时候,他又看到严笑花的另一面。 产笑花哭了。 叶红在“春风楼”怒斥严笑花的时候,她没有哭(至少他未曾看见):严笑花在一剑剁在自己一只手指的时候,也没有哭;甚至在大雨中遇伏、眼看就要丧命敌手之际,仙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她却哭了。 她流泪。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冷静、坚定、好强,甚至她听到了这句话,她才终于靠了岸似的舒宽了下来,甚至还有一点点忍不住的崩溃,然像一张忍不住的弓要去爱情箭,又像一场忍不住的春天要去融解雪一样,她仰住激荡的心情,才能说: “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好一句活。我以为我毕生都不再会听到的了。也许龚大哥是对的,他没看错你们。——这句话,要是他也能听到,该有多好!” 高赞魁忽然低下了头。 朱星五道:“我们是说退了一些——可是,我门是诚心诚意说的。” “好像还不太迟;”严笑花说。她在泪光中的笑如一抹风烟。叶红觉得她的笑和泪不止开绽在她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还仿佛绽放在整个有情人间。“……记得那年中秋,我为你们八人结义所画的画吗?希望来年中秋,我还能够给你们再画一幅……有多少人在,就画多少人!” 高赞魁的头垂得更低了。 叶红忽然升起一个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原来这种感觉是很好的。 原本,在这冷漠的人间里,人必须要懂得如何为自己喝彩,为自己唱道,为自己等待。 可是,今天在“诡丽八尺门”听了这句话:“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仿佛有一种暖意常温心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冤屈应该要水落石出,误会应该有澄清解释——当这些大家口里常说但都已不再期待的大道理真有一两句兑现之时,原来那种愉悦是那么分外深明的。 “你们打算怎么做?”叶红问。 “要你们帮忙。”朱星五即道。 “帮忙?” “要相烦公子为我们‘八尺门’人写一封陈情信,要在决审之日,在堂外跪呈……或许,这样会有助于三位主审大人对此案的判决。你是知道的,我们门中,没有几个会耍文弄墨的,就算有,与公子才情,也相去天壤。几个夫子,在门主龙头出事之后,都纷纷请辞了。从开始到如今,公子对这件事,都很了然;若是公子不肯相助,咱们就束手无策,只好冒死去衙门大声喊冤了。” “高三当家不是文武双全的吗?怎下由他来执笔呢?” “就是因为我还在衙里当差,我只能里应外合,由我来为首告犯说人情,反而不妥,而且也恐对龙头不利。”高赞魁说,“这件事,还是得要劳公子帮忙到底了。何况,以公子声名和在平江府里显赫、廉介的家世,如能以公子亲笔拟状,我们八尺门的弟子联名合签呈陈情,对此案更有扭转乾坤的契机呢!” “好!”叶红道:“我写。” “我呢?平笑花笑道,“你们总不会真的是请我来画画吧?” “不是画画,”朱星五坚毅的眼神里闪动着一种少见的、跳跃的敬意,”而是刀。” “刀?” “龚大哥的刀。”朱星五说的时候,仿佛也感觉到那把刀的逼力与杀力,好像那不只是一把刀,而是一种“说曾燥,曹燥便到”那一类有生命的东西,“天涯刀,龙头的天涯刀,一直都放在你那儿.我们要端着叶公子为龙头陈情的状子一起上衙门,也理应请出大哥那一柄创帮立道的‘天涯刀’,号召各路门人弟子共同行事才是。” 龚侠怀到了后来,使的是木刀,他那一柄仗以威名的“天涯刀”,早已寄放在严笑花处。他已不需要宝刀,凡他拿起的,都成了“天涯刀”。 “我不想放弃它,但又不能留着它。它在我身边,不仅会使我伤人,还会杀人的。”龚侠怀曾这样的对严笑花说过:”把它留在你身边,我就放心多了。你若有事时,它会保护你。我要用到时,你会交给我。” 所以,严笑花从此就拥有了“天涯刀”。 ——那次,她要回“春雨楼”拿“东西”,最重要的“行李”,其实就是这柄“天涯刀”。 “好,”严笑花说,“我会拿来的,什么时候用得着?”她在想着;要是龚侠怀还在囚中,他看到他仗以虚名的这把刀时是什么心情?如果龚大哥已然出狱,他望着这柄曾替他杀敌斩仇的刀又是怎么一种神情? ——要是看见他的兄弟们又为他聚合在一起…… ——要是看到自己呢……?我还依然无恙着呢!只是,在碧落红尘里飘过许多凄然感觉罢了。 “那封陈情书,”叶红也随着问:“什么时候用得着?” “端午。”朱星五答:“他们起审龙头那天,我们便奉着刀、呈上书柬,带八尺门所有的弟子,为大哥鸣冤,为龙头求情。”
3、九只手指的女子
走出八尺门,叶红就跟严笑花说:“今天我很高兴,”他接着又道:“看来你已不必去嫁给沈清濂了。” 严笑花白了他一眼,“有时我真怀疑。”她说:“说不定你是龚大哥狱中同囚,他派你来唠叨我、管制我的。” 她一抹风烟似笑着。叶红总是觉得她这一抹笑意是叫风华绝代、绝代风华,要命的好看、又好看得要命! “我嫁给谁,关你何事?” 叶红苍白的脸红了。 就似红叶一般的红。 “嫁给沈清濂那种人,是一种堕落。”叶红忙自腼腆里挣扎出来,“龚大侠都快要出来了,他出来后若见你嫁给了沈清濂,他会痛心的。” “我是堕落,我是像我的头发一样的堕落,”叶红发现她的云发才不堕落,而是高高地挽起,修筑起一个清脆的梦,露出了一戳白藕似的头肩,就像梦的余绪一般不可轻触。她反问,“如果我不答应嫁给沈清濂,你以为他们会那么早就提审龚大哥?如果我不答应沈清濂的要求,你以为他会让明知一定会为龚大侠脱罪的陆倔武和陆虚舟主审此案?如果我不限沈清濂虚与委蛇,你以为他会让龚大哥在牢里熬得到决审那天?” 叶红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可是,沈清濂那种人。岂是可以信任的!” “不信又怎样?我还能信谁?我能有选择的余地么!”严笑花看着自己的伤指,“小欢易得,大喜难期。你知道吗?我到哪里,看到什么,都想起他,都想到他。我若没有他,便人活如死。我常常想到他长吟他自己所写的诗: 千古功过惟一笑, 即是流萤也点灯; 终身未许狂到老, 一时能狂便算狂。 我念起来很想哭。心里总想:只要把他放出来,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反正,我只是一个只有九只手指的女人,也没有什么可珍可惜的。就算明天就要死了,那又怎样?至要的是今天把大哥救出来。他是个用功的人,他用功以用世,我不是;天翻地覆,跟我这小女子有什么干系?我只要这了霎间的天荒地老,管他日后的海枯石烂!我这种女人,爱就跟恨一样,至死也不知悔改的了。一向都认为:爱就是一种受累。沈清濂不是陆倔武。他可比陆倔武更加难相与得多了,陆倔武是真的喜欢我,我还可以跟他说条件。沈清濂不是。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不急,他大可以不要:我急,我不得不马上就要。所以,我拧不过他。只有他提出要求的份儿;没我要挟他的办法。他要的,我只有给他;给了他之后,他就得答应我的要求——” “可是,”叶红急道:“要是他那只老狐狸不守信诺呢?他跟你好在一起,他还会放龚大侠出来吗!” “问题就是这样:我们两人谁都不信谁,而且,谁也设信过谁;”严笑花像说着他人的一件闲事,”他要替我救龚大哥,那么,我们这辈子都会感谢他,要是他骗了我,龚大哥出了事,我也不活了,他也休想活下去。” 叶红听了,只觉一阵动魄惊心。 “有些人,在生命的蛛网上不肯被噬,挣扎得份外惊心,鲜血斑斑;但也有些人不以为意,当蛛网是秋千,是蚊帐。”严笑花自嘲嘲人的说:“反正,大家都是同在一张网里就是了。” 叶红忽然想起王虚空。 他那柄长过他的高度的刀。 他的喷嚏。 他说话倒错的句式。 他那深一只、浅一只的步履。 他对生命的态度—— 然后叶红又想起了自己: ——自己到底是对生命认真、执著,或是另一种的潇洒、自在? 他只觉得自己和严笑花,就像是天涯人遇上天涯人。 “等端午吧,”严笑花上了轿,笑道:“我们都在等端午那天。” 轿子起行的时候,她又自帘内说了一句:“但冰三家在等你,他一直都在等你。”、叶红和严笑花对话的时候,“八尺门”旦的“坐象厅”中,朱星五也与高赞魁在密谈。 不止他们两人。 还有两人。 谈说说和容敌亲。 淡说说说:“你们做得很好。” 容敌亲接道;“端午那天,我们就有好戏可看了。” 谈说说道:“可是这出好戏,得全凭你们才能唱。” 客敌亲也说:“你们做得好、唱得好,相爷会听到的、看到的。” 朱星五恭声道:“愿为相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就请两位得便时向相爷禀告一声:星五愿效死力。大义灭亲,肃奸除害,这是义不容辞的事。” 他说着的时候,心里却想:(这两个人,信得过吗?能保证自己的前程吗?) (不过;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我己坐上了八尺门龙头的宝座。) (坐上去了,就不能下来,也下不来了。) (我不干,老三一样会干,老三不干,老四也一样照干——他们干了,我就得死,那还不如由我来干!) (如果我不出卖人,就得要给人出卖;与其自己流泪,不如让世人痛哭吧!在这世上,一是当老鹰,一是做对抗老鹰的母鸡,决不做小鸡一否则,宁愿跳回蛋壳里不出来!) (不管如何,龚侠怀都不能东山再起!) (他若再起,就是我的一败涂地!) (——害一个人,是害;害十个人,也是害!反正都是害,害百来千人,也不算什么!与其人害我不如我害人!) (客人就跟杀人一样:你刺他一刀,不杀死他,他慢慢的死,更加痛苦:万一不死,就会报复,那时他不死你就死。不如一刀杀了。死不了再杀一为,杀死为止,一了百了。) (龚大哥,不是我狠——而是到了这时候,谁不够残忍,就是对自己残忍!再说,据悉你快要给放出来了,赵老八也回来了,你要是真的出来,会不会报仇?赵伤要是真的回来,会不会报仇?!) 商赞魁也随着朱星五的话锋说下去:“两位放心吧,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当然都是同一阵线的人,你们吩咐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叶红好管闲事,严笑花死心不息,两人留着,总是祸害,两位大爷计策高明、用心良苦,我们自当遵命行事。” 他说着的时候,心里也在盘算—— (到这时候,八尺门已完全操在官府的纵在下,能有反抗的余地么?能有不言听计从的么?) (开始的时候,因知无法力挽狂澜,又要保住自己顶上乌纱,发生什么事,都任之由之、视若无睹;可是,八尺门名声已惭败坏,八尺门的弟兄们在外也抬不起头做人,他们还要我们支出些什么?) (剩下的,也许只是“诡丽八尺门”的虚壳,还有这些残留的命了。) (不过,既然是大家都醉了,没醉倒的也最好诈醉,这时候是不需要人清醒着的。) (谁醒谁遭殃!) (——自从发现自己良心发现的时候就是最不值钱的时候,于是自己就但愿以后再也不要有良心发现的机会!) (到了这个地步,害人已成了他必须履行的职责。) (人,有的可以共患难,有的可以共富贵;有的可以共富贵但不可以共患难,有的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自己呢?如果可以增加实力,便会与人共患难;如果真的对自己有利,当然最好是与人共富贵了。) 谈说说笑着看看他们两人。 他的眼光是一种不落言诠的观察。 “难得你们深明大义,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容敌亲也在看着眼前两人。 他的观察当然不露痕迹。 “我们现在就等端阳那天了。” 他们早已把“大计”分别向朱星五和高赞魁说清楚了。 朱星五和高赞魁都是聪明人。 他们一听就懂。 谈说说和容敌亲也说得非常小心,充满暗示,十分晦涩,但意思又很明显。 他们都会以为是史相爷的“授意”,所以一定遵从——问题是:就算是谈说说和容敌亲自己,都没能弄清楚;要毁掉龚侠怀的计划和之后一连串的扫荡行动,到底是不是起自史弥远的意思?还是出自朝廷哪一名大官的主意?或是根本是皇帝的圣意?抑或是…… 这根本是自己四人一手造成的! ——还是诡丽八尺门的人内哄所致的! ——抑或根本是一种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