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不幸诗人幸,因为有写诗的好题材。有难,才有关。有劫,才有度。有绝境,才见出人性。有悲剧,才见英雄出。有不平,才作侠客行。笑比哭好,但有时候哭比笑过瘾。文字看厌了,可以去看电影。文学写闷了,只好写起武侠来。武侠小说令我丰衣足食,安身立命多年,但我始终没当她是我的职业,而是我的志趣,也是我的“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始终为兴趣而写,武侠是我当年的少负奇志,也成了我如今的千禧游戏。稿费、版税、名气和一切附带的都是“花红”和“奖金”,算起来不但一本万利,有时简直是无本亿利,当感谢上天的恩赐,侠友的盛情,让我可以继续做这盘“无本生意”。我用了那么多年去写武侠,其间断断续续(像前五年我就几乎没写多少新稿),且故事多未写完,例如“四大名捕”故事,但三十几年来一直有人追看,锲而不舍,且江山代有知音出,看来我的读友,不但长情,而且长寿。所以,我是为他们祝愿而写的,为兴趣而坚持的。小说,只是茶余饭后事耳;大说,却是要用一生历练去写的。 我的作品版本极多,种类繁复,翻版盗版夹杂,伪作假书也不少,加起来,现在手上存有的至少有两千一百多种。 必须表明,这些版本还真非刻意找人搜寻查找的,而是在旅游路过时巧遇偶得之,或由读者、侠友顺手购下寄赠为念的。沧海遗珠的,肯定要比存档列案者多,而且还多出很多很多。很多版本,跟我这个原作者,不是素昧平生,就是缘悭一面。 我确是写了不少书,根据我的助手和编辑统计,大约不少于六七百本,那已是相当“多产”的了,不过,怎么说也未臻近乎两千本那么“可怕”。我之所以会有那么多部作品,当然是因为自己还算写得相当勤奋之故。勤奋,是因为投入。当然,投入的动力,是来自兴趣。不管如何,能有近二千万字的作品,出书逾六百部(版本计算),题材包括了:武侠、侦探、文评、杂文、社论、剧本、言情、魔幻、新诗、散文、札记、访谈、传记、影评、书评、乐评、术数、相学、心理、现代、技击、历史、象征、意识流,甚至反小说小说……也算是有点规模了。拿这样的篇幅,还有这般的字数,比照我的年龄(我是一九五四年元月一日出生,普天同庆,聊为一哂),折合一下,还算是笔耕维勤,夙夜废懈。肯定是吃草挤奶,望天打卦。既然世道维艰,人情多变,我只八风不动,一心不乱。一支尖笔也许走不了龙但总溜得了蛇,成不了大事但也成得几首小诗,万一吃不了总可以兜着走,没法描出个惊天动地的大时代,绘出张锦绣万里的大前程,但在方格与方寸之间,拿捏沉吟,总还能在穷山恶水之地扒搔出一幅黑山白水的诗与剑的江湖来(我仍坚持用笔写在纸上的那类作者,别的事可一向坚持与时俱进,唯摇笔杆子跟狗摇尾巴一样更能表白心情,更为直接且有共鸣)。这点我总尽了点力,点了几盏荷灯,也许,有人在星河间用超级望远放大镜一瞄,这也能幻化成一道侠义银河来。 可是,读者多是读者快,不知写者苦,作者作者,是一字一笔地去寸土必争地创作出一个小小世界、漫漫苍穹、漠漠江湖来的独行者。所以,嫌我写得太慢、出书太缓、续作太久、等得太心急者多。急起来难免催,催起来难免有气。前文已说过,我写的决不算少,更不算慢,近年来虽然养未“尊”但下笔已然“悠”了些,加上还有自己的投资和生意、事业要料理,而今写下去只为了要给读者“续完”这个强烈的使命,以及还有不因岁月流逝而泯灭的对武侠和创作的兴趣与热情。人生在世,红尘若梦,余波未了,续稿可期。我用此心志来续完我所创作的江湖人物、民间侠客的大结局。 我的作品之所以如此多而庞杂,不仅是因为文类多,连非文字出版的种类也多。如果加上十六部以上的影视作品,还有相关的衍生作品和事物,例如电玩、漫画、连环图、评点、网站、论坛等等,还有即将推出的动画、网游、公仔人形、信笺图像等相关新鲜玩意,类型之多,衍生之奇,大部分我自己都未曾看过、翻过或玩过。光是这些同道戏称为“温派衍生的事物”,加上千百计的不同书版,使得我几个住处:“一点堂”、“黄金屋”、“侠客楼”等处,大厅的书柜和摆设橱,已突破爆满,难以承受,拥挤颟顸,不过,从而又影响、扩大了读者的范围与层面,寰宇频生新事物,心随鼎故速转移,那是随遇而安的温瑞安了。 一个人一支笔(当然换了无数支新笔)占了真假伪盗翻逾二千本书,当然写得早也很重要。我早在大马小学时期已发表创作,初中已开始编期刊杂志,中学毕业时已出书三册,显然当时那儿的华文出版气氛环境绝说不上太风调雨顺。不过,也因为个人早年辗转各处,浪迹天涯,结缘下来,文字加图像版的“四大名捕”,也从泰文到韩文,英文到日文,巫文,以及新马港台澳等不同版本,光是中国台湾,推出过我书的就有三十几家出版社,在港也有近二十五家。由于港台新马等地出版风格和读者口味、销售方式并不一致,所以,在包装、行销和分册上很有些不同,例如台出书大可六至八万字为厚厚一大册,在港有时专供书报摊、地铁店的每月小书,则三四万字亦可独立成册,像“少年四大名捕”(一九八九年)就是占激流之先,日后效仿者众。因此在计算书本数字上,也占了不少便宜。不过,港台二处加起来,还不到我在中国内地的翻、盗版本的五分之一。 问题就在这儿。 大概在一九八七年我的“四大名捕”故事系列在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推出以来,翻版、盗版多不胜数,版本良莠不齐,哪怕是授权正版的也未予作者或本人任命的编辑修订更正,盗版假书,错漏百出,更惨不忍睹。就算是授权版本,也是一九九四年校订的,之后有的作品曾经五六次修订,因部分出版成品罔顾作品的重要性,而又蓄意省却作者那区区版税之故,作品绝大部分已是十余年前版本,把近年我多次修订和增删,尤其在作品背景和创作人物秩序上的颠倒、错舛大幅度更正的心血,完全白费。而且,近年来发到网络上去的版本,就是根据这些错舛百出的版本,以讹传讹,变本加厉,以致一些涉猎比较不广泛,未与港台版本比较过的有心但不太有耐性的读者,为我指斥百般错舛,实则大抵已修正,更是有苦难言,那种所谓“温瑞安武侠全集”(通常还加上“亲自授权”、“最新”、“修订”等字眼),不时在每个地区、每隔段时间,在不同的书市,冠以每一个响亮但可能并不存在的出版社名目,都忽如其来地呈献一套,每每一套十几二十部到三十来部,久之蔚为大观,就算不刻意收集,手上也存有六七百册不等,终于使我那座连营曲伸揩叠大书架柜子都再也挤不下了。中华锦绣,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洋洋自得,卧虎藏龙,十面埋伏,书山字海,皓首穷经,要买正版,大抵勿搏。 一直都有出版商催问重出“温书全集”、“温瑞安武侠精品”一事,也一直有“未经授权”但却声明版权在握的翻印盗版翻个七重天印个日月新天,我还真有点兴味索然,因大气候号称文明昌盛,重视原创版权、精神文明,但小气候依照这个“盗版”实太狂,我还是消极作风云笑看,新书写了也不拟出关。 直至遇上了出版人符马活。 这个人,强,爽快,有力,言而有信,有侠者风,用经营企业的眼光来处理文学,以战略手段来推动武侠,而且他尊重原创,正视修订,不惜工本,动用大量人力,一再改良他的校订样稿,而且他跟我意念一样:把文学还给民间,让民间连接文学。我觉得他的手法,只一个字:活!于是我决定先交修订版的《说英雄,谁是英雄》,给他一试手段如何! 这可以说是近十年来,在内地第一次推出的我正式修订过的小说系列,并特别谢谢叶浩、何包旦全程跟进,去恶、梦商诸子在局部上的用心校订。当然,修订不等同完美,只是减少了若干重大错误,相信错失依然难免,仍请方家指点。而且我平生从不追求完美,但从不放弃追求美。 我到今天,依然为读者而撰写,为知音而创作。有读者认为我高深,其实我只愿曲妙和众。有读者以为我通俗,但我一向以为能善用通俗就是一种不俗。有人觉得我的内容有点残酷,但我只借武侠反映现实,而现实明显要比武侠世界残酷。有人觉得我的语言太诗化,但我本就是想把诗与剑结合,化佛道为禅,融儒墨为侠。有这么多深情的读友,甚至是四代同堂的读友一致维护我的作品,那是我的殊荣;也有新生代80后仍至90初的读者,建立了那么多的网站和在杂志上发表那么多精彩的文章来砥砺我,这是我的荣幸。但哪怕无人肯定,像我这种人,写这种作品,走这种路,坚持那么多年,哪怕没有掌声,没有喝彩,我也一定会天荒地老地走下去,我的坚持依然作怒目金刚,我的信念仍然是低眉菩萨,我的武侠依然似那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止戈一舞。 时空流转,金石不灭,收拾怀抱,打点精神。一天笑他三五六七次,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武侠于我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作为作者的我,当年因敬金庸而慕古龙,始书武侠著演义,已历经七次成败起落,人生在我,不过是河里有冰,冰箱有鱼,余情未了,有缘再续而已。
稿于二零零三年六月四日端午。 重校于二零零四年七月中旬:“小楼温派会京师”大聚之时。 删修于二零零六年年初《少年无情》45集至64集登于《今古传奇》发表告一段落及期间风波时期。 重新增订于二零零六年四月中旬将“安静小筑”仓库迁至深圳“多本营”时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