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枪
“他们竟敢狙击蔡京!”王小石相当惊讶:他自己也曾试图打杀过蔡京,他的震诧是担心多于惊心。 ——因为他知道:就凭唐宝牛和方恨少,还绝对惹不起蔡京这等人物! 他不希望他们“出事”。 因为他们是他的兄弟。 兄弟是什么? ——真正的兄弟是永远同一阵线,平时打骂无妨,一旦遇事,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生死同心。 兄弟比朋友更有默契,意会多于言诠。 他曾跟这些“弟兄们”谈笑之余,比谁的胡子多,谁的耳朵最长,也下赌注谁先讨到个老婆。 ——那一次,最自命风流的唐宝牛,人人都赌他赢不了朱小腰的芳心。 这可把唐宝牛气火了! “我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绝代单骄刀枪不入倚天屠龙大侠传奇十指琴仙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太长,不能尽录,下略)唐前辈宝牛巨侠,”他吼道,是一次非常长气的“吼”,“居然赢不得朱小腰对我的青睐,嘿,论魅力我有魅力,论长相我有长相,论英雄我是英雄……” 方恨少当时悠悠接了一句:“——你也算英雄,那大家都是狗熊算了!” 这一句,差点没气炸了唐宝牛。 其实,兄弟们就是要把他气炸:也许,气炸了这个人,才迫使他真的有勇气去追求朱小腰,不再忸怩,不再退缩,不再一见佳人就当不了英雄只见脸红! 他们之间,也比喝酒。 不是比谁海量:谁喝得多谁就是英雄,那只辱没了“英雄”二字,酒量好的人也有胆小鬼。要靠酒气才见出胆气的,英雄有限;非喝酒不能当汉子的,只能算是酒鬼,跟英雄也没关联。 他们赌谁的酒量最差: ——果尔又是唐宝牛。 他最魁梧,酒量却非常蚊子。 比吃饭,谁也吃不过张炭。 比丢书袋,当然是方恨少第一:虽然他的“引经据典”常引错经、用错典,反正,不是太多人听得懂,更遑论去指正他了。 不过他也最穷,他自己形容穷得已开始嚼舌根充饥了:他自称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既然比吃饭吃不过张炭,比先醉倒又快不过唐宝牛,比睡觉又睡不过朱大块儿,蔡水择就比喝“粥”。 他喝粥比谁都快,还可以掺着几块地瓜一齐咕碌碌地灌下喉里去,连吃饭吃得砍瓜吃菜的张炭都可从心里佩服他,叹为观止。 这些兄弟,跟他们在一起,真不愁寂寞,也不愁不热闹。 他们什么都吵,什么都比,甚至比谁的脚趾尾长,还比过谁的——鼻毛长。 不过,一旦遇事,他们又比谁都齐心、团结,就像一把装上机关的长枪,平时使出来的只是枪法枪花,一旦接上机关,射出来的却是脱柄而出一击必杀的箭枪! 他们的感情是那么好,以至完全没有妒嫉,所以反而什么都可以拿来比: ——朋友之间,还会有一大堆“禁忌”,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问;但兄弟则早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就算惹他生气也能断定对方只生气到什么程度。 可是他们现在却惹上了弥天大祸: 他们不只是闯了龙八的家—— (要是只惹怒了龙八,都还可以化解。) 他们不只打了蔡京—— (惹上蔡京,只怕已极难平息干戈了。) 他们还竟打了这天底下决不能打的人、惹怒了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皇帝! 到这个地步,王小石也不得不颤声问:“老唐和大方他们可……怎样了?!” 无情道:“给抓起来了,没死。” 王小石神思恍惚:“那么……皇帝可有受到惊吓?” “不止。”无情冷冷地道:“万岁爷还给方、唐二位揪在地上揍了一顿。” 忽听“哈哈”一笑,原来是王紫萍听得开心忘形:“我听说这皇帝荒淫无道,自皇宫里开一条地道到妓院里,滥饮狂嫖,又把民间一切奇珍异宝,都下了封条,说是他的。他活该给人揍!” 王小石连忙喝止,但忽想来他姊姊也说得是,既然是对的,他就不能阻止了。 却听一阵拍手喝彩声,原来是何小河:“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给咱们两位兄弟打得个狗吃屎,嘻嘻,他们好威风啊!” 那个时候,说这种话,可不止要杀头,还得要诛九族的。 无情道:“他们不仅打了皇帝,还揍了蔡京一顿。” 铁手和冷血相觑一眼,铁手沉声道:“自古以来,皇帝、宰相在得势当政时给国人同样这样揍,恐怕还是第一次。” 冷血只说了三个字:“好汉子。” 追命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真的做到了。” 他们说这些话,也当然不止是杀头的。 可是他们都说了。 ——因为王紫萍说了,何小河说了,王小石也没去制止,所以他们也立时表了态,说了类似的话。 那无异于表达出“站在同一阵线”之意。 他们是江湖上的好汉子。 他们永远不使自己的朋友为难。 他们不怕事。 他们甘冒大不韪。 所以他们不惜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他们当这些人是朋友。 朋友! 除了兄弟之外,这两个字最教江湖好汉、儿女巾帼热血填膺,无惧生死! 无惧生死的结果,往往就是死。 命只有一条,谁都一样,十分公平,牺牲掉了便没有了。 ——战争最可怕之处,是几个野心家为自己的私欲而送掉千千万万条别人的性命。 但对侠客而言,生命固然珍贵,但一如花只开一次,百年如一梦,与其苟且偷生,赖活残喘,不如为值得的事轰轰烈烈灿烂而死,总胜委曲求全。 不明白他们想法的人总以为他们傻。 他们是傻。 ——可是若没有这些傻子、傻事,这世界早已丑恶可厌得让大家都一头撞死算了! 王小石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他弄清楚了之后,反而沉静了下来,半晌才问:“他们……人在哪里?” 无情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八爷庄’内,但你不能去。” 王小石一笑。 他的门齿白如清清河边的卵石。 “我刚从那儿回来。” 无情当然明白王小石的意思。 但他摇首。 坚定地摇头。 由于他有着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样貌,也有比好看女子更秀气的五官,他这般坚定、坚决、坚清摇首之际,很有一种决绝孤绝卓绝的男子气慨。 “那是刚才,”他说,“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王小石当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死心。 “因为日间他们没防备,”无情无情地道,“现在他们正等着你去。” 他补充道:“你没有机会。” 王小石眉一皱。 他的人虽历尽风霜、但依旧不改童真。他的样子十分孩子气,可是眉宇间又掩不住那一股英雄本色。当他的浓眉一蹙时,整个样子就变得有一种受苦坚毅的表情了。 无情却似完全无睹于他的“不服气”:“这事情太难,你就算会使‘惊艳一枪’,也闯不入‘机房’,敌不过‘七绝神剑’——何况那儿不止那七名绝世神剑手!” “刀要磨才利,事要难才伟大,朋友要经冲突才见情谊。”王小石说,带着苦笑和自嘲,“也许,这就是考验的时刻吧。” 无情板着脸孔道:“你现在去,只是送死。” 王小石笑了,反问:“要是现在老唐和大方换了铁手追命,盛师兄还是这一个说法吗?” 无情的眼神泛起了冷冷的笑意,冰一般地说,“我绝不去‘八爷庄’救他们。你们今午能入,是因为他们未加防范。那两个荒唐的东西能混进去,是混水摸鱼。现在,至少有七百名一流高手伺伏在那儿,你去了,只是制造多一些无辜弟兄们为救你而送死。” 王小石讶然:“——你真的见死不救吗?” 看他的样子,真似杀了他的头也不相信。 “我只是不去,不是不救。”无情悠悠地说,“后天他们就会押送方恨少、唐宝牛当街斩首!”
敌机
王小石听清楚了,也弄明白了。 “不过,他们也一样会在菜市口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人去劫法场。”无情冷酷地说,“杀人容易救人难,自古亦然。武学上本就讲究料敌机先,但而今你已先机尽失,再要冲动行事,那只为了那两个活宝儿赔上全部好汉性命,牺牲而无所获是疯子才干的事!” 王小石道:“要救人,也只我一个人的事。” 无情道:“但谁都知道你是‘象鼻塔’的领袖。” 王小石:“今天我是,也许明天我就不是了。” 梁阿牛听懂了王小石话里的一些意思,大声道:“小石头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你不认我们,我们也认定了,有祸大家扛着,有福不让你一人独占!” 王小石道:“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 何小河撇了撇薄唇儿:“唐宝牛和方恨少,也不是你一人识得。你救得,咱们就救不得?” 王小石忽向蔡追猫和梁色长揖道:“有一件事,务要你们二位帮忙。” 梁色见王小石神色凝重,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事,便说:“请吩咐。” 蔡追猫大目眨动,颤声道:“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又解释:“我声颤不是怕,只是紧张。” 王小石的眼光向王天六和王紫萍那儿溜转了一下,道:“你们脚程快,今晚就把我爹爹和萍姊送出东京,七百里疾奔投靠湖北‘排教’中那位卖解的厉蕉红厉二娘,她会帮我替他们找个安置的地方。不管今生能否再见,小石都不忘两位大德。” 蔡追猫的大眼睛又眨了眨,没听懂,“你……”欲问又止。 梁色却说:“好,你放心吧,姓梁的姓蔡的,只要有命在,这事都扛下来。” 王小石看了蔡追猫和梁色好一会。 他满目都是谢意。 但却一个“谢”字都没说出来。 他只跟四大名捕提出了一个要求:“待会儿,劳驾你们其中两位,跟我到黄裤大道走一趟,可好?” “好,”无情毫不犹豫,“你选谁?” “铁二兄,”王小石道,“还有崔三哥。” 铁手即答:“可以。” 追命点点头。 他们都没问为什么。 可是王紫萍已忍不住了,她瞪着大眼,眼里透露出比口里吐出更大的疑问: “谁要走了?” “你和爹爹。”王小石答。 “你不留我们?我们才重逢啊!” “可是留在京里不安全,还是走的好。”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 “为啥?” “我留在这儿,还要干点事。” “你要这两人送我们走?” “不错。” “他们?行吗?” “行。他们是我的兄弟。” “我们是非走不可吗?” 王小石吃力但也很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我们不走,石头儿就会落入敌人的机关里。我们是他的破绽,也是他的死穴。”王天六忽然巍颤颤地用左手紧搭住王小石的臂,右手抖哆着力握住王紫萍的手,苍凉地说,“我们还是,走吧。” 王紫萍也明白了。 王小石这样做,完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比身不由己更无奈。 刚重逢就要分手。 未叙亲情已要走。 铁手和追命,跟王小石走到了黄裤大道。 大道正入夜,行人熙攘,档摊摆卖,热闹非凡。 三人走到街心,王小石忽停了下来。 铁手和追命也在他身后停步。 三人相隔,约莫七尺。 王小石突然回身,戟指叉腰,破口大骂,声音从丹田逼出,洪发如雷: “你们四大名捕是什么货色,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连我的兄弟也敢缉逮,你既初一,我便十五,好,从今之后,我姓王的跟你们一刀两断,是敌非友……” 一时间,街上的行人都凝住了,静了下来,在听王小石大、痛、怒骂名震天下的两位名捕。 “——你们四只鹰犬,为官撑腰,助纣为虐,跟王廷效死命,这种江湖败类,才不是我王小石的什么师兄弟,连当朋友都不配——” 说着,他运掌如刀,“啵”的一声,竟挥掌“割”下自己的右爿袖子来,往地上一扔,还当众大力地踩了几脚,然后扬长而去。 众皆哗然。 ——名动江湖的四大名捕,竟当众受辱,遭人如此侮骂,难免使众人都喁喁细语,议论纷纷。 铁手和追命在人群中,没有答话,也没回骂。 铁手神色木然。 追命眼里的沧桑之色更为浓烈。 在痛苦街那儿,冷血标枪般毕立在无情背后,问: “他叫二哥三哥去做什么?” “——大概是去说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话?” “几句表态的话。”无情淡淡地说,声音里已有了倦意,敢情刚才他所探得的情报,已耗了他不少心力。 但他始终没有回首。 “……表态?表什么态?” “表示他是他、我们是我们的态度。”无情的声调也不知是忧伤还是悠然地说,“从今而后,他做什么,都自跟我们无关了。” 冷血忽然明白了。 因为明白并不等于也同意,所以他说了一句不知是给他大师兄还是给他自己听的话: “世上的事,岂能说无关便无关的……” 话未说完,却来了些气急败坏的人,说是要来急找王小石的。 ——来的是“象鼻塔”的汉子,而且人到的时候已十一万火急的样子。 可惜王小石却刚走了。 无情立即命冷血带来人去黄裤大道找王小石。 但他们只遇上神色落寞的追命,王小石已经走了。 王小石也没立即回返“象鼻塔”。 他跟梁色和蔡追猫去了东门。 他要目送父亲和姊姊离城。 他又带着伤感的心情,和梁阿牛及何小河到菜市口走了一趟,为的是“勘察地形”。 他没有想到有人这么急着找他。 而且是为了那么急的事!
清白之躯
烛光荧荧。 温柔挨在桌上,像突然间睡去了似的,那一张比婴儿更纯真的脸,却有一个少女特有令人动心的艳。 窗外的夜在呼啸。 白愁飞对这张美脸看了好一会,他心中确也有一场天人交战:她那么纯洁,自己该不该玷污她呢?她原来跟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不要为逞自己一时之欲,而破坏了这种和谐关系呢?她原本就相当喜欢自己的,该不该因一时冲动,而少掉一个朋友多增一名敌人呢? 但他忽然想起王小石。 想到王小石,他就狰狞地笑了: ——王小石忒真多朋友、兄弟、贵人、红粉扶持啊,可是自己只要得到了温柔,王小石就等于在他手上栽了一个大跟斗。 那的确是件痛快的事。 他又忆及苏梦枕。 念及苏梦枕,他更得意地笑了起来。 ——苏梦枕到底死了没有?不知道。他怀疑这早该病死了二十二年的人仍还没有死,正在暗处伺伏一次对他复仇的机会,他觉得那是真的,不是多疑而已。他始终不信苏梦枕真的会尸骨无存地死了,他不放心。但他也怀疑苏梦枕就算死也会故意死得毁尸灭迹,让自己一辈子不能安心,因为他也找不到任何苏梦枕能逃出去的机会。在这样的疑惧中,要是把他的唯一小师妹奸污了,在心理上,是一个极大的胜利和极欢快的报复。 那的确是件再也愉快不过的事。 更重要还是: 他要她。 ——她那么美,微挺的胸脯,泛桃色的靥,光滑的柔肤,处子的幽香……他要定她了。 于是,他开始动手了。 动手去玷污一个纯洁的女子。 一个清白之躯。 突然惊醒。 迷迷糊糊地坐候了一阵,张炭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就睡了过去,然后就好像是因为做了一个恶梦(但那恶梦已完全不记得了,几乎是一醒过来的刹间便已一点都不记得了)还是因为真的警觉到了些什么可怕的事而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看见蔡水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可登时恼火了。 他原本是个珍惜生命,不易瞌睡的人。沈虎禅沈老大告诉过他:太多睡眠是一种堕落,愈睡便愈堕落。一个人睡眠时间愈多,活的时间便愈少。人所估计的总比实际需要的睡眠更长得多,而又错以为睡得多便寿命较长、活得较好、身体较健康,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有的人,一天睡两三小时,便已足够;有些人,两三天睡一觉,就已太多。爱睡的人通常都不是勤奋的人,他们在清醒的时间也不见得会专心努力工作,而他们唯一可以不睡的时间都只为了玩乐。 一个人心无大志、失望受挫的时候,反而容易长胖,因为在心理上要多照顾自己一些,作为弥补,所以一定多吃多睡,所以肥胖绝对是一种病态。 张炭喜欢吃饭。他特别爱米饭,就像前世他放火烧了大家整个乡的稻田或那里的米仓似的,今世要逐粒逐粒、逐碗逐碗地鲸吞细嚼米饭,以作补偿,以显报应。他饭吃得多,又爱困,自然就比较容易发胖。 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少睡一些,多做些事,他用软尺量过自己的腰围,才二十余岁就三十六寸以上的腰围,使他实在也不敢自我恭维。 幸好他也是工作狂,成天把工作当做娱乐,他相信“挨”,挨或者“熬”,而成功是要“挨”出来的,出头是靠“熬”出来的。 在蔡水择面前,他更不想瞌睡。 因为睡去是一种示弱。 他诚不愿在一个他认为的“懦夫”面前示弱。 可是却不知怎的,自从他跟蔡水择在“老林寺”一役后,脑里老是混混沌沌,心里总浑浑噩噩,慵慵懒懒的,很爱困觉,但一合起眼皮,就会梦(抑或是见到)到一个脸上有疤的甜美女子。 ——难道是那一战里,他的穴道因受“无梦女”挟制,反抗之下,发动“反反神功”,两人一时竟黏在一起,分不开来,到最后虽然还是扯开了,但到底是不是她身上(心里?)有些什么,还未曾在自己体内扯掉,而自己也有点什么,留在她那里?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他常困。 常想念她。 常梦见她——以至他分不大清楚:究竟是因为常睡而常遇见她,还是因为他要常遇见她而常常困着。 不过,他倒很讨厌自己:在这重要而重大的关头,居然睡着了。 ——虽然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即能警省,但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还有失神现象,他已觉得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这一次他做的是噩梦,并没有梦到伊,因而使他更是烦躁了。 所以他凶凶地问了回去:“你看什么?!” 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累的时候、睡的时候望着他。 ——自从“老林寺”一役后,蔡水择曾给赵画四踢伤了额,重伤仍未痊愈,能活过来已算奇迹,脸上不知哪根筋可能给踹坏了,脸歪歪嘴斜斜的,身体兀自常发出臭味,头发也日见焦黄稀疏,成天有这样一副不该笑时的惨兮兮笑容,张炭也怀疑他在笑时是不是真的在笑,在看东西时是不是真的在看。 蔡水择好像一直在等他醒来,但又一直没敢惊扰他——他知道张炭既看不起他,也讨厌他,更未原谅他。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蔡水择把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 张炭装得毫不重视地问。 “这儿好像没事,但外面的人,作了很大的调动,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们正在布阵。” “布阵?对付我们用得着那么大阵仗?” “不需要。” 张炭的怀疑是出自于“自量”。 蔡水择的回答更是“实在”。 这样一来,两人的话就能更快速地接近主题: “你是说……外面楼子里人手的调动,不是为了我们?” 蔡水择神色凝重地点头,但脸上依然不改那诡异的笑容。 大堂内才几根大火把猎猎晃动,以致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二人脸上不住跃动,看去更是诡幻妖异无与伦比。 张炭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对付我们,只要白愁飞出手便可以了,用不着那么劳师动众。” “就算‘鬼见愁’不出手,他手上不管是雷媚还是‘吉祥如意’,对付我们也绰绰有余。” “那么,他们不是为了我们,但又在我们进入楼子里之后才调动主力,莫非是……” 他说到这里,住了嘴,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要不是为了他们,还会为了谁? “所以不管是发生什么事,”张炭马上作出了反应和推论:“都不要惊动小石头。” 这次蔡水择摇首。 脸上依然带着那半个诡笑。 张炭一脸不高兴:“为什么,难道要王三哥来送死吗!” “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进来的?” “……温姑娘?!” “对。”蔡水择惨笑道,“假使我们能为了她而自甘送羊入虎口,要是她有难,王老三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温姑娘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何等之重,而且她也是苏楼主的师妹……” 张炭悚然一惊。 此惊自是非同小可。 “这样说来,温柔岂不是……” 他抬头上望。 白楼顶层留白轩灯火依然温暖,然而温柔却是不是已陷险境之中? 他再拧头望向蔡水择。 蔡水择笑意更诡,眼神里有比夜色更深更重更黑的隐忧。 这时候,在留白轩里的白愁飞,已决定要尽情蹂躏这一朵娇艳的鲜花,但他一时犹未决定:到底要灭了灯痛痛快快地干她一番,还是让灯亮着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享受这个女子,以致日后能记得每个淫辱一个美丽纯洁女子的细节。
处子之身
在离“金风细雨楼”不过五里之遥的“象鼻塔”,“挫骨扬灰”何择钟还在呆呆地守着进出的要道。 由于太过无聊,他只好看自己的掌纹,翻来覆去地看,眉皱了又舒,蹙了又展,却还是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时,“象鼻塔”里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象鼻塔就好比一个亲切的大家庭,在外面浪荡够了的孩子,始终还是要回到家里来的。 这次回来的三个人,是“象鼻塔”里三大精英分子,他们在白天分别给派出去,执行王小石一项布署: 他们是:“独沽一味”唐七昧、朱小腰和“毒菩萨”温宝。 他们说说笑笑,正跟商生石、秦送石、夏寻石等闲聊,经过何择钟身边,看他在审视自己的掌纹,不免觉得好笑。 朱小腰故意把他的厚厚沉沉甸甸重重的手掌翻了过来,笑说:“来来来,让我跟你瞧瞧……” 她本曾沦落青楼,会客人多了,自然懂得一点相人之法,掌相面相,也颇知法了,本来见何择钟憨得可爱,正想相赠几句,但这一端视,只见此人厚实掌心,只有三道深深如刀雕的纹,其余什么都没有了,登时无以发挥,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吃饱饭没事干至多是努力睡觉,别说大起大落大成大败了,就连胡思乱想也付诸阙如的闷人,当下只好啐了一声说:“哈!真简单!日出日落,吃饭上床盖被子,还看什么掌相!” 何择钟也不以为意,只咕哝道:“人生里本就至简单不过,生老病死,站起来、躺下去,管那么复杂干吗?” 朱小腰只一笑,随意地问了一句:“小老唐和黑炭头呢?不是轮到他们换班的吗?” 何择钟正想回答,温宝却笑了起来:“咦嘿,朱圣主居然这一回挂念起咱们的唐巨侠起来了,看来,唐大巨侠这一趟功夫和这一番苦心倒没白费哩!” 朱小腰瞟了温宝一眼,“你再油腔滑舌的,我就替你改一改字号。” “改字号?根据河洛理数吧?”夏寻石居然听到了也过来凑热闹,“是根据河洛理数改名字吧?我也会一些。” 朱小腰粉脸肃然,媚目含煞:“我只替他改一个字。” 温宝哈哈笑道:“当然是‘宝’字了,难道改我的姓不成!” “你是‘活字号’的吧?”朱小腰忽问了这一句。 “是……” 温宝还未答完,朱小腰已说:“我替你改‘活’成‘死’!” 温宝吓得直吐舌:“哗,哗,哗,朱圣主,我只开开玩笑而已,你也犯不着如此认真吧?” 温宝的样子倒活像只元宝,笑眉悦目,跟人笑闹惯了,仿佛一天不捉弄人一下倒没了个性似的。朱小腰跟他也闹惯了,知道不能给这种人开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更咄咄逼人、处处得理不饶人。 忽听唐七昧低声疾道:“哎,你看!” 众人看去,只见一仿似人脸、十分灵黠的红狐,一双深眸正在街角暗处幽幽地看向这儿,带点儿忧悒的蓝。 朱小腰认得这是她上次在“小作为坊”店里放生的红狐。 那头狐狸也在看她,目光里似透露了一种人的感情,依依不舍。 朱小腰一向不与人亲善,就算对颜鹤发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也仅止于深藏心底,此际却对这头红狐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亲切,仿佛她是这红狐的前世,而这红狐正来看它自己的今生。 人狐对望了一下,人有一些恍惚,狐有一些儿畏缩。 然后,这红狐便没入街角,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它是怎么进入这人口杂沓之地的。 ——它是一直躲在这儿?还是刚蹓了过来呢? 毫无来由的,朱小腰忽然念起了唐宝牛——这心情像是一个轻细的召唤。 轻细而深刻的召唤。 (也许是因为当日她在“小作为坊”遇伏时,唐宝牛也曾出力救过她和狐狸之故吧?他还为她负了伤。) 所以她又记起了刚才还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大方、小唐、黑炭、风火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她再次问何择钟。 “发生了什么事?” 吴谅敢情也发现不大对劲的样子,于是低声问蔡水择和张炭。 张炭撇了撇嘴,说,“上面可能有事,咱们再借故上去闹一闹。” “刚才不是看过了吗?没事别惹事。万一动起手来,不但吃不了兜著走,只怕温柔也吃亏在眼前呢!” 他显然十分反对。 “我就怕她已经吃亏了。” 蔡水择沉声说,张炭已经站了起来。 正在监视他们的利小吉、祥哥儿、欧阳意意立即有了警觉。 “什么事?” “我要上去。” “刚才不是上去过了吗?” “我有一件事物,忘了交给温姑娘。” “留白轩是楼主重地,岂让你说来便来,说去就去,上上下下没止休的!” “温姑娘是你们楼主的贵宾,哪有不许她同来的人见面说话的道理!我们也是人客呀!” 张炭与祥哥儿争辩了起来。 欧阳意意却慵懒地说:“什么东西?让我替你交给她。” “是贵重物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张炭冷笑,“你可担待得起?” 欧阳意意变了变脸,却没发作,只说:“好,我先上去请示一下。” 其实,在这一刹,他心里却望:最好,我能得楼主下令,就把你杀得个喂狗扒灰的! 蔡水择长身一步,说:“让我们一齐上去。” 欧阳意意道:“不可能。” 吴谅道:“那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上留白轩。” 祥哥儿道:“不可以。” 张炭眼珠一转,委曲求全地说:“那让我们转托你问温姑娘一句话,总可以吧?” 欧阳意意寻思了一下,一时举棋不定,利小吉道:“你且说说看。” 张炭顿时笑逐颜开,“拜托你们替我问问:温姑娘要不要我们马上把《吞鱼集》送上来?” 利小吉怔了一怔,朱如是问:“《吞鱼集》?” 张炭道:“对,是《吞鱼集》。” “什么玩意?” “不方便说。” “不说不勉强。”欧阳意意心忖:反正问问也无妨碍,便说:“好,就替你问问。不过,我不一定问得到结果来。” 张炭涎笑道:“怎么可能?他们就在楼上,欧阳护法这一问,没有问不出答话来的事。” “谁知道?”欧阳意意故意让他们心急那么一下,“也许他们已上了床、睡了觉呢!” 白愁飞正把温柔抱上床去。 温柔恬睡过去一般,美丽的酡红仍轻轻点绛在她的脸上,好像发梦也梦见糖果一样地甜。 谁也看不清楚她是给点倒的,还以为她只是睡了过去。 白愁飞把温柔放到床榻上,然后,还未替她宽衣,也未为自己却衣,他已一手迫不及待地抓在温柔的双乳上,好像生怕再过一会,煮熟的鸽子会飞上了天似的。 他抚摸着那一对柔软如乳鸽的胸脯,感觉到那处子之身的温热柔嫩,不禁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身上某处突然热了、硬了、挺了。 他不能再等。 不能再忍。 管它有什么后果,这娇嫩的鲜花,他是采定了;这美味的果实,他也吃定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有人以暗号敲响了门。
玉洁冰清
朱小腰听罢了何择钟的转述,只知道温柔离开了“象鼻塔”,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都跟去了,唐宝牛和方恨少则跟王小石等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白愁飞来瓦子巷闹过一场之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惊险的事。 只不过,她仍是觉得有点忧心怔忡。 她忽然问了一句:“温柔离开这儿的时候,穿的是什么服饰?” 何择钟这可答不上来。 他一向没有留意女人的装饰。 但夏寻石虽然没听见温柔跟张炭等人的对话,却留意到了温柔的穿着,于是说了分明。 “也就是说,温柔是有刻意地打扮过了?”朱小腰蹙着秀眉,想、寻思、并且说:“她会去哪儿?” 然后她转身望向温宝和唐七昧,发现平时戏谑的温宝,现在变得神色肃穆;平常冷漠的唐七昧,此际神情也很绷紧。 ——是不是三人都有着同样或相近的忧虑? 忧虑是什么? 那是对未发生和将临的事怀有一种疑惧。 ——只不过,大多数的忧虑其实都不会发生,如果你把你过去所忧虑会发生的事作一统计,基本上,有九成都是杞人忧天、白担心一场的。 只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若无远虑,也必有近忧。 ——那么,唐宝牛和温柔等的“不知所踪”,是他们的远虑,抑或是近忧? 白愁飞强把直欲烧噬那玉洁冰清胴体的欲望,以木压火般地抑下,然后转身、耸眉、深呼吸,然后去开门。 他知道是“自己人”在敲门。 而且是有“紧急的事”。 ——因为那敲门的暗号。 暗号是不动声色地透露了许多事,但不是“自己人”就不能理解它的意思。 但这一刻间,白愁飞为压抑下去的欲火,而生起了恨不得把骚扰他的人杀掉的冲动。 世上有几种欲望是难以压抑的: 自由! 权力! 金钱! 性欲! 开门。 是欧阳意意。 欧阳一眼看到白愁飞的脸色,虽然对方没有表情(至少没有表示出高兴还是厌恶,欢迎抑或是憎恨),但他已感觉得到:有话快说,不可勾留。 此外,他也一眼瞥见,在榻上恬睡而腰身胸脯曲线分外夸张动人且瞩目的温柔。 这就够了。 他什么都了解了。 他也是男人。 “那三个家伙想要上来。” 白愁飞冷哼一声。 欧阳意意立时明白,已不必说下去了。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他们有话要问温姑娘。” 白愁飞悠然转首,向床上静睡的温柔望了一眼。 欧阳意意也随白愁飞的眼光望去——他一早已发现温柔躺在那儿了,不过,既然白愁飞明显且有意让他知道温柔是毫无拒抗地睡在那儿,欧阳意意也立即表示自己留意到了和羡慕之意。 有些男人喜欢别人知道他又占有或猎取了一位(尤其是美丽的)女子,他们极乐意让人(甚至千方百计地让人)知道——其实也不止是“有些”男人,而是“大部分”男人皆如是。并且也不只是男人如此,女人常亦如是,她们“炫耀”的也许不是她又跟一个男人有了深刻关系,而是“炫耀”又多了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所以,当欧阳意意一旦表达了欣羡之情,白愁飞的煞气立时就转为得色。 “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在这时候问明的吗?” 欧阳意意即时笑了:“要问,也只有白楼主自己去问了。” 然后他讨好地笑着说:“……小心哪,这之后,温姑娘要问您的事儿,还多着呢……” 他居然向白愁飞提出“警示”。 ——只不过,这时候这样子的“警告”,男人都爱听。 所以,此际,白愁飞对这平素不动声息、喜怒不形于色、不大爱说话的欧阳意意,也大有好感起来。 (……噫,平时这人不大表态,所以总防他点,这次看来,他也是醒目之人,不妨予以重任……) 欧阳意意下楼之前附加性质地问了一句:“……要是那些塔子里的人要冲上来寻衅呢?” “且拖着,要拖不下来,就——”白愁飞用手作势,做了一个劈砍状:“我已经吩咐梁何如何应付了,你们跟他配合便可。” 欧阳意意诡笑告退: “……楼主请放心,这时候已没什么要事,最重要的,还是楼主好好享受静静处理自己的事。”
血肉之躯
朱小腰、唐七昧、温宝三人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即请人迅骑联络负责监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一举一动的“扫眉才子”宋展眉,负责监察“六分半堂”有何举措的“破山刀客”银盛雪,和负责打点朝廷、禁军、蔡京势力一路的“今宵多珍重”戚恋霞等三方面人手,探询可有见过温柔、张炭、唐宝牛等人的行踪。 温柔这时当然身处险境。 她的“险”是“失身”之险。 张炭也正值危机。 他的“危”是身陷于“金风细雨楼”。 唐宝牛和方恨少亦身逢绝境。 他们的“绝”是:不是怕朋友兄弟不来援,而是生怕兄弟朋友来救而牵累了他们! “老唐。” “嗯?” “我们这辈子,也算活得痛快,对不对?” “宰相、皇帝,全吃了咱们的苦头。咱们这双拳头,揍过天下最恶的人,救过最好的人,咱们没白活,也总算没活得不痛快的!” “对,正应合了一句话。” “什么话?” “——死而无憾。” “对,只要生能尽欢,死便无憾了。” “既然这样,”方恨少笑笑,“咱们不如去死吧!” 唐宝牛怔了怔,摸着他的大鼻头,惨笑道:“——死?!” 他一向都以为,自己比方恨少这轻薄书生更高大、豪壮、顽强、气盛,视死如归,理应是他分内的事,却没料今回儿是方恨少先行提出。 他觉得很愕然。 也很有点“丢脸”。 “你觉得现在咱们的情形怎样?” “给人逮住了,像两只待宰的猪——只不过,你皮薄一些,我肉厚一些。” “不过,说实在的,咱俩哥儿虽是给人抓起来了,但待遇如何?” “待遇?嘿,凭良心说,除了动弹不得外,我们给服侍得大爷似的,在江湖上浪荡这些年了,这门子福算没享过。” “试想想,咱们刚揍了的是谁?” “皇帝老子,姓蔡的龟儿子!” “打了这两个天底下第一第二的人,咱哥儿还可以这样混活下去,天下竟有这样便宜的事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你吞吞吐吐是什么意思嘛!麻烦死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礼下于囚,而这份礼又是蔡京这狗老头送的。你想,假如你是天子,或者我是天子,你我会任由人打一顿而不好好整治整治吗?” “你是说他们另有图谋?咱们能给他谋个什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命倒有一条——” “只怕人家要的不止是咱们的命。” “莫非……” “咱们是饵,他们善待我们,必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那么,大鱼是……” 方恨少这回不说话了,只默默颔首。 唐宝牛也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干涩地笑说:“大方,你说得对,咱们这辈子,活得没不快意的,犯不着当死不死,连累弟兄,你说是不是?” “是。” 方恨少的声音像蚊子一般细微。 “怎么了?”唐宝牛反问:“你倒怕死起来了?” 方恨少道:“坦白说,我想活。” “你……!” “活着多好。活着,可以发生那么多好玩的事,有那么多的感觉,有你那么好的朋友,有……如果不到非死不可,我是决不愿死的。人家是视死如归,我却是宁愿变作只龟也不愿死。” “——那你宁愿当缩头乌龟不成?!” “当乌龟也无妨,至少能够活,活着就好。可是,读圣贤书让我知晓:朋友间要讲‘义气’。行走江湖多年,我得到也只一句话:要重义气。义气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对朋友要做对的事、不要出卖朋友、要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朋友。如果害死连累朋友,而对自己也一无利益,那我倒不如就此痛痛快快地死掉好了。” 唐宝牛听了方恨少这番话,不由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不错,我很想活,”方恨少喃喃地道,“但如果要活下去得要伤害很多朋友,我就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 唐宝牛静默下来。 “你呢?” 方恨少悠悠游游地但也万念俱灰地问。 仍是没有答腔。 “你怎么了?” 他发现唐宝牛正在饮泣。 “你这男子汉大丈夫的不龙吟虎啸也得狗吠狼嗥,却像猫哭鼠泣的算啥?!你还算男人啊你?!” 这样一说,唐宝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呱呱大啕,哇哇大哭,掏心捏肺的,捶心跺肺的,还拿方恨少干干净净的衫袖来往他眼泪鼻涕的脸上揩拭,哭得就像个泪人儿似的! 方恨少厌烦不已,只想把他扯开:“你男还是女的!哭爹哭娘的,不敢死的就拉倒,你不死我一个儿死算了……” “我实在很舍不得死……” 唐宝牛仍在哭。“我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有闪过这个念头:有饭吃该多好。我常常看到美女的时候,都想过:有美人看多好。我时时跟人打架把人打倒的时候,都省起:我还活着多么好。但现在却要我死……还要我杀死自己……我不想死啊……死了这一切美好的都没有了……” “这也难怪,蝼蚁尚且贪生……”方恨少唏嘘不已,“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死好了。” “我是不想死,”唐宝牛哀痛地道,“可是我不得不死。” 方恨少听得一震:“你……死?” 唐宝牛沉重地道:“连你也为不出卖朋友而死,我却不能为朋友而死,天下间焉有是理?” “你……” “怎么?你瞧不起我,以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着呢!我唐宝牛就是一个!自古艰难唯一死,我连死都豁出去了,就没啥可怕了!” “我……” “什么你你我我的,我以为自己已够娘娘腔了,看来你比我还婆婆妈妈得多呢!” “我倒小觑了你。我还以为你贪生怕死,临阵退缩呢!” “死,我是怕极了;生,我也贪极了。不过,要是负了义气,苟且偷生,我唐巨侠活下去又有什么朋友?没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断成汉子,不负义无愧心,过瘾胜神仙!” 方限少道:“……我刚才看你哭得抢天呼地的,还以为你——” “我哭是跟张炭学的。他说他宁可流泪,不流血。他会给那对狼心狗肺的任劳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还是好汉一名。这些年来我倒学了他这个,有事的时候喊叫一番,伤心的时候大哭一场,心里倒舒畅多了。”唐宝牛道:“他的法子倒见效。我哭了这一场,心里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愣了半晌,接了个话稍说:“却不知那黑炭头和小石头他们怎么了?” 唐宝牛也意会道:“小石头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对付黑炭头吧?” “既然这样子,他们又是我们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发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求死的伟大情操,“我们还等什么呢?” “对,我们还等什么呢?”唐宝牛毅然地说。“就趁我们还能够死的时候死了吧!” 他们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伤人,甚至连伤自己也不容易,但他们还可以说话,还可以哭,即就是说,他们至少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寻死。 他们意志已坚。 死志已决。 却没料“砰”的一声,通风口的罩网给震飞起来,两人倏地进入“机房”内。 唐宝牛和方恨少乍然还以为是救兵赶到,随后才知兀然潜入的是任劳和任怨——这两个他们刚刚才称之为“狼心狗肺的东西”! 两人一进来,唐宝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为两人运指如风,又封二人几处穴道,使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还给他们嘴里套上软箍,使他们的牙齿根本咬不着舌头。然后两人这才满意了,对已完全失去抵抗、动弹、挣扎能力的人狞笑道: “你们现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们的话,我们全听了。这通风口也正是通讯口,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你们猜对了,我们不杀你们、不整你们,是为了要你们完完整整的,好让你们那班跟你们讲义气的兄弟朋友手足来相救,而我们就只等着一网打尽。” “至于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里没把你和张炭整死,这次,我要你眼见黑炭头还有其他为你卖命的家伙一一为你丧命,这才让你死,够意思了吧?” “你们若不想死,只有一个法子。” “一条路。” “这儿有一张自白书,你们签个名画个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于里边写的内容,反正是事实,说出来也无妨。那是表明主使你们行弑皇上和相爷的是王小石,整个‘象鼻塔’里的人都是同党,就这样而已。” “你们若不想在后天就人头落地,就得在这自白书上签个字。” “——你们不签也没用,反正,你们一旦押上刑场,王小石那干光冲动没脑袋瓜子的家伙,必定会来救你们,他们一出现,就死定了。就算他们不救你们两个活宝儿,也没关系,我们自会替你划押扣印,你们人头落地之后,迟早也会办了在‘象鼻塔’里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们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吃不消这皮肉之苦的,还是趁早听命、认了吧!这样我们也省事些,你们也少受些苦。” “怎么样?你们已没有再好的选择了。” 任劳、任怨对着任凭宰割的方恨少、唐宝牛二人,像两名久饿的人看着两碟烤熟了的鸡,兴奋得眼里掩抑不住狠相与狼相。 “你们说不出话?那也不打紧。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眨两次,就是同意了。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希望你们别眨错了眼睛,也别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们只有一对眼睛。”
我爱你
很快地,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作出了反应。 方恨少立即眨眼。 眨一次眼。 唐宝牛则不然。 他眨两次。 这连任劳任怨都觉得惊讶。 所以他们望定唐宝牛,要他再“表演”一次。 唐宝牛果然又眨了眼。 一次。 停。 又一次。 ——总共两次。 对,没看错。 “两任”互觑了一眼。 这回却连方恨少也感到惊疑不信。 然后才觉得怒忿。 任劳干咳一声,道:“你肯签押?” 唐宝牛眨了眨眼睛。 也是两次。 然后他又眨了眼。 这次是连眨三次。 任劳一怔:“什么意思?” 唐宝牛再次眨眼。 这回一连眨动四次。 任劳望向任怨。 任怨说:“你想说话?你有话要说?——要是,眨两下;不是,眨一次。” 连眨两眼。 “好,你有话就说,可是别玩花样,否则,我担保剜掉你两只眼睛。” 他解开了唐宝牛的“哑穴”,又让他一只手(当然只是手指)可以活动。 “你别杀死自己——”任怨盯着他的嘴巴和五指,再次提出警告:“你一咬舌,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你一动手伤害自己,我就剁掉你的手指。” 唐宝牛居然十分听话。 他看那份“告罪书”。 看完了,不吭声,只乖乖地划押签字。 之后他又乖乖地放下笔,乖乖地看着如临大敌的任劳任怨。 他这么乖,那么听话,反而使任劳任怨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任劳问,“你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是。” 唐宝牛平心静气地说。 “那你说吧。” 任劳仍盯着他的口,以防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真的要说?”唐宝牛瞟了方恨少一瞥。 “说就说——”任劳横了方恨少一眼,“你怕他能把你怎么?” “好,我说——” 唐宝牛一直都非常吞吞吐吐: “……” 他说的声音很低,任劳任怨都听不清楚,于是凑过脸去——不过仍是十分提防,非常谨慎。 “我……” “什么?” “我……唉……你……” “你放胆说吧,声音响亮一点!” 唐宝牛忽然旱雷似地吼了一声: “我——爱——你——” 两人都给震了一下,任劳刷地变了脸,唐宝牛哈哈大笑不已,方恨少听了,脸孔笑不出容颜来,也笑得盈了眼色。任劳一手拿过了那张“罪过书”,只见划押处唐宝牛竟写了几个又粗又肥又乱的大字: “我就爱操你祖宗廿八代!” 任劳一伸手,已重新点了唐宝牛的哑穴,任怨也出手封了唐宝牛那只唯一活动的手,任劳已发了狠,要狠狠地整治唐宝牛,任怨却阻止了他: “别逞了他的意。” “给他一点教训,”任劳则不以为然,“打掉他几颗牙齿,砍掉他两三根手指,总可以吧!” “不,相爷要他完完整整,他越完整,就对咱们越有利。”任怨说,“你记得当年‘凄凉王’就是激怒了我们,受了点教训,结果诸葛老儿借我们滥用私刑之名,将‘凄凉王’编配入刑部,反而趁此保住了他,咱们因而不便再动杀手,便宜了他——这次兹事体大,咱们怎能又犯在这关节眼上!” “是!你说得对!”任劳的年纪虽然要比任怨起码长四十岁以上,但对这个年轻人却一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口鸟气只好暂时忍下来好了。我叫刽子李下刀留些情,留点气,让他们不得好死。” 要知道刽子手杀人下刀,讲求快利,头断人死,还要连一层皮,以致殓葬时不致全然“身首异处”,最忌的就是“留情”、“留气”,这样一来受刑者便会身受惨苦却断气不得,残忍无比。任劳要刽子手老李砍头时留气留情,那是歹毒至极的做法,当真使人“不得好死”,“求死不能”。 任怨淡淡一笑。 他的笑犹如浮光掠影。 别人看不到他的笑:他的眼里没有笑,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甚至整张脸也不见笑容,只不过在这瞬间里他细皮滑肉的脸上法令纹现了一现、深了一深,才让人省觉他刚才是笑过了,阴恻恻的,而且带点险。 “要对付他们,还不必要熬到那个时候,”任怨斯斯文文地弹着指尖,仿佛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弹一次便足以引人相思一次,“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日在‘发党花府’,施了一种功力,让他们开口说出了本是我们要他们说的话,使他们几乎鬼打鬼、互疑互猜、几乎内哄。” “那是‘十五钴’奇功,天下间,唯怨师弟你第一,”任劳讨好地说,“当时若不是王小石走运,他也会折在师弟你这一记杀手锏下。” “我的杀手锏可不止这一个。”任怨冷哼一声道,“我还有‘十六钙’。” “十六钙!”任劳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那是使人五脏六腑尽伤重,纵华陀再世,决也回天乏术,但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绝门奇功!” “对!” 任怨阴阴一笑。 任劳马上明白了。 ——当日,夏侯四十一就是想得到这种尽废其内但又不形于外的奇药,而致跟天衣居士结怨,而今竟已给任怨练成了一种奇功,虽然性质不一,但更是效用! 他一张脸因奋亢而通红,因而显得眉须更银更白,仿佛像位南极仙翁,慈和宽容地望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眼金金地就像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最佳的客人。
稿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下旬:《南洋商报》约写文化论析专栏;上海丁怀新厂长南来洽谈出版全集事;平安渡劫;台湾“万盛”推出新版“刀”、“剑”、“枪”;花山文艺出版社来函洽出版作品事;中国友谊出版社沈庆均先生来鸿;开笔“谈玄说幻”系列;获酒泉立忠义弟讯。 校于同年十二月上旬:苏州大学张缮来札;长江文艺出版社意欲出版“六人帮”系列;与敦煌编辑部“沙嗲王”开会;取得华汉与友谊跟我作品之合约;何梁获取《刀丛里的诗》中国友谊版合同;小倩电变;新潮“喝彩”系列刊完;伤情记;与浩泉拟订新合作协议;敦煌与叶浩纠纷;漓江文艺出版社款项渐汇至;海南出版社苏斌来函喜甚;正文侠兄改编《四大名捕会京师》为连环图;万盛汇款到;《壹周刊》刊出《红电》荐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