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喝着,走到门外,张炭几乎一步摔倒,唐宝牛笑得直打跌。“看你喝得脸不红、气不喘、酒嗝不打一个似的,以为有多大能耐,原来走起路来已在打醉八仙!” 张炭扶着店门,气喘吁吁地道:“谁说!我,我走给你瞧……”勉强走了几步,只觉头发昏、脸发热、头重脚轻,唐宝牛笑他,笑没几声,忽闹内急,当下便道:“你自己闹,我到后头解手去!” 张炭挥手,把头搁回桌子上,“去,去……” 时已入黑。外面雨势不小,雷行电闪,酒馆里只亮着几盏昏灯,只有两三桌客人,掌柜和店伙见唐宝牛与张炭一个猛吞、一个小酌,但同样都醉了六七成,虽然放浪形骸了些,不过没招惹着人,又付足了酒钱,便任由他们胡闹。 偌大的一间酒馆,只有数盏油灯,加上外面风雨凄迟,馆子里显得特别幽暗。 一般馆子里的酒客,酒酣耳热之际,大呼小叫,猜拳助兴,都属常见,但今天馆子里三五人聚在一桌,低首饮酒,都似不问世事。由于这是酒馆,在酒馆子里居然会有这样子的安静,实在可以算是个意外。张炭看着那几张桌子上的杯子,不禁有点发愣。外面轰隆一声,原来是一个惊雷。 意外的惊雷。 唐宝牛已走到后头去了。 后头是茅厕。 张炭等唐宝牛的身形自后门掩失后,才用一种平静而清楚的语调,说:“你们来了。” 没有人应他。 只有三张桌子的客人。 三张桌子,八位客人。 八位客人都在低首饮杯中酒,外面风雨凄迷,暮初浓,夜正长。 ──他在跟谁说话? 外面没有人,只有一两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路过的汉子,也仍在天涯的远方。 ──张炭的话向谁而发? 难道是那位白胡子灰眉毛遮掩了面孔的老掌柜,还是那个嘴角刚长出稀疏汗毛的小店伙? 张炭又饮下一大碗酒,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沉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着不见?” 他说完了这句话,又静了下来。 一阵寒风吹来。 店里的烛火,一齐急晃了一下,骤暗了下来。 张炭只觉得一阵寒意。 一股前所未有的悚然。 外面又是一声惊雷。 电光一闪而没。 唐宝牛推开店里的后门,一摇三摆的,口里拉了个老咕隆咚的调,往店后的茅厕走去。 大雨滂沱。 身全湿。 唐宝牛根本不在乎。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根本不介意睡在自己所吐出来的秽物上,又怎会在乎区区一场雨? 唐宝牛仰着脸,让雨水打在脸上,他张大的口,把雨水当做醇酒豪饮。 ──要真的是酒,他反而不敢如此鲸吞。 他喝了几口雨水,自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由于天雨路滑,几乎使他摔了一跤,他便用手在一棵矮树上扶了扶,定了定神,才往前走去。大雨愈渐浓密,千点万声,使他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茅厕在店后边。 那是一座用茅草搭成的棚子,只能供一人使用。唐宝牛正是要用。 他急得很。 一个人喝多了酒,总要去如厕,不然,反而不大正常,唐宝牛一向是“直肠子”,除了个性如此,消化排泄,也无不同。 他心里嘀咕:好在往茅坑的路上,两旁种了些矮树,否则,一不小心,张炭没摔个四仰八叉,自己可先跌个狗抢屎! 他走上几步石阶,打开了厕所的门,臭气扑鼻,苍蝇群舞,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走了进去,掩上了门。 就在他掩上门的瞬间── 轰然一声。 电光划破雨空。 大地一亮。 在这电光乍闪间,在密雨交织中的两排矮树,原来并不是树。 而是人。 精悍、坚忍、全身黑衣蒙头鱼皮水靠劲装的人。 可惜唐宝牛看不见。 他已进入茅厕里。 这些黑衣人,立即动了起来。 就算没有雨,这些人的行动,快速而不带一丝风声,手里都掏出几件事物,迅疾接驳成一把锐刃长枪,分四面包围了茅厕,枪尖对准茅厕的草墙,在雨中电光下骤闪起精寒,其中两人还飞跃而上,落在茅厕顶上,枪尖抵在茅厕的顶上。 没有一点声息。 更何况这是雨夜。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他们都在等。 ──他们都在等什么? 又是一记惊雷,惊破了大地,惊亮了群雨。 又是一声雷鸣。 油灯呼的一声,其中一盏,灭了,飘出一缕辛辣的黑烟。 张炭的脸色微变。 他自袖中掏出一盒指甲大小的铁盒,用指甲挑开了盖子,沾了一些盒内的东西在指甲上,放在鼻下擦了一擦,然后才道:“没有用的。‘八大江湖’,我都精通,这‘灭灯迷魂烟’还迷不倒我!” 这次他收到了反应。 他听见刀声。 拔刀声。 第一张桌子传来一阵刀声。 优美的刀声,像一串风过时的铃铛,又像一声动人的呻吟。 这么好听的刀声,张炭很少听到。 这种刀声,不像是在拔刀,而是像是演奏。 第二张桌子也传来刀声。 只有一声。 好快。 他听见的时候,那人刀已在手。 这种刀声,才是真正的刀声,从刀声里便可分晓:一刀出手,人命不留! 第三张桌子却没有刀声。 刀一在手,已有剧烈的刀风,但连声音也没有。 这人拔刀,竟然没有拔刀之声! 这样子的拔刀,已经不是拔刀,而是在杀人了。 “原来是你们。”张炭叹道,“真没想到,今晚我不但能听到风声雨声,还可以听到刀风刀声。” 唐宝牛掩上了门扉。 他很急。 生老病死,就算武林高手也难免,武功练得深厚且得养生之道的,也只不过能长寿一些、少些疾病、老当益壮一些,可是,到得头来,一样要老、得病、会死。 武林高手也一样畏寒怕热,只不过忍耐力要比寻常人好些,也一样要大小解、洗澡、睡觉。 武林高手内急起来,一样的急。 唐宝牛现在就是如此。 可是他一掩上了门,忽然整个人都震住了。 他的人已在茅厕内。 他的眼帘还留存着在未掩上门前那一霎的景象。 ──那些树──会动的── ──不是树! ──而是人! 他为这一点而呆住,正要推门再看,忽然,只听得茅厕顶上“噗!噗!”两声。 极轻微极轻微的声音。 在雨里,简直比雨声还轻。 可是唐宝牛却分辨得出来:那绝对不是雨点滴落的声音! 而是利器! 利器抵着茅顶的声音。 唐宝牛全身立即绷紧了起来。 他紧握拳头。 ──如果外面那两排树,真的是人── 他立即就想破门而出,但蓦然警觉,茅房的门也发出轻微“笃!笃!”二声。 ──敌人已到了茅厕之前! 茅厕内只尺余宽长,根本无处躲闪。 唐宝牛立即想往后冲。 他毕竟是江湖上叫得响字号的铁血汉子,长期跟沈虎禅在一起,就算是百战百败,也有百战的经验。 可是茅房后墙上,也响起“笃!笃!笃!”三声。 这时分。他什么急都忘了,只急着要冲出去。 他也马上发现,四面都已遭人包围,这小小的一个茅厕,无论上面或左右前后,全教人用利器抵着,只要一声号令,立即就会一齐搠进来…… ──他不敢想像,当这茅厕上面和四周的利器都一齐戳进来的时候,他会变成怎么个样子。 外面滂沱大雨,喧哗而嚣。 外面除了雨,还有敌人。 不知是谁的敌人。 可怕的敌人。 还有雷电。 又是一响! 雷响在电闪之后。 因为距离远在天外,所以雷鸣和电闪,才分得出先后,可是那一刀只有刀风,没有刀声,张炭算来算去,在京城里,只有一个人能发得出来。 同样的,那只有干净利落的一响的刀声,和那绵延悠长的刀声,也只有两个人可以发得出来。 第一个人,拔刀无声,必是“五虎断魂刀”的顶尖儿高手彭尖。 第二个人,拔刀只一声,刀声陡然而起、戛然而止,便是“惊魂刀”习家庄庄主习炼天。 第三个人,拔刀作龙吟,比琴鸣筝响还动听,就是“相见宝刀”当代传人孟空空。 张炭知道必定是他们。 所以他只有长叹。 趁他还能够叹出来的时候。 “你们好!”张炭道,“在京师里,在王小石还未来之前,最可怕的五把刀,没想到后面三把今天都到齐了。” 他这句话很有效。 张炭正是要他们说话。 ──对方不动声色,来意便难以捉摸。 果然习炼天立刻就问了下去:“还有两把?” 张炭道:“而且是排第一和第二的两把。” 习炼天冷哼一声。 他的刀,薄如纸,突然发出厉芒。 五彩的厉芒! ──难道他的刀也似人一般,竟会有喜有怒? 这次是彭尖问:“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被人用手掐着咽喉快要窒息似的,但他整个人,又精壮得像头牯牛一般。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和雷损的不应宝刀。”张炭答。 张炭这样一说,那三个人的脸容都放松了下来。 ──本来,张炭那一句话,等于是侮辱了他们,而今,张炭一道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反而像是恭维了他们。 而且还是极高的恭维。 所以三个人的心里都很舒服。 “苏梦枕的红袖小刀跟雷损的不应宝刀,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孟空空悠闲地道,“你认为呢?” “他们还没有比过,”张炭道,“我不知道。” 孟空空优雅地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张炭道:“我只知道你们来了。” 盂空空悠悠地道:“你可知道我们来做什么?” 张炭又叹气了。 他每次叹气都想起他的好兄弟张叹。 因为“大惨侠”张叹也老爱叹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你们已拔出了刀。” 孟空空笑了,“通常拔刀是要干什么的?” “杀人。” 张炭只好答了。 孟空空以一种悠游的眼色看他。这人无论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幽雅好看。“这儿有谁可杀?” 张炭又想叹气。 “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如果你们不想杀掉自己,好像就只有我可杀了。” “对了!”孟空空愉快地笑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人生有些时候,对比错更痛苦。 张炭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这个答案却使张炭说什么也愉快不起来,任何一个人,只要是面对这三大刀客,谁都不可能愉快得起来。 张炭也不例外。
稿于一九八六年《明报》《南洋商报》《时报周刊》连载《杀楚》期间。 校于一九八八年圣诞节,与小方、梁四、何七、志明、志荣、惠芬共度;台湾首播《霹雳神捕》。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台湾“皇冠”、“万盛”、“远景”分别推出新作;取得香港永久居留身份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