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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窗口 可见得人生的变化是何等惊遽。以不同的心境来观察过去，会觉得陌生，对不可知的将来，又会觉得迷茫。
以前的他，甚至设想过自己可以不必死，躲开这一场必然的终结--只要医药再进步一些，或送到一些“世外一日，人间千年”的星球去，说不定他就可以免去一死。
他曾赞美过叱咤风云、雄霸天下的楚霸王，干军万马也杀不了他，但他可只为“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理由，而自刎于乌江前。也倾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为尽忠报义，孤身赴死，决定作有去无回的侠客行！
他对日本民族式情感的墨家武士精神，也曾感到欣羡。人在最灿烂的时候，死得最美。假使生命是永恒的，假使花常开，这样的相遇便不会构成心灵的感动。也因为生命是流动，有缘遇上一次花开，一朵花开，那才有一种幽艳的情怀。
余冥飞虽然喜爱过这些文学上的境界，但他从未想到过死。
自杀--自己杀死自己--在从前余冥飞的思想世界里，尤为不可思议，甚至是不可饶恕的事！
可是他现在已万念俱灰。
他好像是一只疲乏的飞蛾，不管白昼或是黑夜，都栖息在灰败的枯枝上，连一丝扑火的欲求都没有。
他也不想这样。
他也曾力图重振。
他乞求挣扎的意图十分凄厉。
他的文化事业越办越大，曾经有一度，被国内认为是“出版业的奇迹”--以个人微薄得可怜的资本起家，竟然仅凭合作无间、孜孜不倦的奋斗精神，在国内上风行一时，成为高水准知识份子所推崇的出版社。
在出版业蒸蒸日上的同时，他也主办了许多文化活动，包括新诗配合民歌的演唱、诗句舞蹈的结合、学术性的演讲和作家们自愿到农村、渔村、乡村去体验生活之后的“报导文学”，都是当时很受注重，且颇具影响力的文化活动。余冥飞的努力成果备受注重，他和他的出版社曾一连获得三度文化局的奖励。
可是，坏就坏在他奋斗有成上，这使得他错以为什么事都可以靠艰苦奋斗得来的；糟也糟在他事业的一帆风顺上，使志大才高的他，越发野心勃勃，想在全国十三个城市建立“学友会”。
这“学友会”主要是联络各地青少年文友，使他们有适当的场地进入文娱活动及联络感情、切磋学问。这主意虽好，但需要庞大的资本与开销。余冥飞以为咬牙苦撑一段期间，就会周转得过来，不料青少年会员多半都非常富有，活动照样参加，会费可一拖二欠，而且这种势力日渐庞大的文化活动也不见得为政府当局所欢迎接受。
余冥飞在“四面楚歌”、“粮绝援断”的情形下，不少朋友都劝他罢手、收手。
余冥飞却认为越是艰苦卓绝，越是考验他真本领的时候，他不能让一群年轻会员成了无主孤魂。
所以他坚持下去。
结果，经济上周转不灵，出版的书推行不出去，而又遭同业跳票近一千万元，这还不打紧，正当他左支右绌、抵受四面八方压力之时，他的伙伴、好友，趁他无暇分神、分身乏术之际，盗用公款、变卖存书，并放出风声，出版公司行将倒闭，这无疑是百上加斤、雪上加霜，使余冥飞失去了支撑下去的勇气。
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越是坚定的人，他坚定的力量一旦瓦解，便会退缩得比任何人都彻底，崩溃得比平常人还一败涂地。
余冥飞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寻求重建“文化王国”的办法，不曾想到暂时引退，也不曾设法谋别的出路。等到他知道一切无法挽救，在他已完全孤立的时候，祸不单行，又发现自己患上了血癌，但还未完全证实，仍有等观察，余冥飞便第一次想到“引退”。
他引退的方式便是：
死。
死的方式有很多种。
余冥飞不想死在这里，死给人看。
他在本来应该是事业的全盛时期，一败涂地，使他忽然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没有什么可以寄望的，成功又怎样？失败又如何？都不是那么重要。反而死是一个大解脱，在等着他死的人都舒了一口气：他总算死了，此后恩仇了了。在期许着他振作的人也都松弛下来：不必再为他担心了，因为他死了。
原来死是这么平凡又如此必然的一件事，奇怪的是在以前他得意的时候，最畏惧的便是：死亡。
他想离开这地方才死。
等消息传回家乡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几天，灵魂也上了天。或下了地狱，让那些人惊奇或者惊喜吧！他可管不着。
于是他参加一个旅行。
他选择了新马行。
他在出版发行事务上，常常要出国接洽，收帐推销，观察现场，所以申请出国的手续，并不难办。
他选择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原因无他：既是死在一个华人较多的地方，似乎遗体也会较受礼遇。
他所欠的款项，尚未“东窗事发”，尚不足使他不能出国。
再过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周，情形可就不一定了。
他决定成行。
就算死不成，去旅游一趟，散散心也是好的，他这样想。
在十天的旅行里，他决定在最后的第三天才死，因为这样可以让旅行团的负责人有时间办理他遗体处理的问题，以及警方的查询。他实在不想因为他的死而拖累了整个团的气氛和回程，也对葬在何地没有深明的看法。
--反正，人都已经死了。
余冥飞是个孤儿，所以在奋斗时越发勇往直前，失败时更加无依无靠。
同时，他也希望先玩几天，再寻死。他发觉团里有些人待他过分不礼貌，太过粗暴，他并不感觉到愤怒，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喜。
--再过几天，你们就会知道原来这个人已经死了，就会后悔为啥不多关注我一些了。
一个人只要将先死看开，就没有什么值得一争了。换作平时，有些事情，有些评语，可能令他不悦，可是，现在他连“不高兴”也感觉不出来。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感觉”了。
一般而言，旅行团员对到日、韩、港、台、新、马、泰去的单身男人，都会揣测是去“风流快活”，所以对他都含有一种“有色眼镜”，他也自得其乐，不以为忤。
不过，如果是旅行的单身女人，就更令人感到诧异了。
假设这单身女人是未婚而且花容月貌的话，则更耐人寻味。
团里恰好有这么一位女子。
余冥飞早在飞机上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
他开始还不知道她是一个人来的。
前面三个位子，都是年三十，为一丁点儿的鸡毛琐事，就可以叽叽咕咕大声笑小声说话的搞扰个半天，不时回首过来跟她说几句闽南语。
她坐在中间。
窗边是一位中年人，穿花纹图案蜡染“嵛迪”衣服，据他所说，是常往来新马一带做生意的，看他举止，听他谈吐，对新马的事物也颇熟络。
他一上来就先自我介绍，因为中间那女子可能因生分之故，不怎么相应和，这人只好专心和余冥飞搭讪。
这人递上了特别印制的卡片，凸版烫金字，显得很有气派，但设计上就过于纷繁，反而不够大方，就像这人的话一般，总是说得太多，问得太多，过于热诚反而令人在态度上有所保留了起来。
卡片上是印“吴处才”三个字，是一家药行成品的代理人。
余冥飞跟他敷衍着，主要的用意，还是趁向他看去的时候，顺便观察自己身旁的女子。
余冥飞这样看去，忽然觉得一股从来有过的感觉，暖热了心，暖热了脸，甚至暖热了耳根的毛发，在飞机窗外投射进来的余阳里，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在意。
这在意是恬静而温柔的，专注而安详的，然而这等等掺揉在一起，却使余冥飞过分的紧张，甚至举止失常了起来。
机窗外的阳光是亮烈的，可是筛进机窗来的阳光，仿佛被窗子的弧度柔化了。这阳光舒铺在伊的轮廓上，柔和得像绒缎子一般。从余冥飞的角度迎着阳光望过去，连伊匀美的鼻尖上有细而柔顺的小小汗毛，都可以看见。余冥飞打从心里有一种疼爱的感觉。
这女子的秀眉像远山一样，淡淡的烟远过去，眉目间所传达出来的气质，却是忧悒的、哀愁的。她本来穿着鹅黄色的单衫，也许因机舱的空气调节而感到冷吧！于是披上了一件毛绒绒的妃色毛衣，毛衣里还斜乱横竖着几根细细长长的白毛，可能毛衣本身就有兔毛、貂毛什么的原料，又可能是她家所饲养的白色小狗小猫所遗留下来的细毛，总之，这样看去，她在绒衣里的身子还是单薄得教人怜爱。
连她微翘的菱形唇角，都带着聪明的柔和，使得伊的人中看来窄窄而深深的，不知怎么的，她看来那么明净纯洁，却使人有一种爱护她的冲动。
余冥飞忘了自己是来寻死的。
他反而好奇这女子的一切。
他从来发觉这女子跟那几个三姑六婆，也没有什么瓜葛，纯粹是一起上机，参加同一个旅行团而结识的。
这使他更自觉应该要保护这女孩子。
吴处才总要伸脖子过来搭讪，余冥飞可以深刻地感觉到那女孩子是不喜欢对方说话的口气喷溅到她脸上的。
他也因感觉到这种感觉而分外不安起来。
吴处才有一颗橄榄似的头颅，额头尖秃，下巴也是尖秃，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的眼镜，有笑容的时候非常让人有好感，感觉到他的善意；不笑的时候，威严里带一点点滑稽。
“长途飞行真累。”吴处才说：“长路漫漫，有个伴聊天比较易过。”
余冥飞乍听“长路漫漫，有个伴聊天比较易过”这句话，就生起了感触。仿佛这句话不只是指现下此行，同时也可以针对他死后冥旅的。
他有两个感觉同时升了起来：一是他希男能在生命的旅途里能跟她就在一起，那就无憾了；二是就算死之其途中，有她在一起，那也无怨了。
这两个想法；在他而言，都很荒谬。
因为他已不准备活下去。
而她也不会死。
那女子曾经移动了一下，大概是想站起来，余冥飞由于留神，所以很快便察觉到了，轻声问：“要去洗手间？”
女子点点头，然后咬咬唇角，有点无依的向他一笑。
这一笑真好。
余冥飞忙把身子往座位里缩，把膝盖往椅下塞，微微欠身，让女子方便进出。
女子有礼地笑笑，衣裙贴着他的膝部一闪就过去了。余冥飞感觉到膝部仿佛也有一阵轻柔的温柔，香风过处，他望向那在走道上的女子，双肩是匀柔但仍是无助的。
飞机在香港停留四十五分钟，要往新马的旅客只能在过境室逗留。
余冥飞的眼睛仍在搜索那女孩子，然后在千人百人中，发现她以优美的姿势交叠着双脚，支颐的手势，美得像一张不朽的照片，但轮廓是用细笔勾勒的，色彩是用水墨描绘的。
余冥飞这才发现女子的一双美目，也正看着他，微微的笑着。
余冥飞这才一栗，心想：自己一直在搜索她的举动，岂不全落在她眼里了？
隔了好久，才敢再望过去，看见她仍在那儿坐着，那自腰裙开叉处露出来的玉腿，匀美而白。余冥飞想：女子的腿美，肩膊必定也好看。
女子左旁两张亮橙色的椅子，是空着的，右边也有三张艳橙色的椅子，远处才有洋人旅客坐着聊天。如此不相干的景物更衬得她白晰优雅。
余冥飞就在这时候开始，感觉到这次“旅行”的另一层意义。
余冥飞一直等到抵达新加坡机场，站起来替女子拿放在上格的手提行李的时候，才有机会正式跟她说话。
在香港过境之后，回到原来座位之时，余冥飞也跟她表示：
“你坐在中间，出入可能有些不便，要不要换位子？”
女子展额一笑，说：“谢谢！不用。”
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余冥飞一下子回到初恋男孩子的不擅词令，便再也找不到话说下去了。
待他们要在新加坡入境之时，旅行团负责人只能把入境的方式与手续匆匆交代一遍，很多人不熟这些领队的话，听明白了上一句，便来不及听清楚下一句；那女子也有些惶恐。
余冥飞便去照顾她。
“你第一次出来？”才问出口，余冥飞便觉得自己有点自炫“老江湖”，问得不应该。
“嗯。”女子点点头，也不以为忤。
然后就很集体地照着他的指示办理入境手续。
“要不要我帮你们填入境申请表？”吴处才也热情的趋向前来。“我替你们填。这儿我常常出出入入，很熟。”
余冥飞和那女子相视一笑，从那时候起，两人都感到亲切。
“不必了，我也熟。”余冥飞说。
在填入境表格的时候，余冥飞才知道她叫殷凤。
“余冥飞。”当殷凤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惊喜得又惊又喜。“呀！你就是余冥飞。”
因为余冥飞在文化界颇为知名，他的文章和小说都很出色。
“我是顺便来旅行的。”殷凤低头小声的说：“主要是来看看住在这儿的二叔和三叔。”殷凤知道他是名出版人、名作家之后，仿佛解释地说。
然后她美美的笑了起来。
“你呢？”
她一笑，仿佛把日落时分的热带阳光都笑得璀璨起来。
“我？”余冥飞吓她道：“我是来死的。”然后他发现他说这句话时已很不当真。
不当真得令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纵然再放得开，死，毕竟仍是一件大事，然而他现在的态度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之后，余冥飞和殷凤的感情就进展得很快。两人一齐去蛇庙拜神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彼此都在祈求同一件事。
这种感觉令人有一种永恒的错觉。
蛇庙里比较黝黯，只有七星灯的黄火晃动，余冥飞怕她绊倒，很自然的牵着她的手。殷风轻轻地，佯作要打开手袋，把手抽了回来。
可是在参观大睡佛的时候，殷凤却有意避开和他在一起，神色举止都有一种浓浓的悒色。
等到去黑风洞幽暗的石阶上，殷凤便主动的依傍在余冥飞的肩膀上。
余冥飞别过头来看她那张秀气的脸，天真地笑着，一颗心真像荡在虚空处。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殷凤这样悄声地说。
“我是来自杀的。”
这句话把余冥飞心里的一个主调唤了出来。余冥飞望着漆黑四周，除了洞顶上一点蒙蒙的天光，一时间，才惊悟已经过了几天了？究竟现在两人是不是在死的路上？
然后才想到：
---怎么殷凤也想死？
原来殷凤真的想死。
当旅行团赴云顶高原的时候，余冥飞和殷凤对参观赌场都没有兴趣，所以他们可以有机会好好的互诉衷情。
殷凤寻死的理由很简单。
她失恋了。
男友骗了她的感情，又骗了她的身子，然后找个藉口到国外留学，便不再理她。这足以使这个痴情的少女心碎。
殷凤只有把心寄托在自己音乐方面的兴趣上，但偏偏又在一场重要的考试里败北。
对于这个心灵脆弱如花瓣的女孩子来说，这些已足够使她自寻短见。
她选在这旅行中死去，那是因为，那男孩也曾跟她来过这里。
那时候，她是跟她家人一起来的。
她跟男子心心相印，家人并不知晓。
她这次便藉着顺道来找二叔及三叔的理由，其实是要死在这段记忆中，要那男子知道，他不该舍弃她，她是为他而死的。
余冥飞知道殷凤告诉他这些的时候，是一种倾诉，一种洗涤，说不定，告诉了之后便不想去死了。
如果殷凤就为了这些许事就求死，是多么的脆弱与不智啊！
他因而反省到：自己求死是不是相同或相近的不智。
他同时也明白了为何殷凤在某一些名胜地区，对他保持距离：想必是她与那男子亲热过的地方。女孩子通常是很重视这些的。
“我告诉你这些，你会笑我傻吗？”殷凤仰起白俏俏的脸，问他。
余冥飞用手捏她的鼻子，她的脸就像一池春水般的笑皱了起来。
“不傻。”余冥飞说：“我也是来自杀的。”
殷凤当然以为他在跟她开玩笑。
于是余冥飞告诉她一切情形。
殷凤听了，只垂低了头，过一会儿，余冥飞才发觉她在流泪。
“怎么？”
“比起来，我的事实在太幼稚了。”
“其实，我的也好不了那里去。”
“我们……”殷凤咬咬红唇，殷殷地问：“我们就一起死好吗？”
余冥飞苦笑、点头。
他知道殷凤对那位男子仍是铭刻在心，就算在这一刻里，也没有忘记她此行是要来为他寻死的。
“我们先游玩几天再说吧。”他强忍住悲伤，轻拍她柔弱的肩膀。“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妄言死……”
他说到这句话时，省觉自己正劝人不要寻死。
殷凤似乎并没有发觉到余冥飞的悲哀。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出落得像一只雨后初晴的小鸟儿，几天来的忧愁开始自她脸上淡彩一般的褪去。
其中有一个白天，是去海滨浴场，余冥飞和殷凤都不想去。
殷凤更不敢去找她的叔父。
余冥飞摇了个电话给当地一家最畅销小报的老朋友丘子学。
丘子学听是他来了，便放机关枪似的在电话筒吼道：
“喂，出了名不认识朋友了？你那家出版社的书，现在我们这儿到处有买！你为搞文化活动而负债的事，也把我们这儿不少文化界朋友感动了！我们的报纸给你做了个大标题：‘名历史、文艺小说家脱裤子照样出书、余冥飞为搞出版业文化活动破产报穷’，这报纸一出，哇，唏哩哗啦！不知道有多少阿姑阿婆同情你，不知道有多少阿叔阿伯佩服你，你现在如果有胆走出去街头卖大力丸，一定比别家更轰动热闹，给你喝采打同情分数的！”丘子学说话一个劲地不断。他现在是某报的“大忙记者”，因为他的新闻触觉敏锐，行动够敏捷，而且深谙“小题大作”之术，故甚得上司重用。“说真的，我用你的‘伟大事迹’作新闻题材，绝非凭空杜撰，自然有血有肉，感人肺腑，昨天我到这儿的图书公司看过，你那本《去留肝胆》，连来五册，才一个礼拜不到，就剩下一册！”丘子学以广告家的口吻，语气颇为兴奋，甚至可以让人想像他对着电话筒口沫横飞的样子。
《去留肝胆》是余冥飞藉清末革命先烈谭嗣同与大刀王五的交谊、情义作为小说的题材，从中抒发自己对目下社会的唯利是图、失却理想的不平之怒。一个礼拜才售出四本？余冥飞想：要是靠他吃饭，岂不早就饿死了？但回心一想，在这个地方，一本认真的集文著作，能有这样的销售量，已属难得的了。
“那都得要谢谢你替我大力宣传。”余冥飞说。他知道这个旧时同班的老友一向口直心曲、施恩图报，很受用这一套。
“去你的！”丘子学啐道：“明天我请你吃饭，带你去几个地方，多增广见识。”
余冥飞当然不怎么愿意去。“见识”对一个将死的人而言又有何益处？何况就算是有时间，他也只盼和殷凤多相待片刻，这跟平常是不一样的。
可是丘子学认定余冥飞还是大学时代好奇而勇于闯荡的余冥飞。
“去吧！”丘子学不耐烦的说：“婆婆妈妈干什么？上次你不是说想多了解一些贫苦人家的生活吗？我明天中午两点钟过来酒店接你！”丘子学就要挂断电话。
余冥飞感觉到有点狼狈。“喂喂，我……”
“又怎么了？”丘子学电话旁的其他电话都在响，他急得像烟蒂快要烧到手指似的。
“我跟一位朋友一起来。”余冥飞嗫嚅的说。
“那好，叫他一块儿去见识见识好了，我不介意多加一个人的。嗳，你告诉他，这总比老往什么名胜观光强一百倍！老去那些粉饰过的地方，去三十次也等于没去！就像娶了-个老婆回来，化妆太浓，有天卸了妆，还分不清楚她是谁的老婆呢……”丘子学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咳！”余冥飞知道必须要附加说明。 “那是位小姐……”
“小姐--”那边一时怔住。
“是位很纯洁温和的女孩子。”余冥飞怕他又生误会。“在旅途中我们才认识。”
“这岂不是更好吗？没想到你此行有艳遇啊！怎么？不舍得介绍我认识？”丘子学找到了新的话题，更加趣味盎然。“就这么说好了，明天下午两点，我到酒店来接你们。放心！我会驾部冷气车来。对了，你只提内在美如何如何，却不提她漂不漂亮……”
“她漂不漂亮啊？”丘子学问。
有些人的要求很难拒绝。
也罢！看来；这次不一定死得成，这个丘子学豪情爽快，这段友谊还得要维持下去。
于是，丘子学驾车来，把两人都载了出去。余冥飞本来还生伯殷凤不答应。殷凤只是在听，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但她的神情，安分安详的像任他带她去那里，都不会有异议的。
房间里的灯光是橙黄色的。
灯光洒在殷凤的轮廓上，勾勒成很优美的线条，她微翘的唇角，深细的人中，仿佛慧黠得像一朵来自溪水畔绽放的花，惹入怜爱，但不知名，有弱不禁风的感觉。
这让余冥飞想起深烈的颜色，譬如在香港过境室深橙色的塑料椅子。
她的眼眸楚楚。
窗外天暮景致。
浪拍沙滩。
深郁无声。
房间里的空气是空气调节器里放出来的，余冥飞这一刹那只想到她会不会冷？想呵暖她的念头比暮色还浓。
殷凤柔柔地坐在床沿，仿佛跟灯光一齐无力挽住，她忽然问：“我们，还要不要自杀呢？”
余冥飞想起旅行且过了一半，没剩下多少天了。她这么一问，令他觉得一种被绞扭的难过，想托着她下颔问：我照顾你一辈子，我们都不要死了好不好？
--可是，他此刻面临破产和身败名裂，犯得着再连累这无辜的小女孩吗？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
他们以为有人送茶水来，开门时才知道是吴处才。
吴处才一眼看见余冥飞在段风的房里，眼神就亮了，怕两人尴尬，索性开门见山的说：“我敲过你房门，见没人在，就想到你可能会在这儿。”
殷凤羞红了脸，装作去收拾白天买的一些特产、零食装入旅行袋子里。
“不知道吴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余冥飞心想：明知道这样的情形你偏又要来！
“没什么事，没什么要紧的事。”吴处才笑涎着脸说：“只是领队省事，叫我们到楼下大堂的餐馆用饭了，知道我们熟络，不另外给你们逐个通知，我就来告诉你们一声。”
余冥飞和殷凤只好出去。殷凤先上洗手间，余、吴两人在门外等着。余冥飞站在门内，挨着掩开的房门，双手插进裤袋里，吴处才靠着门口对面甬道上的石墙。两人一时都没有话说。
“坦白说，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定是吴处才先打开话匣子。“我在机上，初时还以为你们是一对新婚夫妇，一齐来度蜜月哩！”
余冥飞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隔阂尽去。
他有点感动，也有点惭愧。
他差点儿把吴处才当作“假想敌”了。
待殷凤出来的时候，三人一起行过走廓，进入电梯，一边用膳，都相处得十分愉快。
吃完饭之后，吴处才抓了两根牙签，剔着牙缝，笑着问殷凤：“李小姐买了许多特产回去啊？”
殷凤侧侧头，伸伸舌头；茫茫然眄了眄余冥飞，没来由的笑了起来。原来她正出神着，没听清楚吴处才问她些什么。余冥飞爱煞了她这般神情。
吴处才只好再问了一次。
殷凤说：“到极乐寺、金沙滩、邦咯岛等风景名胜，一路上都有卖这些特产的路摊子，什么豆蔻、辣鱼干、辣椒酱、香饼、椰子糖、榴连糕、沙其马之类的特产，我见人买，我也买回一些，回去拿给小弟、姆妈吃，免得说我两手空空，一点东西也不带。”她这样解释的时候，心里也正想到：自己买了礼物、特产回去，岂不是不准备死了？“不过买了也没有，我老是忘记带东西，怕不回去的时候早丢光了。”殷凤继续说。
同桌的几个三姑六婆听到，都凑过来，问东问西的，说她买的价钱好贵，来显示她们是讨价还价的老经验。
余冥飞看殷凤对这种场合应对得甚为生涩，不觉好笑起来。
吴处才却跟他说：“唉，我倒是买多了，不知道哪儿摆好。”
余冥飞问：“怎么会这样子呢？”
吴处才说：“家里铁定了要买，把单子详列了。一样样的就像菜单。菜单的菜每样只点一道，而我购物单上的物品有时一买就是一打、半打，更贵！公司那儿也要带给同事，一人一包就有数目；朋友知道我出门，不忘了吩咐一声，买菜油、巴拉盏什么的，真烦人。”
“不也是李小姐说的那些。”吴处才拍拍脑壳，说；”榴连糕就一大堆，我闻着那味儿就反胃。”
余冥飞这倒有同感。“我也怕榴连的味道。这儿的人有句谚语，什么‘榴连出，沙龙脱’是说榴连成熟的季节一到，就是围在腰间的沙龙布，也要典当了换榴连来吃。真亏得他们！”
吴处才说：“可能是我们不吃不知味吧！有很多来自南洋的老华侨，对榴连仍然念念不忘呢！”
余冥飞笑说：“所以你才货入满舱！”
吴处才又苦了脸，敲敲光光亮亮的秃额。“不就是么！可真烦恼。“
余冥飞左瞧右瞧，越发瞧出吴处才的脑袋瓜子不像橄榄，而是像橄榄球。“你其实何必这么早就买它！到最后一、二天再不也一样！省得拎着到到处跑，不方便。”
“都已经买了，那有什么办法？”
“是怕行李过重另加运费吗？”
“倒不是，旅行袋不够装，只多出几包，丢掉又不好，密密一个箱子又白破费。”
“那又何必苦恼！”余冥飞笑说：“把多余的放我那儿好了。”
吴处才这才高兴起来。“那我也不客气了。我就选七八包榴连糕，放在你那儿，不怕你偷吃。”
“我才不吃。”余冥飞知道榴连糕分两种，一种是长条子，用玻璃纸裹着招牌花纸，像香肠大小；另一种是方盒型的，用玻璃纸裹着，大致像彩笔盒子般大小，里面有二、三十颗用彩色胶纸包着的榴连糕。余冥飞虽然不曾吃过，但-路来也见团友买来吃，明白了这种货品毫不占位子，便肯定拿十包也不成问题。“我替你拿回去吧？”
他本来行李箱里就有空位。这次本拟“有去无归”，所以不曾多带行李。可是当他说了最后那句“我替你带回去”的时候，心中也浮现了一种很诧异的想法：
--自己不是想死吗？--替他带回去……吴处才当然没有看出来。他只是很高兴的说：“好啦，问题解决了。”橄榄头上的油光也更亮了一些。
餐后，余冥飞想和殷凤去酒店附近的设备参观，便问天处才：“你去不去？”
“不去了。”吴处才忙道：“这是你们的世界，我去干什么？”
这显然是余冥飞和殷凤都极愿意听到的话。
只不过余冥飞表现得比较沉着一些，殷凤却高兴得立刻笑出来。
所以她赶快调整自己的笑容，可是余冥飞的手已悄悄地伸过来，牵住并且握住她的小手，像珍藏似的不给她再溜走。
余冥飞在自杀途中遇到也要自杀的殷凤，同病相怜的一对男女，他们会同赴黄泉吗？
一连下来两天，余冥飞和殷凤都是跟着丘子学到处跑。
开始的时候，殷凤对丘子学还有点生涩，但丘子学的满腔热情、殷勤招待果见功效，殷凤已经喜孜孜地跟他和余冥飞闹在一起了。三人轮流替彼此拍了不少照片。
可是在她还没有接受丘子学之前，她跟余冥飞已更加亲近。
人就是这样，当遇上较陌生的人之时，原先两人就一定会更加热络，更互相依傍，怯生生的少女尤会这样。
丘子学带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这些都不是什么风景名胜。
丘子学是带他们去见了很多人。
那些都不是些什么名人。
这些人，其中有一个，每天晚上都是睡在垃圾堆上的。
他身上几乎患有各种恶疾，排泄机能几乎已完全不能控制，肺已经溃烂了，耳朵也聋了一半，胃部常常出血，和吃下去的东西一起咳出来，但偏偏就是死不掉，在臭气薰天的垃圾堆上苟延残喘。
据悉他本来是个裁缝，一直都循规蹈矩的活着，只有一个嗜好：喜欢喝酒。不幸的是从有一晚他醉醺醺的回来，发现他老婆和人通奸，气愤扭打，结果，反而被自己老婆用酒瓶打伤，左眼被打瞎，玻璃屑又刺入右眼眼球，从此手工便做不好，老婆跟人跑了，老板也炒了他的鱿鱼。
此后他愤愤不平，视力不好，工作也做不好，整天酗酒，身体日坏。最后，便弄到这个地步，半死不活的，躺在垃圾堆上，抢野狗的食粮，已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老婆倒嫁了一次，已经是个阔太太。
丘子学因为跑新闻，发掘新闻素材，才知在市郊有这个人。这一带的人都称之为“垃圾人”。好不容易才跟这“垃圾人”交谈了几句话，对于丘子学的问题，“垃圾人”眼眶流下了粘粘的东西，只是喃喃的说：
“看报应！看老天爷的报应！”
另外是一个孤女。因为她母亲十月怀胎的时候，用火薰死了一尾巨大的蜥蜴，结果，生下了她，样子与皮肤跟蜥蜴一般，手、脸布满了鳞片，没有办法呼吸，只能用嘴吐气，偏偏舌尖分岔，说话也说不清楚。天气熟的时候，要浸在水里，冷的时候连盖被也没有用，天天都在这种水深火热中生活。可是她勤奋好学，一方面是怕同学讥笑，念到二年级便因家境贫寒不能念下去了。她每天在胶林里工作，回来自修自习，居然能编织出各样花款的草席；还写得一手好书法。
丘子学问她：“打算嫁人吗？”
“我这样丑；没人会要。”她说话含糊不清。
“那你日后有什么计划？”
“我才不担心？我最多不见人，不嫁人，但我有一双手，一样可以养活自己，熬下去。”含糊不清语音里的意义，却是非常坚定。
有一个是位老婆婆。以前，她丈夫是当地著名的太平仕绅，而且也是有名的慈善家。他远来南洋，穷过、苦过、被日军拷打过，终于因开锡矿而嫌到一些钱，召集潮州和客家华人的精诚苦干，最后发了迹。
那时附近几个埠镇，孤儿院、医院、义冢、老人院、伤残慈善基金，甚至学校、体育会、球场，有不少都是跟他有关，或由他出面捐献的。可是，到了晚年，他被日军严刑拷打的内伤发作，身体不好，因而生意一败涂地，无法挽救，不可收拾，终于郁郁而终。
留下他的太太，倒是长寿，到今天、已多活了十八年。但这十八年来，儿女弃之不顾，她在路旁乞食。有日经过她当医生大儿子的诊所前，护士小姐不知道她就是医生的母亲，而把她推了出来。
人人都知道，者太大本来还有一些家当，都为了给儿女读书教学，赴外国深造，而变得积蓄全无了。而今街头乞讨，无人垂头，谁知道她就是当年大慈善家的遗孀。
丘子学搀扶着老婆婆在天后宫的石阶坐下，问她：“婆婆，你觉得这世界是不是对你太不公平？”
那老婆婆眯着眼睛，张开了口，剩下几个参差疏落、又黑又黄的牙齿，这便算笑容了。
“这样想，岂不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是老婆婆的回答。
还有的人是在医院里见到的。
这是不成人形的人。
其中有一个的五官正常，但四肢全挤作一团，脆弱无力，扭曲变形，医生正设法把他的四肢用药物及运动恢复原来的功能，不过似乎并无多大的希望。
这人的身体会变成如此，便是因为一家马戏团的主人，买了这个被拐走的小孩，自小便装在一个瓮里，头大身小，身不逾三尺！
这样，马戏团便有了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俗称“瓮人”，供人参观，两毛钱看一次。
像这样的“牺牲者”，当然还不只一个。
还有一个身体长满了鳞状，四肢收缩，非蛇非人，或者说，半人半蛇，恐怖的是他还可以勉强吐出人语，这都是因为马戏团逐渐没落，这些戏班利用一些所谓中国传来的“秘法”，天天强迫注射毒蛇血清素，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这等模样。
另外有一个人，其实是背部相连的两人，但并非天生如此，而是这些江湖杂技人，自小把两个孩子背部表面削去，然后鲜血淋漓的背贴着背的紧捆在一起，以致他们背上的血肉，都结痂在一起。这在费解者就叫做“双连人”，医生正设法进行切割手术。
马戏、杂技班日渐式微，难免便要想出各种法宝，来吸引顾客，这便是不择手段牺牲他人而求存的例子之一。这些班团终于解散。团主迫于无奈，要放弃、弄死或当货物一般“卖”掉这些畸人，也因为他们贪图小利，此案终告揭发，警方取缔了不少这类惨无人道的事情。
这只是其中部份还可以设法挽救过来的“牺牲者”而已。
但已足够令余宾飞和殷凤觉得惨不忍睹了。
“我带你们看这些，一定会让你们感觉到不愉快，但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有这些不幸的人，看看他们，或者可以想想自己有多幸运。或者可以为他们的不幸写点什么、做点什么。”
离开药味刺鼻的医院时，丘子学这样地说。
接下来的行程比较愉快。
这并不是旅行团原订的行程。不过，团员有权不参加一些旅行团准备的活动，自己去进行活动，只要旅行团没有离开那城市；晚上依样可以宿在原定的酒店里。
余冥飞和殷凤跟丘子学跑了一个书展，两家书店，以及一个文学座谈会。
他们有感于这儿对文学真诚的狂热。这跟处处以文化大国自许，但实已完全商业化，被物质文明所吞蚀的大都会是不一样的。
余冥飞发现自己写的书和出版的书，在这儿一般的反应都堪称热烈。
虽然这不一定有实利可图，因发行到星马的书籍卖得好是一回事，能不能把帐收回又是另外一回事。很多星马的经销商和发行商，只要拿货，不愿结帐。
除非在东南亚各地已设立了极好的发行制度，否则，翻版、赖帐、压货的情形层出不穷，颇令出版社头疼。
在文学研究会里，丘子学介绍余冥飞给大家认识，招来了一阵热列的掌声。
原来很多人都看过余冥飞所策划出版的书，余冥飞出书一向是严格甄选最好的作品，认真的态度，而价格方面一向公道便宜，这使得大部份的青年学子都可以不太高昂的代价买到好书。
有些人也读过余冥飞的著作。
“请余先生出来给大家讲讲话可好？”有人这样要求。
余冥飞再三推辞，还是即兴式的说了一番话。席中有人问他正计划出一些什么书？余冥飞笑说：“阁下不知道敝社已濒临倒闭吗？”
那人回答：“阁下的出版社传言里已倒了三次，不还是一样维持到现在？”
众皆鼓掌、哄笑。
余冥飞只觉得一阵羞愧。“演讲”完毕后有读者找他签名，其中有一位读者要求他为她弟弟写几行字：“以先生奋发求进的精神来鼓励我那位因考试而失去信心的弟弟重新振作。”那女孩子这样说。
另外一位是书报代理商，叫做郭强民，很诚挚的向余冥飞请教日后密切合作发行及出版杂志的方式，并要进一步探讨。余冥飞觉得浑身被光和数党斥着。殷凤笑眯眯的，勾着眼睛睨着他；两人在人影晃错间常交换会心的微笑。
两人都没有说出口来的话，似乎是这样的。
“看你还想不想去死！”
“看你还敢不敢自杀”事后，丘子学送他们回去。“是不是？跟我在一块儿，总比参加什么旅行团走马看花有意义多了吧！”因为热闹过去。转为冷清，余冥飞和殷凤都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可是由于月亮皎洁，清风徐送，两人又在一起，都不觉寂寞。
回到酒店里，已经是深夜了。
余冥飞本来要先送殷凤回房。
殷凤忽目手提袋内抓了一件事物神神秘秘的扬了一扬，样子非常俊俏可爱。
余冥飞笑着用手去抓。“什么东西？”
殷凤手一弓就避了开去，促狭地道：“你猜！”
余冥飞佯作想了想：“我猜……嗯……录音机。”
殷凤跺足不依，撒娇的说：“你分明看到了。”
余冥飞笑着说：“那有看不到的道理。”
殷凤又笑嘻嘻的说：“里面可有你‘演讲’的记录哩！”
余冥飞“哗”了一声，说：“什么？今天的‘演讲’，乱七八糟的，我可不敢再听矣！”
殷凤噘着嘴，双手拿着袖珍型的录音机，放在胸前，贴近余冥飞。“其实讲得还满不错嘛，我很感动哩！”
余冥飞觉得她清甜如一粒薄荷糖，也说：“不过，这两天是很值得纪念的。”
“你要不要听听？”殷凤问。
“好呀！”余冥飞其实也不想就这样道晚安。“到我房里听听不妨。”
两人进了房间，殷凤在调整录音带的片段。余冥飞看着她专心时聪明狡黠的样子，信口问：“带录音机来旅行？”
殷凤抬头一笑，巧兮兮的说：“我录了几首心爱的歌，本以为在临死前听听……”她纤指一按，录音机里播了其中一首：“请跟我来！”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
是为了配合你到来；
在慌张迟疑的时候，
请跟我来……”
两人一时都默然。
房里男女犹在和声唱。歌声似爱情的厚毯，铺了满房，像一种幸福的恬旋。半晌，殷凤忧愁的说：“从前我想死……想来……实在是……”余冥飞接着道：“我们都太幸福了……今天，才让我看到了真正的所谓不幸……”歌声悠扬回旋，正唱到：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
是无法按捺的情怀；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请跟我来……”
余男飞看到殷凤微蹙的秀眉，但长得天真烂漫的丰姿，心中升起了一种强烈怜惜的感觉。正好就在这时候，殷凤抬眸向他挑来。两人和着唱下去：“……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别说，你不用说，你的眼睛已告诉了我……”余冥飞陶醉在灯色晚风一般的音乐与旋律里，觉得非常感动，他正想过去拥紧段凤；她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笑似鲜花怒放。
“又会这么巧的。”殷凤脸红的说：“刚播这一段……”她开了录音掣，说：“我们把和唱录下来，好不好？”余冥飞看着她的柔静明丽，忍不住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殷凤红着脸垂下头，去看自己手上的录音机。
这时候，又听到门铃响声。
“还有更巧的。”余冥飞无奈地说。
打开门，果然是吴处才。
余冥飞和殷凤都会心的笑了一笑。
殷凤本坐在床沿，只好站了起来。
吴处才一看殷凤也在，忙点着头鞠躬般的退出去。“对不起，对不起，又骚扰你们了。”
殷凤忙起来就说：“太晚了，我正要回房去’。”
余冥飞说：“我送……”
“不了，明天见。”殷凤意味深长的说：“我们还有明天，对不对？”
“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余冥飞低声说。
殷凤出去以后，吴处才嗫嚅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又来打扰你们的--”
“没什么，正在听歌罢了。”余冥飞问；“有什么事吗？”
吴处才把一个塑胶袋子自背后一伸。“就是这些榴连糕，要麻烦你替我代收一下。”
“这没问题，保管替你拿回去，不收音效费。”余冥飞开玩笑地说：“都是榴连糕吧？”他打开厨柜，把榴连糕塞进旅行袋里。厨柜很新，但开关时却发出令人牙软的低沉吱嘎响。
“不就是嘛，全是送礼的。”
“真奇怪，这么多人爱吃榴连糕。”
“总比人爱嚼槟榔的好。”
“是啊是啊……这橱柜门的声音真难听！”
两人闲聊了一阵，吴处才方告退回房。余冥飞正想休息，不料门铃又响，余冥飞心中一阵狂跳，还以为是殷凤转了过来。待开了门，走进来的是丘子学，气咻咻的说：“看你们的相机，随手乱丢！”原来丘子学是送相机来的，准是殷凤“大头虾”，随手一放就忘了。
余冥飞也无心多谈，藉口要上洗手间，丘子学隔着盥洗室的门跟他大声的说了几句话，知道他困，也不多留，不等他出来就走了。余冥飞正中下怀，也懒得冲凉，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了。
次日，旅行团的节目剩下两天。
早上殷凤过来唤醒了余冥飞，余冥飞去盥洗的时候，殷凤就在房里等。
两人这天是随团观光，但到了下午，便兴味索然，决定要回复“两人世界”。
两人仅去路边摊，吃了些喇沙、沙爹、罗也之类的酸辣小吃，又去喝了珍多雪，再买了些红毛丹、山竹、人参果之类的水果，谁备回酒店房间大快朵颐。
两人回到酒店，在电梯里。“到我房间。”余冥飞说。“到我房间。”殷凤说。“反正到谁的房间都一样，吴先生一定会摸上门的。”两人一齐大笑。“吴处才”已成为他们之间暗笑的对象。
两人还回到余冥飞的房问里。
殷凤先上洗手间。
余冥飞忙不迭的说：“等等，等一等。”冲进浴室里。把他早上更换的内衣裤塞在手里，讪讪地走出来。
“神秘的你！”殷凤取笑。
殷凤进了浴室，余冥飞用酒店每天送来的报纸，摊在地上，把水果都放在上面，准备大嚼一番。
突然，一阵门铃响。
段风在浴室里也听见，笑着说了一声：“曹操又到了。”
余冥飞不情不愿的去开门。
意料不到的是，推门而入的是三条大汉。
余冥飞呆了一呆，问：“你们……”三人强行而入，押后的一个还把门关上。
余冥飞知道不大对劲，说：“干什么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游目四顾，冷笑说：“你做的好事，买了这些水果，没有付钱。”
余冥飞一楞，分辩道：“谁说没有，我明明是--”
那脸带笑容，但笑得越厉害越令人觉得他狠的汉子说：“没有就没有，吵什么！坐下！”随即拔出了近半尺长的一把利刀，向他挥了挥。余冥飞立即意识到，这帮人的来路不是为这些水果付了钱没有那么简单。想必是自己和殷凤在外面玩得太疯，到处乱逛，又分明是外国旅客的样子，太过招惹，给这干地痞流氓盯上梢了。
他心念电转，首先想到殷凤的安全问题，他一旦想到这点，倒希望这些人只是行劫而已。所以他说：“有事好商量。”坐了下来。
这时，忽听一声尖叫。
原来殷凤正好自洗手间走了出来。她初时还以为是吴处才又过来这儿，没想到是三个陌生人，其中一人，乍见她出来，便拔出了刀子，原想抓住她头发胁迫她的，但见伊那么貌美，倒是一怔。
殷凤趁得这机会，叫了一声，挨近余冥飞。
“叫？”那笑得很狠的汉子把刀一捺，迫近一步。“再叫！”
余冥飞强作镇定。“你不要怕，没什么事的，这几位兄弟只是要点路费。”
那大汉狠狠地干笑一、二声，挥挥手示意他的两名手下可以放心进行搜劫了。“你老真是聪明人，聪明人当然知道这时候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他不怀好意的向余冥飞身旁的殷凤瞄了瞄。“你一个人，我们三个人，还有个靓女在旁，我们有刀你没有，你要打鬼主意充英雄，那只有好汉充不成变为鬼了。”
殷凤紧紧抓住，靠紧余冥飞，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那汉子的贼眼老往殷凤身上溜。
余冥飞心中除惧，只怕这几人不只劫财，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付这场劫难。
那两名小伙子，把旅行袋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搜寻得一丝不苟，只搜得两千多块，持刀的汉子狞笑说：“你们该知道怎么做吧？”
余冥飞向殷凤尽量温和的说：“把荷包和首饰都给他们吧。以后可以重新再买……”然后一面掏出口袋的荷包和除掉腕上的表，一面说：“钱和贵重的东西可以给你；但旅行证件要留着。”这时、房间的电话突然响了，房中五人都吓了一跳。
余冥飞和殷凤往几上的电话看去。大汉挺刀叱道：“不要去接！”响了一会儿，电话铃也就停了。
房间又回复寂然的狂乱。狞笑的汉子说：“护照、证件，送我也不要；你们最好也不要去报警，否则，我们再回来杀你一刀。”然后转头问手下：“可以了没有？”
一个戴太阳墨镜的青年说：“全搜遍了。”
另一个干干瘦瘦的长瘦青年趋近狞笑汉子的耳边说：“老大，这样不是太浪费……”下面的话听不清楚，一双三角眼，白多黑少，却老往殷凤身上溜。
余冥飞心中一沉。
这事决不能发生。
如果殷凤会受到伤害，他说什么都要一拼。
他本来已经不想死。
可是，他现在要面对死神而搏斗。
如果能救得了殷凤，他是虽死无憾的，但是，自己这种行动，会不会对殷凤有帮助呢？
余冥飞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因紧张而微颤起来了。
敏感的殷凤立时就发觉了。
那狞笑的大汉用刀在余冥飞面前晃了一晃，凑近说：“你们的钱不够我们花，我的兄弟觉得你不够意思。”
余冥飞的手抄近电话线，口中却说；“我们的确只有那么多了。你们还想怎样？”
那汉子笑得更令人不寒而栗。“你有的，你只是不够意思罢了。”
余冥飞深吸了一口气，暗地里用左脚鞋尖一捺，把右脚鞋跟退了下来。“我的确没有，你可以搜一搜。”
三个人一起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那戴太阳眼镜的青年说：“我们搜你干什么？你只要让你的女朋友给我们搜搜，就没你的事了。”
狞笑的汉子涎笑着向殷凤端详。“好漂亮呀！是女朋友还是老婆……”
这时，电话蓦地响了起来。
余冥飞不待三人有任何指示倏地一弓手，把电话筒抄在手里，大叫了一声：“救命！”狞笑的汉子已抢了过来，余冥飞也豁了出去，一抬脚，皮鞋飞击在这汉子脸上！
这笑脸大汉手上虽有刀子，但没料到这一着，脸上吃了一记，捂住了脸，大骂粗话。
干瘦青年和戴墨镜青年已挥动匕首及铁链，分左右包抄过来。
余冥飞的行动，比蓄势待发的猎犬还要快，他把地上的报纸一抄，连着各式水果往两人没头没脑的扔过去。
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怕的是殷凤受到伤害。
他一出手，先喊救命，再出奇不意地用飞鞋踢伤了怪笑的大汉，反手拖住殷凤，往房门就冲了过去。
干瘦青年挥舞铁练，迎截上来。
墨镜青年则持刀俯低，死守房门。
余冥飞的方向却骤然变了。
他用力一推，把惊乱中的殷凤推入浴室；他自己也全速冲了进去。
三个匪徒发现时已迟；但余冥飞腰肋还是捱了一记铁练。
这机会是生死关键，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则命运堪虞。
他料想通常朋友打过一次电话来，多半会再试一次，如果是丘子学，尤其会如此。
他决定要把握机会，冲入浴室，砰地把门关上，再用背抵着，能挡一阵，就是一阵。
三个匪徒在慌乱中，力踢浴室的门。
在砰砰声中也夹有脏话和争论的语音。
有人主张立即撤退，有人力主要教训报仇，非强奸伤人不能遂愿。
就在这时，隔着浴室的人，也可以听见门铃声和急乱的拍门声响。
--那对着电话大喊的一声“救命”具效了！
余冥飞立即示意殷凤，两个人一唱一和，不过这次可不是唱“请跟我来”，而是大叫“救命”。
这一来，三个匪徒反被困在房里。
他们想出奇不意，先开门冲出酒店再说。
可是门一开，就拥进来四、五个人，包括丘子学、郭强民和两名酒店保安人员，还有一名襄理。丘子学孔武有力的，那书报商郭强民更是国术界强人，一上来，且不管三名歹徒手上有利器，就制住了邪笑的大汉和干瘦青年，剩下一名戴墨镜的青年，太阳眼镜被郭强民一拳打飞，他捂着眼睛没命似的逃下楼去，已气喘如牛，终于还是给楼下的酒店仆役制住。
三个歹徒，一个也没漏网。
同一时间，酒店的负责人员也报了警。
警方人员来了之后，余冥飞和殷凤这才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后天一返国，就不怕歹徒的党羽蓄意寻仇了。
酒店的保安人员制住歹徒，便立即吩咐大家保持现场，等警方人员来了之后才作处理。
丘子学原来是受郭小丁之催促，到酒店来跟余冥飞洽谈两地出版书籍交流发行一事，在楼下先打电话上来，却听到一声“救命”，及紊乱追打的声音，立即找了几个酒店的保安人员，冲了上来，因而及时制止了这三个无法无天的歹徒。
警察过来了之后，各报记者也同时赶到，见老行尊丘子学也在场，都纷纷向他探询消息，丘子学只说：“没什么，打劫、打劫而已。”
忽然，有便衣探员把丘子学叫了过去，谈了几句，丘子学便变了脸色。
一位巫籍的警长用马来话问余冥飞和殷凤：“你们是当事人？”他身旁的一名华籍“暗牌”(接：即探员)代他传译了。
余冥飞答：“是。”
警长又问：“这房间是谁的？”
余冥飞说：“我的。”他还陶醉在跟殷凤历劫生还的亲密与余悸中。
警长再问：“你们两个不是一同来的？”
余冥飞不明白他何以问此，只答：“我们是在旅途中才认识的。”
警长看看手上的纪录，笑笑说：“根据我们的记录也是这样。”又问：“那么，这些东西？”他指着地上被刮破翻倒撒得遍地的物件说：“都是你的？”
余冥飞说：“是呀！”
警长摸摸两撇厚髭，严厉地盯着余冥飞，说：“这些物件内藏有毒品，你被捕了。”
余冥飞经过传译，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双手又被两个马来警察铐上，押送上警车。
耳际只传来殷凤的惊泣，还有丘子学惊怒地叫：“不可能的！不会的！不要拍照！你们不要拍照！”
余冥飞在人声滔滔和镁光灯闪亮中上了车，脑里乱烘烘地，忽见殷凤哀愁的脸正在人群里，那么弱小可怜，双目在远远的人群里，更显得忧伤无依，想到刚才跟她生死相依的情景，不顾一切的伸首大喊：“殷凤，你不要死，你千万不出死……”
这时，在酒店下面看热闹的人很多，记者们更围在警车旁，殷凤被挤在人群里，有两名警员在跟她问话，人声喧闹，余冥飞知道她是听不清楚他的呼喊的，但她是知道自己在向她呼喊的，她正向他远远的看来，脸上有些困惑，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他正向她说些什么，但那忧愁的眼睛第一次的，充满了坚定，坚定得可以断冰切雪。
接下来的日子，是余冥飞从未经历过，向未料想过的。
坐牢。
在这个国家里，携带可作贩卖用途的毒品，可判死刑或无期徒刑的。在不久以前发生的先例里，一名法国少女因携带毒品而被当场捕获，在各方大力周旋下，也被判无期徒刑；数名香港人偷运毒品；捕获后各判七年以上的徒刑至终身监禁不等。
这个国家严禁毒品，一方面也因受到毒品害人，不胜滋扰，决意要严刑峻法，来禁绝毒品祸害。
余冥飞也知道那夹在榴连糕里用深色透明胶纸裹着的毒品，足以让他在监牢里过大半辈子。
而且他人在国外，面临破产边缘，这种情况之下，极难翻案。
他在监狱里，有时候被忧虑所鞭挞，有时候被困惑所颓沮，有时候被寂寞所笼罩，有时候被恐惧所击溃。
--他怎能在异国的监狱里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来此地的时候，意在寻死，等到他人在樊牢里时，却开始都在回想：生活在自由自在里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殷凤呢？殷凤决不可以死！
他最焦灼的便是惦记殷凤的下落与安危。
律师见过他几次，看来对这件案子都不甚看好，甚至连他都感觉得到，律师在游说他请求减刑，而不是为他昭雪冤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多少次侦讯与审问。余冥飞每次都答：那些榴连糕不是他的，那只是吴处才要他带的东西。这答案似乎无法令刑警信服。这是他越发深刻地感觉到，他掉下吴处才布下的陷井里，如同泥沼一样，越挣扎，越下沉。
余冥飞被单独囚了一段日子，再换到一间牢房里，那儿早就住着一位因误杀罪而等待宣判的犯人。
余冥飞被长期隔绝与外界的人接触，一旦看见有同伴，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看见“同病相怜”的人了，悲的是这样一来，自己跟杀人犯住在一起，看来罪状不会轻到那里去，而且，侦讯的结果，肯定对自己提出起诉了。
余冥飞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妙。
他开始想像，自己的清白无辜，有一日能沉冤得雪，出去以后，可以做些什么，这样一想，越发觉得可以在出去以后，能做的和可为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并且更加觉得自己过去，是做得太少太少了。
余冥飞设法想接近这同住的囚犯。
囚犯却厌恶跟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混在一起。
同时，余男飞也不会说马来话，这不仅使他在跟这囚犯交往上诸多不便，也使他在监狱里的生活更加吃亏。
余冥飞现在是靠一点记忆和一个期待而活下去的。
为了要出去，重组出版社，照顾殷凤一辈子而活……而那几天他所见到比他活得更困苦的人，便是让他活下去的最大勇气。
丘子学来探过他几次，他说他愿意全力帮助他洗脱不白之冤，但在侦讯未结束前要探他是很不容易的。他曾千方百计，透过报刊的舆论压力，才能“网开一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余冥飞是外国人，才能受到特殊的礼遇之故。
--你的事情，激起文化界很大的轰动，大家都很关心你。
丘子学这样告诉他。
丘子学希望余冥飞能提供一切资料和狱中的感受，让他斟酌发布消息，报导出去，好造成反应；这一点，余冥飞当然予以最大的合作。
从丘子学的口中，他知道连殷凤和吴处才都遭到逮捕与扣留。
这使他更担心殷凤会想不开而自尽。
--她意志那么薄弱，身体那么单薄，怎受得起这些牵累、这些苦楚……--万一她以为我真的……他央求丘子学全力去照顾殷凤。
丘子学握着他发颤的手，有力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在狱里反而不觉得苦，只担忧殷凤受不受得了苦，他祈祷殷凤和他一样，因为见过那些生活在煎熬里的人，而能坚强起来面对困苦。
不久之后，丘子学又传来殷凤已被释放的消息，同时，吴处才的情形好像也可被保释。
--这岂不等于说，这件案子，就只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这恐怕已是不争之事实。
这次之后，连丘子学也不再出现了。
--难道大家都忘掉我了？
余冥飞脸上常挂了一丝苦笑。连他都觉察到自己笑里的苦味。
有一天，他看到同室的囚犯，接到一份法庭的判决书。
他亲眼看见那犯人拿着的时候，手在发抖，甚至全身都在发抖。
等他看完了之后，大笑大叫，变得跟小孩子一模一样，拿头撞墙，拥着余冥飞大笑大闹，余冥飞一时被他吓呆了。狱警看了，知道他刚收到判决书，只警告他不可过分吵闹，也不为甚已。
余冥飞以为他要被放出去了，心里有一丝怅然之外，也为他感到高兴，并陪着他笑。
后来才知道，这犯人判的是无期徒刑。
犯人被法庭裁定“误杀罪”成立。但所杀的人不只一个，所以要判“终身监禁”。犯人在狂喜的原因是：他以为会判“死刑”，终身监禁苦减免假期，狱中行为良好等情形，不过坐上不到二十年的牢，这对他而言，已是值得狂喜的事。
--对一个面临死亡的囚犯而言，宁愿坐一辈子的牢，也不愿死是--可是，在世上好端端活着的人却偏偏想死！
余冥飞从中领悟了一些什么，但他觉得什么都来不及了。
--自己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只要不是死刑，就高兴得这个样子？
--悠悠岁月……又过了几天，那被判了罪的囚犯被送走了，临走前，跟他抱在一起，向他说了好多话，余冥飞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应该是些祝福的话。
从这位囚犯眼里流露出来的是善意。
余冥飞心里也为这囚犯默祷，不管他去到那里，都以为他活得好、过得好一些。
之后，他又陷在全盘的孤寂里，一个人在绝望的所在，度过无数的晨昏。
--他不知道世人有没有忘记了他？
包括殷凤在内，她，还记不记得他？
有一天，狱警传达，押余冥飞出外，有人探监，赫然竟是殷凤！
殷凤出落得更是清丽了。她那件淡黄色的衫裙，配合着柔柔的脸、楚楚的眼，使余冥飞眼前一亮，仿沸多少日子以来的阴郁，都一扫而空。
殷凤也是千言万语，但都化作无声，只紧紧握着他的手：又用纤细的手指去摸他的脸，摸他的额，摸他的鼻子，摸他的胡髭，又在勾勒他的轮廓，仿佛要藉这一阵子触摸，来铭记在心，要一生一世的把他记在心坎里。
余冥飞竟然什么也忘了说，在这样短促的一次见面里，什么也没有谈到。
末了，访晤的时限到了，殷凤只说：“你不要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这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眼神又回到了那一份令人心疼的哀切。
余男飞没有料到自己还能见到殷凤，足足使他兴奋了两三天，事后一想，殷凤似乎变了一些，但变在那里？余冥飞又说不上来。
可是，余冥飞的心却平静了许多。
--吴处才的计最多只害了我。
--至少，殷凤可以平安无事。
约莫过了三天，他又被提讯，每一次提讯他都设法辩白，但长久的不被接受已使他感到疲惫厌倦。
这一次提讯的两名华籍办案人员，脸上却堆满笑容，态度上也客气多了。
“对不起，为了要使这件案子得以侦破，耽搁你老些时候，这也是迫于无奈的事情。”
“但现在这案子已经结束了，我们根据种种证据，证明你是无辜的，犯法者另有其人，并且谢谢你这两个多月以来的合作。”
“我想你也明白，我们扣留你；是迫于无奈的，毒品自你的行李袋里搜出来；你自然是嫌犯，我们甚至以为那三名歹徒打劫你，志不在钱，而是在毒品，来个黑吃黑，但经过一番调查，这并非事实。”
“而根据你提供的消息，这包藏有毒品的榴连糕，是一位吴先生托你存放的，你并不知道盒内装的不是榴连糕。我们也把他扣留问话，仔细调查，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是正当商人，他自己的旅行袋里也有榴连糕及其他的食物，但无毒品；你的旅行袋里其他的榴连糕，都有他的指纹，只有这藏有毒品的两盒，并没有他的指纹，所以，我们还是把怀疑集中在你身上。
“为求审慎起见，我们把殷小姐也扣留了，她显然不可能是主谋罪犯，但可能受人唆使，我们自然不放弃这条线索。不过，调查所得，殷小姐也是无辜的。你这件事，在文化界闹得很响，您朋友丘先生，想尽办法要把殷小姐保释出来，令我们的处境也颇为尴尬；最后，警方决定只向你提出起诉，我们把殷小姐释放，吴先生则一直扣留到现在。”
“不过，殷小姐出去以后，就做了一件傻事。她拿了一卷录音带来，告诉我们，她才是那两盒毒品的拥有者……”
余冥飞听到这里，大吃一惊。
他想起来了：殷凤有一个显着的不同之处！
--她坚定多了，坚强多了。
--像下定决心，要完成-什么事似的！
--没想到她竟为我做这种傻事！
余冥飞只觉得一阵热血奔腾，这就脱口说：“不是她，绝对不是她……”
那胖刑警用手帕揩了揩额上的汗，温和的微笑。“我们知道。再说，殷小姐也不像是犯法的人。你知道……”他指指肥厚的脸颊。“犯法的人，脸上没有刻记号，谁也不知道谁有没有犯法，但有些人，你可以感觉出来，他们根本就不会犯法，也犯不起法。”两外调查员都经验老道的笑了起来，另外一个满脸皱纹的调查员说：“老实说，我们看你，也不像犯法的样子，不过，我们是照证据查办的，而证据偏偏都对你十分不利。”
“我知道。”余冥飞明白。“不过，殷小组绝对不是贩毒的人。”
“这点说起来，亏得她把一卷录音带带到警局来。”
“怎么？”余冥飞犹在云里雾中。
“她也满聪明的，知道空口说白话，我们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所以她就自己‘制造’证据……”
“她……”余冥飞惊疑地。
“她便送来了一卷录音带。”皱脸调查员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忧愁的老狗。
忠心而精警，老于经验的狗。
“那卷录音带录有你和她的歌声，什么‘请跟我来’……”那胖刑警居然也歪里歪气的唱了两句，两人都笑了起来。“抱歉，抱歉，我们的工作实在太过于勾心斗角，有时候‘总得找机会开开玩笑，你不要见怪。”
余冥飞知道那是善意的玩笑，况且，他急于要知道，这录音带何以作为段凤的罪证？又从何破了这案子？所以，也不以为意。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你和她不是在房里，听一首叫做‘请跟我来’的歌吗？”
余冥飞点头。那天晚上的事，他全深深的记在脑海里，也不知道回味了多少回、多少遍、多少次！
“那天晚上，也许你是一时冲动，跟她说了一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样的话，是不是？”皱脸的调查员脸色一整，眼睛在厚脸中露出精锐的光芒，这时候他就像一头反应灵敏的猎犬。
“是……不过，我没有为她做任何事！”余冥飞分辩。
“她便用这一句录下音的话，来证实你是心甘情愿为她而带毒品的，并且不会出卖她。”胖刑警说：“当然，她这样的做法虽然够朋友，但却十分幼稚。我们往几条线索追查，便知道全是谎话！不过要是属实的话，她固然要被治罪，你也脱不了明名，实在
是--”他顿了一顿：“很不聪明的做法。”
“不过，那卷录音带却大有下文。”皱脸皮的调查员接着说。下面还录了你跟吴处才的话。”
“啊！”
余冥飞这才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在酒店房间里，他和殷凤刚唱了“请跟我来”，他一时感情用事，跟殷凤说了一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吴处才就进来了，殷凤就出去了，怎么还有录音？
“小姐有遗漏东西的习惯。她把录音机随手放在你房中，从又掉荡在床底下，但录音带还在开着，所以九十分钟的录音带把你和吴处才的对话，全录了音。第二天早上，她过来你房间，才又把录音机取回。”胖刑警说：“不过，你们之间的事，你们俩早就供了出来，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只有一件事……”胖刑警把脸凑了过来，眯着眼睛，像两口闪亮的银针，蕴藏在眼眶里，就这一点上，与皱脸调查员是十分近似的。
“那天晚上，吴处才走了之后，还有一个人进了你的房间，是不是？”
“丘子学！”余冥飞脱口说。
“嗯。”胖警员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倚回椅子上。“他本来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可以作为线索的，只不过……”
他又用手帕揩了措汗。“你上了一次洗手间，对不对？”
“对。”余冥飞心里很紊乱。
“这就是了。我们听到关门声音，隔着浴室的门录音，自然不大清楚。”皱脸刑警说。“直到丘子学离开的时候，你一直都在浴室里，对不对？”
“对。”余冥飞已听出蹊跷了。
“那门有问题。”胖刑警突如其来的一句。
“门？”
那放置你旅行袋橱柜的门，吱吱嘎嘎的，一开一闭间，总要发出声音，不是不？”胖刑警说：“我们上去过几次，查验过了，跟录音机里所录的一模一样，你隔着浴室的门，自然听不到，但录音机可把这声音录进去了，同时，丘子学埋首在橱柜里栽脏，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你应答着，由于壁柜里的回声，声音特别浓浊，试想，他好端端的跑进壁柜里说话干什么？我们派人去试验过了，那的确是脸窝在壁柜内才可能录得的声响。”
“你的意思是说--”余冥飞跳了起来。他同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在同游时告诉过丘子学有人托他带榴连糕一事。
胖刑警点头。
“故此，我们一方面假装要提控你，另一方面，密切注意丘子学的行径。结果，找到了两条线索。一是那三个流氓，是受人指使说你身上有油水，所以上来打劫的，这种上高尚酒店向外国游客公然行动的事情，在我们这里，也不是常常发生的；但他们是受什么指使，却要一关关的查上去，很麻烦很费事，他自己也损失不赀，你知道，根据时价，这些毒品，很值钱呢……”
“我不知道。”余冥飞悲愤地说。他万万未料到自己的好朋友会做出这种事。
“你当然不知道。”那皱脸的调查员笑了起来。“可是丘子学却知道得很清楚，他要跟他的上头道歉、解释、赔不是，否则，每分钟都有可能被人斩成十八截，这件事足足把他拖了几个月，我们派人跟踪他的时候，他仍在处理善后的问题，而且他利用报馆的关系，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关系，一向都做毒品转手的工作，这下可把他逮个正着，配份联络那三个歹徒行劫的口供，连同录音带里的证据，你那位朋友，要抵赖也无从了。其实，就算你不跟那些歹徒来那几下子，并大喊救命，丘子学也会藉故冲上来的，世上那有这么巧？他不只把你瞒过，连另外一位姓郭的也被他拉下当挡箭牌，不知不觉受了利用。”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余冥飞痛苦地说。
“谁教你名气大。”胖调查员悠游地说：“他把你的名气弄了上来，是要把你再涉入一件案子里，他就可以凭着你和他过去的情谊，做不少独家新闻。你的名气愈大，新闻也做得愈大，而且可以在不同国家发表，使他成为有道义的名记者。这一段日子，他在报馆里的地位受到冲击，非要建立大功不可。再说……”胖脸笑了笑，轮到皱脸说话了：
“重色轻友，所在多有，何况，他真的爱上了你那位红扮知己，殷小姐……”皱脸说：“以前在学校里，‘他就样样都输给你，心里早就不服气，你在这里因他而大大成名，他更是有气。那几天的相处，他深深的爱上了殷小姐，他也观察得很清楚，要赢得芳心，首先要除掉你这位首号情敌……”
“也许，还有些个什么原因，我们还需要去找出来。”胖脸叹道：”真麻烦，这些犯案的人，既不肯老老实实说话，什么都要靠我们自己判断、找疑点。不过，这已足够证明，你是清白无辜的了……”
余冥飞和殷凤搭同一班机回去的时候，两人的手都紧紧握在一起，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两人都仍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得要感谢那些活着比我们更艰苦的人。”余冥飞说：“我他们使我在艰难痛苦中坚持活下去的信念。”
“我也是想着他们，才能活下去也！”殷凤秀丽的脸孔洋溢着美丽的震动。
余冥飞看着她可人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抚了抚她额前的刘海。“你的头发。”
她倚偎的用纤手抹抹他唇上的髭。“你的胡子。”
余冥飞爱怜的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子。“你的鼻子。”殷凤可怜今今的用手在他鼻子上沾了一沾。“你的鼻子。”
余男飞觉得有些破坏气氛，无奈的问：“笑什么？”
殷凤说：“那次去监牢探你，看你的样子，’好令我心痛啊！”
余冥飞笑着把手搭过去，搂着她说：“所以你就做假证据来搭救我了？”
“这叫阴差阳错，天网恢恢嘛！”殷凤说着打开手提袋，一面说：“那时真怕你照见镜子，看到自己憔淬的样子，现在可不一样了，多好看……”她掏出面画口红时用的镜子，要他肠照。
他却瞥见手提袋里一件东西，问：“是什么……”随手拿了出来，原来是录音机，殷凤笑说：“全靠这个，才救了我们的命。”
余冥飞正色说；“是救了我的命。”
殷凤也正经的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余冥飞听得心中一痛，侧首看见她秀丽天真的样子，忍不住按下了录音带，凑着嘴就说：“我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这样重复着说了七、八遍。
殷凤笑嘻嘻的说：“你糟了，你犯下五百条大罪了！”
余冥飞只用力的搂她。“我不怕，你告我吧！”
殷凤柔柔慎说：“急什么，我们还有很多明天嘛！慢慢才告你。”白了他一眼，把录音机珍贵地塞回手提袋里。
机舱外的世界，蓝天白云，晴空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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