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三娘抬头一顾,心中却嘿嘿冷笑起来,她幽幽地叫道:“唐古拉铁,你认栽了么,想留下你一双宝贝女儿的狗命么?嘿嘿!” 她顿了一顿,狞笑道:“休要想得一厢情愿啦,老实告诉你,老娘儿子不管治得愈治不得愈,你们每个人都休想活着离去,除了赤城老儿的门人外!” 这婆娘倒还恩怨分明,每一提起,总把赤城门的人撇开。葛衣人浓眉掀动,心中也是有气,他深知自己一双女儿功力技业虽逊史三娘,但自得传花门绝学,纵不操握胜算,也是不致败落。 葛衣人心中想到:“这婆娘狂妄得紧,如此目中无人,也罢,不教训她一下,还道天下只有混元一气功最强呢!”当下,他轻轻阔袖一拂,对一双女儿打了个眼色,笑叱道:“小丫头,你等还不快快上去领教史前辈几招!” 姬儿嫣然一笑,妞儿年事较轻,人也忒顽皮,摇头晃脑地回答她爹道:“咱姊妹很久就要领教史前辈的混元功啦,史三娘似是不敢!” 话犹未落口,陡听史三娘暴喝一声,这声喝至刚至烈,宛如半空里忽起焦雷。妞儿乍见眼前灰影一闪,接着哗啦啦地一阵响,史三娘的腰链已然横扫过来,同时喝道:“住嘴,好大胆的丫头,你敢小觑老娘!” 这一招来得急遽异常,且是出其不意,武功若属寻常,想要躲开委实不易。但见妞儿怔了一怔,链影已到,心下不由唬了一跳,脚下立刻三爻六变,轻飘飘便已闪过,史三娘腰链去势未衰,碰妞儿不着,身形陡泻,却泻到葛衣人跟前。 她此际已是怒极气极,把心一横,咬牙暗道:“先把她老子毁了,再来收拾这双小贱人!” 想着,想着,腰链一抖,抖得笔直有如一根杆子,电光火石间便朝葛衣人的血海穴上点到。武林规矩,突施暗袭,乃最不光明正大,也为同道所不齿。葛衣人冷不防她有此一着,心下猛震,无暇思索,紫府门绝艺八手神功立刻展出,袖影晃动中,便来硬架对方点到的腰链。 双方相距不过咫尺,葛衣人又是身不移步不换,展眼之间,两下里袖链已然接实,但听得一声裂帛尖响,史三娘的腰链给震得斜斜堕下,嗡嗡作响不已,身形也随着猛退十来步。 葛衣人迫退对手,自己也是脚步浮动,站足不牢,退开两尺。一瞧右袖,竟给对方点穿了一个大洞。 这一较量,葛衣人衣袖虽然洞穿,但史三娘顿然给较短了。两人都是武林一等一高手,葛衣人衣袖扬起,坚逾钢板,史三娘腰链能点穿它,本是不凡,若以功力论,一幅薄薄的袖布和五金之英铸造而成的链子比,史三娘自然占了上风,但却没有把对方击败,反给迫退十数步,这不是较短了还有什么来? 紫府宫威镇边陲已数百年,葛衣人秉承前人技业,领袖西域,功力技业岂同凡响,是以史三娘虽苦修二十载,毕竟尚难与他比拟。 一退之余,史三娘心下吃惊,暗忖:“人道紫府神功,万功之宗,看去不假!” 她与葛衣人相识近四十载,只缘过去既属同道,且有渊源,没来由交过手,而此际过招,葛衣人也是迫不得已,是以史三娘对葛衣人功力技业,至今才知。 但她并不因此而退缩,二十年来一线天幽囚折磨,已然养成她那孤谬荒僻性子,岂会刹那之间,便已转变? 只听得史三娘桀桀怪笑,叫道:“妙啊!紫府宫的本领果是不凡,老娘领教了!” 一旋头,咧开嘴巴对姬儿妞儿冷冷叫道:“小贱人,你来,老娘今天跟你父女三人拼了!” 也不待对方回话,陡地运气丹田,把嘴一张,一股至烈至刚的煞气,已夺口而出,瞬眼间,已然直取姬儿妞儿袭到。 这口煞气,色调淡淡,与前此灰黑浓烟,大异其趣。 姬儿妞儿一瞥,不由大为震动,她姊妹俩已然洞悉,史三娘的混元一气功功力,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须知练这门技业的人,功力越深,所吐煞气,色调越淡,到得登峰造极,便是无形无色,如同空气一般,至于口吐“真火”,也非真个火自口中吐出,乃是喻其所吐口气极之炽熟,遇物可能燃烧而已。 前此在陷船岛,阴阳妪和花妖比划,那老怪妇也曾以混元一气功克敌,惟所发罡风煞气,全无色调,这就是说明那老怪妇的混元功已臻极峰了。 史三娘的混元功才展开,只听得姬儿笑嘻嘻叫道:“那活儿来了!史前辈这番使出的混元功非从前可比,妹妹,要得小心了!” 两个女孩子也不畏惧,她俩本来是并肩而立,这其间史三娘煞气一吐,她俩已经倏地向左右一分,掠开丈许,与史三娘遥遥对着,成为犄角之势。 她姊妹二人也忒聪慧,因为一分开,便可起牵制史三娘的作用,因为史三娘的气功,只能向一方袭击,不能同时左右兼顾。如此一来,不管史三娘向那一方侵袭,另一方便可乘暇蹈隙,回击对方,使对方首尾不可兼顾。 说时迟,那时快,史三娘口中的煞气已经掠到姬儿跟前,姬儿并没半点慌张失措颜色,一挥手,竟然运起“纯阴大法”来与对方周旋了。 且说“纯阴大法”这门技业,乃混元一气功之克星!是以姬儿功力虽浅,还是能抵挡得住,只见她掌心之处,寒风陡作,顷刻便把史三娘袭到的煞气抵住。甫一接触,史三娘便已惕觉到对方果然是用花门绝传武学纯阴大法,心下不由微微一震,但她仍然不把这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放在眼底,急促运元调气,把混元功猛地催到。 要知纯阴大法虽云是混元无功的死对头,但姬儿跟花妖日子太短,毕竟示窥秘奥,因此,抵当得来,却是颇为吃力。 但觉史三娘所发煞气,烈可焚林,热可沸河,自己的寒风,委实未达瓦解对方热量功能,时间一久,自感已渐渐不支,香汗淋漓,湿透罗衣了。 姬儿偷眼向站在丈外的妹妹妞儿望去,见妞儿仍然嘻嘻哂笑,袖手旁站,似是对自己危境浑然无觉,不由地心焦意烦起来。 她秀眉微微一蹙,不期然叫了声:“妹妹,你……” 妞儿不待姊姊说下去,已然接腔笑道:“姊姊,怎么啦?你不敌史前辈是不是?休焦急,待妹妹助姊姊一臂之力,史前辈早允诺咱们姊妹和她合斗啊!” 语毕,运功,倏地打出,这一打出,恰是遥击史三娘的左肋之间。 史三娘正得意间,一心以为毁了姬儿再收拾妞儿,好把这两个小丫头杀了,出出胸中一口闷气,显显混元功厉害的威风,怎料未及得手,妞儿已然出手相援她姊姊了。 她正全神贯注,进迫姬儿,陡然间,左肋方向,冷流突作,初时只微微有点冷,继而已感到一股凌厉寒气,掠到跟前。 那股寒气,大非寻常可比,若给触实,非当堂受了重伤不可。这一来,顿使史三娘大费手脚了,因为她的混元功只能吐向一面,不能同时兼顾,若是普通内功拳掌,她可以索性不理,任由袭击,也是不会损她分毫,只缘对方发到的又是纯阴大法,岂容她置若罔闻? 变生肘间,那容她有思索余地,人急智生,蓦地半截残躯,凌空一弹,同时混元功一收,姬儿眼花撩乱,已失对手身影,史三娘已弹到妞儿背后去了。 史三娘的混元功一收,姬儿掌心压力顿觉一轻,发出寒风竟也因而失了对象,不然而然地随着史三娘身影赶到,然而,这其间,史三娘已转到她妹妹背后,欲击无从,那股寒风说巧得巧,恰恰和自己妹妹妞儿所发出的纯阴大法触在一起。 姊姊俩甫一接触,已知不对劲,幸巧她俩技出名门,身手不弱,乍知上了史三娘道儿,马上脚下一移,三爻六变,齐齐旋身,转向对手史三娘。 这其间,史三娘嘴中煞气又伸,竟是实施暗袭,击向妞儿背心,姊姊俩一转向,两人四掌齐出,恰好又接个正着,三人两拨,这时大异方才,从犄角之势变成以二敌一,面对面较量了。 这么一来,史三娘不只逃过首尾被拳之危,且已占了上风,只缘姬儿姊妹俩的掌劲,已为史三娘混元功紧紧粘住,分袭不得了。 刚才姬儿单独和史三娘对掌,险些不支,自顾功力未逮,难以克制当前劲敌,现在有了妹妹助拳,情形就不同了,合两人功力,助以纯阴大法本身优点,斗将起来,恰恰与史三娘打个平手。 两下里各逞所能,僵持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是胜负未判,但史三娘已然微微感到有异,运开出去的煞气,渐渐缩了回来,心中不禁暗自吃惊。 原来纯阴大法这技业,不比混元功的急功近利,混元一气呵成,刚烈无比,一经发出,不成功便是败落,纯阴大法则大异其趣,表面平和慢缓,骨子里蕴深劲道,且这种劲道,时间越久越强。是以史三娘一鼓不下,再鼓而衰,三鼓已濒于枯竭之境。 史三娘心头烦躁,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睥睨纵横,几曾遇上如此敌手?心下又惊又怒,看看就要栽在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掌下了。 话说姬儿两个小姊妹,虽然一时占了上风,渐觉自己挥洒而出的纯阴大法寒岚已有进境,不像刚才姬儿单独和史三娘较量那般缚手缚脚,处处受制,但也并不好过!这其间,她俩已是毕其心力,再想向前推进半步,已不可能,这一点,怪妇史三娘那里得知呢? 大约又过顿饭光景,场中高手,但看史三娘和姬儿姊妹三人,神色俱已大变。史三娘那全无血色苍白姣好的脸庞,立刻已然泛上青光,蓝筋毕露,挥汗如雨,这一切,显示出她的真元已经行将耗费殆尽了。 姬儿妞儿一双姊妹,面目虽不扬,但素常里肤色却是红润可喜,经过这场剧斗,颜色已是异常,脸如死灰,娇喘数数,一望而知,她俩和史三娘同样感到难于应付了。 看到这里,塞外怪杰南星元突然扯了葛衣人一下衣角,悄声道:“唐古公子,不好,令嫒和史三娘如此缠斗下去,必落得一个两败俱伤之局,你得想想办法解救!” 葛衣人皱眉点头,一招手把他徒儿莹儿叫到跟前,说道:“你且下场去帮一帮你师妹,但不许伤害史前辈!” 莹儿应诺一声,一长身便已奔到斗场,笑嘻嘻地叫道:“师妹且歇歇,待愚姊来接替你,领教领教史前辈几招!” 斗场中两拨人,俱已疲态尽露,姬儿妞儿巴望不得她师姊有此一叫,登时都住手不斗,退回一旁。 此际史三娘也已成为强弩之末,对手姊妹一退,她也不好意思进逼,乘势收了混元功。 史三娘斜挂着脖子,望了莹儿桀桀笑道:“你这女娃要替师妹寻死?” 莹儿恭谨地向史三娘一施礼,朗声应道:“不敢,晚辈只望前辈手底下留情,怎敢无礼!” 史三娘暗地里调匀气息,纳了口气,然后叫道:“你早不是说要领教老娘的混元功?” 莹儿秀眉一攒,笑道:“晚辈微技末学,安敢和前辈高人随便动手,前辈若肯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免伤和气更妙!” 她这几句话,本来言之由衷,在紫府门中,没有一个肯和史三娘缠斗,更没人愿意置那怪妇于死地,只希望她能彻悟前非,大家好好商量,了结过节。 但在史三娘耳中听来,却是极不舒服,因为在辈分上劝谏之词,似乎不应出诸莹儿这般小辈之口。 史三娘喃喃骂道:“好啊!你们紫府宫的人全来欺负老娘啦!好小辈,老娘的事也用得着你这黄毛丫头来管!” 头一扬,仰天打了个哈哈,叫道:“紫府宫的鼠辈,你等就是一起,老娘也是不惧,好歹和你等拼了!” 史三娘那会不知这几个小辈的厉害,适间和姬儿交手,已险些出丑当堂,真元耗损甚大,这时若再接上高手,不啻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 只是,她在盛怒之下,人又孤僻好斗,那顾得了这许多。但见她一贯气,混元功又待展出,与莹儿拼个你死我活。她的嘴巴还未张开,就在这当儿,陡听座上有人冷冷笑道:“史三娘,你还逞什么强,连两个孩子也打不过,趁早听莹儿的话,好好和解,了结这般过节,还呕什么气?” 史三娘张目一顾,不由心中又是暴怒起来,原来说这话的人非是别人,乃是自己前度丈夫南星元。 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戟指哇然骂道:“老不死,你也要来对付老娘啦!” 语毕,却是气极而笑,桀桀响了一阵,幽幽叫道:“你有什么本领,要挑这根梁子,妙啊!老娘就不和那娃儿过招也罢,你敢接替下她么?” 南星元微微一笑,口中淡淡应道:“怎么不敢!”更不再打话儿,自座中慢慢挪身而起,身形一晃,便待闯下斗场。 他这举动,大出葛衣人意料之外,葛衣人深知以目前功力,塞外怪杰万万不是史三娘对手,就是自己下去,也未必能操胜券,要克制当前这疯妇人,除非花门的纯阴大法外,别无他计了。 葛衣人怎会料这刻的史三娘,已成强弩之末,混元功虽是不世之传武功,要伤人却无往时之容易了。 又怎会料到,塞外怪杰南星元这一出手,实大有深意在,且旨不在争强好胜,而在冰释这场孽债。 葛衣人乍见南星元身形一动,忙不迭地横里出手一拦,低呼道:“南兄台休要造次,待莹儿一人对付够了!” 他边说边向南星元脸上望去,只见塞外怪杰,面现刚毅之色,双眸棱光炯炯,却是看不出有半点杀气。不由心头一诧,又问道:“南兄台当真要下去和史三娘一分高下了么?” 南星元头一低,长长叹息一下,说道:“我是此间主人,排难解纷,理有此责。贱人狂妄不驯,我岂能诈痴装哑,袖手不理?唐古公子别拦我,如我不下场去,事情势无解决之望!” 葛衣人心中好急,他又说不出衷心的话,怕伤了南星元的自尊心,但又不放心南星元去斗史三娘,一时间,进退维谷,手中紧紧抓住南星元衣袖,兀是不肯放开。 南星元连番挣脱不得,心中好生不快,焦躁道:“我辈武林,首重道义,纵然此去落得粉身碎骨,若于义无缺,夫复何惧?公子且休缠着,坏了劣弟声名!” 这番话当真有份量,葛衣人再也阻不下他了,只是葛衣人叹了口气,不胜伤感地说道:“罢罢,南兄台以义为先,小弟怎能妄加阻拦,但……” 以下的话却说不下去,只缘在葛衣人心目中,南星元这番下去和史三娘较量,端的凶多吉少,说又说不出,却是一味焦灼在心头而已。 葛衣人的手一放,南星元身形已如怪鸟掠空,自座上飞跃下到场中。忽闻衣带飘风之声,旋首一顾,却见唐古拉铁紧缀在后,一起落下。 南星元恍然大悟,想道:“无怪唐古公子苦苦相阻,原来怕我不是那贱人对手,哈,他又怎知我已成竹在胸呢!”不错,葛衣人紧跟下场,乃为怕南星元有什么不利,好从旁救援。葛衣人倒也想得周全,放着他本门师徒女四人在一边,纵然南星元不敌前妻史三娘,也不致为她所害。 南星元一到当地,史三娘气得已然双眸喷火,正合得俗语一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再也不耐烦多费唇舌,残躯一弹,腰链哗啦便已亮开,迎头便向南星元击下。南星元早已有备,蟠龙绕步,身形斜斜一泻,已然让开,同时口里嚷道:“史妹妹,且听我说几句,再打不迟!” 南星元忽地改口相称,史三娘不由一怔神,数十年来往事,历历涌上眼前,心下不由一酸,一招过后,也不追击,两泪长垂,竟是鸣鸣哭了起来。 史三娘幽然啼道:“冤家有话就快说来,说明白了,好教你死而无怨!” 口风已然软了下来,时逾二十余载,当前这怪妇还是第一遭听得前夫亲切唤呼,一时间本性复了一半。她也是情性中人,只为横遭惨祸,幽囚过火恨成痫,一旦心上加以呵护,心中怨积自是稍稍舒抑了。 葛衣人暗里点头,这才明白过来,明白南星元这次冒万死下场来的用意了。 一追溯前尘影事,南星元也是怆悲莫禁,虎目中不由挤下两滴泪珠儿来。 过了半晌,方听南星元咽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理所当然,你我恩怨之事,待会儿自当了结。不过,紫府宫与你并无仇怨,你却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史三娘闻言,忽地止泪不哭,腰际短铁哗啦啦一阵响,又是抖得笔直,只是她这番非攻击人家,而是指向呆坐座上的儿子玉箫郎君,要知这怪妇人,手足俱废,想用手示意已不可能,故以链代手了。 一指过后,史三娘哭道:“紫府宫的鼠辈,毁了我儿子史炎,这算不算是仇冤?老不死,你还敢护短他们!” 南星元苦笑道:“不错,史炎是毁在紫府门人之手,只不过,紫府中人为何要把他武功废了,你可知道?” 史三娘愣了一愣,心中想道:“对啊,打人杀人,都得有个缘故,没来由随便乱打乱杀。紫府宫一向名誉甚好,又不是疯子,怎会无缘无故毁去我儿武功!” 口中呐呐,良久说不出话来,南星元鉴貌辨色,已然瞧料得到史三娘心中疑惑重重。当下,他继续说了下去道:“你既不知道,又不问情由,只顾要替儿子报仇雪恨。唉,史炎这畜牲,难道就是你的儿子,而不是我的儿子么?天下父母爱其子女,人同此心,我南星无又何独不然呢!” 说到这儿,陡听史三娘桀桀怪笑道:“好啊!老不死,你既知天下父母俱疼他们的儿女,那么,眼巴巴看外人把自己儿子废了,你却袖手不动,这又是何道理!” 南星元剑眉掀动,嘿嘿冷笑数声,说道:“这就叫做大义灭亲,当然啰,是自己儿子不好,我辈是江湖上叮当响的汉子,生下不肖儿子,外人不管,自己也得管他一管,方是道理,倘任性庇恶,岂非助纣为虐?” 史三娘此刻本性稍复,听了她前夫的话,心下微微一颤,口中却叫道:“有何凭证,你敢诬蔑我儿不肖!” 南星元哈哈笑道:“玉箫郎君在江湖上,臭名昭彰,只瞒着幽处一线天的娘亲。万恶淫为首,我辈侠义,首戒乱色,你的好儿子啊!他,他正是一个采花淫贼,人神共愤,这怎能见容于武林正派,似此禽兽不如行径,紫府宫门人把他废掉武功,我还认为惩处太轻呢!” 顿时,史三娘想起了在一线天中母子邂逅的一幕,那其间,史炎不是拒认亲娘,图奸亲妹么?只缘那时的史三娘,心智已迷,故不以为忤,此刻想来,不由一阵寒心,左右思维,她已渐觉曲在自己儿子一方,但她不能就此坦率认错,还想为儿子饰非掩罪。 史三娘喃喃不休道:“老不死,谁信你的鬼话来,你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要了,还是人么?” 南星元待她喃喃一过,却问道:“你要听听你儿子的罪行经过么?” 史三娘腰链又抖,陡地击向身畔一株大树,那大树经受不起她这一击,哑然颓倒下去。 史三娘叫道:“我不听,我不听,你说的全是诬害他的鬼话!” 当前这婆娘竟是讳疾忌医,不愿纳他人忠言。南星元皱眉搓手,又道:“我且不说那畜牲的罪过,只举一事,你便知紫府门废掉他的武功,乃情非得已!” 史三娘心念一动,叫道:“老不死,你且说来听听!” 南星元回顾身畔的葛衣人一下,说道:“唐古公子因念及三十年前,你我在长白助他一臂之力,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语至此,却给史三娘嘿嘿冷笑之声打断了话柄,史三娘接上腔道:“对啊!紫府宫的鼠辈,若是恩怨分明,也就不该把我儿子弄成这个模样啦!” 南星元长叹一声,叫道:“你只顾护短不肖子,却不纳他人忠言,怎能称得上江湖道上好汉。其实,紫府宫的朋友,若要伤你儿子,早就做了,何用等到今天来此才做,他在江湖上多行不义,唐古公子处处示警告诫,畜牲置若罔闻,直到忍无可忍,方予动手制裁。史妹妹,你可知道史炎这畜牲与紫府宫的渊源么?把他废了,不过是清理门户,于理有何不合?” 史三娘微微一愕,反复问道:“老不死,你说什么,我儿史炎是紫府宫的门人?” 南星元颔首,淡淡回道:“不错,可算是半个门人,即使半个,也是门人,有了罪行,本门尊长该不该出手,清理叛徒?” 史三娘瞪目道:“老不死,放明白点说话,徒弟便徒弟,怎地会是半个?” 南星元笑道:“史妹妹忘记了二十年前在峨嵋山畔之事了么?” 这一下提示,顿使史三娘追忆起前尘影事来,那时间正是紫府宫高手追缉紫府魔君,偶在峨嵋与史三娘相遇,当日追风神叟唐古喀木登不是亲口承诺十年后待史三娘腹中骨肉长成,将紫府门绝技相授,以酬长白相助之德么?想不到二十年后,玉箫郎君学成紫府绝艺,却又毁在紫府中人手上,诚为因果报应。 史三娘默然不语,南星元续说下去道:“唐古公子虽无正式收录史炎为徒,但已实践前约,把本门技业相授,这算不算是半个门人?” 史三娘微微叹了口气,道:“无怪我儿所使流云飞袖,与八手神功极其相似,原来那流云飞袖也是紫府技业!” 南星元呵呵朗笑道:“你知道就好,史炎这畜牲既是唐古公子半个门人,若非罪恶贯盈,他怎肯遽此忍心下手?”当下,乃把当年单婵带同史炎赴镇江,访唐古拉铁,把史炎托他调教,以及史炎长成,学成流云飞袖,不辞而别,潜赴江湖,为非作歹,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了去。 这其间,史三娘性情陡变,若在平日,她半句话也难接受别人规谏,此际南星元侃侃而道,把史炎骂得一文不值,这怪妇人却没有发作,只是静静谛听,不发一语。 待得塞外怪杰把话说完,史三娘猛然一喝道:“老不死,你的话可全是真的?” 南星元又是仰天一阵哈哈,正待答话,陡然间,但见筵席座中,彩影闪动,有人已离座而起,直飞下了斗场。 史南两人齐齐一看,心中不约而同地数了数,下来斗场的全是女孩子,一共四人之多。 史三娘心中吃了一惊,自忖道:“莫非下来的四个女娃儿,尽是上了那畜牲的当,唉,炎儿也当真狂得紧了!” 她提一提头,正待喝问,只见南星元笑嘻嘻地把手往下场数人一指道:“苦主来了,我没骗你,如是不信,可自问问她们!” 为首一人,正是塞外怪杰女徒秋娘,这薄命孤女,早已泪承于睫,跨步向前,遥遥朝史三娘施了一礼,咽声叫道:“史前辈听禀,我师傅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半句诬陷史炎哥哥!” 这小妮子,为情所困,前此屡屡遭受玉箫郎君狎辱抛弃,却是逆来顺受,全无半点怨言。适才座中听了师傅南星元力斥心上人非为妄作,芳心已碎,至是始大悟前非,故也下场来帮着师傅,作个证人。 史三娘此际,也是怆悲莫禁,心中烦躁已极,只见她秀眉一扬,叫道:“有话便说,婆婆妈妈做甚!” 秋娘一言一泪,把她在镇江随爷爷卖唱,为她被泼皮戏弄说起,而至堕入玉箫郎君彀中,遭其始乱终弃等情,扼要说了一遍。 这席话说得极其凄切动人,史三娘听了,不由脸色大变,她也是当今武林有数人物,纵恶庇凶,绝非光明正大,日后留传江湖,她还有脸见人? 史三娘咬牙切齿叫道:“这畜牲如此不长进,若是我早知道了,一线天相逢时,早给他废了!” 葛衣人暗里点头,想到:“人性本来不恶,或因折磨过甚;或为物欲所诱;或因附炎越势,才会湮没善念。前有花妖,今有史三娘,皆由善趋恶,又自恶回善,看来史三娘返祖还真,非无可能!” 史三娘此时人性也确已逐渐恢复,大异在一线天之中。 列位看官,谅也得记,在第六集中,南芝邂逅史炎谷底,那贼子明知对方是自己的异母妹妹,竟想一逞大欲,以此禽兽行径,当日史三娘却视若无睹,反屡助纣为虐,和这时相比,岂止判若云坭,如非人性恢复,曷能臻此? 且说史三娘叫声才落,陡见数少女中,又走出一人,史三娘一望,心中不由暗吃一惊。她认得此人,乃是桑龙姑的女儿南玲,自忖道:“南玲与那畜牲亲属兄妹,莫非那畜牲已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么?” 南玲轻挪莲步,不疾不徐,展眼之间,已到面前。她不比秋娘,如带雨梨花,却是半滴泪痕也没有,但见她柳眉微竖,杏眼圆睁,面蕴怒容。一到当地,呼地一响,腰际蛇鞭已然亮出。 她大声喝道:“史三娘,你纵子行凶,尚敢替崽巧辩!” 史三娘心性奇劣,若好好和她说话,她还按捺得住,以南玲这般小辈,在她面前肆意叱喝,这怎教她咽得下这口气呢? 当下,史三娘腰系短链,也哗啦啦抖个笔直,嘿嘿冷笑连声道:“小丫头,你待怎地?难道要把老娘杀了不成?” 南玲又是暴喝一声:“我要把你那狗儿子亲手毁了,以谢世人!” 这话一出,史三娘气得脸色剧变,葛衣人又是暗里一阵点头,肚里说道:“塞外怪杰方才那席话当真不错,想不到可以改恶从善,化沐为浴!” 南玲这孩子素日里行径如何,葛衣人那会不知,她与秋娘一般,迷于玉箫郎君颦笑之间,但比秋娘更坏,这时竟也大悟前非,帮同责斥贼子! 葛衣人怕南玲和史三娘把话说僵了,忙不迭地劝道:“有话好说,别呕这些闲气,史炎是非曲直,一会自有分晓!” 其实,南史二人也不愿就此交手,南玲不过因一时之气,若和史三娘交拼起来,不啻以卵击石,她自己那会不知? 两人正僵持间,南星元忽地横里伸手一抄,竟把南玲手中蛇鞭夺了过去,顺势一带,便把她带开十来步,然后拍拍她的肩膊道:“孩子,史炎那畜牲不只害了你一人,还有不少人和他有过节!” 南玲心虽存怯意,但口里倒硬,悻悻然道:“只知有儿子,不知有善恶,这样的母亲,当真要不得,别人怕她武功厉害,我可不惧!” 南星元一笑,朝着史三娘劝道:“史妹妹,你一把年纪啦,休和孩子们一般见识!” 史三娘长叹一声,腰链随着垂了下去,幽幽说道:“这可便宜了那丫头!” 双眸陡然一张,炯炯凌光,夺眶而射,对南玲叫道:“丫头,你是不是也着了畜牲的道儿,一发告诉我,自有公道措置,嘿嘿,要是要逞蛮,休想活命!” 史三娘也有这份耐性,委实出人意料之外了,却听南星元对南玲说道:“史妈妈要你说,你就说吧,公道自在人心,等会她自有主意!” 南玲铁青的脸蓦地一宽,两颗豆大的泪珠儿,自目中挤了出来,哭道:“当初我也不知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但大错已然铸成,叫我以后怎生活得下去?” 语至此,已然噎不成声,在抽噎中,南玲终于把采石矶山头丑事,约略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