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与老学究离开江滩现场,来到官道旁的—处林子里,双双坐了下来,老学究开口道:“把东西解开来看看!”方珏依言解开市包,里面赫然是—柄两尺长的短剑。—按卡簧,抽出剑身,暗夜中仍见碧芒闪闪,老学究接过手去仔细研摩,半晌无言,方珏忍不住道:“老哥,怎么样?”老学究没有答腔,看了又看,突地把剑掷向丈外的一块巨石,“嚓”地一声,石头进溅出—蓬火花,短剑反弹落地。这意外的举动,使方珏大吃—惊。老学究栗声道:“我知道何以在听了那紫衣少女数语之后,‘母子鸳鸯’撒手而去的原因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方珏惊讶地道:“什么原因?”
“这剑是假的!”
“假的?”
“不错!”
方珏意外地得到了这柄“王者之剑”,本来不是他的存心,没有奢望,也就无所渭失望,他只是好奇,瞪大星目道:“老哥怎么知道是假的?”老学究道:“照武林传言,‘王者之剑’切物如腐,我这一掷,已注入了五成真力,但却不能贯石而入。再参酌紫衣少女的话,证明这剑是假的。”方珏眉头—紧,道:“—柄假剑会引起这多江湖人物流血争夺?”老学究吐了口气,说道:“因为他们不知道是假的。”
“不对!”
“什么不对?”
“既是假的,就不会发生装死托物,然后又毒杀黄韬的事。”
“小兄弟,江湖人物诡诈百出,内中—定有文章的,很可能得到真剑的,故意布这疑局,转移江湖觊觎者的目标。做得越逼真,越使人深信不疑,可怜的是那些无辜的牺牲者。”
“这会是谁做的?”
“那就无法想象!”我们晚到—步,不知这假剑最初是在谁手里。”
“那叫李筱娟的紫衣少女—定知道,不然她怎会指出剑是假的?对了,她临去时留话说,我得到这东西将大失所望,这不是明显指出剑是假的了么?”
“有理!”
方珏忽然想到了—件事,脱口道:“是神剑帮主的杰作!”
老学究双睛—亮,道:“你根据什么这样说?”方珏道:”紫衣少女曾要‘中州恶客’王江传语他们帮主,说他的心机白费了。”老学究拍手道:“小兄弟,你真了不起,竟能见微知著。”方珏笑笑道:“老哥谬赞了,但不知神剑帮主是何许人物?”
“不知道,这在江湖上是一个谜,对方从来没公开露过面。”
“那毒杀黄韬的,当是神剑帮主?”
“不一定,也许是他手下所为。”
“但有一点可以认定,‘王者之剑’在他手中!”
“也很难说,这需要查证。”
“为什么?”
“也许他伪造这事故。目的要引出某人。或达到某种企图,如果他真的得到了‘王者之剑’,就该隐秘才是,为什么要布这疑阵,使人注目,暴露自己之短,岂非欲盖弥彰?”
方珏深深点头道:“老哥析理入微,拜服,拜服!”说着,扔去了手中剑鞘。老学究深深望了方珏一眼,道:“小兄弟,你如果没事,跟老哥去拜访一位老友,很值得你认识的。”方珏心头一动,道:“何许人物?”老学究道:“大名鼎鼎的‘偷生客’!”方珏如触电似地一震,脱口栗呼道:“偷生客?”这是他奉师命要杀的第二人,他正愁无处打探,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确是天从人愿。
老学究惊声道:“小兄弟,你怎么了?你认识‘偷生客’?”方珏立即警觉自己失态,竭力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故意笑笑,掩饰刚刚失常的反应,放缓了声音道:“不认识,不过小弟久闻‘偷生客’的大名,只恨无缘识荆,能得老哥引介,拜识—代奇人,实在是件足慰平生的快事。”老学究“哦”了—声道:“原来如此,倒把老哥我唬了一大跳,以为小兄弟跟他有过节呢!”方珏心头一阵卜卜乱跳.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偷生客驻驾何处?”老学究道:“不远,就在附近山中,大半天的脚程。”方珏点头道:“好,我们就动身么?”老学究笑笑道:“别这么性急,我们先到镇上填饱肚子,顺便买些酒食,如果你有兴趣走夜路的话,我们吃喝完了动身,明天日出稳到。”方珏道:“就这么决定了,老哥,我们走!”
晨光熹微,晓雾未收,一老—少两个儒生,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像是在探幽寻胜。他俩,正是老学究与方珏,方珏胁下夹了一坛子酒,老学究提了几大包蒲包,都是现成的熟食。一路之上,方珏心事重重,他在考虑如何下手,只要一出手,就得抖露身份,而老学究与“偷生客”是知交,自己是他带来的,等于引煞星上门,自己又与老学究是新交。虽说相识短暂,但双方还真投契,怎么下手呢?老学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是师命难违,师恩重如山,师父一代英豪,名满天下,竟被刺目断臂,凶手谁说不可杀?
老学究突地平指岭顶一片松林,道:“到了,就在那片苍松深处!”方珏心烦意乱,心里还没打定主意,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老学究又道:“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来了,旧友久别重逢,必有一番欢欣。”方珏又“唔”了一声,暗忖:“船到桥头自然直,看事行事吧,为了执行师命,一切在所不计了。”
穿过松林,靠近岭缘,数株巨松环抱下,现出—间草庐。老学究遥遥扬声高叫道:“日上三竿,偷生者还高卧不起吗?”没有回应。到了草庐前,老学究惊“噫”了一声,呆住了 方珏也发了愣。
草庐半塌,野草越过门槛,蔓延到堂屋里,四处结满了蛛网,显然很久没人居住了。方珏放下酒坛,向里张望了—眼,栗声道:“怎么回事?”老学究喃喃地道:“怪事,这偷生苟活的人哪里去了?”方珏感到无比的懊丧,皱紧了眉头道:“老哥,三年前你来过?”
“是呀!”
“他可能会搬到什么地方?”
“无从想象!”
方珏下意识地转到屋后,一看,两眼登时直了,眼前是一杯土冢,野草萋萋,—块山石墓碑,上面赫然刻着“善恶不辨,偷生何为,一杯黄土,无是无非。”旁边注了—行小字:“偷生客预立碑文,臭皮囊—具,请发现者代为收拾,殁者永感于泉下。”老学究也走了过来,目光扫处,悲呼道:“老友,三冬小隔,竟然幽冥异路!”方珏咬着牙道:“他竟然死了!”
老学究呆立了一会儿,打开蒲包。摆设在墓前,又到前面寻了两个碗,搬来酒坛,拍开泥封,倒了两碗,—碗自己喝—下,另一碗徐徐泼在地上,含着老泪喃喃祝祷道:“老友,浊酒—碗,聊表哀悼,世事本无常,愿老友安息!”方珏心思一片狂乱,人死了,—切恩怨,不了而了,他能说什么呢?老学究席地坐下,招呼方珏道:“小兄弟,坐下,云泥相隔,但心灵—线通。我们伴老友痛饮一番吧!”方珏无可奈何地坐下,两人在坟前喝了起来,当然,这简直不是味道,但他在潜意识里却有一丝欣慰,他奉师命杀人是不得已,现在对象已不存在,他可以少出一次手,杀人,无论所持的是什么理由。内心总是不安的。
日到中天,方珏转了念头道:“老哥,小弟我忽然想到有件事要办,我们暂时分手吧!”老学究情意殷殷地道:“老哥我能效力么?”方珏笑笑道:“不必,小事—件,是私事,不敢劳烦老哥!”老学究捻须道:“那我们另图后会了!”方珏依依揖别。老学究望着方珏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道:“将来是何了局?唉!只有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了!”
“偷生客”既已不在人世,方珏必须赶回山去复命。
绝涧,茅屋,景物依旧。方珏来到了屋前,故意放重脚步,但,奇怪,没有师父向例的喝问声,他只好开口道:“师父……”觉得不妥,立即又改口道:“老前辈,晚辈回来了。”屋内传出—个孱弱的声音:“进来!”方珏心头泛了寒,他有个不祥的预感,三步作两步冲入屋中,只见老人横躺在竹榻上,张着口在喘气,情况非常不妙。方珏趋近榻前,急声道:“您老人家怎么了?”老人有气无力地道:“油枯灯尽,老夫的大限到了,幸亏你回来得早。”方珏心头一惨,长跪榻前,悲唤道:“老前辈,您怎么突然……”声音哽住了,他是老人带大的,十多年来,相依为命,亲如父子,虽然老人个性怪僻,不许以师徒相称,但这一份山海般的感情。是不能磨灭的。老人喘息了—阵,道:“娃儿,为师的当年身中奇毒,所以才被肖小所乘,剜目断臂,这些年来,全凭—口先天真气护住心脉,年老体衰,是自然的演化,体内余毒已经无法控制……”方珏颤声道:“老前辈,为什么不寻求解毒之药?”老人激声道:“堂堂‘武林至尊’变成了残废,有何面目去求别人。”方珏咬咬牙,道:“这么说……应该是有解药的,请您老人家指示门路,晚辈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求到解药。”老人摆了摆头,道:“来不及了,而且,老夫岂屑于求人救命,不要多说了,你这次去办事。结果如何?”方珏激颤地道:“偷生客业已物故!”老人大叫道:“什么,他死了?”
“是的,晚辈见到他的坟墓!”
“人头呢?”
“这……晚辈认为掘墓毁尸,有失仁道!”,
“胡说,什么仁道,老夫如此下场,仁道何在?……”急喘—阵之后,接下去又道:“你怎么断定对方不是诈死以求生?”
方珏心中一动,想了想,道:“晚辈会查证清楚的!”老人全身起了一阵抽扭,像是十分痛苦。方珏忙紧握住老人的独臂,哀声道:“老前辈,为什么不让晚辈尽一份心意?”老人又振作起精神道:“老夫的时间不多了,听着,你最后要杀的是你师叔‘天下第一剑’裴震!”方珏栗呼道:“师叔裴震!”
“不……不是你师叔,你我没有师徒的名分,你算是受老夫之托,清理门户,把杀师犯上的大逆之徒,正以门规!”
“杀师犯上?”
“不错,你师祖……嗨!老夫又说岔了,是老夫的师尊,他是被逆徒所杀,老夫要清理门户,迄未如愿。”
“师祖他老人家是他害的?”
“师门不幸,出此大逆不道之徒,所以老夫立誓永不收徒!”
方珏脱口道:“那师门一脉,岂非要从您老人家而断绝?”一句话,说得老人半晌无言,但从脸孔的扭曲,可以看得出老人内心的激动,断了门脉香烟,同样的是罪愆,久久,老人叹了口气道:“孩子,老夫……也许是错了,不过,誓言不可破,待老夫闭上双眼之后,你可以在祖师灵前认祖归宗……”方珏感到无比的激动,他所期待的就是这句话,他绝不愿意老人如此含恨而殁,可是,事实上他束手无策。老人身躯又起抽扭,挣扎着道:“孩子,你……不是裴震的对手,他……已经尽得师门绝传,除非……”方珏栗声道:“师父,除非什么?”他要在师父未断气之前,正师徒的称谓。老人已无力再反驳方珏的称呼,口唇连连翕动之后,才迸出半句话道:“除非……得到……王者之剑!”喉头痰涌,头一偏,咽了气。方珏怪叫一声:“王者之剑!”伏在老人身上,号啕痛哭起来。
一代武林巨星,殒落了。
方珏如丧考妣,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最崇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