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矮”静静坐着听黑衣女人笑。
“云岭三怪”是一甲子前的人物,算来年纪当在百岁之外,为人亦正亦邪,全凭自己好恶行事,在当年是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角色,谁也不敢轻易招惹,销声匿迹已有几十年,江湖中已鲜有人提起。
三怪的出身来历无人知道,江湖人以他们的外形来赠以名号,分别是“一矮”“二瘦”“三肥”,他们也欣然接受沿用。当今武林中见过他们真面目的恐怕没剩下几个,而下几代的仅能从传说的掌故中得知。黑衣女人能一口道出对方来路是凭想象而误打误中,从声调而判,她当是半百左右的年纪,不可能见过三怪。
黑衣女人似已笑够,自动敛了笑声。
“女人!”这种称呼相当别致,可见其怪之一斑。“你笑够了?”
“够了!”黑衣女人的声音又恢复森寒。
“要你自断一臂是我老人家一念之仁,有什么好笑?”
“太好笑了!”
“说个道理出来?”
“我来是救人,杀的是绑架无辜幼童的劫匪,阁下竟然要我自断一臂,这不是太好笑了么?”她了无惊惧。
“你能一口道出我老人家的尊号,所以我老人家才动了慈心,特别宽容,只要你自断一臂以示薄惩,算是一种恩典,你认为这可笑?”
“你阁下收了慈心吧,一句话,办不到!”
“那你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救不了人我就不打算离开。”黑衣女人语意坚决。
“那你是想留下罗?”
“让事实来证明。”
“好,那你听着,现在四方上下有六十五种致命的利器在对着你,我老人家只消动一下指头,你就会变成一堆烂肉,这一点也不可笑对不对?敢对我老人家如此说话的数你是第一人,凭这点就值得我老人家动指头。”
话出自“一矮”之口,当然不是虚声恫吓。
黑衣女人木立不动,她本身也是诡异人物,面对这种情况如何应付只有她自己知道。由于是黑纱遮面,别人无法从她脸上的表情去研判她内心的反应,但从她石雕般稳立的身形,可以约略测出绝非是易与之辈。
“你打定主意没有?”“一矮”漫声问。
“打定了!”
“那你就动手吧。”
“我要阁下交人。”黑衣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哈哈哈哈……”这回轮到“一矮”笑了,带着稚气的声调有如儿啼,但一点也不可笑,充满了恐怖的况味,说得更明白些便是带着极浓的杀机,不用说,这是他即将发动杀人机关的先兆。
“阁下准备同归于尽?”黑衣妇人冰声说。
“什么意思?”一矮止住笑声,偏起头问,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阁下刚才说有六十五种致命的利器对着我,一动指头就可以使我变成—堆烂肉。我明白,在这种状况下,即使变成一只蚊蚋也难逃死劫,除非化为烟尘,但人是不可能化为烟尘的。不过,我也为阁下准备了一样东西,虽然只是一样,但连指头都不必动,动意就行,同样也可使阁下形销骨灭,所以只要阁下一有动作,双方便同归于尽,这绝不是虚言诡语,事实可以证明。”黑衣女人面色阴沉地说,语气不但肯定,而且充满了自信。
“一矮”的火眼金睛在闪动,他是成了精的人物,他不相信黑衣女人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但事关生死又不敢不信。
空气沉寂下来,但更诡谲。
黑衣女人的沉着,增强了她所说的真实性。
“我老人家不信这个邪。”“一矮”终于又开口。
“我说过从事实证明,当然你我都看不到。”
局面已僵,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就在这双方僵持不下的当口,韩先启双臂垂直,从外而入,因为手没摆动,仿佛是僵尸移动,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三女,径直步向长案。
“一矮”的眼睛圆瞪。
突如其来的情况,而且怪得离谱。
五个人步到案前,已经把“一矮”和黑衣女人隔开。
“怎么回事?”“一矮”怒声喝问。
韩先启和一男三女突然歪下去。
黑衣女人的身影已经从书房中消失。
“一矮”离开座椅步出,人只比长案高了少许,最多不超过三尺,倒是手臂跟常人差不多,配在他身上便成了双手过膝,如果腿长而曲的话,便是标准的猿公了,腿短而直,所以还不脱人相。袖口与过膝短衫齐平,是特制的。
他伸手探试韩先启,人短臂长,恰到好处不必弯腰。
“哈!有意思,当今之世居然也有人会这失传的小门道‘定时倒’,想不到阴沟里会翻船,上了那小女人的大当,什么同归于尽,是吓人的,有人配合着帮她演戏。”
“一矮”嘴里嘟哝着隔空弹指解了五人禁制。
五个男女纷纷起立,一看情形又全部跪倒。
“怎么回事?”火眼金睛照定韩先启。
“徒儿该死,竟然栽在古二少爷手里。”韩先启连连以头触地,满面惶恐之色,“那孩子已经……”
“古二少爷……就是你师兄说的那小子?”
“是的。”
“他把人救走了?”
“是的。”
山坳外的林子。
古二少爷手里牵着小虎,与他面对的是黑衣女人。
“叔叔,您带我去见姐姐?”小虎仰面问。
“是的,你姐姐天天在想你,见到你她不知有多高兴,你被坏人关在这里一点也不害怕?”古二少爷亲切地问。
“我不怕,他们对我很好,尤其是那个小人国来的白胡子老公公真好玩,他还跟我捉迷藏哩。”小虎天真地说。
古二少爷莞尔。
“二少爷,谢谢你救出小虎,也解了我的危。”黑衣女人开口。
“用不着,这是我答应香君必须要办到的事。”
“把人交给我!”
“为什么?”
“只有跟着我他才会安全。”
“芳驾什么身份?”
“这你不必管。”
“那小虎的事芳驾也不必管,请便吧!”
“早不走,现在要走来不及了。”带稚气的声音。
“小老公公!”小虎大声叫。
不到八尺的树身旁站着一个奇矮的怪老──“一矮”,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光临的,仿佛他人本就站在那儿,要不是他出声不易发觉,他太矮了。古二少爷不由为之一怔,而黑衣女人却疾挪步靠到古二少爷身边。
“你就是小子们口里称的古二少爷?”“一矮”打量着古二少爷,人矮,所以脸上仰着的。
“我就是,阁下不用说是传闻中的‘一矮’?”
“天生的招牌,这一问是多余,你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到此来撩拨我老人家,是嫌命长活腻了么?”
“这倒没有,我还想一直活下去,为一些老而无德的人送终哩!”古二少爷笑着说,根本不把这老怪当回事。
“你小子好大的口气!”“一矮”晃了下头。“唉!一个人如果存心要找死,那可是没办法的事,可怜!”
古二少爷被人当面叫小子可是破题儿第一遭,但他并不在乎。“云岭三怪”年已逾百,能跟他们当面对话还真是震惊江湖的大事,有些武林人可能连他们的名号都不曾听说过,别说见识到他们的庐山真面目的了。
“‘金剑’庄亦扬是阁下的什么人?”这一点相当重要,古二少爷沉声问。
“庄亦扬?什么庄亦扬,我老人家没听说过。”
“不敢承认?”
“废话,你没资格跟我老人家说这么多话,现在先把这娃娃给放了,然后领死。”“一矮”轻捋白须。
“不要,我要回我姐姐身边。”小虎摇着小手。
“小东西,你不想让老公公把你变成天下第一人?”
这句话使古二少爷心头一凛,要是不这么巧合救出了小虎,若干年后江湖上将出现另一个更可怕的怪物。
“不要!”小虎断然回答。
“小东西,老公公从来没听人当面说过‘不’字,乖乖走过来,不然老公公就要生气了!”边说边挪动脚步,很滑稽的形象,就像是一段大柴头在移动,又像是孩童假扮的老头在做游戏,令人忍俊不禁。
但古二少爷心里却了无笑意,他头一次面对这种功高莫测的怪物,也是头一次面对没有绝对制胜把握的对手。
“一矮”移动缓慢,但已到了五尺之内。
古二少爷现在顾虑的是小虎的安危,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重落魔掌,但人牵在手里对他的行动有极大妨碍。
黑衣女人冷不妨从古二少爷手里拉过小虎,抱起,飘退八尺。
古二少爷无法再顾及小虎,暂时由黑衣女人护持也好,这样他便可以全心全力应付这老怪物,以免顾此失彼。
“一矮”的双眼射出带煞的红光。
古二少爷把藤条捏紧。
影子一晃,“一矮”已到身前而且伸出手臂。
“嚓!”藤条切落,他用了八成真力,结结实实地切中“一矮”的手臂,照说这一鞭足可把对方的手臂切断,但事实不是如此,藤条像切在一方顽石之上,反震的潜力使他的虎口发麻,而且反弹而起。
“一矮”行所无事,曲指如钩,原式不变抓出,手臂虽长但人太矮,只能抓到心口部位。肉爪,但比黑衣女人的钢爪厉害多了,爪未到,但指尖上发出的无形刚烈劲气已经袭体,如果抓实,不用说会掏个大窟窿。
藤条猛划,人顺势退了三尺。
又是一声“嚓”,藤条抽中手抓。
“一矮”还是依然无事,只是停住了,手爪仍在半空。
古二少爷不由不暗自心惊,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碰上的劲敌。
“一矮”缓缓收回手,银白的须发逆立蓬飞,头脸变成了一个大白毛球,眼里的红光变成了两根红线,仿佛是能贯穿物体的有形利器,显然已是怒极。一般的高手恐怕连他的目光都禁受不起,就甭提他出手了。
古二少爷把十成功力贯注藤条,凝神而待。
“你敢逃?”“一矮”身躯一晃。
古二少爷外号“影子人”,他的身法当然是独到的,别人办不到他办得到,跟着闪动,一下便截住了“一矮”。
黑衣女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林樾之中,连同小虎。
古二少爷心头一紧,但他无法分身去追。
“一矮”这下栽得够惨,竟然眼睁睁望着后生晚辈从眼前从容脱身,如果此事传出江湖,这块招牌便算砸了。
“小子,这女人是你什么人?”“一矮”怒极,但不动气。像他这样的身份是不会在后辈面前出乖现丑的。
“什么也不是!”
“胡说,你们分明是一路。”
“我跟她在前道才初逢乍见,根本不知道她的来路、只是有一点我承认,我们的目的一样,救人。”
“你师出何门?”
“无可奉告。”
“很好,说与不说都是一样,宰了你自然就会有人出面。”单掌暴扬,挥出,一道排山劲气撞向古二少爷。
古二少爷有心测试彼此功力,也挥掌抗拒。
“波!”地一声巨响,劲气狂伸暴卷,似乎要撕裂空间,劲气余波震得林木发出一片沙沙之声久久不衰,振荡出五六丈之远。
“一矮”矮短的身躯晃了两晃。
古二少爷退了一个大步,顿时信心大增,表面上他是逊了一筹,但他心里有数,仓促出掌未尽全力,彼此的内力相差不大,而克敌之道除了内力还得讲究武技功夫与运用的巧妙,这当中的学问便大了。
“一矮”输不起,他的确输不起,跟所有登上超级高手宝座的人物一样,不愿从宝座上跌下来,只要一跌便无法再登座,故而有许多人物一旦成名之后便知道珍惜羽毛,但有的却挟其成就而称霸,终致身败名裂的下场。
“啊!”一声厉叫,矮短身形凌空而起,张臂,打横,一个盘旋,以“苍鹰搏兔”之势疾扑而下。
古二少爷心头一凛,绝不敢掉以轻心,贯足内劲的藤条不亚于百炼钢鞭,朝头顶挥一个圆。
“一矮”双掌向下吐劲虚按,掌力触及鞭圈产生强力反弹,他趁势再起,一个转折,闪电般再次扑击。这一击正好在古二少爷划完圈劲势交替的瞬间,碎碑裂石的劲道当顶罩下,名符其实的“泰山压顶”。
古二少爷反应神速,以“无影身法”闪了开去。
“隆!”的一声,土石暴扬,地面上现出一个坑。
“一矮”也势尽落地。
鞭影嘶风。罡劲裂云,如灵蛇疾窜,排空卷出。
“一矮”振臂迎击,肉掌对藤鞭。
“砰砰……”连珠十八响,古二少爷一口气攻出了十八鞭,每一鞭都可以碎骨断掌,而“一矮”不但接下,还反击了九掌,当然每一掌同样具有开碑碎石之威,掌鞭交击,谁也没占到便宜,是平手之局。
这一波暂时平息下来。
“一矮”心中大不是滋味,一个后进小子竟然能跟他分庭抗礼,光只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下不了台。
古二少爷倒是信心倍增,豪气更盛。
双方都没开口,彼此虎视。
第二波骤然叠出,“一矮”左掌右指,抓、拿、点、戳、劈、切交互使用,而且每一式不但快到极限,也诡厉到了巅峰。放眼武林,能接得下三个招式的绝对不多。古二少爷的鞭法也发挥到了极致,人与鞭已合而为一,鞭影有如雷雨天的电光,闪烁交织,根本就分不出招式,指风、掌劲、鞭啸,交响成一曲疯狂的乐章。
疾骤的旋律持续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双方合而又分。
场面刹那静止。
仍然是平手之局。
“一矮”的老脸有如噗血,配上赤红的目光,形象相当怕人。
古二少爷的面色也沉如铅块。
第三波又告展出。
“一矮”的衣袍无风自鼓,矮短的身躯变成了圆球,双手合掌当胸,目光收敛,眸中的红焰欲吐未吐,这是凝聚内力的表现,不用说,只消一出手便将是石破天惊,也许,生死胜负就在这一击。
古二少爷突然抛落藤条,缩臂立掌,掌心向前,双眸澄澈如秋水,左脚后引半步,双掌顿呈玄玉之色。
双方凝眸对视。
空气在刹那之间冻结,时间也仿佛停止运行。
良久、良久……
“呀!”双方同时吐气开声,四掌同时前登,不知是谁先出的手,轰然如霹雳乍响,迅雷骤发,劲风横溢暴卷,现场枝叶激扬纷飞成幕,视线全被遮挡,“隆隆”之声传出老远,久久不绝,天地也似为之变色。
混沌的场面清明下来。
残枝败叶铺了半尺厚,双方都坐地喘息,“一矮”的老脸灰败,银白的须发无力地披垂,火眼金睛已失去了光彩。古二少爷也是面色苍白,胸部急剧地起伏,大口地喘着气,足足两刻光景,急促的喘息逐渐平复下来,他缓缓起身,同时拾回藤条,身形晃了两晃,站稳了。“一矮”也想挣起,但只起得一半又坐了回去。
古二少爷向前挪了数步,凝视着“一矮”,手中藤条抬起早放下,如果他现在出手,“一矮”绝无反抗之力。
“君子不乘人之危,阁下年登耄耋,本人的确不忍下手,不过阁下必须回答一个问题,庄亦扬是阁下的什么人?”
“我老人家说过不认识什么庄亦扬。”
古二少爷大惑,绑架小虎是庄亦扬,而小虎是被禁在此地,而这怪物竟然说不认识庄亦扬,是不敢承认还是故意说谎?以这怪物的身份地位,应该不致信口雌黄才对,难道这当中又有了新的变数?
“好!就算你阁下不认识庄亦扬,谁绑架了小虎?”
“不必告诉你。”
“那是阁下本人干的好事了?”
“废话。”“一矮”怒叫。
“绑人的目的何在?”古二少爷穷诘不舍。
“小子,你在问口供?”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是人赃俱获,阁下无由否认,要是不交代明白,那就逼本人做不愿做的事了。”
“你竟敢威胁我老人家?”“一矮”一挣,站起来了。
“不是威胁,本人说到哪里便做到哪里,以你阁下在江湖上的名头而言,应该不会敢做不敢当,对么?”
“一矮”的白须乱动,显然他相当激动。
古二少爷的目光紧盯对方,毫不松懈。
双方又僵持了片刻。
“一矮”突地扬起双手,十指箕张,做前抓之势,十个指头比原来胀大了一倍,指尖第一节变成了紫黑之色,看上去相当骇人,原来赤红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焰来,须发戟立像御敌的刺猬。
古二少爷心头大栗,他听恩师说起过这种极端邪门的武功“血指箭”,是把毕生功力聚到指尖,破指逼射,无坚不摧,护身罡气也难以抵挡,由于是由指头直接射出,手指处即为标的,绝无误差。但通常练有这种功力的人除非生死交关绝不轻用,因为施为者的真元损耗至巨,差不多会断送半生功力,如果不能制敌,那结果不是玉石俱焚便是死路一条。看样子“一矮”是背水一战,意图拼命了。
情势顿然改观,反客为主。
古二少爷的“无影身法”也许能避过凶险,但他的个性与众不同,不愿背上怯敌而逃之名,同时逃过了这次下次还逃么?于是他也提聚毕生功力,把神罡布满一身,也做了拼死一战的决定。
他这决定有违师训,但他还是做了。
气氛紧张到无以复加。
场面充满了恐怖的杀机。
人,尤其是江湖人,到了某种情况时会抛弃所有的意念,什么也不去想,古二少爷现在正是如此。
要来的终究会来。
红光乍闪,指箭射出。
“波!波!”的空爆声刺耳如割。
双双跌坐地面。
古二少爷面色灰败,身躯连连抖动之后喷出一大口鲜血,双眼已经失了神,脑海里一片混沌,一个极弱的声音在心里呐喊:“我要死了么?”这种情况别说是遭遇,连做梦都不曾梦过,他头一次领略这种况味。
“一矮”坐着没动,火眼圆睁着。
“哇!哇!”数声惨叫传自近身处不远。
古二少爷连反应的力气都没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神志复苏些,头一个感觉是自己还活着,再就是全身虚脱,四肢仿佛已全被拆散。不死,是极大的鼓舞,而求生又是动物的本能,他必须绝处求生。
于是,他施展师门独创的内功疗伤法,一般的方法是行功者必须闭目趺坐,心无杂念,而他的方法独到之处是无论坐站行走都可以施为,而且双目可以监视眼前状况,毋需要别人护法,独门奇功,当然只有传者与受者会。
如果“一矮”还能有所行动,那他绝无活路。
但他不去分神考量,加紧运功。
逆血又从口角溢出,这是必然的现象。
整整一个时辰,他的功力已完全恢复。收功起身,心里充满了生之喜悦,他又是鲜活的古二少爷了。
“一矮”仍坐着没动,也是在疗伤么?
他缓缓前移两步,发现“一矮”眼是睁着,但已经没了神,像市场摊板上死鱼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动,这怪物已经毙命了么?当然,他是不敢造次的,面对这类旷古稀世的怪物不能不谨慎,也许又会来一招杀着。
静观了片刻,一无动静,他徐徐场手,并食中二指,射出一道指风,射中了,但依然纹风不动,也没反弹感应,他立即断定这不可一世的怪物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吐口气上前用手探视,果然已断了呼吸,触手冰凉。
这怪物真的伤敌不成而自毙了,他可能做梦也估不到活到了这大把年纪而竟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武林悲剧么?
摇摇头,古二少爷转身挪动脚步,同时心里想──
“一矮”坚持不认识庄亦扬,而小虎的确是落在庄亦扬手中,人是被囚在闲云居,是“一矮”说谎么?
黑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她为何甘冒奇险来救小虎?又何以知道小虎被囚在闲云居?实在令人费解,这些问题看来只有她能回答。小虎已被她带走,如果是另有目的的话,小虎岂非甫离虎口又落狼群?
妙妙遭人突袭,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尤二虎的师父与那新收的徒弟共同研制成的“无影之毒”,而突袭妙妙的百分之百是庄亦扬,难道庄亦扬便是尤二虎的师弟?
闲云居离范府不远,极可能便是庄亦扬藏身之地,不然小虎不会被囚在这里,也许庄亦扬另以假名蒙骗了“一矮”,所以“一矮”说不认识庄亦扬,如果这推论正确,“一矮”这一死,庄亦扬失去靠山可能又要另觅巢穴了。
突地,古二少爷联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妙妙获救,自己赶来谷城,可能被庄亦扬疑为已经被自己侦知小虎的藏匿处,故意演出黑衣女人救小虎这一幕精彩的好戏,实际上小虎又回到他的掌握中,这小子的诡诈的确是天下难找第二个。心念之中回转头一望,不由呆了,已经判为死亡的“一矮”竟然失了踪。
死人不会复活,“一矮”是诈死以求生。
古二少爷气得直挫牙,深悔自己太过粗心大意,没进一步求证“一矮”是真死还是假死,依情理,“一矮”这等怪物是不会如此轻易结束生命的,装死太简单了,只消用“龟息法”便可瞒过。
目光游扫,忽然又发现不远处的林木间似有人躺着,闪身过去一看,心头又为之一紧,三具尸体横陈,是自称闲云居主人韩先启和另两名汉子,全是头脸被抓烂而死,死状不忍卒睹,显然这是黑衣女人的杰作。
他回想自己当时正在昏沉之中,可能这三个死者想趁机偷袭,结果死于黑衣女人的爪下,依此推断,黑衣女人是救了自己一命,可是这一来原先的想法又被推翻了,如果黑衣女人是庄亦扬一路,便不会杀自己人而救敌人。
情况太诡谲也太复杂。
现在只有一条可行之路,如果黑衣女人是真正的救小虎,那小虎必已被送回家,到范府去一查便可证实。
于是,古二少爷出林上路,奔向谷城。
疾赶了一程,范府在望。
突地,一个窈窕矫健的身影迎面而来。
“二少爷!”极耳熟的女人声音。
“啊!花灵。”古二少爷大喜过望,不需进范府便可得知消息,看样子花灵是特地来向自己报告小虎讯息的。
“想不到会碰上你,我本来想去土城。”
“什么,你要去土城?”古二少爷心凉了一半。
“是呀,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花灵说话是直率的。
“小虎回家了么?”
“小虎?”花灵瞪大眼。“小虎回家,怎么说?”
“你从哪里来?”
“当然是从家中出来。”花灵惊异地望着古二少爷。“奇怪,你怎么一见面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懂。”
古二少爷的心完全凉了,这么说小虎并没有被送回家。他被黑衣女人带到哪里去了呢?事态严重了。
“你认识一个黑纱蒙面的黑衣女人么?”
“黑衣蒙面的女人?”花灵更奇。“不认识。”
“糟了!”古二少爷顿脚。
“什么糟了?”
古二少爷长长吐了口气,把救小虎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花灵也呆住了,许久。
“二少爷,我刚刚见到妙妙,她说了她遭突袭险死又生的经过,又说你们分路到此地来,我本来打算到土城去看你,她这一说,我试着到路上看能不能碰上你,可巧你就到了,可是,她没说黑衣女人的事。”
“她根本不知道。”
“可怜的小虎!”花灵的眼眶红了。“小小年纪受这种折磨,我想,必定又是庄亦扬那小子的杰作。”
“未必是他。”
“怎么说?”
古二少爷把闲云居外的情况补充了一下。
“难说,这小子太诡,不能用常理衡量,尤其你提到的‘一矮’,听说同样是鬼蜮人物,他们的为人心性完全一样,根本没有人性,更不必谈什么道义了,为了演戏逼杀几个自己人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矮’介入,目的何在呢?”
“那只有问他们了。”
古二少爷无言,花灵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花灵紧蹙着双眉。
“这我要冷静地想想,香君的情况如何?”
“还是一样,她已经失去了自己。”
“听说门士英愿意接纳她?”
“是的,因为她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可是……”古二少爷说了两个字便止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说,面对一个黄花少女,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
“可是什么?”花灵偏要追问。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
“二少爷,你一向说话从不吞吞吐吐,怎么啦?”
“我是想……”古二少爷硬起头皮。“妙香君早已失身于庄亦扬,而到现在庄亦扬仍然纠缠不放,这点门士英应该清楚,她肚子里的孩子……谁能证明一定是门士英的骨血?门士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林公子’,并非等闲之辈,他为什么如此委曲求全?再说,这内幕如果传出江湖,他如何做人?”
“啊!”花灵怔了一会。“我没想过这点,二少爷这么一提,的确是个大疑窦。不过我想,也许他深爱香君,不计较这些……”花灵说到这里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不大合乎情理,所以住了口。
“也许另有原因,也许他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古二少爷沉吟着说,他本想说可能受了蒙面客的压力,或是劈有什么打算,但一想不妥,所以含混地说了这两句模棱两可而且不着边际的话。想想又道:“他人现在范府?”
“不在,他经常离家,他一再誓言要逮到庄亦扬。”
“嗯。”古二少爷点点头,一种直觉,他预感到门士英和香君如果结合了,极可能是一场悲剧,没有具体的理由,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当然,这不能说出口。
“不要久呆在大路上,我们回去吧。”这句话的后半句极不得体,也实在不妥,但花灵似乎没觉察到。
“不,我还有事要办。”
“你不想跟我喝上两杯?”花灵企盼又失望的样子。
“以后吧,我必须赶紧追查小虎的下落。”话锋略顿。“同时我判断庄亦扬必然匿迹附近,尤其闲云居的事件之后,他定有所行动,我不能放松而错失良机,我只希望不久能再度造访‘花灵洞天’,那会更有情趣。”
“好啊!”花灵笑逐颜开。“太好了,我也希望这一天很快到来,我将扫榻以待。”说完,粉腮飞上了红云,这扫榻以待这四个字出自一个黄花大闺女之口,不妥也不雅,当然,这是无心失言,并没任何暖昧之意。
古二少爷倒是觉察到了。
“我乐于去做客,大概故事不会重演。”
花灵嘟了嘟嘴,她当然不会忘记要以桌上机关暗算古二少爷那一幕。
“此一时,彼一时。”她娇嗔地白了古二少爷一眼。“你的记性不错,居然还记得这件芝麻绿豆的事,想来你二少爷是念念不忘,对不对?”
“这是说着玩的。”古二少爷笑笑。
“我也是说着玩……”花灵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止住。
古二少爷也已发现眼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蒙面人。
庄亦扬──古二少爷几乎脱口叫了出来。
花灵的脸上立即涌现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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