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婵暗道:“此女身当大敌,却犹谈笑风生,南海恶僧,那高掌力,却能不动声色,消之无形,武林中出了这种奇人,可以说不让南天八奇,专美于前了。”
思念之间,丽儿已从瓶中倒出两粒龙虎丹砂,大如黄豆,清香扑鼻,薛赵两位帮主,接过吞服后,立即谢了见踢。
那两江总监韩起龙,在武陵总帮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身份地位,比赵逸如薛邦义还要高出得多,此人年事极轻,武功奇绝,师承派系,深讳莫如,他与总帮主,彼此世谊极深,能在武陵立足,而且能列居要职,半由此人才干,半由世交关系造成。
此人城府极深,手段极辣,但以外貌文秀,而且年事极轻,江南一带,均称之为武陵少年。
这次事情特殊,从总帮主落地迄今,东询西问,就没有亲自开口和他说话,这不但显示了态度冷漠,而且还伤了他的自尊。
他虽然极力忍耐,但终于爆出火来,迈步上前,一声冷笑道:“薛赵两位帮主受伤,实为本帮大辱,请总帮主定……”
车中人微一沉吟,立即问道:“那捉缚的少年,还未曾发落么?”
韩起龙一怔神,即道:“循帮主往例,人发断虹崖,立即处决。”
那披发童子,不禁狂叫一声,似觉恐怖、怜悯、懊恼,交至沓来,身子一转,两道锐利目光,竟落在月婵的身上,那情形,似在说:“我们怎么向她交待?”
月婵也把韩起龙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不但眼跳耳鸣,心如刀割,几乎就地栽倒。
披发童子,竟不避嫌疑,扑上前,就要用手扶她,月婵猛地一惊,本能地把古筝往前推去,人也微微往旁边一闪。
童子惊道:“我并未得罪姐姐!”
武月婵已觉得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她似乎什么也丢掉了,人与人相处,一脑子的不和谐,彼此互逞计谋,动辄拿白刃加在人家的头上,这是武林中的障碍,也是人间恶魔。
她对韩起龙,已起了一片杀机,甚至连对车中人,和这位天真活泼的童子,也存有成见:“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这时什么顾忌都没有了,自己救过盟弟,也断送了盟弟,没有自己,绝不会有人引他上这儿来,什么奇异的蛇虫,能浸药酒,治理怪病,药物未得,遽尔亡身,叫人好恨!
她素怀一种奇异心理:“对人绝对避免采取敌对,但对坏人则以牙还牙,以爪还爪。”
一股愤怒,燃烧她整个心头,手抱神筝,婷婷而出,直往车前走来。
那似狐非狐,似狗非狗的怪兽,原产自阴山,俗称天狗。
此物凶猛绝伦,行动如风,生噬虎豹,但如训练得法,动作如狗,可以御凶,不过繁殖率低,几乎绝迹。
婵儿未得车中人招呼上前,擅自临近,此物两耳朝上一竖,身子往地一伏,身上白毛,状若钢针,根根直竖,这是怪兽发威,也是扑人的先兆。
那披发美童,似乎心中大急,忙叫道:“雪狮不得鲁莽!”
榴榴声起,一溜白光,如一条雪练,掠地而起,直朝武月婵对面扑来。
童子惊唤道:“姐姐,快把雪狮阻住!”
车中人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月婵一声轻咤,左手朝筝线一压,右手挥指将第二弦轻轻拨弄,发出一阵叮当之声,钢签震荡,产生共鸣,声如密锣骤鼓,震得山谷皆鸣,天狗嗥然一声,头朝后摆,悚然而退。
婵儿周围,立涌起一阵罡风,身如临波仙子,闪至车前。
护车五女,一见来人竟有鬼神不测之功,不由大感惊震,人影连晃之下,早已一字横排,蓄势以待,那童子更似喜似惊,身子朝前一横,站在五女前面,怔柯柯的挡着婵儿道:“我也不愿你伤我姐姐,如不听话,我和你只好拼了!”
这孩子,天真稚气,言语举动,无不率直,这般赤子心肠,说来与灵舒有三分相似,月婵不由心中一软,双眸流泪道:“我弟弟身犯何罪,你们必须将他置之死地,手足之仇,不可不报,这道理,你岂不知!”
童子眨眨眼道:“我姐姐并没有杀他,你为何向她下手?”
“她为总帮之主,一切责任,只要是她手下人所为,她都得负,我为何不找令姊。”
“但她如果丝毫不知,他向她下手,这未免太不公平?”
车中人突然朗笑道:“杀死个把人,用不着大惊小怪,弟弟你站在一旁,彩儿、铁菱等人,更不用紧张,本总帮主自有解决之法,管教她心悦诚服。”
“哼,没有那般容易!要我悦服,除非还我一位生龙活虎的舒弟,否则,我和你互拼死活!”月婵气愤已极,泪挂腮边,如一朵娇艳玫瑰,沾着晓露一般,美丽无比。
车中女并未揭开车帘,却在里娓娓而谈道:“事情之错,不在我们,任何门派,开山立派之地,绝不能任意供人游览,你们闯山,已犯禁令,而且就我察言辨色,你们这次,同上武陵,必有重谋,绝非游山可比,还不实说。”
这等于严词究诘,而且词锋犀利,语语逼人,武月婵只气得直打哆嗦,暗中骂道:“好一个险诈丫头,居然在我面前玩弄权术!”
遂大声喝道:“你手下无理杀人,你不问是非,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居然还斤斤有词,道什么上得山来,便有图谋,既然硬加编派,为何还动问于我?”
“这种偏僻之所,而且又不当时令,谁愿冒着危险游山?虽说武林之士,莫不爱名,但谁愿为着芝麻小事,致蹈杀机,事实摆在眼前,却还设词相骗,看你人品不恶,却是这等不诚,未免辜负自己。”车中人口若悬河,步步紧逼。
月婵暗里恨道:“这丫头,真生就一张利嘴,说不得只有和她硬斗”遂也故作违心之论道:“一位少女,占地成帮,禁绝游人深入武陵腹地,分明有不轨图谋,且其所行所为,有类匪盗,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场中响起一片斥咤,同道:“你敢侮辱我们。”
车前五女,立即把月婵紧紧围住。
那少女又在车内笑道:“你们别吓唬她,少年被杀,她已气昏了头,垂死的人,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月婵咤道:“你走出车来,我定教你伏地横尸,筝前饮血。”
“你我尚未交手,即把话说得丝毫不留余地,到头来,情形改变,岂不有愧于心?且那死去的少年,不过是你的结拜兄弟而已,又不是你的终身夫婿……”
话到此处,噗哧笑声,传之车外,月婵不由粉脸一红,筝交左手,抬皓腕,遥空劈出一掌,风势如海啸山颓,滚滚狂飙,往前扑去。
五女大怒,各平胸推掌,吸胸作势还未打出,车中人立笑喝道:“不准动手!”
车前卷起一团劲风,与月婵打出的掌风相接,激起无数旋流,似受着一种无形力道朝上一托,立消失于九霄云中。
月婵手臂一酸,不由后退半步,但车前红幔也被自己风力微卷,露出半幅紫裙,两只小蛮靴,异常精美,立觉芳心微怔,暗道:“这妮子,资质不恶!”遂起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意,车中人更笑道:“这是拼命,足见姊弟情谊,有异寻常!”
月婵不由羞云上颊,眼前人影一晃,披发童子,已纵近身前,满脸惶急道:“这位姊姊,可否暂时住手,听我一言。”
韩起龙突携着云逸上人和威灵君,也扑上前来,同道:“此女狂妄无礼,待我们将她拿下,交总帮主亲自发落!”
少女尚未答言,悬岩之上,已扑来一位武装汉子,远远地跪在车前,报道:“大洞中堂,祖师神像,不知被何人取去,竟换上一幅白布,上书桃源……”
底下的话,戛然而止,不敢再说。
薛邦义喝道:“上官松涛,有话速讲。”
那汉子,嚅嗫道:“弟子胆子再大,也不敢渎犯总帮主。”
车中少女忙温语笑道:“松涛师弟,不必顾忌,有话只管说了出来,绝不罪你便了!”
“布上写着,桃源灼姬聂秋娘,短命夭亡。”
少女一听,竟噗哧地笑出声来,道:“夭寿穷通,命中所注,不是短命,咒又何妨?”
武陵少年韩起龙,脸容一整,大声道:“此事非同儿戏,据我猜测,本山必有奸人混入,眼前之事,如不及早解决,武陵总帮,恐遭瓦解。”
话完,立朝赵逸如薛邦义两人喝道:“沅沣两位帮主,速行守住此山通路,不能让此女逃走,本总监还请两位道友大力支援,将人擒缚,天生贤弟,随我一同捕敌。”
一溜银光,划空而起,韩起龙已挥动手中仙人指?“童子指路”,身子微幌,直踏中宫,朝月婵欺身而进。
云逸上人和威灵君也挥动月牙杖和手头玉圭,人分左右疾扑而来。
武月婵三面受敌,挥筝打算一拼,一阵扬弯和铃之声起自车前。
红幔一晃,闪闪银光迸作,紧跟着爆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银光里,隐隐现出一位碧蓝俏影,但无法看出她的姿容,团团疾转一匝,声如裂帛,影到车前,银光乍敛。
韩起龙和一僧一道,竟被震退两三丈。
事出卒然,不但武陵高手,惊得目定口呆,连武月婵也被怔住。
少女聂秋娘,又响起一片银铃似的笑声,缓缓说道:“韩师兄,事情未经小妹吩咐,绝不得和人动手,武陵之事,我自有道理,决不随便假手外人,这一点,还请云逸上人和威灵道友,恕我固执!”
她话语说得幽美悦耳,而且适才所表现的身手,正是武林中百难一见的御剑之术,使人心头慑服,僧道均难答话,韩起龙脸色微变。
少女又道:“云弟丽儿,速听吩咐!”
聂云生和谭丽儿忙扑近车前。
红幔微幌,车里飞出两个纸团,云生丽儿接住之后,略一观察,竟连话也不问,双双同把身子一纵,拔空十来丈高,如两只大雁,朝西北疾驰而去。
走后不久,月婵突闻耳际,响起一丝微音道:“你敢不敢随我同上接天岩翠薇洞,到时如不服气,我们好好再斗,也不负彼此相见一场。”
这是传音秘语,月婵绝不示弱,立报以颜色。
“不还我弟弟,海角天涯,也不饶你!”
“我把云生做你弟弟如何?”婵儿耳际,又响起了灼姬密语。
“手足之情,绝难更改,再出戏言,别怨我要出口骂你了。”
两人你言我语,周围的人,竟听不出来,只觉大家都愕在一旁,各有心事。
少女立吩咐车前诸女,请客人回洞。
韩起龙满脸不豫之色,却不敢当面发作,只好朝着云逸上人和威灵君笑道:“总帮主邀道友等上山,我们先走罢!”立伸手肃客,三条人影,翩若惊鸿,循着石道,朝接天岩飞走。
少女又唤赵薛两人,隔着红幔,悄声低语,不久,两人也连抉消失林中。
聂秋娘见月婵愁眉苦脸,愕在一旁,竟隔幔把手一招,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此刻恕我不能正式和你同车相见,更不便走出车来,伴你上山,一切委屈,只能容后谢罪,就着百合陪你,天狗性灵,可以御凶,有此相随,方便不少,万勿见却。”
她人坐车里,谈笑风生,毫无拘束芥蒂,一声铃响,除百合女外,其余三位少女,竟把手柄一提,娇躯随车,拔地而起,一纵便是十来丈,瞬即为林木所掩没。
百合女姿容韶秀,雅丽大方,俟车子一走,立趋向婵儿,敛衽为礼道:“奉主人之命,着婢子服侍小姐上山,望勿见疑。”
月婵勉强笑道:“那怕是虎穴龙潭,既已承诺,绝无不信之理,就烦带路吧!”
百合女笑了一笑,拿手轻轻在天狗头上一拍,口中“榴榴”作声,那东西吹啸连连,立即伏身前跃,疾如脱弦之箭,循着曲折而陡峭的山道上奔。
月婵着百合领前,那美丽婢子,娓娓而谈,运步如飞,碧罗衣裙,临风不摆,大约她存心试验婵儿轻功,步法愈走愈快,几乎足不沾尘,武林山径,险窄异常,悬岩断壁,随处皆有。
因为地处湘北,地僻人稀,千年古木,高拔入云,这婢子,每于谈笑之中,微一耸身,便跃上枝头,如金莺织柳,穿枝渡叶而入,但她每当反顾之时,均发觉月婵如彤随形,绝未离开自己半步,而且这位年轻少女,铅华不御,粉黛天成,浅笑轻颦,无一不美,最奇是体散兰香,中人欲醉,不由大加敬服,俏婢子转过头来,娇笑道:“武小姐和我家总帮主,可以说是芝兰并秀,同是绝代天人,婢子惊服不尽。”
月婵不由叹息一声,凄然微笑道:“今朝天姿国色,明日红粉骷髅,溷浊尘寰,幻变无定,世情一经勘破,便什么也了无所喜。”
百合一怔神,竟退在婵儿右边,两只妙目,凝注婵儿,但她毕竟也是玲珑透顶的人,立悟出此语系有为而发,不由劝道:“这事情,总帮主必向小姐有个交待。”
“再交待好,人死不能复生,有什么用?”月婵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一阵默然死语,两人一兽,踏枝而行,忽闻笑话之声,起自林内。
百合微一怔神,立朝月婵低语道:“此次本门三十载周年大庆,总帮主原不主张扩大庆祝,但两江总监,却极力怂恿,几番议论,只好使她打消原议,于是武林简帖,漫天翻飞,水陆黑白,各门各派,都集诸武林,而今来宾极多,连招待还来不及,如若龙蛇杂处,应付不当,难免不生事故了。”
林中人语,声带嘶哑,音似破锣,答话的人,更是老气横秋,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几乎一字一句,但闻他们谈论道:“老秃驴,我被你拖着来此,目的何在,迄未清楚,如说是来此帮闲,有你一人,中原武林道,就算是功力再高的人,也没有人能在你手下走个十招八式,何必让我千里关山,远劳跋涉?”
被问的人,哼的冷笑一声,武月婵和百合女,立觉心头一震,那天狗奇兽,白毛如针,两耳齐竖,立即“榴榴”狂吠。
“化子留神,这东西专咬伸手要饭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答话者森森然大有鬼气,阴恻恻酷似枭鸣,两女偏头四顾间,突从左侧,闪出两条人影,屹立松枝之上,这是一僧一丐,和尚身着朱袍,凸头光顶,戒疤宛然,兔耳削腮,面长瘦骨,看形状,似乎老得不能再老,怀抱之物,却是一枝铁莲花,花瓣如刀,莲花柄上有钢刺,麻麻密密,迸出丝丝寒光,令人一见,即知道这是一种绝不寻常的外门兵刃。
乞丐的形状,更是特殊。
头上长满白癣,掀鼻裂嘴,双睛奇凸,眼皮又红又烂,白眼球满布红丝,白布大褂,长不过膝,补缀重重,肮脏不堪,身上背着的叫化袋,虽然破旧,但锁口索却是又新又黄,手上所持之物,危使人极端困惑。
那是一枝形似短戟,但带着一具四叶旋轮,轮径长约七寸,叶锋锐利如刀,戟锋尖利,边有细齿,闪闪红光夺目,这又是一种外门兵刃,比铁莲花只有更奇。
月婵百合,不由一愕,天狗榴榴作啸,不是百合极力制住,就得耸身扑人。
老化子两只鬼眼,滴溜溜的在婵儿身上打转,突地大声笑道:“老秃,这妮子,水眼蛇腰,一股香喷喷的味儿,很不坏呢!”
和尚紧合双眸,阴恻恻的冷笑道:“你我年在百岁以上,她们好丑,与你我何干?”
月婵心中,不由愤怒异常,冷然答道:“此处名山胜景,不容丑物潜踪,我劝你们嘴上留德,否则,眼前便是是非。”
语罢,手抱长筝,蓄势待发。
和尚和化子,两对鬼眼,注视筝上,似乎略感惊奇,彼此面面相觑,老和尚突然哟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此乃广陵荡天筝,久已失传,如何会在此间出现?”
他这句话原是随口道出,却把月婵听得心头大惊,暗道:“据师傅和母亲言,江湖上,能知道这筝名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广陵荡天筝一词,这鬼和尚如何可以随口道出?”
错愕间。
那奇丑脏丐,立又笑道:“老秃,别在这儿卖古董了,虽是名筝仍在,谁有那种气魄,能弹牛鼻子所传留下来的奇怪家伙?我想不必在此多磨时间,上山作客去罢。”
两人竟抢在百合和月婵的前面,一啸之下,如两只大雕,直朝山峰扑去。
上山的人,真还不少,一批批,都是武功极高的人,而且从他们谈话声里,这批人,似都和武陵少年韩起龙,有极深的交谊。
百合女原聪明通顶,突有一丝莫明其妙的奇异念头,油然而生,竟朝月婵道:“小姐,你恨不恨我们总帮主!”
这话突如其来,使月婵颇感难于致答,但灵舒的事,始终盘环在她脑海,终于,一股愤火,直冲而出,语带怒意道:“她害死了我的义弟,我怎不恨她?”
百合女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语音带着恳求道:“帮主少小娇憨,聪明绝顶,怀赤子心肠,和小姐正是天人一对,这次的事,罪在两江总监处置过份,与总帮主可无关联,以婢子愚见,小姐何不捐弃前嫌,共修盟好?”
月婵见她似在为主人进说词,心中顿起反感,怒道,
“除非她把韩起龙斩首谢罪,我决和她拼个死活。”
对方长叹一声道:“这可难了!”
“部属犯罪,必需按律惩处,否则作为帮主的人,就得负责,如果左难右难,我不惟她是问,找谁?”月婵怒透眉稍,话也逞口而出。
百合女勉强笑了一笑,仍带着劝慰口吻道:“事情迟早必见分晓,此中原由,恕婢子暂时不能细说,惟望小姐,秉侠义心肠,惺惺相惜,则感激不尽了。”
两人边说边走,已到半山之上,循着狭窄石径,可直达接天岩,这一路,竟埋伏着不少高手,几乎步步为营,此刻百合女已收拾谈笑之心,口中不时打出暗语,领着人往上直扑。
山后折左,直似螺旋,怪石峥嵘,翠薇夹道,满山头一片青葱郁绿,风景醉人。
前行间,左手灌木丛里,似发出一阵蟋蟀之音,百合女不由一怔神,身旁天狗,两耳直竖,朝地一伏,榴榴狂吠,立往斜刺里扑去,搜索不久,突地返回,口啮百合女的裙角,往旁便拖。
此物极端灵慧,如无变故,决不如此。
百合女忙往天狗搜索之处,进行察看,一俟拨开灌木,不觉心头鹿撞。
原来溜木丛中,躺着一人,满面鲜血,口鼻浮肿,似乎身受重伤,但还未咽气,细看,原是刑堂最有身份的执事,赵瑚。
刑堂三杰,以此人为首,武功得自峨嵋一派,平生深沉不露,智谋极多,功力精纯,毒药暗器,无一无晓,轻功提纵,造诣尤深,武陵同辈,都称他为毒手飞廉。
执掌刑堂的人,原是一位年老寡妇,叫做莫三娘,也许丧夫的女子,久经煎熬,性情特别,所以她脾气之怪,每逾常情。
长年扳着一付脸,拿刀子也难砍出血来,一七半月,不发一言,那是常事,而性情之固执,每每出人意表。
按理,这种患有心理变态的人,执掌赏罚,最易愤事,但武陵总帮,辖沅沣两帮之众,湘鄂为雄,门下徒众,难免龙蛇杂处,莫三娘性情怪,辈份高,谁见她都有三分畏惧,拿她作刑罚象征,也可免除多少事故。
刑堂三杰,赵瑚、饯忠、和孙碧煌,无一好惹,却是莫三娘的死党,换一位执掌刑堂,这三人就无法制住。
别瞧三娘个性固执,对手下却是言计听从,恣意护短。
总帮主聂秋娘,执事不久,此女身世,极为特殊,容后细论,其为人,除酷好武功以外,对全帮事务,极少亲自处理。
赵逸如薛帮义,和此女关系颇深,对她自是忠心耿耿。
秋娘在帮中,除就位时,会用蓝纱障面,惊鸿一现之外,余均坐在飞虹车内,临事,都隔幔指示机宜,辞简意深,语毕即去。
御车的人,却是三位使女,铁菱女居左,燕姊儿在右,宋彩儿殿后。
百合女和谭丽儿,仅随身侍候,从不御车。
五女功力奇高,性情和主人一样,车不出来,绝少单独外露。
莫三娘最讨厌这五位使女,但她们都是总帮主贴身侍婢,却也奈何不得。
总监韩起龙,和刑堂三杰,私谊极佳,表面上,他与三娘也格格不入,但临事时,却又能彼此迁就谅解。
百合女见赵瑚伤成这样,自然极度惊恐,忙低首问道:“赵执事,何人将你所伤?”
“一位年事很轻的少年,匆促上山,却无请简,当我盘诘时,他乘我不备,拿掌在我胸口上应了一掌,现已震伤内脏……”
他说话喘着气,口鼻之内,竟又冒出血来。
百合女一时也失去主张,忙从革囊里取出一瓶粉药,并乞月婵惠赐援手,她略感踌躇,但终于蹲下身子,挥掌朝伤者胸前,轻轻按去。
赵瑚口中,不断嘘气,闻来似有一股奇腥,这东西不是血腥,而有异寻常,月婵好洁成癖,颇感不耐,微蹙双蛾,身后突响起一种类似枭鸣的冷笑,背部竟有人用掌轻轻抵住,语音冷峻无比,缓缓说道:“女娃儿,你上当了!”
月婵把手一松。
赵瑚却借机挺身前跃,金鲤穿龙门,身如闪电,奇快无比,脱出婵儿掌力范围之外。
月婵回首反顾,不由心头一凉。
原来身后立着的人,却是一亿白发满头,长眉皱脸,身披黑衣,五指奇瘦,形如利爪的奇异老妇,她直挺挺地宛如一具僵尸,两道精芒,形如利剪,月婵目光和她接触以后,她立即沉声喝道:“你如再动,马上就叫你倒地横尸!”
百合女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形,怔在当地,举止不知所措,忙闪退一步,冷声问道:“莫堂主,婢子奉总帮主之命,引贵宾上山,为何中途伏袭?”
“来人上山卧底,侮辱本门,本堂主奉帮主救令,捕人上山,而且刑罚之事,老身自有全权,你如横加干涉,莫怪我按规惩处。”
“难道总帮主出尔反尔,以她为人,绝不至此,贵堂虽执掌刑罚,也未便胡乱捕人!请堂主随同婢子一道返洞,待当面请示总帮主以后,再作决定如何?”百合女义正辞严,朝对方发话。
莫三娘又是阴恻恻地冷笑一声,续道:“并非帮主出尔反尔,而是兵不厌诈,命令出手,义无反悔,再行请示,未免多此一举。”
月婵被人制住之后,本可用真气护住全身,拼着一击,疾回头,竭全力反扑敌人。
但是来人掌抵自己的脊心穴,穴在肋骨末梢分歧点,脊梁骨缝,适当其冲,神经中点,亦位于此地,不但为麻瘫要害,而且伤者功力全失,瘫痪而亡,这一拼,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当场死亡,而胜负之数,自己仅能占十之一二,不如忍辱待时。
突地,她感觉心头作恶,气血上翻,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而上,直透脑门,于是全身一软,眼花耳鸣,心地恍惚,自己意志,似乎全无主宰。
莫三娘这时哈哈一笑,随手把月婵古筝取下,背在自日的背上。
百合女大怒道:“三娘,你身为堂主,这种行为,真是下五门江湖宵小,武陵名望,岂不断送你手?”
莫三娘扳着一付罗刹鬼脸,慢条斯理道:“你不用逞强,一同乖乖听话罢!”
说也奇怪,百合女与月婵一样,顿觉迷糊,一身软绵绵的,头脑不清,人如醉酒,直僵僵的兀立着。
赵瑚闪近前来,附掌大笑道:“堂主,此计如何?”
刑堂莫三娘,阴恻恻的冷笑连声道:“我倒不知你还擅施迷药,而且装伤作死,非常逼真,连这两个厉害婢子,也不疑有诈,这一来,实可减去前途不少阻碍,事成真是一件大功。”
赵瑚又笑道:“诈伤还宾不易作呢?为示忠心,连舌头也得嚼破,而且口含迷药,利用口头呼吸,使上钓鱼儿,身受感染,一经中计,毒及大脑,无本门解药,不论经过多少时日。也醒转不来,这一点,为其他各门各派的解药,万所不及……”
这位心计特殊的恶徒,正讲得唾沫横飞,莫三娘突然将他止住,附耳密语,赵瑚面有喜色,立朝两女大喝一声,
“速随我同见总帮主,就此走罢!”
说也奇怪,两女竟如奉纶音,随着赵瑚,如飞而去。
莫三娘那付罗刹脸上,竟带着一丝诡秘笑容,拿袋子将荡天筝套好之后,佩在背上,微一薇腰,拔身而起,转眼即不知去向。
接天岩翠薇洞后,却是一道狭长深谷,就在绝壁半腰,有一处深蘧同府,表面上,很难使人看出,洞府之内,会潜踪二位绝代奇援。
桃源灼姬聂秋娘,原是武陵开山帮主聂长松之女,聂氏幼年,即醉心武学,由于家中广有财富,弱冠之年,即踏遍名山大泽,访求名师,穷十年之力,据云得异人传授,功臻绝顶。
夫人易氏,为大家女。
桃源聂易两姓,相处至为融洽,互通姻好,时有所闻,而指腹为婚之事,亦属屡见不鲜。
易氏极为美名,自视亦高,常称:“得夫不必显贵,但必文武兼资,风流倜傥,否则,宁愿老死闺房,终身不嫁。”
由于过份挑剔,求婚者均被挡回,以至周围百里的人,谈及这位易姓才女,莫不视为畏途,而轻簿之士,自然怀恨,于是飞短流长,蜚语中伤,乃至华年二十有五,犹是云英未嫁。
大抵姻缘自有定命。
聂长松返里之后,与沉江帮主赵逸如互结知交,更因赵而与薛邦义相识。
薛与易氏为中表戚,知之颇详。
长松文武兼资,朗目修眉,武功一项,更是其测高深,薛为之惊服不置,终于怂恿长松,求婚之事,毋妨一试。
长松笑道:“令表妹眼大于箕,桃源不少名士,均难人选,聂某何人,敢动求凰之念?此事殊难应命!”
邦义正色道:“吾兄文武兼资,倜傥不群,正堪人选,历来佳偶天成,为何吝于一试?”遂不由分说,代为安排,果然一拍即合。
结离之后,情好弥笃,易氏婉丽温和,竟也醉心于武功,聂长松雅爱乃妻,遂选择武陵,作为修练之所,五年之后,终由赵逸如薛邦义之助,在武陵成立总帮,饮水思源,奉立一位酷似吕纯阳的道长,为开派祖师,此人身世,聂长松讳莫如深,赵薛虽然询及,仅笑答,暂时无可奉告,日久自知,此一哑谜,赵薛亦无法穷根究底,只能听任其事。
在当时,武林之小,出了一位极其神秘的人物,沅沣两位帮主,均败在此人手底,赵逸如并还带伤,长松得讯,遂怒离武陵,一幌五月,全无音讯,易氏至为着急,遂问计于赵薛,经数度磋商,天罡手赵逸如,遂决计踏入江湖,明查暗访。
还未动身,聂长松竟翩然而入,逸如不由惊叫:“大哥,你回来了么?小弟正待身人江湖,踏遍天涯海角,前去找你。”
长松微笑道:“这次的事,虽费了不少周折,总算结果圆满,今晚我们就在翠薇洞,摆酒欢聚如何?”
逸如自然满口赞同,不久邦义亦至,遂齐集门中有头脸的职司,参见总帮主,一时翠薇洞里,欢声沸腾,喜气扬溢。
夫人易氏,闻夫君已返,竟从后洞跑了出来,妇人心细,不免动问经过详情。
长松朗声笑道:“此间情形,一言难尽,留待今晚列席欢聚之时,再行细说好了!”
当晚,翠薇前洞,筵开北海,酒冽肴香,凡稍具头脸的职司弟子,一律入座,按照江湖帮派惯例,任何庆祝聚会,女子都在后堂,严禁男女混杂,武陵帮规至严,故夫人易氏,也未能与夫君同席,酒肴已上,座无余席,长松不但毫无即席开动之意,且在自己左边,加上一付杯箸。
一国难有二王,一帮不能两主,这是天经地义之事,赵逸如和薛帮义不免大疑。
邦义性格较直,且在帮主同桌,肃容动问道:“盟嫂席设中洞,除她以外,任谁也不能和帮主并肩而坐,此人为谁?”
长松笑道:“此人和愚兄相比,我万难及一,特设席以待,不久便见分晓。”
语毕,洞中微风习习,烛影摇红,酒席之前,突多了一位身着蓝衫,年龄和长松相若的中年男子。
此人臆相威严,武功之高,不可臆测,因为百人席上,竟能不动声色,突然而来,使人不觉,自非小可。
赵逸如和薛邦义,不由哟了一声,惊得从座人站了一起来,正待喝问。
聂长松早已推座而起,纵声大笑道:“韵梅贤弟,果是信人,愚兄也略备酒筵,虚席以待!”
来人却长揖为礼道:“小弟无颜列席,特向大哥执事之前,专程请罪!”
长松却一把挽着他的臂膀,推诚介绍道:“兄弟们,驰驱大江南北,以旋风掌震撼武林,甚至逸如和邦义贤弟,至今对他还芥蒂难消,此君真名实姓,愚兄五月之力,才得摸清,竞技结交,共同生死,韩韵梅三字,从此亦与武陵共存亡。”
筵前,响起一片惊呼后,立又默然。
长松恐帮中人互有异言,遂从革囊里取出一把匕首,解开衣服,露出膀臂,目视来人一笑,两人神光闪烁,往前扫掠一周,筵前一片沉寂,银光一幌,长松拿着巴首,在臂上猛戳一下,鲜血如注,旋举起巨觥,接血数滴,和之以酒,立将匕首往韵梅一递,来人含笑接过,如法泡制,鲜血也流在同一巨觥之内。
长松举杯喝了半觥血酒后,立派酒觥递与来人,韵梅毫不迟疑,接过余酒,一饮而尽,逸如邦义,相顾动容,暗中叹息一声,相率而起,朝着长松一礼道:“一切全凭总帮主之意,小弟等绝无异言!”
从此韩韵梅以两江总监身份,加入了武陵总帮。
长松三十八岁,获一爱女,取名秋娘,夫人易氏,爱逾性命,越三年,复举一男,取名云生,自获子女,长松豪气顿消,而帮中大权,都掌握在韩韵梅的手上,好在情谊尚笃,武陵总帮,迄无变故。
秋娘和云生,童年对文武两途,天票极高,武术尤甚,长松遂将师传心法,倾囊而授,并为着这姊弟两人,便于修练,乃至迁至翠薇,另辟新居,洞在岩后绝壁之上,除赵薛两位帮主,略有过往外,其他弟子徒众,均严禁擅人。
聂韩虽有插血之盟,但自长松另辟新居,韩韵梅绝少人见帮主,任何大事,每与赵薛一经议定,立即付诸实施,倒也次序井然,有条有理,赵薛两人,虽不以义兄为然,但还对他一秉初衷,不改素志。
刑堂莫三娘,原是武陵怪盗胡德之妻,夫妇武功,均出自旁门,但胡德本人,总算盗亦有道,终以天不永年,行年三十,即暴病而卒,莫三娘虽仍继承夫业,但威望已远不如前。
长松迁入武陵时,这位个性奇特的寡妇,竟当场一言不合,彼此动手过招,缠战三十余合,莫三娘使出九幽修罗功,卒被长松用道家纯阳罡气破去,于是一举慑服,待开帮立派,遂执掌刑堂。
莫三娘个性偏执,但震于总帮主和韩韵梅两人武功,却也能奉命维谨,而且执法森严,帮中弟子,无不畏服。
韩韵梅自云家居巴蜀,每隔一年半载,必需返里数次,习以为常,有一天,却从家中带来一位年青子弟,那是他远房族侄韩起龙,年龄虽是十六七岁,但两太阳穴,却凸起老高,使人一见,即知道他内功造诣不凡。
韩起龙少年倜傥,自视极高,胸有城府,功臻化境,有一天,韩韵梅与赵逸如等,闻立翠薇洞外,畅谈各派武功时,适起龙自山下而来,事为韵梅瞥见,突摄口一啸,意即出声招呼。
彼此相隔,少说也有百丈开外,逸如笑道:“如果提纵术练到绝顶时,声落人到,那便是武林罕见高手了。”
忽闻身旁有人笑道:“愚侄叩见世叔,望恕鲁莽!”
这一下,把赵逸如惊得目定口呆,对少年所具身法不但佩服,简直见所未见。
从此韩起龙在武陵帮里,大露头角,武陵要事,不但可以参与,乃至能代乃叔亲作决定。
秋娘和云生姊弟,自迁入新洞之后,即不见人影,不但如此,连乃母易氏亦一同隐遁。
聂长松偶而出现,如被人间及妻儿时,则含笑相答:“易妹随同秋娘云生,为了锻练武功,不惜杜门九年,绝不与外人相见,据我看,这娘女两个,直要疯了!”
逸如邦义,也只好相顾一笑。
转瞬便是九载,计算时间,应是秋娘武功完成之日。
突闻洞内“榴榴”之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