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已晚,郦丘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一想到成千成万的鹰鹫象一片黑云飞来,就叫他毛骨悚然,冥山上的猛禽夜雕凶残爪利,任你有一千只手也招架不住。他走到半山腰上,见峰腰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旁边垂着一根老藤,两只小猴攀着古藤纵上纵下,乐得“吱吱”乱叫。 郦丘寻子不着,慌忙赶路,那有心思观赏夕照嶙嶙怪石的山景。这时只觉得背上凉浸浸的,晚风一吹,透肤彻骨,他摸摸背上背的稂袋水囊,水囊竟是空空的,滴水不剩。扯过来看时,水囊被箭射穿了,他心中一惊,迅疾隐于草丛中,恐遭暗算。 四周并无动静,他察看手中水囊,使得他惊讶万分,水囊上插着一只朱色的小箭,他把箭拨出来,见那箭镞上打着自己做的标记,这正是他给瘦蛟打的利箭,郦丘心头一阵狂喜,他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安危,一个腾跃,纵出草丛,四处察看,两旁山石壁立,丘壑处处,哪有人的踪影。忽然,头顶有弓弦之声,他侧身一闪,伸出两指接住了这一箭,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古藤上的两只小猴在逗弄他,一只小猴做着射箭的姿势,正摆弄着那张瘦蛟的小桑弓,一只小猴捏着第三只箭,用箭头搔痒,乐不可支。 郦丘胸中流过一阵暧意,这真是山穷水尽时绝处逢生,沮丧的情绪受到了振作,见弓矢如见爱子,他禁不住大声叫道:“瘦蛟——你在哪里——”山峦峡谷立时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回响。两只猴子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俱怕这个大汉向它们讨还爱子,一前一后钻进了洞口。这下急坏了郦丘,他扔下了随身携带之物,攀着峭岩陡壁的山峰,去追踪那两只小猴。现在,他唯一的指望是眼前这两只小猴,千万不能叫猴子跑了。 郦丘钻迸山洞,阴气森森,两眼一片漆黑。他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行,不想愈走愈窄狭,约行到一里之后,才略微透出了些许光亮,他近前看时,原来是出洞口,光亮是从洞口那边映照过来的。他钻出了半人高的山洞,眼前一片景象,竟是难以言说的恐怖,几乎使他紧张得停止了呼吸。 山这边又是另一个世界,两山之间,一片开阔地,地上寸草不生,只有一堆一堆的骷髅白骨,骸骨中光亮闪烁,竟是成串成串的珍珠和各种宝石,刀枪斧钺各种兵器丢得满山遍野,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俱已腐败,一触即烂。既不见小猴踪迹,且不闻雀鸟啾鸣之声,简直到了一座阴曹地府。郦丘才明白前人将这座险峻奇丽的山峦叫做冥山的缘故。 他一心惦念瘦蛟,无心在此久留。攒紧脚力,绕过这片古战场,急忙向其山腹区追寻。越往山里去,越是萧索荒凉,其时天色向晚,风疾云垂,他心情沉郁,面露凄怆。忽然间,对面山上转出几乘快马迎面飞驰而来,马蹄声急,黄沙滚滚,郦丘心中诧异:这是些什么人?昌平君已被流矢射中身亡,大将项燕自刎而死,兰陵城破,楚国大势已去,追兵何至来此?难道是败兵隐匿荒山老林不成? 领头一人是个身材魁伟的大汉,身背独足铜人,左手提缰,哈哈笑道:“果然是名震郢城的暗器能手独臂猿,你倒逍遥自在,找得老子好苦!”说话间,滚滚尘土中一匹白马随风卷来,忽地长嘶一声,前足人立,马背上傲然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秦军军官,不是别人,却原来是苏敖。 郦丘一见大惊,连忙双脚一蹬,一个“旱地拔葱”跃上一块大青石。他镇定之后,对自己眼前的处境和苏敖的来意,已十分清楚,遏制不住一腔怒火,向苏敖投去鄙视的目光:“苏敖,你枉称楚国一条好汉,几天不见,竟做了贼兵的走狗。”后面几乘坐骑也追下山来,其中一个满脸肉疣的精瘦汉子,手执一对吴钩剑,就要向站在崖石上的郦丘舞来,却被苏敖喝住:“七弟,休要动手,待我将话说完。郦丘,你本是名士后代,楚国豪杰。楚王待你如何?屈大夫如此忠臣,尚落得葬身鱼腹,你还不另作打算……。” 不等苏敖话毕,性格刚烈的郦丘早已按捺不住对苏敖的旧恨新仇,一个“鹞子翻身”直向马背上的苏敖扑了下去。苏敖稳坐马上,他仗着一身武艺,人多势众,全然不把郦丘放在眼里。郦丘却在半空换了招数,右手一晃,使了个“劈山炮”,沉长冷脆,一掌击在马头上,马的左眼鲜血四溅,一声悲鸣,撒蹄狂奔。苏敖没有防备,被颠翻下马,摔了个仰面朝天。 被苏敖唤做七弟的冷血手华斓豹,为人阴狠,出手刁钻古怪,他见苏敖仰翻在地,已提剑在手,伺机郦丘两脚尚未落地的刹那间,飞身蹦下马背,从半空中向郦丘发出“双虎夺羊”的狠招,一对吴钩剑分左右两路,直奔郦丘双眼。这吴钩剑非寻常兵器,相传自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传授木吒,方为世人所知,又经高手衍化,钩上有剑,剑中带钩,勾、拉、锁、带、劈、刺、斩、挑,招数变化无穷,练到火候,出神入化。这华斓豹与苏敖曾为结拜兄弟,占山为王,常事打家劫舍营生,为云中手所收,怜惜他二人功夫得之不易,劝他们改恶从善,他们惧怕云中手,暂时收敛恶行,伺机再起。华斓豹虽排行第七,若论手中兵刃,功夫不让黑煞手扰龙三。郦丘只见眼前两道电光一闪,心知不好,但已招架不及,郦丘三年来随年爱蓉练学各种散招,灵活多变,适于敌对技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知道无法接招,一个金刚铁板桥避过双剑,转身跳进山坡草丛之中。 苏敖被颠翻在地,心中一股怒火直往上冲,爬起来追赶郦丘,大叫道:“好小子,你往哪里逃?” 华斓豹催马绕道,直奔坡下,拦住了郦丘的去路。郦丘一见坡下已被拦阻,又斜刺里横穿过去,跳进山沟疾步奔跑,不想山沟尽头的一片树林,早有一队秦兵守候,原来苏敖已带领大军围山,他遇见苏敖一行正是搜山的前锋。 郦丘被迫回头,苏敖已手提独足铜人逼近身旁,只听见风声乍起,苏敖的铜人已当头挥了下来。郦丘知道对方臂力奇大,连忙纵身闪过,苏敖又进一招,横扫过来,郦丘空手无法抵挡,只有腾挪躲闪。这下正中苏敖计谋,他同扰龙三返回滇王宫途中,因扰龙三救弟心切,在湘南夜突秦营,二人落进埋伏圈,扰龙三身负重伤,下落不明。苏敖被俘投敌,与华斓豹一道召回旧部,再来锁龙湖夺取《秘传》。苏敖无意伤害郦丘性命,只要生擒活捉。 华斓豹指挥兵士将郦丘团团围在坡前,苏敖见状,一步跳出战圈,收住铜人:“郦丘,我要取你小命,易如反掌,如今你已成瓮中之鳖,还有何话可说?早早将《秘传兵法》交出来,待为上客,玳瑁为簪,珠玉饰刀,何等显贵……”郦丘知今日再无生还之理。妻子不辞而别,爱子失踪,兵法已无传人,只有随其深藏于地下;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决不轻饶苏敖。主意已定,不等苏敖说完,右手暗探皮囊,喊一声“着”,唰唰连发暗器,这五朵梅花穿云针,直取苏敖上下左右中五路。苏敖久闯江湖,阅历甚深,见郦丘扬手,急忙舞动铜人,上纵下跳左躲右闪,击落四枚金针。他只道这穿云针独门暗器系出手连发,不知第五枚厉害,专候对方收势间隙发去,既快且猛,吧地一针正中面门,苏敖顿时眼迸金星,“哇”地一声惨叫,一头栽倒在地上。 华斓豹见郦丘暗器厉害,忙退马立在一旁,指挥手下官兵围着呐喊,声如震震。郦丘乘苏敖伤重昏迷,一把夺了独足铜人,冲入敌群,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向山头。其时夜幕低垂,追兵不谙山路,搭起硬弩,如飞蝗般向他身后乱射…… 可怜郦丘为了寻找爱子,翻山越岭,出生入死,冲破重围,还不知性命如何。瘦蛟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只因这天久雨初晴,瘦蛟在家把玩父亲专为他打做的朱弓赤矢,爱不释手,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找个靶子一试锋芒。郦丘出门虽千叮万嘱,小孩儿哪管得许多,熬了一个时辰,孤寂难耐,便带了弓箭走出庭院,在竹林里玩耍了一阵,只能射射山石树木,见不到什么飞禽走兽,心里越是感到不能满足。他弯弓搭箭,四处寻找目标,眼前突然一亮,只见湖对岸山峦环抱,松柏凛凛,乌鸣猿啼,便脱了外衣,将弓箭系好,泅水过去。 母亲在时,他虽任意玩耍,却未曾离开小岛一步。自母亲走后,父亲管束他寸步不离,幸得今日机会,一人独上冥山玩耍,既可饱餐山峦秀色,还可以打一两只野兔孝敬父亲,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快乐。 瘦蛟一路行来,风洒洒,水潺潺,景色宜人,一只麋鹿攀上磊磊峰岩,象在逗引瘦蛟,不觉已近山腰。突然间他的头顶被轻轻砸了一下,一颗松果落在脚边,他仰头望去,只见一黄一白一对顽猴在藤上荡秋千,爪子还抓着一颗松球。瘦蛟乐得心花怒放,连纵几步,爬上山岩,攀住了藤条,正想去捉那对顽皮的小猴,不想脸颊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他手一松,跌倒在地,两只猴子快乐得拍着巴掌。瘦蛟爬起身,把箭扣在弦上,想吓唬一下那两只顽猴,不料小猴全然不惧,向瘦蛟扮怪相取笑他。瘦蛟决计教训一下顽猴,射那只砸他脸颊的猴头脚爪。瘦蛟虽然年幼,禀赋极高,手劲准头已有相当功夫,只听“唰”一声,箭似流星向小猴脚爪飞去。小猴收脚躬身,倒挂金钟,伸出前爪轻轻一拈,竟将飞箭取在掌心,瘦蛟看得呆了,心中好不气恼,一怒之下,连发两枚穿云针,上取猴头,下取猴身。而两猴腾空飞越下来,几个筋斗翻到他背后,从他腰间各夺一只利箭,窜上了山峰。瘦蛟哪里遇到过这种阵势,心里憋着气,一路追赶上山。 猴类是自然界轻功正宗,身轻臂长,在峭壁密林纵跃攀援如履平地。瘦蛟使出了平生的功夫,总是相隔一箭之地,他心性好强,岂肯示弱,再说心爱的两只箭还没有夺回来,直追得汗流浃背,仍然只能尾随其后,可见而不可及。他哪能知道这两只顽猴并不是普通兽类,而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灵猴。也不知追了几个时辰,日光微斜,自己已处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之中,两壁竟是一色青石,险竣无比。此刻,瘦蛟只觉得腹中饥饿,四肢酸痛,他解下背上的弯弓,一下子瘫倒在草地上,微风轻拂,不知不觉竟沉沉睡了。 在他梦中吮吸着嘴唇饱餐佳肴美味的时候,郦丘正在冲破重围,虽然遭遇不同,却彼此都在相互牵挂。这时的瘦蛟奔跑了大半天,才蓦然记起离家的时间太久,他担心父亲惦念,连忙寻路归家,幸亏父亲并不怪罪,只是用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一下,两下…… 突然他闻到一股血腥气,猛然从梦中惊醒,睁眼看时,身旁一头灰色巨狼,前爪如利钩,悬在他的头顶,巨狼露出两排尖利雪白的牙齿,这股血腥气直往他脸上扑来。瘦蛟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动弹一下,用眼角瞟瞟四周,见一旁悬崖嵴壁上倒悬一株虬枝盘绕的古松。他定了定神,就地一滚,然后一跃上树。巨狼一个腾跃,只抓伤了他一点皮肉,随即窜刭树下,盘旋嗥叫。 饿狼不肯放弃这顿美餐,瘦蛟不敢动弹,这人狼相持,直到晓星初露。这撕心裂肺的狼嗥引动了山谷猛兽,一头吊睛白额猛虎从草丛中窜出来,与巨狼滚成一团,撕抓咬啮。它们拚搏吼叫的声音充塞了山谷,巨狼被猛虎咬住颈项,摔翻在地,猛虎正准备张口大啖一顿狼肉,忽然从远处传来的呼号之声愈叫愈烈,猛虎显然受了惊骇,它急忙扔下灰狼,向峡谷一端逃窜。瘦蛟骑在树上,被适才一番虎狼相斗的凶残情景惊得目瞪口呆。这时看见猛虎不战而败,觉得奇怪,同时更感得胆战心惊。不一会,从山谷另一端奔过来数百头饿狼,那头受伤的巨狼,被奔来的狼群转瞬嚼碎,而涌上来的饿狼,已围在树下打转爬搔,不停地嗥叫。 山谷间狼群的叫嗥恐怖异常,一阵比一阵凄厉,惊动了青崖峰一位隐居的异人。这青崖峰是冥山之颠,险不可攀,半截入云,终日云遮雾罩,似有高达天庭般的神奇。青崖峰巅居住着一位与尘世隔离的道家,他发挽抓髻,身着藕色云合袍,面容清癯,两眼如电,三绺清须飘飘然,一派仙风道骨。不过,他既不炼汞,也不做道场,而是一位有思想、有信念、隐匿深山练独门功夫的奇异老者,名唤云中道人。 云中道人虽童颜银须,神采奕奕,但那古铜色的饱经风霜的脸庞,记载着他从武六十余载和对人生苦思冥想的风风雨雨。他正凝眸观看身旁一个道童练习仿飞禽的内变力功,这是一种在大自然中熔炼出的精妙的技击功夫。待道童收势后,他朗声吩咐:“庆云,山谷狼嗥虎啸,扰人清静,可去将这群孽畜逐出。” “是,师父。”庆云转身出洞。 “转来!可将落难者救回,带到平安的地方去。” 这庆云连连点首称是,心中惊异,虎狼嚎叫震撼山宇,师父竟辨出有人呼救,难怪师父说这耳听八方的功夫我还没沾上边。庆云年纪只有十五岁,却已跟随云中道人五载,他浓眉大眼,膀阔腰圆,俨然是一名挺拔威武的男子汉,只是一脸憨厚稚气,使人觉得他极善良可爱。 庆云道童取了一枝松明,站在悬崖边上,耳听山下惨烈嚎叫,知道又是狼群在争食麋鹿野羊等温驯的兽类,心下不忍,忙将手中熊熊火炬抛入峡谷,霎时间,狼群四窜,纷纷夺路逃命。 骑在松树上的瘦蛟,忍受饥渴,强打精神,不敢稍有疏忽,他见狼群中几只大灰狼,因迫于饥饿,兽性大发,几次险些纵上树来。正在万分危急时,却见自崖顶落下几枝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松明投入狼群,引动谷内枯枝,只听噼啪作响,顿时峡谷窜出了一条火龙,迎风助长,驱赶狼群四散逃窜。瘦蛟又惊又喜,急忙大呼“救命”。庆云闻声,把准备好的一条藤索循声放下去。瘦蛟见头顶上垂下一条碗口粗的千年老藤,慌忙抓住藤索,向山顶攀援,不一会,翻身爬上了山崖。 站在山崖顶上的庆云见救上来的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年幼得多的小孩:“咦!你叫什么名字,好大的胆子,怎么跑到这里来玩?” “这是你家的山么?” 瘦蛟本想叩谢救命的恩人,一见不过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倒不知如何答谢,听这少年的口气,满脸瞧不起自己的神态,心里老大不快,一句气话不觉冲口而出,话说出了口立即感到不妥,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庆云见瘦蛟生得眉清目秀,脸颊红里透白,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比师弟莲花道童还要秀气得多,心里已有三分的疼爱。听了他的话并不生气,倒是见他生得太娇嫩了,这样晚把他送下山,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庆云问:“愿去见我师父吗?” 瘦蛟小小年纪,受了一天折腾,又饿又累,只想躺下,好生睡一觉,便点点头,随庆云向山洞走去。来到洞口,却先钻出两只小猴,一个翻身蹦到庆云肩上,一边一只,好生亲昵。瘦蛟见这两只猴子正是引他入山、险果狼腹的顽皮猴头,还背着他的朱弓赤矢,他再也忍耐不住,顿扫疲劳,抖擞精神,叮叮几声两枚穿云针直向两只小猴发去,庆云走在前面,忽闻脑后暗器风声细微,也不回头,把身子往下一蹲,伸出两手接住银针,笑嘻嘻地说:“你倒有些功夫,可惜准头手劲还欠些火候。” 两只猴子扮作怪相戏弄瘦蛟,庆云喝道:“金毛、银毛,退下!”瘦蛟吃惊不小,原来猴子还有名儿,比人还听调动。他是个心灵性慧的孩子,知道这里不是普通去处。 瘦蛟随庆云进洞,这山洞竟象人间仙境,云雾飘荡,泉水叮咚,石桌、石杌、石壁青辉熠熠,光洁如玉,瘦蛟倒呆住了。 云中道人从里面一个洞中出来,向瘦蛟望了一眼,这孩子的相貌使这位心如古井的老人心中一动,随即吩咐庆云:“让这孩子今夜在碧云洞中歇息。” 庆云向瘦蛟打了一个手势:“随我来吧。”这里面洞中有洞,布局奇幻多变,不识路径的人,进来了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天明,云中道人命庆云将瘦蛟送下山去。出了洞口,庆云叫瘦蛟闭上双眼,他一下挟住瘦蛟,踏过独练铁索,攀古藤下了青崖峰后才让瘦蛟睁开眼睛。瘦蛟只觉得两耳生风,如生双翅在空中飞翔,回眸看时,青崖峰已不可见,只有一片云霭。二人行至峰腰,瘦蛟突然爆发出一阵撕裂心肺的惨叫:“我的家呀——”庆云居高临下,将湖心岛尽收眼底,只见小岛中央浓烟冲天。瘦蛟丢下庆云一口气跑下山,投身湖中,奋力向岛上划去。庆云紧紧跟随,一同来到瘦蛟家门,原来的房屋庭院只剩下一片灰烬。 瘦蛟悲声大作,他小小年纪,几经沉重的打击,简直不明白生活为什么变得这么颠三倒四。庆云早对瘦蛟抱有好感,眼下见他家被焚成一片瓦砾,心下十分同情。但他生性憨厚,拙于言词,对眼前这个小兄弟的痛苦,找不出一句宽慰的话。瘦蛟的童年时代在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上结束了;母亲温柔、美丽的面容,父亲的百般溺宠,小院、鲜花、美丽的梦,都在他无声的哭泣中埋葬掉了。性格倔强的瘦蛟因悲伤过度,怆然昏厥倒地。 当他醒来的时候,云中道人正同两个徒儿庆云、莲花环立在他身边。 莲花道童长瘦蛟三岁,他生得明眸皓齿,十分英俊。比瘦蛟的肤色稍黑,也不同于瘦蛟的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剑眉高挑,更显出英武的少年气慨。他见瘦蛟睁开了眼晴,忙叫道:“师父,他醒过来了!” 云中道人用手止住了莲花:“徒儿一旁退下,飞禽内变功不可一日怠慢,练功去吧!” 待庆云、莲花退出洞后,云中道人蹲下身去,凝眸注视着瘦蛟胸前的鸡心宝石项练:“孩子,你父母亲在吗?” 瘦蛟一听,强忍住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云中道人不再问他,叹息了一声,“我都知道了,你留在这里吧。唉,这难道是天意如此不成?” 瘦蛟家园被毁,又失双亲,茕茕孑立,今逢云中道人收留,虽有栖身之所,然而余痛难消。云中道人待瘦蛟在洞内住了三日之后,将瘦蛟、庆云、莲花和金毛、银毛二猴召到主洞,正色说道:“庆云、莲花二徒打柴生炊,早练养气之功,晚练飞禽内变之法。” “是,师父。” “金毛、银毛二猴,引瘦蛟采山果,捕捉飞禽走兽。” “吱,吱吱。”二猴显然颇解人意,向着它们的主人手舞足蹈。 “瘦蛟,你既已上青崖峰,可谓与我有缘,你父郦丘生死不明,你也无需太过悲切。祸兮,福之所倚。我今收你为关山弟子,取名郦娇,居碧云洞,与你二位师兄分别起居,各主其事。”自此瘦蛟改名郦娇。 庆云与莲花对师父的这一番安排,虽唯命是从,心中却大惑不解,碧云洞是师父读书诵经的圣地,平常不准他们随便进去,而新来的郦娇,却受到特殊的待遇。但是采摘山果、捕捉珍禽异兽,却是最劳累的苦差,又偏偏落到郦娇头上。云中道人的心思,几个徒弟怎能估摸得透?
自郦娇上到青崖峰之后,他完全过着一种新奇的生活,白昼,随黄、白二猴满山遍野采摘山果,攀崖上树,跳沟下涧,学着将摘来的各种果子酿造成饮汁。在密林中设置陷井,捕捉猛兽,或射杀野兔黄羊。入夜,云中道人教他读书识字。勿匆三年,郦娇竟脚下生风,行路如飞,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任何平地上练出的轻功,与之相比,只能叫作儿戏。他读书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对师父的教诲已能心领神会,举一反三。云中道人认为向郦娇揭示他人生的第一个奥秘的时刻到了。 这天风和日丽,正是一年当中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季节,云中道人单独把郦娇带到青崖峰最高的地方,那里有一块酷似仙鹤的岩石,它似乎在展翅欲飞,冲入云端,这是冥山的自然奇观“仙鹤腾云”。云中道人携着郦娇的手登上鹤背,指着壮丽的河山问道:“郦娇,你看这眼前的一片景色如何?” “师父,您给我的教导时时不敢忘记。” 郦娇向云中道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便放声吟诵那首叩击他心扉的诗句: “江山依旧啊乱云翻飞, 楼阁绕雾啊春色偷闲。 仙凡隔世啊谁悟天关? 民生多艰啊难见笑颜。” “是啊,楚国已亡,天下江山易代,无人再敢谈论诗书。秦王苛政如虎,赋税徭役沉重,族诛连坐严酷……来,你坐下,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 郦娇从来没有听师父以如此严峻的口吻谈论国事,心情有些紧张,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云中道人盘腿坐下,抚着飘拂的银须,两眼凝视苍茫的宇宙空际: “多少年多少事,虽说是福祸难料,一味的退让无为,终落个国破家亡,愧对列祖列宗。郦娇徒儿,我们生为楚人,当是黄帝子孙,想先祖帝颛顼高阳,系黄帝子昌意所生,按楚自周桓王十六年,武王熊通始强大称王,自此威震四方;五传至庄王旅,称霸诸侯,又五传至昭王珍,失故都郢城,另又北徙都城,几次险为吴国伐灭;又六传至威王商,楚又复强盛,几占天下大半。” 云中道人说到这里,似有无限感慨,“威王已卒百年,而你流落至此,却与威王西征有关……” 郦娇睁大了惊愕的双眼,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已的命运同百年前威名四播的楚王相连。然而,他是极具聪慧的,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身世,只有眼前这位神秘的师父才了如指掌。 “郦娇,你的先祖曾为楚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楚怀王宠信奸臣靳尚,陷害忠良,大将军景缺系你家世交,为秦昭王大军围困所杀,你家被迫逃离京都。自顷襄王后,楚国日渐衰弱,五传至负刍,为秦王赢政俘虏,废为庶人,唉,壮丽山河尽沦秦手。” 说毕,云中道人仰天长啸:“子圉篡嫡,商君杀父,天祸未悔,凭奸自怙。昭困奔亡,怀迫囚虏。顷襄考烈,祚衰南土。” 坐在一旁的郦娇,屏声敛息,对师父的话逐字咀嚼,虽似懂非懂,但对于自己的家世和秦政的仇恨已深深埋在心里。 “孩子,你外祖父为了正名家世,依凭一身绝高的武艺,背井离乡,到遥远的滇西去寻访先祖的遗迹,你随父又迁到了这个小小的岛上隐居,从此,你改名瘦蛟,女扮男装,我替你取的名字,不过是还你原名的本来面目。现你已年届十三,知道男女有别,以后仍着女服吧。” 郦娇强忍住眼泪,抽泣着说道:“师父的话徒儿铭记在心了。” 打那以后,郦矫才亲眼见到师父果真是藏锋隐居的异人。 有天晚上,郦娇练罢了一套十八罗汉拳,那第八路摩顶罗汉连环掌,势平力稳,是罗汉掌中的无敌招数,师父曾说这一路叫“真功耐阵不耐看”。郦娇同金银二猴在山林中跳纵惯了,平日练拳,喜欢花套,什么“风卷荷叶”,“叶底藏花”,“献果踩莲”,两位师兄在一旁看着她的飒爽英姿,赞不绝口,而师父只是摇头不语。这天晚上郦娇收势之后,回到洞中辗转难眠,百般琢磨仍悟不透师父的意思,便披衣去师父那里求教。 她从碧云洞到师父修练的至乐洞,有重重叠叠七道沟壑,沟壑中碎石如刀,平常人寸步难行。郦娇轻移双足,一口气便到了洞口,此时正是伸手不见手指的午夜,她凭借夜间捕捉飞禽走兽练就的一双眼睛,隐约看见洞口悬吊着一只小口细颈的大肚葫芦,却不见师父的踪影。 郦娇不敢贸然进洞,但好奇心却驱使她伫立在洞口,突然,她听见“叮咚”一响,好生纳闷,这声音好象发自葫芦的方向,一会,又是“叮咚”一声,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这神奇的葫芦,从葫芦肚摸到葫芦口。突然间,她的手指似乎被利箭射穿,痛彻心肺,她咬紧牙关,才没有喊出声来,赶紧撒开双腿,旋风般跑回碧云洞,借松明照着,手指已经嵌进一粒黄豆般大的印记。这一夜,她的纳闷、好奇之外又多了一层畏惧,竟无法想象师父使的是什么奇怪的道法。 天色微明,金银二猴便将庆云、莲花、郦娇唤醒,三人来至主洞前草坪上,师父从洞中缓步踱出,三人都奇怪地发现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第一次见到师父脱去了道袍,换了一身布衣长服,似一寒儒打扮。云中道人也不搭理他们眼睛里流露的询问神情,象没事似地吩咐道:“免早课,随我下山。” 这一声吩咐不啻一声惊雷,自他们入山以来,除庆云遵师命每月下山一次之外,谁也不准擅自离开主峰,更不用说师父亲自带他们下山去游玩。 郦娇还记得在“仙鹤腾云”的奇石上谈完话后,曾问云中道人:“师父,您整天在洞中修练,怎这样谙习世事,莫非掐指会算?”师父当时正色训斥道:“入世难,出世更难,小小年纪,休要多言。”而今天却要带领他们下山。 云中道人在前,三个徒儿和金银二猴随其身后,开始尚能见师父身影闪动。但云中道人专拣险道,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庆云和莲花已气喘吁吁,双足如灌铅块,渐渐落在后面。及至行到一道山涧,云中道人将搭在两山之间的独木桥一脚踢成两段,然后踩水而过,如覆平地。郦娇不知这是轻功中的天盘绝技,也效法师父,纵身入水,只走了两步便沉进山溪。这山溪虽清明如镜,却奔腾湍急,深不见底。郦娇被山泉冲击得时沉时浮,上下翻滚,直把从后面赶来的庆云和莲花看得目瞪口呆,伸出舌头,半响缩不进去。金银二猴沿着激流追逐,担心它们的朋友命运。 郦娇善水,却不知这种山泉的潜流有无可抵挡的力量,流势既猛又怪,她在漩涡中挣扎,拚搏,而一股一股从山上、泉底交汇的漩流,如同变化多端的“捆仙索”,越拧越紧,弄得她精疲力竭。金银二猴愤怒地向山泉投击石块、树枝,两位师兄也束手无策,眼巴巴看着对岸的师父,云中道人手捋清须,若无其事地说:“庆云、莲花二徒,为何袖手一旁观看郦娇戏水?于无常势之漩流中悟有形力量之变幻,勿失良机呀!” 二徒对视,又见郦娇几濒灭顶之灾,心下踌躇。庆云憨厚忠实,虽知入水险于虎穴,仍不肯违背师命,他紧闭两眼,纵身下去,只觉得身子被什么紧紧挟住,睁开眼时,已落在师父身旁。原来云中道人见他准备舍身取义不违师命,又是怜爱又是摇头,便飞身过去将庆云挟到岸这边来。此时的莲花,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在漩涡中拚命挣扎的郦娇,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头脑冷静下来,不再乱蹬乱划,她逐渐悟出了水势的特性,顺水流舟,泅出了漩流,至此,她懂得了位置的转换,由不易发力的位置转到可以发力的位置,即可取得“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她终于依靠自己的拚死搏斗,游到了对岸。 云中道人以手掌化作利刃,斩断古藤掷于对岸套在莲花腰间,只一提,莲花“唰”地便飞到岸这边来了。 云中道人只叫郦娇捡柴生火,烤干衣服,对庆云、莲花也不再言语。只有金银二猴在对岸吱吱乱叫,急得抓耳挠腮。 待收拾停当,云中道人才启齿说道:“你们随我去郢城一游,此地早沦秦军之手,不可妄动。”他又对二猴挥了挥手,“回去守山吧,那不是你们去的地方。”二猴似懂人言,对云中道人厚此薄彼,显然心中老大不快,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悻悻而归。 庆云等三人心下又兴奋又疑惑,随师翻山越怜,脚下生风,日升中天之时,已行数百里路程,只见楚江粼粼,朱舫街尾,郢城已近在眼前。 云中道人率三个徒儿挤进城去,见城内摩肩接踵,十分热闹,三个徒弟更是目不暇接,这酒肆茶楼,各行作坊,倒也井然有序。然而,云中道人藏在胸中的感受竟这样强烈,他的心情比来到郢城之前更其黯然了。五十多年前,秦将白起率军攻破郢都的惨烈情景,他依稀还能记得起来,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已一去不返。云中道人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之途上,虽没有“楚材晋用”,也没有“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此时他抑制住波澜起伏的思潮,在心里默默祈祷:“千古艰难唯一死啊!” 三个徒弟见着街上琳琅满目的摆设,感到无比的新鲜有趣,他们哪能知道,作为楚国国都时的郢城,往来行人拥挤繁华的盛况,远非今日可比,那真叫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堆山塞海,早上穿的新衣,到晚上就被挤破了。 云中道人择了一家全城最豪华的酒楼,名曰“白马酒楼”,在楼上窗口选定一个上好的座席,三个徒弟也围桌坐下。 这天正是秦王自认德兼三皇、功迈五帝、称始皇帝三年祭神之日。自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之后,收天下甲兵销毁,铸十二金人,又焚书坑儒,游巡无度,百姓嗷嗷,不得聊生。 师徒四人叫了几样清淡可口的素莱,一壶酒,边酌边指点窗外景色。忽然满街人声鼎沸,店铺关门,小贩收摊,鸡飞狗跳,好象从天上降下了一个杀人魔王。 云中道人也不阻拦三个徒弟,让他们把头伸出窗外,看看街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啊!师父,他们在抢人!” 庆云浑圆的脸上青筋暴胀,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他看见一队骑兵,用马鞭开道,为头的一人,马后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她被绳捆索绑,衣裙已撕得不能遮体。骑兵过后,飞奔过来一队铁甲兵,一色铁盔铁甲,只露两只眼睛,这队铁甲兵行到白马酒楼前,只听领头一人一声令下:“停!”这人便跳下马来,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个护卫也跟着跳下马背,三人摇摇摆摆进了酒楼,剩下的百名铁甲兵分两路在酒楼前排开。 他们一行三人上了酒楼,酒楼主人和酒保立即尾随而来,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生怕侍奉不周。这铁甲兵是车府令赵高的掌宫门卫屯兵,专程从京城来此物色珍奇、女色,连郡县守尉也惧让三分,不敢得罪。这铁甲兵不仅权重势大,而且个个剽悍凶恶。 为首一人向酒楼扫了一眼,见临窗雅座已为一老者和三个小儿所占,对酒楼主人吼道:“叫那四个家伙快滚!”说着便脱下头盔朝云中道人这边走来,还未走到桌边,一下愣睁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中道人也已看清来人,心里不禁惊呼了一声:“三清尊神!弟子意破教规,陆行正遇兕虎,生死只在今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