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里,又黑沉又局促,满是臭气阵阵,难闻极了的垃圾。 骆阿六躲在一个破烂了的竹筐后,吞云吐雾。 他在吸毒,白粉。 一年前,他上了瘾,他的朋友告诉他,这些白色的粉末,市最舒畅、最痛快的享受,它能令他更具男性魅力、更强壮、更勇猛。 无可否认,骆阿六会感到吸食白粉,确然市人生享受中的巅峰,只可惜当他感到不妙的时候,他已无能自拔。 一年期他具有李小龙般健硕的身材,在夜总会里,他会是许多女性倾慕的年轻俊王。 如今,他不但瘦了,而且面色惨青,两眼无神,发乱不理,须长不剃,连衬衫也又残又破,竟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他从“享受”跌进深渊里,过着黑暗而消极的生活。 为了一包白粉,他会做任何的事,偷、骗、抢,样样都可以。 在两小时之前,还是大白天的黄昏,他做了一件更罪恶的事——杀了一个瘫痪了的男人。 这是滔天大罪。 他杀了那本已残废的男人,一刀见血,刀落人亡。 他得到了一千元的“报酬”,这是谋杀,主凶在主使骆阿六杀人。 骆阿六瘾起得熬不住,索性真的做了这买卖,一刀把那男人干了。 一千元一条人命。 骆阿六什么都不顾了,拿了钱,匆匆找黑老大,买了几包白粉。 他现在“精神”多了。他那本来很迷糊,满是汗水和泪水的眼睛,已逐渐清楚。 他忽然发觉,一双乌灿灿,黑得发亮的皮靴。 警察! 他大吃一惊,想走。 那警察冷酷地一笑,将他抓住,就像老鹰抓住一只小鸡般容易。 “放我……放我……”他颤抖地说。 “放你?”警察嘿嘿一笑,“你好快活啊,乖乖别乱动,跟我到警署去。” 骆阿六本已青白的面色,更加比带还白,他心中实在充满了恐惧。 因为他不久前,刚杀了一个人。 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警察带回警署里,他必须要拘捕。 决心已下,瞥见身边有一根粗厚的烂锈铁枝。 他不再犹豫,伸手一抄,将铁枝用闪电般的手法紧紧握住,然后翻身向那警察击去。 天色已晚了。 血影横斜,警察中了一击,缓缓向骆阿六的身上倒下。 骆阿六忽然感到毛发俱竖,向他身上倒下的,竟然刹那间形象完全改变,不再是警察,而是那两小时前被他用刀刺死的瘫痪男人。 骆阿六记得很清楚,那男人是躺在床上,穿着一套蓝色睡衣的。 当骆阿六一刀刺下他胸间的时候,他张大了喉咙,瞪大了眼,面色胀成紫红色。 现在向他身前倒下的,竟然变成了这个男人。 男人已压在他身上。 他大惊,他抓住他衣领,用力推开他。 骆阿六仓皇地,落荒而逃。 他走出了那黑暗的长巷,长巷外是一座一座的旧石屋和简陋不堪的木屋。 他沿着淤积污垢,腥臭刺鼻的小路,找到了其中一间石屋。 他拍门,拍得很响。 门打开,一个满面疤痕的大汉吼吼地瞪着他,说:“骆阿六,你妈的疯了,拍门像鬼叫!” “鬼!刀疤胜,我真的见到了鬼……”骆阿六气急败坏地说。 刀疤胜啐了一口,一手将骆阿六抓进屋子里,然后关了门。 “阿六,你别胡说八道,来,喝杯五加皮润润。”刀疤胜忽然又客气了许多,斟了一杯满满橙红色的土酒给骆阿六。 骆阿六咕噜咕噜地,将五加皮酒当白开水般喝进肚子。 “阿六,你干的很好,那废柴已上天堂了,警方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他又穷又残废,却有人要谋杀他,准教警探们想爆了脑袋,都想不出半点头绪哩。” “刀疤胜,你跟他有深仇大恨,非杀他不足以泄愤?” 刀疤胜忽然眉头紧皱,没有回答。 骆阿六益发觉得自己想得不错,刀疤胜一定是跟那瘫痪了的男人有深仇,所以他要买凶杀他。 骆阿六认识刀疤胜已有大半年了,刀疤胜相貌凶恶,是个屠夫,但其实心地却很好,常帮助老弱贫苦。 假如以相论人,他真像黑帮里的打手。 但实际上他完全跟黑帮没关系,他是正正当当的屠夫,完全合法的职业。 “刀疤胜,”骆阿六见他沉默了许久,忍不住又说:“那人本已残废,瘫痪得连动也动不了,你不杀他,他也只能活受罪而已,你既恨他,何不由他痛苦下去?” 刀疤胜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前额,摇着头,叹着气。 骆阿六不明所以。 刀疤胜忽然开口了,他的话令骆阿六更感莫名其妙:“我从没说过恨他,我只恨他的残废,恨他的瘫痪。” 刀疤胜一边说,一边拿起酒瓶将酒猛灌。 骆阿六出奇地望着他。 他将酒瓶里的酒喝光,唇边满是酒渍,眼中却含着眼泪。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刀疤胜迸出了一句令骆阿六震惊的话。 “什么?你竟主使我去杀你的弟弟?”骆阿六喊。 “不错,我疼他,爱他,所以,我要杀他,”刀疤胜的声音,充满了激动,“但我不忍亲自下手……” 骆阿六明白了,刹那之间一切都明白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 亲兄弟的感情,往往能令双方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像刀疤胜的景况,要买凶结束了亲弟弟的性命,却是一切代价中最悲哀的一种。 骆阿六深切了解。 酒瓶空了。 “你在这里坐,”刀疤胜向他说:“我再去买酒,回来跟你痛痛快快的再喝。” 与其说痛痛快快的喝,其实是痛痛苦苦的喝。 还有什么事,足以值得刀疤胜“痛快”? 骆阿六望着他的影子,从门缝里消失,他买酒去了。 门外有风,风刮得很猛。 风吹来阵阵阴冷,骆阿六觉得有点冻。 屋子里的电灯,忽然就在这个时候,无故熄灭。 莫非断电了? 骆阿六本不是怕黑的人,他很喜欢活在黑暗的地方里。 但这个时候,骆阿六却心中发毛。 好端端的怎会断电了?他认定其中必有古怪,越是想越是心寒,他决定不再在这里逗留,他要离开这座古旧简陋的石屋。 他拉开木门,正想步出门口。忽然一阵阴寒彻骨的冷风,迎面吹至。 阴风刺面如针,令他不由自主退后。 他更惊惶,再次夺门而出,这座石屋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闷气,说不出的压力,令他连呼吸透气,都不畅顺。 但当他冲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眼前一亮。 电灯没有着亮。 令他觉得眼前一亮的,是一根白色的蜡烛,蜡烛燃点着。 烛光虽比不上电灯明亮,却还能令骆阿六看见东西。 骆阿六看见了一个男人,穿着蓝色睡衣,手中持着那根蜡烛,站在门外。 这男人面色如猪肝腐坏时一样,紫红又蓝,难看如死尸。 骆阿六全身冰冷。 这个男人,本就该是一具死尸。 他再看那男人的胸间,血渍斑斑,却已凝结。 这是那个瘫痪了的男人,刀疤胜的弟弟! 骆阿六身不自主,剧烈地在颤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竟在同一夜里,出现了两次。 骆阿六一步步向后退。 “你是刀疤胜……的弟弟?……”骆阿六一面后退,一面颤声说。 那男人没有反应,整个身子连动也没动一下。 但骆阿六和他的距离,半点也没有改变,虽然骆阿六已向后连退五六步之多。 换而言之,那男人竟在身子完全没有移动之下,紧蹑随着骆阿六。 那男人已进了屋子之内。 砰然一声,门自动闭上。 门已闭,窗也没开,屋子里该是密不透风才对。 但屋子里居然刮大风,风冷如冰割,吹乱了屋子里的零碎杂物。 那男人衣袂飘飘,头发散乱。 他双目如死鱼眼,却能发出令骆阿六心悸的目光。 “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骆阿六惊惶地说:“我与阁下无仇无怨……别走过来……” “你不必说,我一切都知道。”那男人居然会开口讲话。 “你知道一切,那太好了,”骆阿六想了一想,说:“你是人……抑是鬼?” “我本是人,但你刺了我一刀,割破了我的心脏,我现在是鬼了。”那男人幽幽地说。 骆阿六寒意更甚。 “你……你真的是鬼?”他讷讷地说。 “你不相信,我挖出心脏给你看。” 那男人说着竟然伸手向胸前血渍处插去,他的左手,完全没入了胸口之中。 骆阿六想尖叫,但却只能张大了嘴巴,叫不出声。 那男人竟然真的从胸中挖出一个血淋淋,拳头般大小的心脏。 骆阿六的心脏,也像被挖了出来一样,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停顿了下来。 “你刺了我一刀,我要你还命……”那男人干笑一声,说:“我浑身瘫痪,腰不能弯,脚不能行,右手麻木了上截,只有下半截右手和左手没废,你却竟要杀我,我怎能不杀你?” “但这是刀疤胜,你哥哥的主意,他是主凶。”骆阿六颤声为自己分辨:“你要报复,该去找他。” “我知道,但他是为了不让我痛苦活在世上,才这样做的,而你却根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了区区数目的金钱,便贸然来刺杀我,所以,你该死!” “我有白粉瘾,我熬不住才这样做……”骆阿六做垂死挣扎的辩护。 “所以,你死了后,该找贩毒的人报复,今晚你是死定的了,我虽瘫痪,但我绝不想死去,我要活,我要活在这世上,而你却杀了我,我要你作伴了……。” 烛光在骆阿六眼前摇荡映照。 骆阿六茫然了,浑然一切不觉。 忽然间,他清醒了,他又再看到四周的环境。 他看见了四周一片火海。 火焰烧灼了他的衣服,他大叫、惨叫。 他像猴子般在火海里跳跃。 渐渐地,火焰洪洪的声音,遮盖了他的惨叫。 火海茫茫,烧毁了一切。 顷刻,整座屋子烧通了,邻舍的人们,报警的报警,救火的救火,乱成一团。 刀疤胜拈着两瓶五加皮酒,望着自己的屋子葬在火海里,他永远都不会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