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公案
最先映入他眼里的是,一座宁静安详的村堡,那是江西庐陵李家堡,时间是大元顺宗至正二十年。
某夜,李家堡火光烛天,刀光剑影。次日,亲人和族人的尸首,烧焦了横错在焦木和余烬之间。
二十年来,这景象时时出现。他似乎看到父亲,嫡母和异母哥哥在刀下丧身的情形,这自然只是幻影,他那时还没满周岁,犹在襁褓之中。
那天,他同母亲回邻县的外祖家。仇人也会赶过去,又是刀和火,但母子还是漏网了,因为他们已经动身回来,在路上错过。
故乡无法安身,母子流落到异乡。在离苏州三十里的乡下,他们又有一个家:继父,母亲和一个异父异母的姊姊。
村外七里,有一高塔,打他懂事开始,就渴望到那塔顶。七岁那年,第一次同大他三岁的姊姊跟看进香的行列到那里,对盘旋在塔顶的燕子看了许久,许久。
他也进塾启蒙,老是被同窗欺负,回来就吵为什么父亲姓陆他姓李。她姊姊称这个为无理取闹,总在这种时候,哄他出去玩。
八岁那年,母亲流着泪在纺纱时告诉了他;他是有名的庐陵李家的最后一人。
李家的枪法,在元人入主中原以前,在武林中颇有名气。元时,严禁汉人私藏武器,马匹尽行入官,又不许行猎习武,李家才衰落下来。直至元末,天下群雄并起,李家有幸出了他那位英雄哥哥李子襟,十七岁就行道江湖,沉默了百年的李家,至此才又兴隆起来,但没几年,就惨遭灭门之祸。
次日,他就离家了,他甚至连燕子都不羡慕了,要成为鹰,那飞过草地,在地上投下大大影子的鹰。他耍学他英雄哥哥,使李家复兴起来。还记得出门时,唯一知道这事的姊姊,受了他的威胁,不敢去告诉父母,独自躲在门后哭红了眼睛。
李子衿流浪到金陵,在镖局里看马奉茶。闲时磨着和气点的老镖师问江西李家堡的无头公案,以及江湖上谁的功夫最好,直至无可再问,才到江西故里,拜扫父兄之坟,然后动身到衡山去要拜名震武林的忘石居士为师。
投桃报李
首途衡阳,李子衿在途中遇到一个人。这人决定了他以后命运的大半。
山行阻雨,李子衿看到一间破败古庙,屋檐塌了一角,雨水像条小河泻下来。他把门掩上,将地上的残木集在一堆,生了火,从衣包裹掏出几只死鸟剥了皮毛,放在火上烤。
忽然,“砰”地一声,撑在门后的木头倒了下来,门外的风吹进来,一个野人出现在庙门!
李子衿吓了一跳,手中迅速地拿起一根填火的粗木。
那人满脸於思,合着头顶乱发,把国字脸四面八方围住。浓眉大眼,狮子鼻并不比两颊横肉高多少。灰色外衣透湿,像刚自河中爬出来。
火熊熊地烧着,火上的烤肉,对三天没进水米的人,无异是御厨妙品。
野人反手搭好门,一步步逼近。
李子衿伸手收回鸟肉,藏在怀里,两眼直瞪着他。
野人也不抢,只脱下衣服,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湿衣经火一烤,味儿是不好受的,命令地说:
“拿过来!”
“凭什么?”
但野人看出那小孩是怕了,只是没怕到他想像的程度。
野人两眼翻起,全是白珠,头发胡子忽然怒张如刺,无风自动。他立意要吓住这小孩,要小孩甘心情愿献出鸟肉来。否则,凭他的身手,唤声“放下”,真也有逼人听话放下武器的身手,居然还得动手跟小孩抢肉吃,虽然此地再无他人看到,自己想想也不光彩。
“你再不停,我把肉摔出去!”
野人闻声立刻翻出黑珠,露出凶光,可不是那小孩朝着墙壁破处,作势要投出去!
杀这小孩虽易如反掌,但野人终于叹了口气:
“拿过来,我有东西跟你换。”
李子衿针锋相对:
“拿出来,看是什么东西!”
野人灵机一动,阴沉地哼声:“武艺。”
这是最后一招,再不灵只好动手。他想到自己要不是为了凤芝草,也不会呆在这武功山,这小孩居然孤身在这荒山中过夜,还会判断自己不屑动手硬抢,并且在两眼翻白时,作了手脚,可见是有点来历。对会武术的小孩,“武艺”两字的魔力比什么都大。
“拿出来了,拿出来了。”野人看见小孩又把肉放在火上,心里兀自嘀咕着:“什么肉?原来是鸟肉,真是衰时遇恶犬,就为了这些烂肉,还得化这么多心机--大概真是饿昏了。”
野人再阴沉地说一次“武艺”,就把肉塞到嘴里去。
李子衿反手掏出几块三、五天前,可以称为馒头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吃着。
野人撇撇嘴唇,又一伸手,得来两块,似乎“武艺”两字比三字“拿过来”要有用多了。
野人食毕,倒头便睡。李子衿拿了他的湿衣,亮在火边烤干。
次晨,野人醒来,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小孩像只小狮瞪眼望着他。
野人穿上干衣,接过小孩递过来的馒头,站起身来,准备动身。
“武艺呢?”小孩问道。
野人边走边狞笑:“鸟肉呢?”
他以为小孩准是回答说:“鸟肉你吃了。”于是他自己再加上一句:“武艺你没学上么?”那时,他必然已走到门边,这事自然也就过去了。
谁知李子衿这样答:“鸟肉我给了你,你武艺没教给我。”
这就是李子衿学到一套至今尚不知名的吐纳功夫的经过。他到现在对那无名无姓的野人仍很感激,认为不是坏人。虽然,那天黄昏,野人要走了,李子衿问:“师父怎么不带我?”野人回答说:“不是师父。”就晃出庙门,没入暮色之中。
忘石怀石
忘石居士结庐在衡山南侧的半山腰。屋子只得一排,中央客厅略向前后凸出,所以外现呈十字形,全是以方石块叠成的:石墙、石壁、石阶、石柱、石室。
客厅左面,有一房间,既是书房,也是卧室,布置豪华富丽,却不失书卷气。人在屋外,谁也看不出在粗石房子中会有这种精舍,正像寻常农夫,怎样也看不出这主人,就是以北派乾坤掌和游星剑,大有打遍天下之势的“中原一鼎”方剑尘。
这日下午,忘石居士方剑尘练功完毕,独自坐在斗室里,忽闻门外吵声颇急,却不像是仇家找上门来,就慢慢踱了出来,原来是家人老王跟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争吵着。
老王身躯伟岸,两眼炯炯有神,满头苍发,这时正怒得发火,看见主人出来,三言两语地低声向他交代,一边斜眼厌恶地瞅着小孩——李子衿。
忘石居士一听是要来拜师学艺的,连连摇头,意思是免谈了。心中想:“我这时节哪有心思再来调理小孩子,一个石儿已够麻烦了,更不用说,这小孩的根基似亦不佳。”
李子衿一见忘石居士风仪,知道来人正是自己千里跋涉所要投拜的名师,就忘了说话,几乎带着瞻仰神灵显圣的心情,注视着他,整个心智为忘石居士的神采所慑。
方剑尘眉目清朗有神,发须犹黑,不类知命之年,可以看出年青时必是俊秀非凡。他弱冠成名,辈分比他年龄应有的还高,平生不朋不党,独来独往,知交不过三、五人。一半是因为他自许太高。择交太苛,一半是因为情场失意,性情未免孤僻。忘石居士直至中年之后,方始娶妻,妻室是个苗女,不幸结发才三载,又撒手西归,遗下一女方开志。她父亲替她找个好师父,就寄居在那里,并不在方剑尘身边。
忘石居士在石阶上背手走了几步,回头再度打量李子衿,简单地说:“我不再收徒了。”
古有程门立雪的韵事,李子衿来得不是时令,衡山无雪,故虽苦苦哀求,号啼痛哭地闹了半天,忘石居士仍不为所动,闭之门外。
直至掌灯时分,方剑尘才对老王说:“这小孩真够缠,暂时收留他吧,帮你做些杂事。”
他本来的意思是要老王收李子衿为徒。老王原是纵横北七省的独行盗,有一次干得太过火,给方剑尘找上了,那时“中原一鼎”正要归隐到衡山来,要个高手替他看门户,就订下约言,输招者要为仆十年。结果北方少个巨盗,衡山多了一个家人——论老王身手,教个徒儿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李子衿——他自己改名为李京,李子衿太文绉绉了。他成了方家的小家人。小家人拜老家人为师的事,终是没有成为事实。忘石居士终日难得一见,根本不注意李京的存在,老王也不喜欢这小孩,因为李子衿并无一点小孩天真烂漫的好处,李子衿更不愿自己开口。他心中早打定主意,或是全不要,要就是要最好的。显然,他以为老王还不够好。
他平日只作些打水、拾柴、生火的杂事,夜里独自缩在厨房一角睡觉。他总是利用夜里,盘坐行功,引气吐纳,渐渐地能够,像野人所说的,可立定于市肆,触之不动。
当第一次他能够,在上山拾柴时,将小石块捏成齑粉,他的眼泪自然夺眶而出,潜落在展开的手心里的石粉上。
有一天,李子衿照例送中饭到屋后五十丈远的山坡去给少爷。少爷叫韦怀石,乃“中原一鼎”,如今自号为忘石居士的方剑尘之唯一传人,住在那里的一间石室。
石室只有三面,背后一面没入山中,成为石洞,故虽是深四丈,宽两丈,在外面看来,仍是四方形的。
李子衿对忘石居士虽不无愤懑之情,但对韦怀石却只衷心地羡慕他的好运道,并且自惭有一百件事不及韦怀石。当李子衿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差点笑出来,师父要忘石,徒儿却要怀石,真像诚心怄气似的,他哪知道这中间有一段血泪的故事呢。
“少爷,饭来了。”
李子衿今天不像往日只把饭菜搁在门外,回头就走,却推门而入,门其实是一片大石板。
“你怎么推得动门?”
大他三岁的韦怀石推书而起,他长得面如冠玉,鼻如悬胆,剑眉凤眼,装束尚称朴素,白色的儒衣。
“这门好重。”李子衿愁眉苦脸地说,其实,这对他易如反掌,自从由山中野人学得那一手之后。
李子衿一见少爷只在攻读,很是失望,想开眼界这回无望了,他本是要看看名师之徒是怎样学艺的,并且打定主意偷学,即或是一鳞半爪也是好的。
韦怀石对这小家人并没什么好感,李京虽长得也不俗,且身材并不比他矮,但身份悬殊,并没有什与话好谈,再说,他七天才出石室一次,同师父回去拜见母亲,途中师徒两人传习轻功。
李子衿鬼头鬼脑地打量这石室,石室无窗,顶上挂着尺许见方的玉板,上镶一式十二颗夜明珠。除了书架、书桌处,最触目的是石床——那床触手冰寒,长年累月睡着,好处多着呢!屋子最深处,有一个树木做成,像是猴窝的木架。
“练暗器,高低前后全插上香火,在一次出手全部打熄。”李子衿心中如是猜着,口中问道:“那架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练暗器。”韦怀石简洁回答,一边注意到小家人贼手贼脚地翻看桌上的吐纳指迷,忙叱道:“不许翻!师父的,再说你也看不懂。”
秋去冬来,一朝大雾,晨光自早雾中透出,雾中的树木,只是微弱的淡影,而谷间的浓雾,不为阳光所照,更浓更密。
他刚自外面回来,忽然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小家人!小家人!”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细手细脚的女孩子,只有八、九岁光景,一身猩红裳裤,梳了两条长辫子,一脸笑,眼睛又黑又大,手还指着他,像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李子衿恼了,叱道:“是又怎样?”心中还骂道:“什么地方来的小猴子?”
“好凶呀!好凶啊!”
小猴子嚷着去了,那走路的样子,怪极了,双手高举过头,像抬着重物,脚步跺得很重,像是极为用力,人却一溜就不见了,走时有铃铛叮当,不绝于耳。
李子衿不知怎的,更怒了,又骂了一句“猴儿戏!”
大厅里,灯烛辉煌,这也是少有的,并还隐约听得见笑声。本来忘石居士一家从没人笑,彼此甚至都很少碰面。李子衿不禁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
才刚到门口,探头一看,就听见一位女客的声音:
“这是你新收的徒儿?”
这中年美妇与忘石居士分宾主坐着,白衣白裙,玄色外裳,笑时眉角微有鱼纹,更增风韵。
“我自耻武功不能独步天下,誓不收徒——喔,只收一徒。”忘石居士神态稍为凝重,面仍含笑,看着侍坐在一旁的韦怀石:“石儿很不错的,乾坤掌已有六成威力。游星剑更好,我在他这年龄无此火候。”
石明珠很欣慰地看着儿子,又倏地抬头看忘石居士,意颇嘉许的神色,忽然半闭着眼微微叹息,嘴角却又微露笑意:
“我也尽力教那淘气娃儿。”
忘石居士对这话中的自嘲部分。颇为敏感,忙道:
“你教的自然错不了,可怜这孩子没有妈。”
这时,那“淘气娃儿和可怜的孩子”数完了老王头上剩下几根黑发之后,爬到她师父的怀里去,仍极不安分。李子衿从没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抱,忘石居士却对这幅略近于天伦之乐的图画,不忍卒看,叹气起来。
当天午后,冬日的阳光照在门前的方场上,颇有暖意,正是天下所有的老狗,都不愿错过的曝晒的日子。
方开志一股劲见要带韦怀石和李子衿去登山,虽然她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根本不识山路。李子衿发现她从来不规规矩矩走路,心头一乐,就是那抬东西的姿势出来,还有她鞋子尖端卷起两团绒球,其上缀有金铃。
孩子们出去了以后,忘石居士开始站起来踱方步,还间歇性地叹息,石明珠当然知道“其叹也,何所自来”。
“我自号曰忘石,其实何能忘石?何日忘石?”原来他要忘的是这石!方剑尘眼中忽然一闪,恨意自露:“他倒会取名字,取得好名字!怀石!怀石!”
石明珠当然知道方剑尘口中的“他”是意指何人,自觉对方剑尘万般不起,就软话求他说道:
“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不谈这些事好不好?”
忘石居士果然不敢再出声,两人对坐无言,各想心事。
石明珠知道他想着什么,也知道他替她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当他知道自己欲代夫复仇,他出面为情敌寻仇;本来立誓不收徒弟,也为了她而开戒,破例收情敌的儿子为徒,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而对他所求的,两家合成一家,自己却只能做到易子而教而已。
黄昏时,孩子们回来了。方开志两颊冻得发红,石明珠抱她在怀里,亲她。韦怀石神色自若,俨然已经是大人了。苦了李子衿,被小猴子捉弄了一下午,发誓一百辈子不跟阴人打交道。他今天知道忘石居士的女儿的师父,就是韦怀石的母亲,他自以为一日所得如许而已,根本没想到他今天才再次记起自己是会发怒,该欢乐的孩子,这个他遗忘了将近三年。
之后,小猴子也常同她师父来,那时,就是全家展显欢笑的日子,也是李子衿哭笑不得的日子。
李子衿来到忘石居士处的第二年夏天某日,机会终于来了,忘石和怀石同去看石明珠,而老王也忽然发现油、盐全用罄了,趁着天气好,到衡阳去采购。
李子衿在门口睡得像只狗。
待到老王走远了,他翻身而起,跑到韦怀石的石室去。推门进去,把桌上、书架、床头翻找一遍,仔细地寻找一本书——年前,他到这石室来时,韦怀石正看的那本书。
“怎么会不见了?终不成连出外也揣在身上?”他急得满头出汗,忽然大悟,奔回前屋。
忘石居士的石室,在大厅左侧,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一瞬即逝的良机,毫不踌躇地推门进去。
室分前、后两进,前进是书房兼卧室,书画琳琅,华而不俗,几乎使他不敢相信,这房间是跟他游息终年的厨房同在一个屋顶下。但他急急奔到后进去。
其室甚为明亮,虽则并没窗子,那光是来自夜明珠的――也是一板十二颗,跟韦怀石室中的,一般无二。石室中央放着一块大石,中央有一小孔,仅手指大小。石块一面光悠悠的,他面密密麻麻,像是蜂巢。
李子衿相信这一定是练一种奇特的气功,也不去理它。自往案上搜去,果然找到那本“吐纳指迷”。他没有纸笔可抄,好在字数不多,仗着记忆力极强,又是四字一句,念来顺口,就将之背了下来,没时间去推敲意义。
他走出石室时,注意到并没留下痕迹。在大厅上,重又穿上鞋子——他进石室时脱下的——然后,又到门外伏着晒太阳,心中暗暗默念那口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得鼻子奇痒,伸手一扫,却像是鞋,忙张眼一看,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原来方开志双手叉在腰际,低头眯眼瞅着他,单脚立地,一脚拂扫他的脸孔,鞋上绒球塞住鼻孔。
李子衿第一个反应是呼地站起,气凝于臂,就要出掌,但突然又平静下去,不去理她。他怕一场架打完,苦心背来的口诀也给跑掉了,虽则他老早就想好好揍她一顿,老是被她作弄,实在气人。
李子衿忽然想起一个念头,就“呼”的全力拍出一掌!这是练武以来第一次出手,哪知只觉眼前一晃,小猴子早已不见踪迹。李子衿忙转过身来,又是一掌,才发现方开志敢情是跃飞到空中,正伏冲下来,忙矮身后缩,要她跌个结实!
方开志先是看小家人的火气,忽然烟消云散,正觉没有趣儿,不虞他会忽然偷袭,心中大乐,直射上空中,头下脚上,伸舌扮她得意的鬼脸,那知小家人笨到只会反身打拳,没看见,只好收腹挺胸,头脸自然仰起,倏然纵落。她甫一沾尘就飞起右脚,踢向小家人!
李子衿大叫一声左臂痛入骨髓,干脆忘了发掌,张臂扑过去……
“李京,你疯了!”
不知何时,韦怀石已经在场,见状出声怒斥,身后还有方、石两人。忘石居士一跟石明珠在一起,心情就很好,面如冬日的太阳,并没生气。石明珠盈盈走过来,一把捉住方开志,这小猴子在师父怀里,开始拳打脚踢地闹了起来。
李子衿又跑去伏在地下,闭眼装着睡死了,心中十分得意自己的机警:“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她不会是单身跑来的。经这接一闹,忘石居士可不该疑心到今儿我捣了什么鬼……只是被那小猴子踢了一脚,真会倒霉一辈子!”
当天,李子衿过了一个清静的下午,方开志不来理他了。但当她要同师父回去时,却巴巴地跑到厨房来。
“喂,你干吗要打我?”
“你干吗作弄我?”
“我跟你闹着玩的。”
李子衿气又来了,欺负了人家,还说是玩儿,遂强硬地说:“我打你也是闹着玩的!”
小猴子拍掌咧嘴,说:“对,我们都是闹着玩,谁也不许生谁的气。”
李子衿才知道他输得比他所想像的惨得多。
厨房,除了灶火熊熊外,其他一片漆黑。
李子衿缩在灶旁发愁。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庞,一闪一闪,正像他心中的烦恼,起伏不已。
这下午偷学来的口诀,他都融会贯通了――从前,还没别母出外求艺之前,他原在私塾念书的,文章句读,并不生疏――只是那真气运行所经的十二要穴,虽与野人所传大同小异,但路线次序则迥然不同,现今何去何从?他为这事苦恼。
灶里的火舌,吞吞吐吐,忽东忽西,时而合成一大股吐出,在这乍吐又收的火舌里,仿佛有某种意义存在,呼之欲出。李子衿皱着眉头,瞪眼看着火舌,要从那红火中读出一些思想――能助他解决眼前这难题的思想!
“有了,我暂时放下野人的口诀,改练忘石居士的——最后,就像两股火一样,合而为一!”
在他来衡山的第三年,也就是十三岁那年,他又从韦怀石那里学会了劈空掌。
这时,他已经能够将两种不同的运气方法,融为一炉。但,最使他快乐的是,尽管他内功已具深厚火候――从前只能捏碎石子,现在能隔开两丈远将其击碎——太阳穴竟盈盈混混了无鼓起的现象,他以为这对将来行事,是大有帮助的。
一个春日的午后。韦怀石同师父从母亲那里回来。
忘石居士像是从天堂被赶下来,闷闷不乐,心不在焉。韦怀石为了试试脚程,往前直窜,竟把师父远远抛在后面。
看看再翻过小山坡,就到家时,韦怀石忽然发现小家人独自坐在一棵树下,面前两丈多处,摆着一排大石,间隔地放着,像是城垛。侧面山崖陡降,山川如带,烟云沙树,历历呈在眼前。
韦怀石放慢脚步,心想:“怪了,小家人也会出来领略山川之美。”
小家人不知想什么事,想得出神,竟没发觉韦少爷到来。韦怀石聚气于手,遥遥朝石块拍出。
“砰”地一声,掌力到处,石块为摧,李子衿吓了一跳。
“你摆这些东西干什么?”韦怀石不经意地问,他已长成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的美少年了。
李子衿站了起来,声音稍大地说:
“你把我的城毁了!啊,干脆把他们全都打碎吧。”他心中实在奇怪韦怀石怎么不连绵发掌。
韦怀石再举手击碎一块,口中说:“傻蛋,那怎么能?”说完就走了。
李子衿走近去一看,差点把天上所有的神都感激一遍;第二次击碎的石块,没有碎得第一次那样厉害了!
“天啊,为仆三年,总算没有白费!”他心中一阵狂喜,站在韦怀石刚才立足之处,“呼”、“呼”、“呼”,连绵拍掌,五、六块大石连续应声粉碎,碎石纷飞,他简直乐疯了,抬头长啸,得意忘形。
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图画,春日午后的山坡上,空气清澈明朗,泥黄草绿,阳光撤下遍地黄金。一个少年,像一棵树木,傲然笔立,微风拂衣,风中充满祝福的声音,所有的屈辱,所有因苦学而招来的羞耻,都在这一刻间成为光荣,山灵钟爱,血泪灌溉,一个孤儿终于成长。
忘石居士施施然走来,听见了啸声,目击了这一切。
“这小贼,这小贼竟是来卧底的!”方剑尘咬牙切齿,既惊又怒,急急地奔回屋去,流光掠影,自非李子衿所能觉察。他要赶紧把老王找来,因为他不屑于亲自动手:“我退出江湖,苦练的‘回魂功’竟蒙外人如此抬爱,派小贼来卧底观察!”
原来那天李子衿潜入忘石居士的石室时,所看到的那块大石,就是“回魂功”的练金石。此功练时,人凝立于大石五步前,吐气穿过中央那小孔,然后收气,使真气往上涌起,要练到真气倒转能穿石而归,才算大功告成。李子衿看到的蜂巢,就是他御气回转时所凿的痕迹,密密麻麻而深浅不一,乃是因为忘石居士目前功力尚不够,真气还不能穿石归真。
“回魂功”若练成,方剑尘岂止是“中原一鼎”,简直可算“天下之鼎”了。名手对招,功力相若,以招式为胜、乾坤掌辅以此功,雄浑的掌力可虚无飘渺地越过对手,然后倒转加劲,攻敌后背,何异于两人联手!游星剑也可多出“逍遥四海”一招,把剑掷出,自敌背后刺到,前后夹攻,不死则伤。方剑尘本想凭这杀手锏,和新近由乾坤掌转化而来的少阳掌,再入江湖――但如今,不知是那个敌手,竟派来一个功力不弱的幼徒来刺探,而且已经三年了!
李子衿刚回到房子里,就听见老王厉声喝道:
“卧底小贼,还不跪下!”
李子衿不知变自何生,本待跪下,但看到忘石居士雄踞中堂,不觉有气,就是不跪。
老王死瞪虎眼,步步为营逼近,伸臂欲扣李子衿手腕。李子衿本能闪开,同时发掌,老王不虑小家人这一手,忙侧身让过,肩膀被掌风扫到,隐隐作痛。
忘石居士嘿嘿冷笑,大马金刀地安坐不动。韦怀石在自己的石室,并不在场。
老王险遭暗算,老脸热辣辣的,羞怒在心。推臂作出掌状,身形一耸,早已闪到李子衿身后。
李子衿对自己掌力万分自信、正待挥掌迎敌,忽然全身一麻,浑身无力。
老王忽又解开小家人的穴道,同时脚踢他膝弯,再点了穴道。这下子,李子衿自然成了跪状,人可还有知觉。
忘石居士看李京对招式竟是一窍不通,可确定并非仇家派来的,怒气消了一半,口中喝道:
“你受何人指使,来此侦察,从实招来。”
李子衿知道若应付得不好,万事皆休。本来想倔强到底,硬是来个不闻不问,也就改了主意。遂将本身功力,皆归功于山中野人,自然加油添醋,将野人好好渲染了一番。
他当然不会把野人的口诀托出,忘石居士,那等身份的人,自然也不会有此一问。
方剑尘注意到李京太阳穴竟没鼓起,心里沉吟:“青海派的‘苍溟心法’如此厉害?我却不信,这小鬼定然有诈,但我却无能为力,以‘分筋错骨’对付稚童,方剑尘不为也。”就决定用话套出,因说道:
“可恨这孽徒,将老夫绝艺,私相授受。”
老王吓了一跳,怀疑地看看主人,又看看李京。
李子衿知道骗这会家不过,与其跟韦怀石对质,倒不如自己光棍,乃老实说自己无意中看到一本书,自然把地点改了,是在韦怀石的石室中。
“你就两样合在一起练啦?”忘石居士脸色不改地间,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李子衿老实地点点头。
忘石居士神色一变,大怒拍案,叫到:“这却饶你不得。也不为难你,废了武功,逐出大门!”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他的交代,老王自会执行。
老王板着面孔,一点表情也没有,说:“包袱里,有银子也有药单,吃了就没事。”
李子衿在挨了三掌之后,嘴角胸前满是血,拼着再吐一口,问道:
“为什与不给现成的药?”
“这里没有。”
李子衿知道这回答既是诳语,也是实话。治伤的药,忘石居士是有的;治伤而能废人武功的药,忘石居士确是没有。
一个时辰后,李子衿下山了,为了表示宁死也不肯废了武功,故意把包袱丢在路上。才到半途,就停下来闭目运功,真气转运了三个周天之后,才觉得好了一点。
韦怀石出现在他面前,怒目而视:“你学过苍溟心法?”
李子衿不答,明知韦怀石不会就此罢休,但也不愿冒吐血的危险,来答这句毫无来由的话。他哪里知道韦怀石跟青海派有杀父之仇,还当此问无理取闹。
韦怀石打了他一个巴掌。
李子衿自不甘休,出手就是劈空掌,但毫无劲道。韦怀石单掌护胸,微微一挥,李子衿又吐了满口血。
“你不要忘了劈空掌是谁教的,我今天也不为己甚。反正胜之不武,下次碰到我手上……”他说到这里,才想起根本不会有下次,因为小家人不治伤则死,治伤则武功尽去,且绝无再练的可能,于是话只说一半,狠狠地瞪了一眼,扬长而去,一边想道:
“这样也好,上次他与小志两人使坏,骗了我的劈空掌,也等于白学。可恨他不真的是青海派,否则杀一个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