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看到了厅中的情形,心中同样存着这样疑问的,还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却并不在厅中,他们在屋顶。
那两个人,一个是陈若愚,还有一个,是冀北唐家门的唯一传人唐青云。
冀北唐家门,在武林之中,赫赫有名,提起“唐家三绝”,剑,索,飞,那是无人不知。唐家的远祖,精研太极剑法,又自创新招,与太极剑法融汇贯通,立下了唐家剑法,多少代传下来,精益求精,是唐家三绝中的第一绝。
唐家三绝中的第二绝是飞索,那一股飞索,全以人发结成,只有手指粗细,缠在腰际,难以发觉,索的长短,视练索者的功力而定,最长可到两丈四尺,飞索盘缠,神出鬼没,比寻常的软鞭,厉害了不知多少。
但是唐家飞索的绝技,却也不是人人可练,只限于传授女儿,男子是学不到的。
第三件绝技是轻功,唐家门的轻功,实在太过美妙,武林中人无以名之,便以一个“飞”字来形容。
唐家门挟“剑”,“索”,“飞”三般绝技,行侠仗义,在武林之中,干下了许多轰轰烈烈,为江湖称道的大事,传到唐青云的上一代,连唐青云的父亲,共是四兄弟,兄弟子侄在一起,足有三五十高手,而且男女老幼,同心协力,合作无间,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有这样的气势?
可是现在,唐家门中,却只剩下了唐青云一个人。
唐青云早已不在唐家堡中居住了,偌大的一座唐家堡,也早已成了狐鼠的安乐窝,自从七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唐青云一路奔出了唐家堡,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而且,从那天起,唐青云也从来未曾对人暴露过自己的身份,连他的好友陈若愚,也只是惊叹唐青云剑法奇妙,而不知那就是名震天下的唐家剑法。
可是唐青云却还没有忘记。
那一天,当他奔出唐家堡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但是那一天晚上的事,他再也不会忘记。
× × ×
那是中秋佳节,唐家堡上下,男女老幼,全都聚集在堡中大厅的空地上赏月,人人都兴高采烈,只有唐青云一个人,躺在床上。
唐青云自八月初十起,就得了一场大病,一直昏昏迷迷,直到昨天才醒过来,今天才勉强可以扶住了墙,走动几步。
等到天色渐渐黑下来时,他将服侍他的几个小厮打发走,让他们好去凑凑热闹,高兴高兴。
当每一个人都集中到堡中的空地上去时,堡中的房屋中,便有一种异样的空荡荡的感觉。
唐青云也没有点灯,任由月色从乳白的窗纸上映进来,他躺在床上,隐隐可以听到空地中传来的欢笑声,喝采声。当唐青云听到采声雷动之际,他知道一定是他的堂兄弟或是堂姐妹,在当众表演绝技了。
在唐家的子孙之中,唐青云的年纪虽然还轻,但是他的唐家剑法,却已是练得极精,屡屡受到长辈的称誉,只不过今天,他却没有法子去当众施展一番了。
他勉力撑起身子来,扶着墙,走动了几步,他就算不能去施展什么功夫,但是如果走得动的话,去凑凑热闹,也是好的。
他一步一步,来到房门前。
就在这时,他听到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极其急骤的脚步声,可是那阵脚步声却十分轻。
唐家门的轻功,是武林一绝,唐青云自然一听就听得出,那是两个人,正以极高的轻功,在向前掠来,但是,他两人的轻功,却也绝不是唐家门的功夫。
唐青云当时便呆了一呆,唐家堡中的来客甚多,但今天是中秋佳节,那是一家人团圆的好日子,也不应该有外人前来的。
而且,外人前来作客,又怎能那样,疾掠而过?唐青云心中一怔间,已听得一个人道:“行了,定然一个不剩!”
另一个道:“自然是一个不剩的好,剩下一个,也是天大的麻烦!”
那两个人一面在说着,一面仍然在向前飞掠而出,唐青云忙将门推开了一道缝,向外看去,他只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背影,那时,离他已在三丈开外了!
也就在唐青云向外看之际,那两个人中,个子高的那个,突然站定道:“且慢!”
个子矮的那个也突然站定道:“什么事?”
个子高的那个,向上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唐青云并看不到那两人的脸面,但是那高个子说这句话时,语气却十分认真,令得唐青云也不由自主,抬头向上,看了一看。
可是那高个子所指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
也就在那一剎间,唐青云听到了“嘶”地一声响。唐家门以剑法为第一绝,唐青云一听到那嘶地一声,就知道那是一柄剑刺出的声音,他连忙又低头看去,心中不禁陡地一凛!
那高个子的出剑好快!
就在他一抬头,一低头之间,高个子手中的一柄利剑,已经向个子矮的那人左胁,疾刺了进去,剑尖自矮个子的右胁透了出来,那一剑的力道实在太猛,是以矮个子的身子,顺着剑势,跌出了一步,剑尖又刺进了走廊的一条柱子之中!
那矮个子转过脸来,唐青云看到了他的脸面,只见他双目圆睁,形容可怖之极,一张口,叫道:“你——”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便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那柄长剑,横贯着他的身子,他几乎是立时死去的!
唐青云在那剎间,完全呆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
唐青云的武功极高,他也知道,学武功是为了除暴安良,手中的长剑,是迟早要杀人的。但是他却从来也未曾杀过人。
因为唐家门中的规矩是不满十六岁的人,不准在江湖上走动的。
而那一年,唐青云只是十五岁。
唐青云的惊骇实在太甚了,他张大了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那高个子也未曾发现在他的身后,有人看到他行凶,他伸手去拔剑,可是那剑陷进柱中,足有尺许,高个子拔了一拔,未曾拔出来。
高个子想是做贼心虚,一下未曾拔出,便不再拔剑,身形展动,便向前掠了开去,转眼之间,便已掠过了走廊的尽头,看不见了。
直到那高个子掠出了好久唐青云才定下神来。
唐青云想大声呼叫,可是他的喉际,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等到他终于能发出声音来时,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却来得十分微弱,是以根本没有人来。
唐青云喘着气,扶着墙,向前走去,当他来到了那矮个子的身边时,走廊中的灯火,恰好映在那矮个子的脸上,矮个子显然死得极不甘心,他整个脸都歪向一边,像是他在临死之前,想看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中了致命的一剑的。
唐青云的身手,本来还可以勉强站得稳,可是当他看到那矮个子的脸容,竟是如此可怖之际,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了一倾。
他连忙伸出手去,恰好按住了在矮个子胁下露出来的剑柄,由于他的身子正在向下跌去,一按之下,剑向下一沉,等到唐青云再站稳身子时,那柄剑已经离开了柱子,那矮个子的尸身,向唐青云跌来。
唐青云吓了一跳,连忙抽剑后退,他退得太急了些,和那矮个子的尸体,一起跌倒在地。
唐青云跌倒在地上,一时之间,爬不起身,他手中仍然举着那柄剑,剑上满是鲜血,血顺着剑尖,一滴滴的向下滴着。
他拚命叫着,但是却没有人回答他,当他停止了不叫的时候,在他的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唐青云到这时,才发现堡中静得简直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青云在剎那之间,只觉得一股寒意,直袭上心头。那时候,他可以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种静寂,却使他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惧。
不错,他知道,堡中没有人,所有的人,全在堡前的空地上赏月。
但是,那也不应该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刚才他躺在房中的时候,不是还听到一阵阵的呼叫声,传了过来的么?何以如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呢?
当他的呼叫声所引起的回声,也终于静了下来时,唐青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似乎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了!他用剑尖在地上一撑,勉力站了起来。
由于静得实在太可怕了,是以他大声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他奔过了很多条迂回曲折的走廊,走廊中一个人也没有,他自己在安慰着自己,那是必然的事,因为人人都在外面,即使是灶下的小婢,马厩的小厮,这时也一定在外面的空地上尽情欢乐。
唐青云渐渐奔到堡外面时,他的心也越来越向下沉,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
在外面,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唐青云终于冲出了唐家堡的正门,来到了空地的边缘,他抬头向前看去,不禁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全在,有的坐着,有的伏在桌上,有的倚着树,月色十分明亮,二三百人全在,只不过他们不出声而已,唐青云在大病之后,身子本就十分虚弱,刚才因为心中实在太过突然,是以一鼓作气,奔了出来,此际看到所有的人全在,他不由自主间,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跌倒在地,而且,还骨碌碌地向前,滚了出去。
唐青云喘着气,他也不发力站起来,他在等着各人的轰笑声,也在等着人扶他起来。
可是,既没有轰笑声,也没有人扶他起来。
有两个人,倚着一株大树,就在他的身边,可是那两个人仍然站着不动。
唐青云抬起头,道:“你们——”
可是,他只讲了两个字,便楞住了。在那两个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其难以形容的诡异神情,像笑又不像笑,像哭又不像哭。
那种诡异之极的神情,是他从来也未曾在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的。
但这时,当他缓缓转动头部之际,他却看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那种神情。
他大声叫了起来,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一面叫,一面猛地站起身来,伸手向他面前的那两个人扶去,可是当他碰到了那两个人的身子时,他一个站不稳,咕咚一声,又跌倒在地。
而这次,跌倒在地的却不止是他一个人,而且还连那两个人在内!
唐青云的手掌,碰到了那两个人的一个的面颊,他的手掌已经够冷的了,可是那人的面颊,却比他的手掌更来得冷!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唐青云在那一剎间整个人就像是僵住了一样。
然后,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出一下,连他自己听了,也不禁颤索的呼叫声,整个人跳了起来,向前扑去,撞在一张桌子上。
围桌而坐的,全是唐家门中的首要人物,有唐青云的父亲,叔伯。唐青云一撞了上去,就将那张桌子撞翻,围坐在桌旁的人,也纷纷歪倒在地。
他们全死了!
唐青云以剑支地,站着,所有的人全死了,整个唐家堡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活人!
那实在是可怖之极的事,唐青云的身子,剧烈地发着抖。
唐青云上下的两排牙,在不断地发出“格格格”的声响来,他向前撞去,他横冲直撞,弄翻了在他面前的所有桌子,所有桌旁的人,都纷纷倒地。
唐青云在事后,全然无法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唐家堡的。
他记忆所及,就是他不断地叫着,不断地向前奔着,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用剑支着地,站起来,再继续向前奔。
最后,他好像记得自己已奔到了山野间,在他急速地向前奔走之际,他也全然无法记起自己究竟奔过了一些甚么地方。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足足七日七夜,当他有知觉的时候,他睁开眼来,发觉一头母鹿,正睁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他是在一个山洞口,他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柄剑。
从那天起,他一直用这柄剑,这柄剑是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毫无出奇之处。他的好朋友陈若愚,就曾几次动问,何以像他那样剑术超群的人,用的一柄剑却如此普通。
但是唐青云却从来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柄剑,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柄剑,是在唐家堡中,那高个子用来刺死那矮个子,他自矮个子的身上拔出来的。
而当他的神智,渐渐恢复了清醒之后,他也可以想到,唐家堡中的所有人,一定全是被一种剧毒的毒药毒死,下毒的自然就是那一高一矮两个人。
而那种极毒的毒药,可能是下在井里,所以唐家堡上上下下,才没有一人,能够幸免,只有他一个人,因为重病躺在床上,是以才逃出生天。
在唐青云醒过来之后的十来天内,他根本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他只是爬进了那山洞之中,那山洞恰好是一个鹿巢,他在母鹿哺乳的时候,以鹿乳维生,然后,又足足养了一个月才能走出山洞。
当他又看到了别的人时,已是寒冬腊月了,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两个月之久,但是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人人所谈论的,却还是唐家堡中的怪事。
每一个人都说:唐家堡中所有人都死了,唐家门就此绝迹江湖。每一个人也都说,那一定是有极厉害的人物,混进唐家堡,下了毒药。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是谁干的事。起先,一听得人提起唐家堡来,唐青云仍然难免发抖。
但是久而久之,他却也习惯了,而且久而久之,提起唐家堡的人,也渐渐少了。
不过,唐青云却始终没有再走近唐家堡一步,因为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全死了,整个堡中只有他一个活人,那样的情景,实在太恐怖了。
这样的情景,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他都无法忘记,他都没有勇气再走近唐家堡。
唐青云的武功本就很高,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江湖上流荡,竭力想探听出毒杀唐家堡所有人的事,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可是,多少年了,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一直带着那柄凶手曾用过的剑,那是他的唯一的线索,可是却也没有用,因为那只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几乎可能属于任何一个武林人物所有。
这些年来,唐青云在江湖上行走,行侠仗义,他倒也渐渐闯出了一个名头来。江湖上有不少人知道唐青云这个人,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唐家门的唯一传人。
唐青云人十分聪明,他知道,当年下毒的人,如此心狠手辣,在下毒之后,能将自己的伙伴也杀死,那么,若是他知道唐家门中,还有人未曾死,一定会再来下煞手的。
所以,唐青云一直故意在掩饰着精奇的唐家剑法,使人看不出他是唐家门的弟子。
那是他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大秘密,连他最好的朋友陈若愚也不知道,可以说天地间除了他一人之外,再也无人知道了。
× × ×
陈若愚和唐青云两人,轻轻地从屋面上滑了下来。
他们两人的动作,轻得像猫儿一样,当他们落下之时,可以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虽然他们两人,在看到了桂王府中,桂王爷大显身手的情形之后,心中都有说不出的疑惑,但是他们却谁也没有出声。
因为他们都知道,不但桂王爷的武功极高,就是那看来十分美艳的女子,刀不留人何丽君的武功,也是极高,如果他们一出声,被里面的人听到了一点声息,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他们两人滑下了屋面,落在阁外的栏杆上,雨一直下得十分大,他们的身上,早已湿透了。
他们在栏杆上略停了一停,正待再向下跃去,忽然听得阁内,何丽君发出了一下长笑声来。
雨下得很大,雨声也很密,可是何丽君的那一下长笑声,听来仍然极其刺耳!
唐青云和陈若愚两人,一听到何丽君的那下长笑声,便怔了一怔,因为那一下长笑声,来得实在太突兀了!
而也就在他们两人一怔间,已听得何丽君的声音,冷冷地传了出来,道:“两位,外面雨大,何不到里面来坐一会?”接着,便听得庄十瓢,韩真和高完三人,异口同声,骇然问道:“外面有人?”再接着,便是王爷沉缓的声音道:“不但有人,而且已来了很久!”
唐青云和陈若愚两人,互望了一眼,陈若愚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快走。
可是,唐青云却摇了摇头,一转身,推开了窗子。
窗子一被推开,雨点便洒了进来,庄十瓢,韩真和高完三人,一一起立,阁中侍立的武官,神情也立时显得紧张起来。
何丽君仍然坐着,神色阴冷,王爷也坐着,看来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而唐青云一推开了窗子,身形一纵,便已跃进去,陈若愚一顿足,叹了一声,也跟着跳了进来。
唐青云一站定,雨水顺着他的身子,直往下滴,他双手抱拳,道:“列位,惭愧得很,竟被识破了行藏,尚祈勿怪!”
陈若愚笑道:“我这位小老弟,一向行事光明磊落,我倒是鬼鬼祟祟惯了的,是我硬拉他来的,这可不关他的事情。”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全向王爷望了过去。
唐青云和陈若愚两人,擅闯王爷府,这事情,要看王爷如何发落了。
王爷的面色仍然很沉着,目光烱烱,注定在唐青云的脸上,过了半晌才道:“尊驾高姓大名?”
唐青云在那剎间,心头也不禁怦怦乱跳,他在唐家堡出了事后,走南闯北,孑然一身,也见过了不少世面,然而现在,他却也不免十分紧张。
因为他和陈若愚两人,才一现身,阁旁的几扇门,已经全打了开来,唐青云只不过转头略看了一眼,便看到刀光戟影,触目惊心,显然是已经有很多人,已经来到了门外,那些人虽然还未曾进来,但只要王爷一声令下的话,自然就涌进来的了!
唐青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才道:“在下姓唐——”
他只讲了“姓唐”两个字,便看到王爷按在桌面上的一双手,突然向上,跳了一跳。
那连唐青云的心中,也不禁陡地一呆,因为在那剎间,他看出了王爷的手突然跳了一跳,那完全是受了震动之后的反应!
但是,唐青云却想不出,他在说出了自己的姓氏之后,王爷的心中为什么要吃惊。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名青云。”
王爷略略一笑道:“原来是唐壮士,近来,常听得一些人说,有一个少年剑侠,剑术超群,行侠仗义,人称神龙剑侠的是阁下了?”
唐青云这几年,在江湖上行走,凭着他精奇的唐家剑法,倒的确是罕遇敌人,也有人赠他以“神龙剑侠”的外号,那是说他剑法矫如游龙,而又飘然无踪,如同神龙见首一样。
唐青云忙道:“这是江湖朋友的谬奖,想唐某是何等人,怎当得神龙两字!”
王爷一直望着唐青云,还在沉吟不语,在一旁的韩真,脾气暴躁,却已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厉声道:“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在外面伏着,打的却是什么主意,快跟我实说!”
唐青云双眉一扬,还未曾出声,在一旁的陈若愚,已突地一声,道:“唐兄弟,你瞧瞧,进了王爷府,沾着些官气,真是大不相同啊!”
陈若愚说话时,指手划脚,神情滑稽,他言语之中,又含着极浓的讥讽之意,韩真如何听不出来?登时大怒,只见他双眉一扬,陡喝道:“贼老儿,你口中不干不净,在说甚么?”
陈若愚笑了起来,道:“我又不曾吃了王爷府中的残羹冷饭,口中如何会不干不净?”
这句话一出口,连高完,庄十瓢两人的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只有何丽君,却一直都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陈若愚和唐青云两人,像是眼前发生的事,和她根本没有关系一样。
韩真更是忍无可忍,他本是个骄横已惯的人,这时怒气攻心,那里还理会得什么王爷就在一旁,身形微矮,一拳已然打出!
他那一拳,“虎虎”风生,去势极其强劲,打的正是陈若愚胸口的要害。
陈若愚大叫一声,道:“不好了!”
他一面叫,一面身形陡地一侧,就在他身形一侧之际,他已然疾滑向前,在韩真的身边,贴身滑了过去,他突然装出一脸极其害怕的神情来,可是这一下身法之妙,却是瞒不过座上的高手!
连韩真也觉出自己一拳才打出,眼前便陡地一花,对方人已不见,大感不妙,他立时收住了拳势,待要转过身来时,陈若愚却已一缩手,手肘撞在韩真背后的“魂门穴”之上。
那一撞之势,更是巧妙,简直就像是顺手推舟一样,一点也不费力,可是韩真却已吃了苦头,他背后的“魂门穴”一被撞中,身子便向前直跌了出去。
韩真一身本领,还未曾施展,便已着了对方的道儿,心中实是怒极,他是对着一根大柱直跌了出去的,心中一恨,又是一拳打出。“扑”地一声,他一拳正击在那根大柱之上!
只见他一拳击中了大柱,拳头倒有一半陷进了柱中,柱子一阵震动,连头顶上的瓦片,也发出了“格格”一阵声响来。
陈若愚又笑了起来,道:“王爷,这位韩朋友,还是打发他走吧,若是留下了,只怕王爷府要给他拆了!”
韩真一拳打中了大柱后,“霍”地转过身来,这时,陈若愚正背对着他,韩真怒火中烧,一声大叫,又是一拳打出!
他离座而起之后,连这一拳,已发了三拳,三拳的势子,一拳比一拳来得重,这一拳发出之际,拳风激荡,发出了“轰”地一声来。
陈若愚先是站着不动,及至眼看韩真的那一拳,拳头离他的脑部,已只不过半尺许了,他才突然反手一按,手掌向韩真的头顶之上落去。
陈若愚身形矮小,韩真却是一扳高大,是以陈若愚一伸手间,也只不过堪堪搭到了韩真的头顶而已。
可是他的手一搭到了韩真的头顶,身形便已就着这一搭之力,向上直飘了起来,在半空之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到了韩真的身后,就势伸手,在韩真的背后,推了一推。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致韩真在剎那之间,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陈若愚在刚才反手搭住韩真的头顶之际,只消中指在韩真的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印的话,韩真虽不死也得重伤了!
可是陈若愚却并未曾下杀手,只是在身子翻了过去之后,在他的背后一推。
韩真这一拳的去势,本就极猛,急切之间,本也收不住势子,再加上陈若愚的一推,他庞大的身形,向前疾冲了过去,“砰”地一声响,正撞在桌子上,只见何丽君一伸手,按住桌子。
本来,韩真那一撞,非将整张桌子,全都撞翻不可的,但何丽君伸手一按,那张桌子,虽被韩真大力撞了上去,却仍然纹风不动!
只不过韩真的那一拳,仍在向前击出,拳风呼呼卷过,却将桌上的杯碗碟盏,一齐卷了起来,乓乓乒乒,砸了个粉碎,韩真的身子猛地向前一俯,那一拳,竟变得向王爷劈面门打了出去。
王爷一皱眉,伸手在韩真的拳上一按,道:“韩壮士,别动手了!”
剎那之间,韩真的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又惊又怒,而陈若愚却已大呼小叫,嚷了起来,道:“哎呀呀,不好了,有人想谋杀王爷了!”
唐青云的心神,本来也十分紧张,可是陈若愚这一闹,他也不禁笑了起来,偏是陈若愚还一本正经,瞪着眼,道:“唐兄弟,亏你还笑得出?你不是看到么,这人一拳向王爷打了出去!”
韩真站直了身子,一声怒吼,双手十指如钩,又待向陈若愚扑了过去,但何丽君却在此际,伸手一拦。
别看何丽君十指纤纤,好像只堪拈绣花针儿,可是她那一搁,尾指微微向上竖起,韩真若是再要向前冲去的话,胸前的“中府穴”,便得撞在她的小指之上!
韩真究竟也是一流高手,如何会看不出来,是以他在剎那之间,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
何丽君才一阻住韩真,便已听得王爷笑道:“这位朋友好身手!”
陈若愚笑道:“是说我么?我唐兄弟人称神龙剑侠,我么,人家管我叫狗熊剑侠,大狗熊见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韩真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之间,气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王爷却仍然“呵呵”笑着,道:“但不知两位,在外面伏了那么久,所为何事?”
在这样的情形下,唐青云实是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才好。然而陈若愚却似乎连想也不必想,便道:“王爷莫怪,因为近几年来,有一帮巨盗,个个武功高强,蒙面行事,心狠手辣——”
陈若愚讲到这里,顿了一顿。
剎那之间,阁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青云的心中,不禁暗暗焦急,因为他也想不到陈若愚会那样说,可是陈若愚在一顿之后,又道:“闻得王爷府中,高手如云,是以想请王爷令下,查究一下!”
直到陈若愚讲出了那几句话,唐青云才算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们到这里来,原是疑心那伙巨盗,正是出自桂王府的,但这样的事,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岂能直说?陈若愚忽然语锋一转,却是掩饰得天衣无缝!
只见王爷皱着眉,道:“这是地方官的事,与小王有何相干?”
陈若愚笑嘻嘻地道:“地方官昏庸无能,怎及得上桂王爷果断英明,府上又高手如云,王爷若不出面为民除害,指望着地方官,老百姓可辛苦了!”陈若愚那几句话一说,王爷的面上,也不禁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须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唐青云瞪了陈若愚一眼,心中暗道:“好家伙,不太肉麻些么?”
只见王爷缓缓点着头,道:“说得是,我自会着人留意,两位既然来了,就请入内更衣,就在府中,盘桓些时,便与府中高手,砌磋武艺,也是一乐!”
陈若愚双手乱摇道:“那可不行,我与这位唐兄弟,原是山泽野人,懒散惯了的,要我们在王府中居住,诸多拘束,实是不便,就此告辞!”他讲到了一个“辞”字,向唐青云一使眼色,唐青云立时会意,两人身形一闪,便向后退了出去。
他们两人才向后一退,只听得身后“铮铮铮铮”一阵响,八柄长矛,已然交织,阻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八名武士,已然抢先一步拦到了他们的身后。
陈若愚和唐青云两人,不禁都陡地一怔,他们早已看到,阁中有不少武士在,但是一进了阁中,他们的注意力却全集中在围桌而坐的那几个高手身上,并未曾去注意那些武士。
直到此际,那些武士的行动如此快捷,他们才一退,去路便已被人拦住,他们才陡地醒觉,那些武士,自然不是普通的士兵,也一样是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不然怎会有如此矫捷的身手?
陈若愚和唐青云一觉出退路已被堵住,两人立时背靠背而立,唐青云手臂一振,剑已出鞘一半。他目光如电,立时向席间望去。
只听得高完一声冷笑,道:“王爷好意,你们在府上住几日,你们何以不识抬举?”
唐青云双眉一扬,已是怒意满面,但他还未曾出声,陈若愚已嘻嘻一笑,道:“这位朋友,莫非想学刚才那大汉一样,当场出丑么?”
高完的神色,陡地一变,他讲话的声音,本来就难听之极,这时心中有了怒急,一开口,更是鬼哭神号也似,道:“你们——”
可是,他只讲了两个字,便看到何丽君突然站了起来。何丽君貌美如花,体形窈窕,本来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美人儿,可是她一站了起来,便自然而然,有一股慑人的威严,令得高完那样一等一的高手,在剎那之间,也不由自主住了口。
何丽君突然站起,连王爷脸上,也有点讶异的神色,显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何丽君的手扬起,手指向唐青云腰间的佩剑徐徐地道:“唐朋友,请借你腰际的长剑一观!”
何丽君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突然讲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阁中的所有人,尽皆愕然。
因为这时候,唐青云剑已半出鞘,在他们的身后,八名武士手中的长矛,映着灯光,发出雪亮的光芒来,外面风雨之声又紧,正是剑拔弩张,气氛紧张之极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下,何丽君忽然要借唐青云的佩剑一看,这要求可以说是不合情理到了极点!
陈若愚是何等机敏灵活的人,可是在这时候,也不禁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想不出该如何应付的好!
而唐青云一听得何丽君那样说,也是陡地一怔,但是紧接着,他心中却突然一动!
他的那柄佩剑,是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钢剑,可以说毫无特异之处。
唐青云的佩剑,在任何打铁铺中,化上几钱银子,就可以买到一柄的。在他和陈若愚相识以来,陈若愚还不止一次嘲笑他,说他剑术如此精奇,但是佩剑却如此不堪,实是太不相称了。
每当陈若愚那样嘲笑他的时候,他总是一笑置之,因为这柄剑,对他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
这柄剑,就是在唐家堡中,他眼看着那高个子刺杀他的同伴,那矮个子所用的那柄剑!
虽然,凭一柄普通的青钢剑,要找出他的剑主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唐青云还是一直佩着这柄剑,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线索了!
而如今,何丽君就是要看他那柄剑,那是不是何丽君已认出了这柄剑,有什么独特的,值得注意之处?
唐青云一想到这一点,心头便突突的乱跳了起来!
他勉力镇定心神道:“这柄剑极其普通,只怕不值何姑娘法眼一观。”
何丽君双眉一扬道:“我看这柄剑绝不普通,还是请借一观。”
唐青云手臂一振,“锵”地一声,整柄剑皆已出鞘,他剑一出鞘,手臂向下一沉,手腕扬起,剑已脱手向上飞出,唐青云立时再一伸手,食指和中指,已捏住了剑尖,剑身颤动不已,他将剑柄向着何丽君,缓缓地将剑伸了过去,道:“何姑娘既然执意要看,请!”
剑柄伸到了何丽君的身前,何丽君皓腕一翻,便已握住了剑柄。
何丽君一握住了剑柄,唐青云捏住剑尖的手指,便立时松了开来。阁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的神色。何丽君在那样的情形下,向人借剑一观,这本来已是够奇特的了。
而唐青云却居然答应了,这实在是更加奇特。
这时,在阁中,连侍候席上酒菜的仆厮在内,可以说全是武学的大会家,会武的人,自然也懂得辨别兵刃的好坏。
是以,一时间,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柄剑上。
但是,每一个人,在看到了那柄剑之后,心中便不免更加诧异,因为那实在是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钢剑,丝毫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可是,何丽君脸上的神情,却和每一个人都不同,她将那柄剑,横在胸前,仔细地审视着。她春葱也似的手指,在那柄剑上,缓缓抚过,又伸指在剑上叩着,发出铮铮的声响来。
剎那间,阁中静到了极点。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何丽君才抬起头来。
这时候,唐青云的心中,也极其紧张。
唐青云不知道何丽君在看了这柄剑之后,会说出什么话来。如果何丽君竟认得这柄剑的话,那么,唐家堡全堡上下,惨遭毒杀的事,也可以有眉目了!
只见何丽君在抬起头来之后,道:“这柄剑,剑身之中,有七个沙眼,最大的一个,恰在剑身之中,刃口厚薄不平,剑身太重,算不得是好剑。”
唐青云听得何丽君讲出这几句话来,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可见何丽君对兵刃的认识,确有过人之处!他道:“非但不算得是好剑,简直就可算是废铁!”
何丽君突然直视唐青云,一字一顿,道:“这剑你是何处得来的?”
唐青云又怔了一怔,因为何丽君的这一句话,问得实在太过蹊跷了!
这分明是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钢剑,若不是何丽君已在剑上看出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的话,她又怎会那样问?而如果她看出了不同之处,那么说来,她是认得这柄剑的来历的了?
唐青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道:“这柄剑极其普通,是在打铁店买的。”
唐青云故意如此说,是想看看何丽君的反应如何。
何丽君立时冷笑一声道:“只怕不是吧,这柄剑大有来历!”
这时,阁中的人,都不禁奇怪了起来,因为何丽君握在手中的那柄剑,实实在在,是一柄极其普通的剑,连何丽君自己刚才还在说,剑身之中,有七八个沙眼之多,那么这柄剑有何来历?
唐青云心中更是大奇,他“哦”地一声道:“我用了此剑多年,一直不知它有什么来历,倒要请何姑娘指教一二!”何丽君道:“这柄剑,出自温州谢老铁匠铺中!”
阁中的人都静了下来,温州出剑,人所皆知,但是几家著名的铸剑铺之中,也并无谢老铁匠其人在内,是以各人望定了何丽君,都觉得十分奇怪。
何丽君续道:“谢老铁匠以铸剑为生,但是心地慈悲,他铸剑的技术超群,但是却绝不制太过锋锐之剑,而且还故意在铸剑之时,在剑身之中,留下许多沙眼,若是使剑之人,杀戮太甚,剑身便会断折!”
唐青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原来何姑娘对这柄剑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
何丽君的双眉,微微向上一扬,纤指又在剑身之上,轻轻一弹,发出了“铮”地一声响来道:“所以,我对你的来历,也知道一清二楚!”
一时之间,唐青云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自何丽君的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更令得他强烈地感觉得到的,则是陈若愚的眼光。
陈若愚和唐青云相识以来,两人之间,已然可以说结成了生死之交。
但是,唐青云却始终未曾向陈若愚讲起过自己是唐家堡当年惨事中的唯一生还者。
是以,这时一听得何丽君那样讲,最感兴趣的还是陈若愚。
虽然他不明白何以何丽君凭一柄普通的青钢剑,便可以知道唐青云的来历,但是他却的确希望知道自己的好友,究竟是什么身份!
唐青云在那剎间,只觉得喉头发燥,他一开口,声音也变得干涩无比道:“何姑娘竟知道我的来历,不妨说来,让大家听听!”
他虽然说来还若无其事,可是心中,却已紧张到了极点!他准备,若是何丽君一说出他是唐家门的唯一传人的话,那么他立时身形倒退,撞开身后的八个武士,和陈若愚一起溜走!
何丽君的一双妙目,注定在唐青云的身上,她缓缓地道:“令尊这些年来,为何匿居不出?”
唐青云紧张地等何丽君开口,可是他却绝料不到何丽君会讲出那样的一句话来。
他一听得何丽君那样说,陡地一呆,而在一呆之后,他立时想到,何丽君并不知道自己是唐家门的唯一传人!如果她知道的话,她就不会那样问了,因为当年唐家堡惨事一发生,天下皆知,她如何说“令尊这些年来,匿居不出”那样的话?
那么,何丽君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她究竟在那柄剑上,看出了什么东西来呢?
唐青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是以他一时之间,对何丽君的话,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呆呆地站着。
他没有回答,何丽君却已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来,道:“唐朋友,是我问错了,不是令尊,是令师,是不是?他现在何处?”
唐青云的心中更乱了,但是他却也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何丽君真的不知道他的真正来历。唐家门中,武功向来只是父子相传,绝没有唐家门中的人,去另拜他人为师之理。所以,何丽君那样问,唐青云便可以肯定,她决不知道自己是唐家门中的人!
然而那一问,对唐青云而言,仍然是没头没脑之极,唐青云仍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何丽君又冷笑起来,道:“我想请你带一句话给令师,这些年来,有一个人一直在找他,不知化了多少心血,就是找不到他,想不到今晚在无意之中,竟得了一丝线索!”
何丽君一讲到这里,手一松,那柄剑“飕”地一声,便向唐青云飞了过来!
那柄剑的来势,十分突兀,唐青云早已全神贯注,但是当剑气嗤嗤,长剑向前飞来之际,他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身子一侧,待那柄剑,擦着他的身子飞了过去,这才一伸手,握住了剑柄。
他一握住了剑柄,便觉出何丽君在剑上所蕴的力道十分大,一股大力撞了过来,唐青云连忙真气一沉,稳住了身形,立时手腕一翻,剑尖向前略指了一指,随即剑尖向下,“刷”地一声还剑入鞘。
何丽君的面色十分阴冷,半转过头去,道:“王爷,让他们两人走吧!”
王爷沉着脸,像是无法决定是不是该放他们走,鬼哭神号高完在一旁怪声怪气,道:“纵虎容易擒虎难!”
王爷先向高完看了一眼,然后又抬头,向何丽君望了过来。
何丽君立时明白了王爷的意思,她冷笑一声,道:“王爷放心,这两个人,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自信还能把他们找回来。”
陈若愚立时“哈哈”一笑,道:“唐兄弟,看来我们非得东躲西藏不可了!”
陈若愚那样说,自然是在讥刺何丽君的口气太大,是以何丽君的面色更为阴冷。
王爷沉吟了一下,道:“何姑娘,你要这两人离去,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么?”
何丽道君:“有!”
她讲了一个字,便立时伸手,向唐青云指了一指,道:“我要他带一个口信,给他的师父,告诉他,他再也躲不过去的了!”
唐青云双眉一扬,他想说,他根本没有师父,但是,他却觉得这件事情,有着许多蹊跷难解的谜在内,是以他未曾出声。
陈若愚又笑嘻嘻地道:“唐兄弟,你听到了没有?只要你答应替何姑娘将这个口信带到,那我们就可以离开王府了!”
唐青云自然明白陈若愚那样的意思,是要他先离开了王府再说!
唐青云只停了极短的时间,便道:“好!”
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好”字,说他是答应替何丽君带那个口信自然可以,但是也可以说是另外的一个意思。
何丽君望定了唐青云,道:“那我们就后会有期了!”
唐青云也道:“后会有期了!”
他和陈若愚两人,拱了拱手,何丽君忙转向王爷望去,王爷衣袖一拂,在陈若愚和唐青云身后的八名武士,立时散了开来。
陈若愚向唐青云一使眼色,两人身形疾退,便自阁中,退了出去。
他们迅速地掠下楼梯,出了阁门之外,身形几个起伏,已然疾掠出了王爷府。当他们才一奔出高阁之际,雨已小了许多,但是在出了王爷府之后,雨却又大了起来,哗哗地一片雨声。
陈若愚和唐青云两人,都不说话,冒着雨,向前奔着,一口气奔到了城垣脚下,陈若愚奔在前面,奔进了一片小小的林子,林子中有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屋,他推开了屋门,唐青云也跟了进来。
天色本就十分黑,到了屋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围除了雨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在屋内,只见唐青云和陈若愚两人身上的水,不断滴在地上的“滴滴”声。
过了好一会,唐青云才道:“陈大哥,你为什么还不点灯?”
陈若愚却长叹了一声道:“点灯又有什么用?灯光再亮,也只能见到人的脸面,却难以看得到人的心!”
虽然在黑暗之中,但是唐青云一听陈若愚那样说,脸上也不禁有了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他知道,陈若愚是在说他,他们两人相交虽久,但是他的来历身份,却从来也未曾向陈若愚说起过,反倒是今天晚上,何丽君认出了他那柄佩剑!
唐青云苦笑了一下,道:“陈大哥,你莫怪我,实在有难以言喻的苦衷!”
陈若愚徐徐地道:“是啊,我并不怪你,但我们不是好朋友么?既然是好朋友,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就该向我明明白白,讲将出来,我看,我们也该各奔东西了,唐兄弟,你多保重!”
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是唐青云却也可以看到,陈若愚已向门外走去。
唐青云实在不愿失去陈若愚那样的一个朋友,他自唐家堡惨事发生之后,一直只是独来独往,直到认识了陈若愚,两人才在一起,在唐青云的心中,实在也十分珍视这份友谊!
是以,他一看到陈若愚向门口走去,便忙道:“陈大哥留步!”
却不料他不叫,陈若愚还只是慢慢地向外走着,他一叫,陈若愚身形突然加快,“飕”地向外窜了出去,他人还未出门口剑光一闪,剑已出鞘。
唐青云一看到这种情形,也心知有异,他连忙身形一转,转到了门口。
只见大雨之中,一条黑影,如鬼似魅,正迅速向外,避了开去,陈若愚在那剎间,已向那条黑影,连攻了三剑,在雨光之中,剑影如虹。
这三剑的攻势,不能算是不凌厉,但是那条黑影向外逸出之势,实在太快,是以虽然陈若愚那三剑,一剑紧过一剑,但是绝未刺中那条黑影。
陈若愚三剑一出,那条黑影,已然没入黑暗之中,看不见。
陈若愚也立时转过身来,唐青云忙奔了出去,奔到了陈若愚的身边,叫道:“陈大哥,请回屋中说话!”
陈若愚缓缓还剑入鞘,道:“我走了,唐兄弟,你还要去见令师,带刀不留人何丽君的口信。”
唐青云苦笑了起来道:“我根本没有师父!”
陈若愚望定了唐青云,雨点大点大点,洒在他的脸上。
虽然在黑暗之中,他双目看来,仍是闪闪生光,道:“你根本没有师父,这话从何说起?”
在唐青云的脸上,也泛起苦涩之极的笑容来,道:“这话自然得从头说起,陈大哥,请进屋来,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陈若愚又呆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声,雨水顺着他的脸向下直淌,以致他一叹气,自他的口唇边,飞起许多水点来,他道:“唐兄弟,我不是逼你说,你若真有苦衷,不能说的话,我也不会怪你的,不论你有什么出身,不论你的师父是什么人,唐兄弟,至少我相信,你决不会是坏人,决不是!”
唐青云听得陈若愚那样说,心中一阵发热,已忍不住涌出了泪来。
但是他的脸上,一样也是雨水纵横,是以也根本分不出他脸上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声音,有点抽噎,这倒是可以听得出来的,他道:“陈大哥,我知道,我现在非对你说不可,总不成我将我自己的事只是一个人藏在心中!”
陈若愚和唐青云两人对视着,他们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极其真诚的眼光,那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坦诚地望着对方的一次了。
唐青云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缓缓向屋中走去,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什么,陈若愚一定会跟进来的。而陈若愚也果然跟了来。
屋子中比外面更黑,但是雨声听来,却沉了许多,唐青云一张口,脸上的雨水,便往他的口中淌,他也顾不得去抹拭,便道:“陈大哥,你可知道冀北唐家堡的唐家门么?”
陈若愚震了一震,道:“知道,唐兄弟,你莫非和唐家门有什么纠葛?”
唐青云将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道:“陈大哥,我就是世上唐家门唯一的传人!”
唐青云这一句话才出口,陈若愚一伸手便按住了他的肩头,因为惊诧得过了份,陈若愚的声音,听来也十分异样地道:“你……你在说些什么?”
唐青云一字一顿,道:“我是唐家门的唯一传人!”陈若愚吸了一口气道:“那怎么会?六年前的惨案,天下无人不知,唐家门两百余口,全都叫人给毒杀了,一个也没有剩下!”
唐青云只觉得心头在一阵地绞痛道:“不,还剩下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我!”
黑暗之中,静了下来,只听得他们两人,都在喘息着,然后,便是唐青云用发颤的声音,将当年发生的事,以及他如何出了唐家堡,如何这些年来,流落在江湖上,等等的事,全都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
他足足讲了半个时辰,雨已经小了许多,但是雨声仍然不绝。
陈若愚加在唐青云肩头上的手,一直未曾缩回去过,这时,反倒更用力了!
他道:“唐兄弟,怪不得你的剑法如此超群,我说什么也不是你的敌手,却原来那是名驰天下的唐家剑法!”
唐青云苦笑道:“剑法精奇又有什么用?我的剑法,不及我大伯他们的两成,但他们还是惨死了,直到如今,一点线索都没有!”
陈若愚道:“可是何丽君今晚却认出了这柄剑来,你不认为这就是线索?”
唐青云在黑暗之中,紧蹙着眉,道:“但奇怪的是,她认为这柄剑,是我师父的,她心目中的我的师父,又是什么人?”
陈若愚道:“她一定也在找那个人,她认为那个人是你的师父!”
唐青云又道:“是的,所以她才放我们走,我想——”
唐青云讲到这里,陈若愚已恍然道:“她一定跟着我们,刚才那黑影——”陈若愚话未讲完,他们两人,已一起掠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