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向虎威山庄的那座长桥上,那两个汉子策骑聘驰而来,马蹄敲在桥板上,加上桥下空谷的回声,听来像是打雷一样,惊心动魄。 驰过了长桥,便是虎威山庄大堂前的空地,那两个大汉滚下马来,向前疾奔而去,自大堂中,也有两个人迎了出来,齐声道:“怎么了?” 那两个大汉叹着气,道:“双刀封俊杰,已经到了马桥镇!” 自大堂中迎出来的两个人,神色也为之一变,四个人一起走了进去,穿过了大堂,来到了大堂后的一个院子中,又有人迎了上来,几个人挥着手,直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厅堂之中齐声恭叫道:“庄主!” 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了出来,自内走出了一个极其威严的中年人来,那人,便是虎威山庄的庄主陈震南,他一出来,便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那几个人齐声道:“双刀封俊杰到了!” 陈震南刚才,还在叱喝众人大惊小怪,可是此际一听,他也不禁失色,忙道:“在那里?” 一个大汉道:“在马桥镇上!” 陈震南吁了一口气,怒道:“话也说不清楚,我还当他已到了虎威山庄!” 就在这时,只听得内间,传来了两下咳嗽声,陈震南忙道:“传令下去,小心防守,不得大惊小怪。” 那几个虎威山庄的头目,全答应,一起走了出去,陈震南转身走向内间,内间中早坐着一个人,身形比陈震南更高,不怒自威,正是名满天下的大侠龙异之。 陈震南一进来,龙异之便道:“刚才他们的话,我也听到了!” 陈震南神色紧张,道:“封俊杰已被我们引到这里来了,龙大哥有什么主意?” 龙异之双眉紧蹙,道:“请他到庄上来。” 陈震南道:“他——肯来么?” 龙异之道:“我们广邀方圆二百里内的江湖朋友,在此聚,也发帖子给他,他本来就有一探虎威山庄之意,到时一定前来!” 陈震南略呆了一呆,道:“龙大哥我还有一点,不大明白——” 龙异之笑了起来,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要当着江湖群雄的面,将他打败,逼退出江湖!” 陈震南吸了一口气,道:“还是老办法!” 龙异之“呵呵”笑着,伸手在陈震南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道:“这个老办法,万试万灵,近十年来,多少人被我用这个办法,败了下去?要不是这个办法我现在,在武林之中轮到第九!” 陈震南谄媚地道:“龙大哥那么说,也太客气了,以龙大哥的武功、智谋,应该坐武林第一把交椅!” 龙异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照我的吩咐去办,在封俊杰未上虎威山庄之前,却不可生事!” 陈震南答应了一声,便向外走了开去,龙异之背负双手,来回踱着步,回想着刚才陈震南所说的话,他也不禁苦笑了起来。 武林第一把交椅,真不是容易坐的,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要追上来,而他就得设法将追上来的人打下去,他已经无法跑得比人家快,只好希望人家跑不动。双刀封俊杰,龙异之望了望倚在墙旁的那柄三节棍,双刀封俊杰使的既然是双刀,那么,对付鸳鸳刀雷力的招法,仍然可以用,不必挖空心思,再去另创新招了。 这时虎威山庄中,也热闹了起来,陈震南一离开,立时命人写帖子,分头送了出去。 数十个庄丁,各策着健马,离开虎威山庄去分送帖子,数十匹马驰过长桥之际,山谷鸣响,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来。 在马桥镇的一个小巷子内,巴铁匠的铁铺中,巴铁匠用力举着锤,敲在火红的铁上,也发出巨大的声响来,但是那种声响,和马群驰过虎威山庄长桥的蹄声相比较,却显得异常落寞。 巴铁匠一锤又一锤打着,巴蕉坐在地上的一张小凳子,用力在扯着风箱,当她将风箱推向前,炉中青白的火苗,就纷纷向上窜起来。 巴蕉抬起头,望着巴铁匠,叫道:“爹!” 巴铁匠停了手,叹了一声,道:“丫头,我看你有心事,你叫了我十七八次,叫了之后,又不出声,究竟是为了什么?” 巴蕉口唇颤动着,欲语又止,巴铁匠抹着汗,大声道:“你要是不说,以后别再叫我!” 巴蕉忙道:“我说了,爹,你不是藏着一口好刀?你常说,不是高手匠人,决计打不出那样锋利的钢刀来?” 巴铁匠呆了一呆,道:“是,你问这干吗?” 巴蕉低下了头,道:“我想要有把刀——送给雷力。” 巴铁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怒道:“胡说,你送一把刀给他干什么?” 巴蕉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激动,炉火映在他的面上,使他的面颊,看来更是一片绯红,她道:“雷力人好,可是什么人都欺负他,要是他腰际也挂着一口刀,那就好多了!” 巴铁匠瞪视着他的女儿,好一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蕉丫头,雷力少了一条胳膊,自然难免为人欺负,可是你得知道,他现在只不过被人欺负,要是他有了一把刀,可就得死在别人的刀下了!”巴蕉的神色很倔强,道:“就算是死在别人的刀下,也比被人踩在地上强!” 巴铁匠摇着头,在他摇头的时候,他面上的皱纹,似乎比以前更多了。 他缓缓地道:“蕉丫头,你可知道我这口好刀是怎么来的?那时我还年轻,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全身是血,奔过来,倒毙在我铺子之前,他手中就握着那口刀,我将刀藏了起来。事后,才知道那人,是江湖上著名的高手。唉,强中还有强中手,你别替雷力多惹是非了,快扯风箱吧!” 巴铁匠的那一番话,说得十分伤感,可是从巴蕉面上的神情,可以看得出,她全然未曾听进去,她又用力扯着风箱,而在她扯风箱之际,他的心中在想,不对,那些凶横霸道的人,人人腰际都挂着刀,雷力为什么不能有刀?他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但是只要有一口好刀—— 当地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由自主,转头向她父亲的房间看了一看。她知道,那口刀,放在她父亲的床下,她要将这口刀偷出来,送给雷力,雷力有了刀,就不会再给人欺负了。 天色黑了下来,马桥镇口的饭铺中,李掌柜点了灯,在黄昏的灯光下,饭铺中只有封俊杰一个人坐着,他已喝了不少酒,看来也有了一点醉意。 雷力仍然蹲在柜子的一端,望着地上,身子缩成了一团,一动也不动。李掌柜在点着了油灯之后,向封俊杰望了几眼,神色犹豫,但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封俊杰走了过去,陪着笑,道:“这位客官,天色黑了,该到镇上去投店了!” 封俊杰双眉一扬,道:“怎么,赶我走?” 李掌柜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出了一步,道:“不,不,只是小店简陋,实在不堪过夜!” 封俊杰“哈哈”笑了起来,道:“你错了,掌柜的,人身不过七尺之躯,何处不可容身,是不是?”封俊杰是对着李掌柜在说话的,可是说到最后“是不是”三个字,他却陡地转过头去,直视着蹲在角落处的雷力,然而雷力仍然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望着地上,一动不动。 封俊杰举起杯来,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将酒杯向雷力一扬。道:“这位朋友,何苦如此,可要喝一杯?” 雷力霍地站了起来,可是他仍然不望封俊杰,只是向厨房走去。封俊杰也在那一剎间,重重放下酒杯,道:“唉,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提得起,放得下,像阁下这样!” 雷力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厨房去了,可是突然之间,他身子倏地一转,转了过来。 雷力望定了封俊杰,在那剎间,自雷力的双眼之中,射出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光采来,雷力似乎又像是以前,骑在白马上,腰际悬着镶满了宝石的刀鞘,鞘中有着锋利的钢刀那时一样了。在他的心中,他也感到一股豪意,陡地升起。 然而,那却只是一剎间的事! 就在那一剎间,封俊杰的话,使得雷力感到自己仍是一个英雄,一个豪杰,还是一个傲啸江湖的好汉。然而,也仅仅是那一剎间,接着,雷力似乎觉得自己的右肩处,又是一阵剧痛。那一阵剧痛,实在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了,他的断臂也早已成了白骨。但这时,他的幻觉,却使他的身子,震动了起来,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空袖。 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决不再是什么英雄豪杰,自己只是一个被人打输了,自断手臂,退出江湖的可怜虫。现在,他只是一个任人欺负,连还手都不敢想一想的独臂小酒保。 他低下头去,脸上重又现出那种呆滞的神情来,他站着,一动也不动。 封俊杰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在雷力被虎威山庄那两个大头目殴打之际,就在雷力怒喝那两个大头目放开巴蕉之际,封俊杰就发现雷力决不是寻常人。 可是,封俊杰的心中,仍不免疑惑,如果他不是一个寻常人,那么为什么,会往这个小饭铺中当小酒保,任由别人欺负? 然而,在看到了刚才那种神情之后,他却再也没有疑问了。 雷力决不是一个寻常人,寻常人的脸上,也决不可能现出那样的神采来,他知道对方一定有着难言的隐痛。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个独臂小酒保当作朋友。 他站了起来之后,缓缓向前走去,当他快来到雷力身前的时候,雷力已经神色漠然地转过身去。封俊杰略停了一停,正在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时,在一旁的李掌柜,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封俊杰不但是一个豪客,而且更曾将虎威山庄的两个大头目打退,那是决计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是以,李掌柜一看到雷力转过身去,不准备理睬封俊杰,他便着急地高声叫道:“雷力,别得罪客人!”李掌柜的话一出口,雷力掀起帘子,已进了厨房,而封俊杰的身子,则陡地一震。 “雷力”这个名字,听在小饭铺的李掌柜耳中,听在小镇的铁匠耳中,和铁匠的女儿耳中,自然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这个名字,却曾经震烁江湖,像是在天空中划过的彗星一样,听在一个武林高手的耳中,却足以引起极大的震动。 封俊杰在受了极大的震动之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倏地转过身来,瞪住了李掌柜,他双眼炯炯有神,吓得李掌柜脸色发白,不知该怎样才好。 封俊杰脸色一沉,严声说道:“你刚才叫他什么的?” 李掌柜忙道:“我——我叫他的名字,他叫雷力,我没有叫他别的什么!” 封俊杰陡地掠向前去,一伸手,隔着柜子,便抓了李掌柜胸前的衣服,手臂一振,几乎将李掌柜的整个人,从柜内提了出来。 他厉声喝道:“他是雷力,你怎么敢叫他在店中当酒保?” 李掌柜惊至全身发颤,几乎哭了出来,他急叫道:“那不关我事,是他自己投来的,我见他可怜,才收留他,是他自己要来的!” 封俊杰陡地一呆,但是就在一呆之后,他却完全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 鸳鸯刀雷力,声名大噪之际,他还在习艺。雷力是如何败在龙异之之手,退出江湖一事,也是由镖局中人,传了开去,尽人皆知,看来,雷力真正在实行他的诺言,他退出江湖,将自己当作是一个完全没有武功的人。 这需要忍受多么深切的痛苦。 在那剎间,封俊杰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一阵绞痛,雷力竟能做到这一点,那真是能人之所不能,使他的心中,生出无限的敬仰来。 他松开了李掌柜,缓缓转过身向厨房中走去。 可是他才走了两步,便听到厨房中,传来了雷力的声音。雷力的声音平淡得很,但是,仔细听来,在平淡之中,却有着极深的哀切,他道:“别进来!” 封俊杰完全可以体会到雷力话中的那种深切的悲哀,他不由自主,呆了一呆。 而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突然传到,封俊杰回头一看间,马蹄声已止,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小饭铺来,一进来,就道:“封大侠在么?” 封俊杰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两人,问道:“什么事?” 那两人一听得封俊杰搭腔,立时站定了脚步,其中一个道:“封大侠,方圆五百里武林人物,五日之后,在虎威山庄聚会,陈庄主和龙大侠,知道阁下在此,特请阁下参加,有帖在此!” 封俊杰双眉一扬,并不走过去接那人手中的请帖,只是冷冷地问道:“龙大侠?” 那人特地加强了语气,道:“是,龙异之龙大侠,他和敝庄陈庄主是好友!” 封俊杰略有所思地“嗯”地一声,道:“好,你们将请帖放下吧!” 那人的身边,就有着一张桌子,他本来,只要顺手将请帖放在桌上,就可以告辞离去的了,可是他却并不这么做,仍然手执着那请帖,道:“陈庄主吩咐,要将请帖放在封大侠的手中!” 封俊杰一听得对方那样说,不禁仰天一笑,他自然可以知道对方的意思,是要掂掂他的斤两,看来那两人也定非弱者了。 他一面笑着,一面向前走去,口中道:“如此,则劳烦两位了!” 他一连三步,已来到了那两人的身前,那人手向前一伸,将请帖递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他的食指,却突然一弹,弹向封俊杰的脉门,这一弹,也可以说得是神出鬼没,快捷无伦。 但封俊杰早已有了准备,那人的手指才一弹出,他的手便向下陡地一沉,那人的一指弹空,“拍”地一声,弹在他的衣袖上。 那人的指上功夫,果然也非同凡响,一指弹中了封俊杰的衣袖,在衣袖上弹出了一个孔来,但也就在此际,封俊杰一翻手,已反抓住了那人的手腕,紧接着,手一缩,已将请帖夺了过来。 他一夺过了请帖,手向前略送,作势要向那人攻击,将那人逼退了一步,他才“哈哈”一笑,道:“相烦上覆贵庄陈庄主,我本来就要到虎威山庄来,请他候我便了!” 那人刚才被封俊杰抓住手腕之际,已是脸色发青,这时仍然惊魂未定,面色青白不定,答应着,连连向后退了开去,两个人到了门外,翻身上马,便自驰走。 封俊杰执了请帖在手,缓缓转过身来,仍然望着厨房,而在厨房中,却是静得出奇。 雷力在厨房中,他双手捧住了头。他在这个小饭铺中当小酒保,已有很久了,不论人家怎样嘲笑他,欺负他,他都只是默不作声,他只是要尽可能忘记过去的一切,也实实在在没有什么人,知道他过去曾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可是,封俊杰一来,就看出他是非常的人物。 如果在过去,他一定会和封俊杰倾心相交,成为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了。 然而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是一个要竭力忘记过去的小酒保,而封俊杰,则是名扬四海的大侠士。 雷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本来已渐渐习惯于目前的生活了,可是封俊杰这一来,使他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雷力深深地叹了一声,站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他听得厨房的后窗上,传来了低微的呼唤声,有人在叫道:“雷力!雷力!” 雷力呆了一呆,定了定神,他听出那是巴蕉的声音。 夜已那么深了,巴蕉还来作什么? 雷力直起身子来,推开了窗子,巴蕉就在窗前,在淡淡的月色下看来,巴蕉的俏脸,显得格外腴白,雷力才一撑开窗来,巴蕉便道:“来,雷力,我给你一样东西,快出来!” 雷力看出巴蕉的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神秘意味,他侧转身,走出门去,看到巴蕉的手中,抱着一只狭长形的盒子。 雷力才一走出来,巴蕉便将那盒子,向雷力递了过来,道:“给你。” 雷力怔道:“是什么?” 巴蕉的神情十分兴奋,道:“是一口好刀,锋利无比,爹常夸他自己的手艺,但是他却说,他打不出那么好的刀来!” 巴蕉的话,令得雷力的心头,又感到了一阵剧痛,他吸了一口气,道:“你拿回去,我要刀有什么用?” 巴蕉却急急转到了雷力的面前,顿着足,责怒似地道:“雷力,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有出息,你一直受人欺侮,要是你也带着一口刀——” 雷力心头的创痛更甚,陡地,他叫了起来,道:“拿开,拿回去!” 他突然之间,吼叫了起来,倒将巴蕉吓了一大跳,后退了一步,雷力望着巴蕉,面肉抽搐着。过了片刻,他才痛苦地道:“巴蕉,你——你别怒我,我不是故意向你发脾气的,你不知道——” 巴蕉不等他讲完,便道:“你别难过,我倒喜欢看你发脾气,那总比你被人家踩在脚下,连哼都不哼一声,要好得多了!” 雷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巴蕉的话,是那样地不留情,那样深切地刺痛了他的心! 然而,他也明白,巴蕉对他那样毫不留情的责备,正是对他极度的关切。 那使他在痛苦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几乎已要伸出手来,将那刀盒接过来了。 然而在那剎间,他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空袖,他咬了咬牙,道:“不,我不要!” 巴蕉瞪着雷力,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要不要由你,我既然带来了,就不会带回去!” 她弯身将刀盒放在地上,转过身,就急步走了开去。雷力怔怔地望着刀盒,又过了半晌,他突然一伸脚,将刀盒的盒盖,踢了开来。 盒盖一被踢开,月色之下,只见刀盒之中,一股寒泓。 雷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真是一口好刀,他望着那股寒森森的光芒。 雷力真难相信在这样的小镇上,会有那样的一口好刀。 他忍不住弯下身,五指缓缓伸出,握住了刀柄,将那柄刀提了起来。 他已经好久没有在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柄刀了。 在他自断手臂之后,他只握过菜刀,满是铁锈,充满了油腥味的菜刀。 而这时,他的手中,又有一口真正的好刀了。 雷力握刀在手,发出了一下低啸声,顺手挥了一挥,刀身上映起一股寒光,雷力倏地使了一招,又使了一招,断臂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再使刀,他只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他发招越来越快。 他并不知这时,封俊杰已在小饭铺的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使了十七八招,倏地收住了刀势,双眼发定,望着那柄刀。望了好久,才将刀收了起来,仍放在盒上,盖好了盖,将刀盒挟在胁下,再停了一停,向前走去。 雷力将刀放在盒中,向前走去,他经过了一小片田野,走进了马桥镇。 他不需要那口刀,他已经自断一臂,退出江湖了,他真的不需要那口刀,他要去对巴蕉说明,让巴蕉明白,他绝不是一个没出息的人,而是一个伤心透顶的人。 镇上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雷力一个人,挟着刀盒,踽踽向前走着,一直来到了巴铁匠铁铺的那个小巷口。 他才到了小巷口,就听得巷内,传来了一下短促的惊叫声。 那一下惊叫声,十分短促,分明是才叫,就被人捂住了嘴,而且,雷力也立时认出,那一下短促的惊呼声,正是巴蕉所发出来的。 雷力陡地一惊,大叫道:“巴蕉!” 他一面叫,一面向小巷子中直奔了进去,他才一奔进巷子,就看到巷内有三条黑影,其中的一个,停在两匹马旁,而另一个,则拖着一个人,向马旁走去。 雷力奔得十分快,他已经看清,那三个人,被捉住的一个是巴蕉,而那两个身形高大的,正是虎威山庄的两个大头目。 雷力才奔出了几步,那两个大头目,已经挟着巴蕉上马,蹄声起处,马儿疾驰出了巷子。 雷力咬着牙,一直向前追着。当他奔出巷子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在他前面不远处,他还可以看到马上的巴蕉,还在不断挣扎着。 可是他人向前奔,怎有马儿来得快,他奔上了镇的大街,马已在十来丈之外了,他仍然紧紧咬着牙关,向前奔着,然而,那两匹马离他却越来越远了。 等到他奔出了镇口,在月光下,那两匹马已在老远,分明已经追不上了。但雷力仍然向前追着,他奔过了小饭铺,他的耳际嗡嗡作响,他越奔越快,突然之间,在小饭铺旁的一株大树上,人影一闪,一个人跳下来,拦在他的面前。 雷力根本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人,左手一挥,一掌向前击出,他本来是将刀盒挟在胁下的,一挥手出掌间,刀盒跌开,那柄精光雪亮的刀,也跌了出来,雷力足尖一挑,已将刀挑了起来,提在手中,直到此际,他才听得自树上跳下来,拦住了他去路的那人喝道:“什么事?” 这一声断喝,令得雷力在极度的惊怒之中,略定了定神,他也看清,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封俊杰。雷力喘着气,道:“他们,他们抢走了巴蕉!” 封俊杰一听,立时发出了一声哨,一匹骏马,自大树后疾奔出来,封俊杰一手拍在马股子上,身子已腾空而起,道:“我去追他们,你将刀收起来!” 只不过是两句话工夫,封俊杰一人一骑,已如箭离弦一样,向前激射而出。 雷力又呆了呆,俯身拾起刀盒,将刀放好,仍挟在胁下向前奔了出去。 封俊杰策着马,向前疾驰而出。他躲在树上,是看到那两骑驰了过去的,他拚命催着马,渐渐地,可以看到那两匹马,正在前急驰,看前面两匹马的去势,分明是驰到虎威山庄去的。 封俊杰将马策得更急,他离那两匹马,已越来越近了,前面马上的两个人,也转过头来看他,封俊杰又连连催着,当他来到了离那两匹马,还有一丈五六时,他身子一纵,已离了马鞍,身形向上,直飞了起来,身在半空,双臂振动,“铮铮”两声响,双刀已出鞘,立时舞起了两团精光,相隔还有一丈五六,竟是疾挥而过,刀光如瀑,疾砍而下。 那两刀去势之疾,当真是难以形容,刀光向下一砍间,只听得马儿的一下惨嘶,其中一匹马,马股鲜血四溅,已经滚跌在地,马上的那人,滚了一滚,立时一跃而起。 可是,他才一跃起,封俊杰身子也落了地,双刀一分,左刀指向已落地的那人,虽然未曾进招,但就是刀尖一指间,已吓得那人,脚步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 封俊杰右刀疾刺而出,将挟住巴蕉的另一人,刺下马来,那人的肩头中刀,一下了马,便将巴蕉推得向前,直撞了过来,封俊杰左臂一缩,刀交右手,一伸手,拉住了巴蕉的左臂。 巴蕉虽然被封俊杰拉住,可是她惊骇实在太甚,面色苍白,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封俊杰疾声喝道:“快到大树下去,雷力就来了!” 他伸手一推,将巴蕉推出了几步,巴蕉略停了停神,奔到大树下站定。 这时,虎威山庄的两个大头目,已经靠在一起,一个肩头虽然受了伤,他兵刃也已出鞘。封俊杰一推开了巴蕉,立时转过身来。 那两人神情骇然,一个道:“封朋友,你已受了陈庄主的请帖,如何还与我们为难!” 封俊杰连声冷笑,道:“你们这两个臭狗贼,替我去向陈震南报信,说我定然会来和他算账!” 那两人一听封俊杰那样说,听出自己性命无虞,口气立时又硬了起来,一个道:“好,后会有期!”两人一齐拱了拱手,就想离去,封俊杰大笑道:“命虽可保,却需留下些东西!” 两人面色发白,互望了一眼,他们还未曾来得及开口,只听得封俊杰一声大喝,双刀翻飞,身子直掠向前,那两人吓得一动不敢动,剎那之间,他们也根本未曾看清封俊杰是如何发的刀,只觉得眼前刀光乱闪,寒气逼人,紧接着,两人都觉得颊边一阵发凉,“拍拍”连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到了地上。 两人吓得亡魂皆冒,一时之间,也不知被封俊杰留下了什么,仍是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刀光敛去,封俊杰已然后退,他们两人,才发现颊边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伸手一摸,叫了一声苦。 原来刚才,封俊杰双刀齐发,一招之间,便将他们两人四只耳朵,一齐贴着颊,削了下来。 他们两人伸手一摸间,摸到了一手血。 封俊杰喝道:“还不快滚。” 那一下陡喝,当真有如雷霆骤鸣之威,那两人转过身,争先恐后上了马,向前奔去。 封俊杰还刀入鞘,转过身来,只见巴蕉仍然倚树在喘气,而远处有一个人,正疾奔而来,奔到了近前,正是雷力。 雷力奔到了巴蕉的面前,急速地喘着气,巴蕉直到此际,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伏在雷力的身上,雷力抬起了头,望着封俊杰。 封俊杰向雷力微笑着,雷力的神情,极其痛苦,陡地推开了巴蕉,转身大踏步便走回去。 巴蕉呆了一呆,想要追上去,可是封俊杰已到了他的身后,低声道:“巴姑娘,别急!” 巴蕉满面泪痕,抬起头来望着封俊杰,封俊杰道:“若不是雷力看到你被这两个贼子掳走,我也追不上你!”巴蕉颤声道:“雷力?” 封俊杰道:“是的,我想他去找你,是要将你给他的刀还给你?” 巴蕉低下头去,道:“他——他为什么不要我送给他的那柄刀!” 封俊杰叹了一声,抬起头来,这时,雷力已走出了四五丈,停在一株树下,背对着他们。封俊杰又叹了一声,道:“你不明白的。” 巴蕉道:“告诉我,或者我能明白!” 封俊杰想了一想,道:“雷力以前的本领很佳,可能比我更高。可是他却被人打败了,从此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他再也不想记得自己是一个会武功的人。巴蕉,你可知道,你给了他一口好刀,那会使他想到过去,那会令他痛苦莫名!” 巴蕉呆了半晌才道:“封大侠,我明白了!” 封俊杰缓缓向前走去,巴蕉跟在他的后面,两人一起来到了雷力的身后,只见雷力也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甚至他的语气,也是平淡的,他道:“谢谢你。” 封俊杰伸出手来,雷力略为犹豫了一下,但也立时伸出手来,两人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臂,摇撼着,自雷力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容来。 封俊杰缓慢而沉重地叫道:“雷兄弟!” 雷力又震动了一下,道:“过去的事,我绝不再提了,你会将一个小酒保,当作兄弟?” 封俊杰微笑着,仍然用坚定的语气叫道:“雷兄弟!” 雷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封大哥!” 雷力和封俊杰两人互望着,他们仍然握着手,向前走去,巴蕉顿足道:“就不理我了!” 雷力过头来,笑着,道:“来,你来拉住我的空袖子!” 巴蕉踏前了两步,真的拉住了雷力的空袖,她望着雷力,忽然道:“雷力,我从来也没有看到你笑过!”雷力并不说什么,仍然笑着,他们三个人向前走着,在路上,月色的照映下,现出三个长长的身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