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上人伸手将金牌接了过来,他一看到刻在牌上栩栩如生的那一男一女两人,心中便是一凛,接着便长叹了一声。 他也不对马芳珠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来,向两个年老的魔教教众,抬了抬手,道:“你们过来。” 那两人忙走了过来,半边上人将金牌向他递去,道:“你们看看这上面的两个人,讲给马姑娘听,那一男一女是什么人?” 那两人中的一个,战战兢兢,捧住了金牌,仔细看去,两人也都吃了一惊,失声道:“那是叶堂主!马姑娘,那个叶堂主,是前任护法,枯叶老人之子。” 马芳珠苦笑了一下,这一点,她是早已想到的了,但是由那两人讲了出来,却更肯定是事实了。 她的声音,听来有点儿发颤,问道:“那么……那女的却是什么人?” 那两名教众向马芳珠望了一眼,虽然他们不敢说什么,但是他们面上那种惊讶的神色,还是难以掩饰。他们在看了马芳珠一眼之后,立时转过头去,像是如果向马芳珠多望几眼,立时会有天大的祸事一样。 他们两人转过头去之后,才道:“那妖女……” 可是他们才讲了三个字,便面上变色,立时住口,道:“我们该死,我们胡言乱语,马姑娘恕罪。” 马芳珠叹了一声,道:“不关你们事,你们只管说,那女的是什么人?”那两人道:“她是什么来历,也无人知晓,是叶堂主有一次离开葫芦谷,回来时带她回来的。回来之后,两人形影不离,当时枯叶护法,曾和叶堂主争吵了好几次。至于他们究竟为什么争吵,别说我们职位低卑,无从知晓,便是几位堂主,只是暗中揣测,多半和那女人有关。” 他们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马芳珠忙又问道:“那么,后来如何?” 那两人道:“约莫过了大半年,那女人看来十分好,总坛中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对她极有好感,只有护法一见到她,便寒住了脸不出声。有人在护法面前,提及她的好处时,也必然被呵责回来,突然有一天晚上,护法号啕大哭,我们才知……叶堂主死了。” 马芳珠吸了一口气,这其间的经过,她已经约略知道得不少的了,但是此际,听那两位老者讲述当时的情形,她却依然有惊心动魄之感。 不但马芳珠如此,堂上堂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这些人之中,有的是根本不知道当年的那件大案的,有的虽然知道,但是旧事重提,也仍然不免心头黯然。 那两个老者续道:“护法的大哭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赶去一问,才知是叶堂主死了。那时,叶堂主和那女人,虽然未曾正式成婚,但是两人早已形同夫妇,而且,这几个月来,总坛之中,人人皆知,那女人有了身孕,此时叶堂主突然暴毙,那女人又踪影不见,虽然护法并不说什么,全教上下,也是十分疑心。” 半边上人听到这里,叹了一声,道:“深谋远虑,好毒的毒计。” 那两个老者中的一个道:“是的,护法在料理了叶堂主的后事之后,召集各大堂主,密议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葫芦谷,从此,我们便再也未曾见到他。后来,事情渐渐传了开来,我们才知道那女人,竟是金掌冯威的夫人。冯威夫妇定下了密计,要攫取旁门三宝,冯夫人色诱叶堂主,连护法那样神明的人,虽然一上来,便对那女人心存怀疑,但到底还是被她得了手去。” 他们讲到这里,也不禁发出了一下长叹声来。 半边上人道:“枯叶老人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也在时刻提防,但是,在看到那女人已然有了身孕之后,他自然也防得不那样严密了。谁会想到,一个女人,肯作那么大的牺牲,只为了旁门三宝。” 在一旁的回风谷主蒲冰插言道:“但是枯叶老人究竟非同凡响,他一早就在旁门三宝之上,做了手脚,冯夫人所得的三宝,却是假的。而且,冯威夫妇两人,得了旁门三宝之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关外冰天雪地之中,好力堡一战,冯威身受重伤,冯夫人被醉樵子带走。” 蒲冰讲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因为再下来,近二十年所发生的事,更使人浩叹。 为了旁门三宝,多少武林中人,甘愿在玉门关外,苦寒不毛之地,过了近二十年的苦日子。像神鞭巴天寒那样的人,在中原黑道上的时候,何等排场,何等奢华,但是心甘情愿,在好力堡的小客店中,扮了近二十年的瞎子;枯叶老人身为魔教南宗的护法,但为了寻找他儿子的骨血,也在玉门关外,隐居了二十年。 这些人的牺牲,和冯夫人当年色诱叶堂主的牺牲相比较,只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在玉门关外的那些变化,魔教中人,大部知之不甚详尽,此际听得蒲冰讲来,更是惊心动魄。 马芳珠却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出。,半边上人缓缓转头,向她望来,道:“马姑娘,你现在可明白,你是什么人了么?” 马芳珠的脸色十分苍白,她抬起头来,满脸皆是茫然之色,她自己问自己,用的声音十分低,道:“我……我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此际堂上堂下,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那一句问话,仍然是人人可闻。 马芳珠问了自己一句之后,又神色茫然地望定了半边上人。半边上人一字一顿,道:“你是叶堂主的女儿,也就是枯叶老人的孙女。” 马芳珠的嘴唇哆嗦着,道:“我在淸风庄,见过……见过枯叶老人,他也对我那样说,但是当时,我却……我却不肯相信。” 半边上人“啊”的一声,道:“原来枯叶老人是见到你之后才谢世的,那么他一定死也死得甘心了,当时你不信他是你爷爷,现在你可信了?” 马芳珠的心中,实在仍然不能相信这一点的。可是,所有的事实,却又令得她不能不信,她发了半晌呆,才道:“我……能不信么?” 半边上人立时道:“你何必不信?” 是的,她何必不信?但是这问题,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的。马芳珠长叹了一声,道:“我……我……我……” 她连说了三个“我”字,仍然难以说得下去,站起身来,道:“我告辞了 半边上人道:“你到何处去?” 马芳珠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半边上人道:“我不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我是责问你,你还想到何处去?这葫芦谷是你爷爷的基业,是你父亲的住处,你还到何处去?” 马芳珠心乱如麻,一言不发。 半边上人徐徐道:“多年之前,我曾受过枯叶老人一次好处,一直念念不忘,我曾多次到葫芦谷面谢,但是以枯叶老人的地位、权势而言,我也无可报恩之处。我在最后一次到葫芦谷之际,曾见过冯夫人一次,当时,枯叶老人已大有隐忧,他曾对我说,葫芦谷中,可以会有大变,但是冯夫人所怀的孩子,却是他叶家的骨血,无论如何,要我照顾一二。” 半边上人叹了一声,又道:“可是多年来,一点信息儿也没有,叶姑娘,尔自然也可以想到,我那天突然见到了你,心头何等惊喜。” 半边上人已经改了口,不叫“马姑娘”,而叫“叶姑娘”,在马芳珠听每,觉得十分刺耳。 马芳珠只是苦笑着,半边上人又道:“当时我一见到你,我心中就吃了一气,因为你和你母亲,可说是一模一样!这一点,你自己在金牌上的人像上,&是可以看出来的了。” 马芳珠叹了一声,道:“是的,我一看到了那面金牌,我就……知道了。” 半边上人突然转过头去,道:“敲大金钟,令所有魔教中的高手,全都到含坛来。” 他转头一吩咐,立时有几个人齐答应,但也有一个道:“护法,他们全在良那一男一女……” 半边上人怒道:“我已然吩咐了敲大金钟,你还来啰唆些什么?” 那人被斥,吓得脸上变色,喏喏连声,退了下去。 半边上人道:“叶姑娘,你可知道我敲金钟,召所有魔教中的高手,齐集备坛,是为了什么?” 马芳珠的心中,乱到了极点,她自然不知道半边上人的心意,她只是看可几个人一齐奔了出去。不一会儿,“当当当”。的钟声,便已传了过来。 那一下又一下的钟声,雄浑深厚,绵绵不绝,不知可以传出多远,震得I在大堂中的人,耳际尽皆嗡嗡作响。但是半边上人的功力,毕竟深厚至极,中声虽然震耳欲聋,但是他一开口,还是人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只听得他道:“叶姑娘,我召回糜教中的所有高手来,就是要向他们宣贫,唯有你,才是魔教南宗的护法,因为你是枯叶老人孙女,而又是叶堂主句女儿马芳珠显然未曾料到,半边上人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是以,当半边上人冬那面护法令牌,向她递了过来之际,她吓了老大一跳。 半边上人道:“你先接了令牌,待所有高手到齐之后,我自会向他们宣贫的:! 这时,已有人陆续回来,虽然半边上人未曾将刚才所讲的话重复一遍,! 是自然有人将事情告诉了才进来的人,是以个个知道教中将要有大事发生,贫立在一旁,一声不出。只听得不断的“当当”钟声,传入耳中。 马芳珠本来是坐着的,一见半边上人将护法令牌向她的手中塞来,她连|亡站起身来,道:“我不要那令牌,上人,我……我……”专那魔教护法之位,在武林之中,地位十分之高,可以说是武林中人梦寐 以求的,但是马芳珠居然不肯接那令牌,这倒大大出乎半边上人的意料之外,道:“我曾受枯叶老人大德,你只管放心,你任护法,谁敢对你不敬,便叫他死在我手。” 有半边上人讲了那样的话,马芳珠这个护法,可以说是做得安稳至极的了。 但是,马芳珠却仍然道:“我……不要做什么护法,我……我只想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不想……提起和这里有关的一切。” 半边上人本来还着实不明白何以马芳珠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意,但是一听得马芳珠那样说法之后,他却明白了,他明白马芳珠现在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之后,心中实在是难过至极。 要知道她的父亲,她的祖父,提起来虽然是声名极其显赫,在武林中十分有名的人物,但是她的母亲,却实在太也不堪了。 那令得马芳珠十分为难,如果她在葫芦谷中,做那护法的话,那她曰曰夜夜为她母亲的阴影所笼罩,那实在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半边上人一想及此,便恍然大悟,他也立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说得是,这护法有什么好当?不但你不必当魔教南宗的护法,从明日开始,武林之中,便再也没有这‘縻教南宗’四字。” 半边上人这句话一出口,所有在大堂中的人,全都吃了一惊,不明白半边上人那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在众人惊诧间,只见半边上人右手高举,将那面护法令牌,夹在手指之间,他内力疾吐,将那面令牌,拗得弯了过来,他分明是想毁了那面令牌。 而就在他将那面令牌,拗得将要断裂之际,忽然听得“啪”地一声响,自令牌之中,迸出了一件物事来。 这件事,虽然意外至极,但是半边上人的动作,何等之快,一伸手,便已然将那物事接在手中,摊开手掌一看,他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响。 这时,他摊开了手掌,看到他掌心是什么的,不止是他一个人。是以,在他发出了一下惊呼之后,至少有数十人,也是齐声“啊”地惊呼。 在半边上人手中所托的,乃是一枚药丸,那药丸十分小,但是却红光闪闪,这时,就像是半边上人手中所托的是一块火炭一样。 那粒丹药,武林阅历深的人,都可以知道,那是昔年武林第一奇人,红云老祖费了多年心血炼成的三颗半红云丹中的一颗,也必然是旁门三宝中的一宝。 那粒红云丹,本来一定是放在那玉盒中的,但早已被枯叶老人在玉盒之中取了出来,令巧手匠人,小心藏在护法的令牌之中,若不是半边上人存心悔护法令牌毁去,只怕令牌转来转去,再经过一千个人的手,也是难以被人发现其中有粒红云丹的。 半边上人忙道:“叶姑娘,你不愿在葫芦谷中,我已决意解散魔教南宗,是这红云丹和追月剑,却是令尊的遗物,你要好生保管。” 马芳珠含着泪,将红云丹和追月剑接了过来,半边上人道:“你现在就可以服下红云丹,免得有人眼红。你服下红云丹之后,功力大进,自然也没有汁么人能在你的手中,夺走追月剑了。” 在大堂中的人都知道,如此一来,马芳珠一定是天下高手了。 马芳珠略想了一想,便将红云丹抛入口中,立时顺津而下。她在一刹那之间,只觉得像是吞下了一团火一样,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起来。随着她那一叫,她面上顿时出现了一股红气,在刹那之间,她的脸面,红得是像站在火堆之旁一样。 马芳珠自己却并不觉得,她只是觉得在那片刻之间,所有望着她的人,目光都十分异样,像是他们所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什么怪物一样。 马芳珠吃了一惊,道:“我,我怎么啦?” 但是在讲了那一句话以后,她脸上两围火也似红的红气,却立时消退了去,半边上人伸手在她的肩头上一按,道:“你且坐下运气,不论发生什么事,皆不可理会,记得我在你的身边就是了。” 马芳珠忙怀抱着追月剑,立时坐了下来,双目一闭,便运起气来。半边上人的一只手,始终按在她的肩上。 半边上人抬头看去,这时,大金钟的钟声,已然停止了,然而整个山谷之中,似乎还都迷漫着一股“嗡嗡”的声响。 半边上人看看人已到得差不多了,他缓缓地道:“縻教向分南北两宗,北宗早已式微;南宗魔教,自枯叶老人远离之后,声势也不如往日之盛。叶姑娘本是唯一可任魔教南宗护法之人,但是她又不愿意担任此位,是以自今日起,魔教南宗,不再存在,各位快收拾收拾,离开葫芦谷去,我要纵火焚谷,走得迟的,只怕不及了。” 大堂中的魔教高手,听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做声才好。虽然他们的心中,十分不愿,但是半边上人既然那样说了,谁又敢违抗? 一时之间,大堂中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魔教南宗,忽而解散,半边上人还要纵火焚谷,那可以说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大的一件大事了。 而那样的大事,突如其来,在众人的心目中,实在难以相信那会是事实。 半边上人的目光在众人的身上,缓缓扫过,突然大喝一声,道:“早散早好,还不快走。”I^ 他那一声巨喝,和他所讲的那八个字,简直就同刹那之间,响起了八下霹雳声,各人本来还是呆坐着不动的,此际纷纷站了起来,向外便走。有住在葫芦谷中的,便去收拾物事;有的根本是外地来的,更是向葫芦谷口,蜂拥而出。 那葫芦谷的谷口,虽然狭窄,但是一干人全是武林高手,嗖嗖地向外掠了出去,也不觉阻塞,转眼之间,人已走了七成。 有的在收拾了物事之后,又回到了大堂来向半边上人辞行,乱了约莫半个来时辰,山谷之中,已渐渐静了下来,终于,变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也就在这时,马芳珠睁开眼来,望着空荡荡的大掌,她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她立即道:“我想好了,我还是到玉门关外的淸风庄去,那里究竟是我长大的地方,而且我也喜欢牛羊群中的放牧生活。” 半边上人道:“好的,由得你自己喜欢,只是你却需帮我堆积些薪,火焚全谷。” 马芳珠点了点头,她也希望有一把烈火,把整个山谷中的一切全化为灰烬!因为她的生命,是在这个山谷中孕育的,而她实在不愿想起她父母的事,希望一把烈火,将过往的一切,也在人们的记忆之中烧光。 他们走出了大堂,偌大的葫芦谷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更令人觉得异样。 他们两人忙碌着,一直到天色已近黄昏时分,才算准备妥当,半边上人执着火把,来回飞驰,到处点燃火头,然后和马芳珠两人,一齐掠出了葫芦谷。马芳珠径自取道清风庄,仍是与蓝天白云,牛羊草原为伍去了。 却说万大成和小铃子两人,一直向前走着,可是葫芦谷的群雄,自谷中蜂拥而出,不论万大成走的是如何偏僻的小路,都会碰上谷中出来的人,但是各人却不理会他们两人,令得他们深以为异。 在天色将黑时分,他们遇上了回风谷主蒲冰,万大成和小铃子两人,心神立时紧张起来。蒲冰站在小铃子的对面,望了她半晌,才道:“你虽盲了眼,但是武功倒是大进了啊!” 小铃子道:“蒲谷主好说。” 蒲冰道:“那三页《九天秘笈》何在?” 小铃子像是早已料到他必然有此一问一样,立时一笑,道:“已被我吞下肚去了。” 蒲冰“啊”的一声,道:“难怪你功力陡进了,那三页秘笈,乃是天蚕丝,皮肤尽皆起折,虽初生婴儿,也形同老人,可以……” 小铃子接口道:“当时,我是坐在温玉床上。” 蒲冰点头道:“这就难怪了,你功力还会与日俱进,但是强中还有强中手,盼你好自为之。” 小铃子这时听到了那样的话,心中的感受难以言喻,忙道:“我知道了。”蒲冰一转身,便向外掠了开去,就在这时,只见得满山通红,有人呼喊之声,万大成抬头看去,只见葫芦谷中,烈焰冲天,本来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了,但是火光映处,半边天都是红色的。 万大成失声道:“小铃子你看,葫芦谷中起大火了。” 小铃子也仰高了头,可是她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根本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她眼前虽然是一片漆黑,她的心头,却是一片灵明,和她得了旁门三宝之后,大不相同了。她紧握着万大成的手,向前缓缓走去,正是:“烈陷冲天,烦恼尽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