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娇的话几乎是带着哭声说出来的,可见得她心中实是无限痛苦。
戒刀头陀没有半丝儿怜悯,还笑着道:“这样岂算是狠毒?你总算还活着呀!”
阮玉娇悲吟数声,道:“你干脆把我杀死吧!若然你还念着我们相聚了几日的情份,那就解了我穴道禁制,好让我活下去。”
“那不行!”戒刀头陀断然拒绝,道:“咱们还要同衾共枕,若是解了你的穴道禁制,我岂不是等如自掘坟墓?”
阮王娇道:“但是你不替我想想?我家主人如果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杀死我,我失去武功,就连逃生的机会也没有了,求求你,解开我的禁制吧!”
戒刀头陀淡淡道:“这事免谈,反正我会保护你就是。乔双玉若是前来,算她倒霉!”
他过去将阮玉娇抱起来,放置床上,然后去吹熄灯火。
阮王娇的悲切呻吟声,以及颤抖时床板的响声,都送入戒刀头陀耳中。
这位高僧不但不怜悯或歉疚,反而十分高兴,忖道:“毁去她的容貌,乃是除去祸根的唯一妙法,只有这样做,才不必被杀或取她一命……”
他吹熄了灯,回到床边。
这时他心灵上一片澄明宁恬,毫无尘滓。正因如此,他才会感到一阵奇异的感觉,心中出现警兆。
他一面迅快思索,一面向床上的女郎望去。虽然在黑暗之中,仍然可以看见她像蛇一般的胴体。
他迟疑了一下,才卧倒在她身边,那阵马上会有事情发生的感觉,越发强烈。
戒刀头陀以数十年苦行之功,发现警兆,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大是不安。
他躺了一阵,突然间颈侧的大穴,被锐物戳了一下。
这一处大穴,可生可死。由于这一下突袭,力道锐而不厉,是以只是禁制他的活动能力,并非取他性命。
身边的女人突然坐起来,随手拿了一件衣服,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对眼睛,低头注视戒刀头陀。
× × ×
戒刀头陀仍能说话,道:“唉!我早该知道是你才对。”
阮玉娇道:“这话怎说?”
“你是乔双玉,用不着装了。”
“不,我是阮玉娇,你怎能看走眼?”
戒刀头陀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决不会看走眼的……”
其实他心中大是迷惑,全然测不透个女郎。究竟是阮玉娇?抑是乔双玉?
假如他当真不能肯定,而看错了人的话,那么对方一定会瞧出破绽,发觉他不是朱涛。
这一点十分重要,决计不可被她窥破了秘密。
那女郎道:“你一直相信我是阮玉娇,为何现在又不信?我哪里改变了?”
戒刀头陀只好设法与她胡扯一阵,因为他已隐隐感到她好像有某一个破绽,但一时却想不起这个马脚,露在什么地方?
他道:“以表面的理由来说,阮玉娇被我点住穴道,失去武功,如何能够暗算我?”
那女郎发出笑声,道:“我幻府之人,岂有那么容易就被你制住的?”
她停歇了一下,又道:“假如你刚才向我下毒手的话,哼!哼!我会让你活着才怪呢!”
她不说这句话,戒刀头陀可能还想不起来。
如今却触动了灵机,忖道:“见你的鬼,如果我下了毒手,你业已身死,还能暗算我么?除非你是另一个人……”
他的思路为之豁然贯通,迅快想道:“当然她是另外一个人,一直躲在床下。刚才阮玉娇故意发出呻吟和震动床板,以便掩饰她的声音……”
现在他也明白了刚才走到床前,心灵上所现的警兆,从何而来。敢情一换了人之后,由于她怀着暗算之念,充满了敌意,是以使他澄明的禅心,发生感应,因而出现警兆。
戒刀头陀在各方面估计了一下,包括双方的距离和姿势,都完全看清楚了,然后才说道:“好,我把证据提出来,阮玉娇现在躺在床底下,对也不对?”
他一定是猜中了,是以对方为之一愣。说时迟,那时快,戒刀头陀挥手一指,戳中了她的背脊穴道。
床上这个裸体女郎,登时呆如木鸡,不能动弹。
× × ×
戒刀头陀哈哈一笑,先探头向床底下瞧瞧,果然看见一个雪白的女人胴体。
他坐了起身,道:“乔双玉,你服不服气?”
现在主客之势大变,轮到戒刀头陀控制了局面,而乔双玉则成为俎上之肉。
他伸手把乔双玉蒙面的衣服拿下来,眼前登时出现一张宜嗔宜喜的艳丽面庞。
乍看起来,她与阮玉娇不同,年纪比她略为大一点,同时眉眼鼻子等线条,都较为显著突出。
可是若是细看,两人仍然有相似之点,那是基本上的轮廓与位置,都大体相同。
正因如此,她们方能互相变化,只须在五官上略加修改就行。
乔双玉那对眼睛,澄澈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只可惜带有妖冶媚荡的味道,一望而知不是正经女子。
她的表情,教人说不出是惊讶抑是恐惧。轻轻说道:“我一向最服气的就是你了。”
戒刀头陀忖道:“假如朱涛晓得我第一次出马,就擒下了乔双玉,一定禁不住会嫉妒我的运气。”
但他回心一想,幻府的高手,除了领袖全府的乔双玉之外,不仅有阮玉娇一个。因此,这个妖女,究竟是不是乔双玉,还难说得很。
这个困难,实是无法马上解决。
于是只好使一招故布疑阵的手法,先去点上灯火,然后回到床边,故意皱起眉头,向她左瞧右看。
乔双玉道:“你敢是忘了我的样子么?
戒刀头陀摇摇头,仍然看个不停。
乔双玉又问道:“你到底瞧什么?”
戒刀头陀道:“你像是像了,但有一点不像。”
乔双玉眼中闪耀出惊讶的光芒,急急问道:“哪一点不像了?”
戒刀头陀道:“但愿你自己知道,不须由我指出来。”
乔双玉眼中泛起黯然之色,叹息一声,道:“我明白啦!自古道是岁月不饶人,我敢情是老态毕呈了?”
戒刀头陀道:“咱们虽然睽违已久,但以你的本事,绝对不在乎这一点点时光。”
乔双玉疑惑地道:“那么你并不是觉着我老了?”
戒刀头陀道:“当然不是。”
乔双玉想了一下,仍然猜不出来,当下道:“我的朱大爷,只要你肯惠然赐告,我愿意给你叩十个响头,快点儿说吧!别把我急死了,于你也没好处。”
戒刀头陀说道:“你急死了的话,我倒省点气力,如何不好?但我还是告诉你吧!”
他虽然说是要告诉她,可是没有紧接说下去,乔双玉急得睁大眼睛,假如她能动弹的话,第一个动作担保是伸长脖子。
他停歇了一下,才又道:“俗语说,江湖越跑越老,胆子越老越小。这话乃是千锤百炼的至理名言,准不会错。你若是乔双玉,经过这些年来的亡魂逃窜,自应越发怕我,岂敢亲自动手暗算于我?”
乔双玉道:“你这个理由,未免太勉强了。”
这时床下一阵响动,阮玉娇爬了出来。
她双手已不再掩面,但见双颊以及额头鼻梁间,呈现几道带血伤痕。
这几道血迹未干的伤痕,便是戒刀头陀以指尖拂伤的,手法甚是奇奥,皮肉损破甚深,痊愈之后,必定会留下凹凸不平的伤痕。
任是世上无双的花容月貌,一旦多了这几道疤痕,亦变成了丑女无疑。
× × ×
戒刀头陀抬头望去,恰好与她视线相触,但见她目光中,含着无尽的哀求乞怜意味,令人大为心软。
他冲口道:“你想怎么?说来听听。”
阮玉娇双膝跪倒,这个动作使得那对裸露出来的乳房,大大跳动几下。
她哀声道:“求求你把我穴道解开吧,行不行?”
戒刀头陀向她微微点头示意,表示答应了,但却没有立刻出手。
他转向床上的美女道:“你可知她为何急于恢复么?”
床上的美女沉默了一下,才道:“她想赶快逃跑。”
戒刀头陀道:“这样说来,她恐惧的理由竟是真的了。”
这个美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练了什么护身功夫,居然不怕我的暗算?”
戒刀头陀不答心想:“我如果告诉你这是我的金刚神功,同时又是算准了距离部位,知你必定点我颈侧大穴,所以预先运集全力,抵御你这一记。你若听了这话,岂不是马上猜出我是个冒牌货么?”
他转眼向阮玉娇望去,问道:“你可知道我将怎生对付她么?”
阮玉娇道:“我知道。”
戒刀头陀大感奇怪,道:“你居然知道,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之事,那就请你说来听听。”
阮玉娇道:“你必定是像对付我一般,毁去她的容颜。”
戒刀头陀淡淡一笑,道:“你把我估计得太仁慈了,我与乔双玉,有江海之仇,岂能轻易放过她?”
阮玉娇道:“话虽如此,但你并不认为她是敝府的主人啊!”
戒刀头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你说得甚是,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她是不是乔双玉?抑是什么人假冒的?”
阮玉娇迟疑一下,才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戒刀头陀讶道:“难道你想告诉我,她真是乔双玉?”
阮玉娇点点头,咬牙鼓勇道:“是的,她就是我的主人。”
床上的女郎怒哼一声,阮玉娇马上全身发抖。
戒刀头陀的视线,又与阮玉娇的目光碰上,顿时又发现她哀求乞怜的意思。
他定一定神,寻思道:“一个以美貌骄人的女子,一旦变成丑八怪,这种痛苦,已足以惩罚她任何罪孽了。”
这么一想,慈悲之心大发,挥手一掌,击中她右边高高耸起的乳房。
阮玉娇呛咳数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恢复常态。
她站起身,挨近床边道:“大姊,你别气恼,小妹实是不敢骗他。”
乔双玉冷哼一声,道:“你这大丫头,敢是爱上这个魔王了?”
戒刀头陀笑着道:“没有的事,我碰也没碰过她。”
乔双玉道:“正因此故,她才会爱上了你。试想她从前所遇的男子,有哪一个见到她时,不是虎视眈眈,心怀不轨?你能够例外,这才使她倾心爱慕……”
戒刀头陀讶道:“你以乔双玉自居,处处要使我不再怀疑,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乔双玉么?”
乔双玉道:“我实在厌倦了被你天涯海角地穷追不舍的生活了,所以我决定找出一个答案,是生是死都好,总算有个了断和结局。”
戒刀头陀记起朱涛嘱咐之言,于是马上答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回我暂不杀你。”
× × ×
戒刀头陀此言一出,不但阮玉娇愣了,连床上的乔双玉,也有点傻了,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耸耸肩头,道:“怎么啦?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是也不是?”
乔双玉道:“你今日不杀我,我当然感激万分,只不知以后你的态度如何?是完全放过了我呢?抑是仍然找我麻烦?”
戒刀头陀心中一笑,忖道:“这是一场耐力的比赛,朱涛与我讨论过,他说他厌倦得几乎想放弃了,当然在乔双玉这一边,亦因这无尽的担心和痛苦,压迫得濒临崩溃边缘,殆无疑问。换言之,不管是追杀的一方也好,被追杀的一方也好,都失去了耐性,烦厌万分。哪一面忍耐不住,便是哪一面失败。”
这些想法说时啰嗦,但在他心头,却是一掠即过。
现在他开始作更深的推论:“乔双玉刚才已表示过,她情愿供出真身份,好让我作一了断,是生是死,即可见个分晓。可见得她心灵,已承受不住这种永无了期的忧虑,以及逃窜不已的生涯。她受不了这等压力,决无虚假,但她是不是乔双玉,仍有问题。”
他仍然继续施予压力,才是上上之策。也就是说,他现下不妨释放她,但决不答应从此罢休。
这才是唯一可以找出真正的乔双玉的办法。
戒刀头陀何等深谋远虑,这种攻心之法,自是识得运用,当下决然道:“这回我不杀你,放你回去。但假如你一定想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乔双玉马上问道:“什么办法?”
戒刀头陀淡淡道:“我释放之后,你可与我决斗,不分出生死,两不罢休。这样你不死的话,便是我亡。咱们之间,任何恩怨,都一笔勾销了。”
乔双玉道:“你明知我打不过你。”
戒刀头陀道:“你乔双玉何许人物,我岂敢如此小看了你,说不定你已练成了某种绝技秘艺,总之,我定将全力出手,你也不必客气。”
乔双玉沉吟了一下,才道:“决斗与否,全在于我,是也不是?”
戒刀头陀点头道:“是的,我给你这个机会。但下不为例,而且我向天地发誓,下次我追上了你,马上杀死你,连话也不多讲一句。”
乔双玉惊悸地道:“你不必发誓,我知道你言出必行,但现在我还是先回去,下次被你赶上,才举行这场生死之斗。”
戒刀头陀道:“好,那么我放了你。”
阮玉娇突然插口道:“朱涛,你可想瞧瞧她的真面目?我弄给你看……”
说着,伸出一手,似是要揭开乔双玉的假面目,然而临到切近,却一翻掌,击中乔双玉面门,乔双玉登时七窃流血。
× × ×
戒刀头陀虽是奔雷掣电般抓住了阮玉娇,但已迟了一步,未能及时阻止阮王娇下的毒手。
他双眉紧皱,怒气勃勃,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玉娇被他铁钩般的五指,扣握着手臂,但觉痛彻心肺,不由得连声悲切呻吟。
戒刀头陀让她吃点苦头,才略略放松,道:“快快从实招来。”
阮玉娇过了一阵,才熬住了奇痛,道:“她不死就是我死,所以……”
“所以你就趁机下毒手么?哼!你别忘了,我也会杀死你的。”
阮玉娇抗声道:“她是乔双玉,也就是幻府一娇,与你夙有怨仇。我杀死了她,等如为你报仇,你何故反而为了她而杀我?”
戒刀头陀这刻完全以朱涛的思考反应,对付这个诡奇变幻的局面。
他仰天一哂,冷冷道:“第一点,你身为幻府之人,并非我的好友,是以杀她之举,并不算是为我复仇,只是为了你本身利害而已,而你不妨记着,乔双玉一死,就轮到你们幻府双狐了,所以我不会放过你。”
他停歇了一下,便又接下去道:“第二点,此女究竟是乔双玉呢?抑是另外一个人?现下尚难证实。”
阮玉娇沮丧地垂下目光,有气无力地道:“她是幻府主人,难道我还会看错么?”
戒刀头陀冷冷道:“照道理说,你不该看错。但问题是你会不会故意看错而已。”
阮玉娇垂首道:“你老是弄些问题出来,把人家弄得头昏脑胀。”
戒刀头陀道:“乔双玉可能在幕后导演这一出戏,她一方面使这个死者,自认是乔双玉,如果我不下手,她就命你相机出手,将她击毙,以便绝了我再继续追杀她之心。”
阮玉娇抬起头,道:“不,假如她不是乔大姊,她岂肯自承?难道她愿意替乔大姊送死么?我们谁不知道,你的确有杀她之心。”
这个反驳,坚强有力。
戒刀头陀暂不说话,暗自寻思道:“除非乔双玉能令她手下,自甘为她送命。这当然不是完全办不到的事,但得看她支使的是什么人。如果是出道不久的女孩子,可能肯替她一死。但这一个,一定是幻府双狐之一,已经是老奸巨猾之人,岂肯替乔双玉一死?”
推论至此,似乎无懈可击,床上已死去的女孩子,必是“幻府一娇”乔双玉无疑了。
然而戒刀头陀却感到不对,是以仍然凝神寻思。
像目前这等情形,若在往时,戒刀头陀一定不会发生疑念。因为阮玉娇的理论,实在合情合理,无法置疑。
退一步说,纵然戒刀头陀心有所疑,又既然找寻不出漏洞,亦将承认实是自己多心而不再追究。
可是现下他乃是朱涛的身份,他以朱涛的为人性格行事,反应就完全不一样了。
戒刀头陀的才智和经验,亦不亚于朱涛。只不过各人的身份立场不同,所以做法就完全不一样。
他的思想转了好几个圈子,突然有所触悟,当下微微一笑,道:“假如你就是乔双玉,这个女子乃是你的属下,面对着你,岂敢不依你的命令行事?你怎么说?”
“你说我就是乔双玉?”
阮玉娇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
但旋即恢复镇静,道:“我马上可以举出一个证据,证明我不是乔双玉。”
戒刀头陀说:“那么你说呀!”
“假如说出来,你无话可驳,便可如何?”
她问道:“是仍然追问不休?抑是放开我?”
戒刀头陀道:“只要你能使我哑口无言,我一定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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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娇苦笑一下,道:“你纵是放了我,我也快活不起来。”
戒刀头陀道:“那么你并不想我放了你,是也不是?”
阮玉娇道:“想不想是另一回事,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变成一个丑八怪了,今后还有什么好混的呢?”
她那原本娇艳迷人的面庞,如今尽是血痕,行家眼中,一望而知当痊愈之后,必定留下一道道的疤痕,这样当然很难看。
戒刀头陀催促道:“你快点把证据说出来,我还有不少事要做。”
阮玉娇柔顺地点点头,道:“好,我说,这证据就是我这张面孔。”
戒刀头陀讶道:“你的面孔算什么证据?”
“假如我是乔双玉的话。”她解释道:“则我岂肯让你毁损我的面庞?难道我不爱漂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