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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地下渠道潜入堡中,堡内一片寂静。应先青指指右方,自家却向左边纵去,隐然在黑暗中。 欧剑川恍恍惚惚地向右方纵去,那边一连无数幢屋宇连绵,拦腰穿过,便是杨迅所居的三层高楼。 他纵入一座院内,举步向角门走去。刚刚出了角门,有人在长廊右边的窗子里探头出来,睡眼蒙眬地道:“谁啊!这刻才来换班?” 欧剑川大踏步走过去,一手揪住那人的辫子,道:“宋贵你乖乖告诉我,百兽神君祈宁住在哪儿?” 那人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却听出他的声音,登时打个寒噤,呐呐道:“王坤,是你……” “快说,不然别怪我不念以前的情分!”他不耐烦地说。 宋贵骇得声音都变了,道:“王坤你还敢来白水堡?给堡主知道便是杀身大祸!你快走吧,咱们当日交情不错,你走之后我一字不提。哎,别用力,百兽神君祈宁听说已离开本堡,不知何故?” “你胆敢骗我?”他的声音含著怒意。 宋贵又打个寒噤,道:“你不信也没法,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听说你已经遇害,但今晚你……哎,你不是王坤?” 此时他已把对方看得真切一些,眼前之人哪是俊美的王坤?不由得又是一惊。“我的老天,你老是冰魂秀士欧剑川?” 欧剑川却不理他,还自问道:“谁说我已遇害?” 宋贵听那声音,分明是王坤,而且话中之意,又接回早先的话头,更证明这人是王坤无疑,登时已明白冰魂秀士欧剑川就是王坤。当下呐呐应道:“这话是……是璇姑娘传出来的,谁知不是事实?” 对方提起杨小璇,欧剑川脑中轰的一响,黑暗中仿佛瞧见她那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娇容。他放开手,喃喃道:“是她说的?啊,不错,是我告诉她的。”一幕一幕往事,都掠过心头。口中喃喃自语,脚下茫然向廊上走去。 宋贵愣愣瞧著他的背影,怔了一会,这才突然清醒,掏出一枚竹哨,放在唇边。 猛觉一阵冷风拂面,跟著脖子也被一个钢箍箍住,耳边听到一个苍老的口音道:“你们的交情真不错,这竹哨可是叫杨迅出来迎接王坤?” 宋贵本来身手不俗,在江湖也闯荡了多年,但今晚之事,太过奇突,本来就弄得心神不定。此时猛又发生变故,当真骇得魂魄飞散。这刻他纵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耳边那苍老的口音又道:“只有你知道他的秘密,合该处死,但你如说出百兽神君祈宁居处,或可饶你一死!” 宋贵觉得颈子松了一点,透一口大气,道:“小的实在不知那厮居处,只听说他今晚方到本堡,不久又匆匆走了!” 耳边那人冷冷哦了一声,宋贵骇得魂不附体,拚命想出话来说。 “你老大概还不知道本堡来了多少高人,所以百兽神君祈宁便算不上什么人物!现下在堡中的人有堡主师兄笑书生金凤翔、西塞野叟闻昌、夺命银蝉方秉、黄河一霸石磊、百丈飞轮马封、端木公子、圣手老农邵康等……”说到这里,仿佛感到那人震动一下,忙又跟著把端木公子手下的几个人与及黑道上几个有名人物如吕雄飞等等报出。 只听那人问道:“笑书生金凤翔也在此堡之中?” 宋贵忙忙应是。那人喃喃道:“怪不得杨迅胆敢在仓猝之间,跃占天下黑道盟主宝座,原来有他一份。喂,我姓应名先青,外号是天府神偷,你向阎王爷报到之后,可以回到阳世找我报仇。” 说罢指上真力一发,宋贵只哼了一声,便自毙命。 应先青放手疾纵上去,眨眼间已追上欧剑川。欧剑川心中充满了被杨小璇的名字勾起的痛苦,蓦然发觉身后风声飒然,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拍出。 应先青早就防他神智不大清楚,故此特地折回来暗加保护。此时见他隔空一掌劈来,忙运功掌上招架。“蓬”地微响一声,应先青以手上功夫出名的人,也震退了六七步远。 欧剑川这时回转头,眼中碧光四射,一瞥之下,便歉然道:“哎,是大哥你!” “嘘!”应先青跃过来,轻轻道:“不可大声惊动别人。”说时,仔细瞧瞧他的眼睛,又道:“剑川你的功力大有精进,比起当日咱们初会时,已高出不知多少,刚才我接的一掌,已用全力了呢!”这位老神偷愉悦已极地拍拍他的肩膀,又道:“但你必须记著,昔年天眼秀士又号碧眼鬼王,不但他的功夫已尽传给你,连那双碧眼也到了你身上,故此在夜间你得留神,这对碧眼最易泄露外踪。” 欧剑川摸摸眼睛,道:“是这样么!” 老神偷又道:“目下杨迅的师兄笑书生金凤翔也在堡中,此人在十余年前我曾凑巧暗中碰见,亲眼见他施展极为诡异毒辣的武力,连续把黑道中极为著名的三个老魔头击败,都不超过二十招,其中一个便是西塞野叟闻昌,现下也在此堡。其余两个听说年前已经去世。” 说起武功,欧剑川精神一振,眼中碧光暴射,神采奕奕,道:“那厮是什么家数?难道邪派三老中的七指神翁严独这等厉害?小弟曾经见识过这一派的青罡掌力,不久以前就和杨迅动过手!” 天府神偷应先青不答话,先领他钻入一条渠道之内,一面前进,一面道:“我的武功算不上高明,但这对眼睛却敢夸口见识过无数隐秘奇事。当时我只看出他的二十招之内,仅有四五招是七指神翁严独的家数,其余的招数和阴毒古怪的掌力,却看不出来历。” “不过,”他又继续道:“后来我却知道那笑书生金凤翔的武功,原来也是邪教三老之一的银月洞主商讴嫡传。” 欧剑川身为少林方丈大师关门弟子,当然听过银月洞主商讴之名,矍然道:“他是邪教三老之中位居首位的一个呢!” “不错,此所以金凤翔身兼二老之长,特别厉害。嘘,现在要小心了,金凤翔是杨迅师兄,势必居住在那座楼中。我们现在到楼上去,第一件我要再瞧瞧杨迅的藏宝箱有什么物事?其次……”他忽然沉吟一下,不再说下去,只道:“咱们办完第一件才说。剑川你必须小心为我把风。目下这白水堡中藏龙卧虎,均是当世一等高手,如若被他们发觉,你或许能够突围而出,我这个老哥哥可不行!” 欧剑川心头一凛,道:“大哥放心,我留神就是。”心中却想道:“我的仇恨已经太多了,报不胜报。大哥待我情逾骨肉,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实不啻杀父血仇,那样我光是报仇也忙死了。”想到此处,毛骨一阵悚然,掌心沁出冷汗。 应先青倏然托起头上一块石板,窜将出去。欧剑川也跟上去,放眼一看,已经处身高楼侧面不远之处。 二楼上四五个房间均有灯火,楼下的大厅更是光明如昼。厅外有几个劲装壮汉佩刀肃立,一望而知杨迅等人必在大厅之中商议事情。 三楼上最末的一个房间隐约尚有灯光透射出来,欧剑川面上浮现一阵迷惘惆怅之色,仰天不语。 天府神偷应先青拉他一下,迅疾地纵向楼侧院落,贴墙上纵,转眼已到了二楼。他轻轻耳语道:“你留在此处,如若杨迅上来,你及早用粒小砂石弹在门框上,然后赶紧循来时原路离开此堡。我自有法子脱身,说不定比你还快。但你若有疏虞,不能及早发觉,后果便有天渊之别了。” 欧剑川收摄住心神,坚定地捏一下义兄手掌,点头示意。 天府神偷应先青细细瞧他一眼,然后纵到长廊上,蹑足走到门边,侧耳听一下,便取出一根极薄细的,长约八寸的钢片,头尖边利,形状奇怪。 杨迅这扇门装有暗锁,十分精巧,等闲黑道中人,纵是夜盗千家之辈,能弄开此门的,却也寥寥无几。此刻在应先青这个偷儿祖宗的手中,不消眨眼工夫,那扇门已无声无息地打开。 应先青进房之后,把门掩上。四瞥一眼,便微微一笑,不进内间,迳自奔向墙边,揭起一幅山水长轴,底下赫然出现一道小铁门。他暗中一笑,忖道:“任你杨迅心机再深,晓得搬了地方,但在我眼中,仍然等如已告我真相。” 这时欧剑川却大吃一惊,原来一个人走出大厅,忽地一耸身,已直拔上二楼。 欧剑川见这人身法如电,奇快绝伦,心中大为震撼,这时仗著那对神目,看清那人竟是个书生打扮的人,面目俊秀,年纪甚轻,最多不过三旬上下。不禁狐疑想道:“看这厮身法,分明已高出杨迅之上,应是大哥说的笑书生金凤翔。可是他的年事何能如此之轻?”心中想时,手指已捏了一粒小砂,扣在指甲上,准备弹出。 那书生飘入廊中,一径向杨迅房间这边走来,欧剑川大为紧张。但那书生忽地在隔壁门口便自停步,伸手推开房门,弄出甚大的声响。 可是房门推开之后,那书生却不进去,停了一下,便伸手把房门拉上,又发出闭门之声。 欧剑川大吃一惊,以为他推门之际,已发现隔房传出异声,是以不进房去,要到杨迅房中察看。登时眼中碧光暴射,功运双臂之上,准备骤然全力隼击。 哪知这书生在门口四下张望一眼,蓦然倒纵出廊外,身形斜斜上升,擦过上面一层楼的楼沿之时,蓦地伸手一按,身形便贴著楼壁直飞上去。 欧剑川大为奇诧,想不透此人弄什么把戏。低头瞧瞧楼下,并无人踪,心中略放。但几乎跟著便热血上冲,心灵大震,立时忘了应先青尚在杨迅房中之事,掌上一用力,身形也贴著楼角上升。 到了三楼,但见那书生已奔到那边最末的房间门口。欧剑川几乎纵出来加以阻止,但他终于忍住。 那书生到了门口,略略一停,便推门入内。 欧剑川脑中轰一声,纵了出去,两个起落,已到了杨小璇闺房门外。 他咬牙切齿地侧耳而听,房内传出杨小璇惊讶的声音道:“啊,金伯伯你……” 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便不做声。欧剑川心如刀绞,痛苦不堪。此刻他仍然听到房内两个人的呼吸声音,故此他知道杨小璇不曾被金凤翔点了昏穴。那末,她为什么不叫嚷或者在言语上反对?他闭上眼睛,但觉心肺都要炸碎。 房内杨小璇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生似忽然疲乏不堪,因而呼吸粗浊。 欧剑川但觉天旋地转,这个女人竟然这等下贱,杨花水性,人尽可夫。自己居然曾经刻骨铭心地热爱过她,这真是莫大的侮辱。不过此刻说是侮辱,毋宁说他心中尽被痛苦塞满,更为贴切。 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忽从极度迷惘中醒来,虎目一眨,决定设法引那金凤翔到堡外,用足全力与他一拼,假如能把那厮杀死,也教杨小璇那贱人知道欧剑川的真实本领。 这时似乎听到二楼传来异声,但他一概不加注意,倏然扣门道:“金凤翔你敢和我欧剑川到堡外无人之处,比个高下么?”话刚说完,房门倏开,那个清秀书生就站在他的对面。 这两个绝世高手四目相投,那两对冰雪也似的眼神碰在一起,这一瞬息间,彼此都感悟出对方必是超出拔俗之士,谁也不敢轻易动手。 金凤翔的眼中射出古怪的光芒,极为阴沉深邃,生似是无底深壑,无法探究。但偶然又有如火树银花,幻化出殊形百态。 欧剑川那对碧眼之中,绿光更盛,宛如两盏绿灯,射出盈尺光华。 笑书生金凤翔面上一直带著诡异的笑声,忽然道:“当真是天眼秀士狄梦松的传人,这一对碧眼已证明不讹。走,我金凤翔向无敌手,今宵非斗一斗古中原绝学‘冰魄神爪’不可!有人上来了,快走!” 欧剑川一直无暇向房内瞧看,他本也感知有人上楼,念头一转,双脚蹬处,疾如鹰隼般飞出楼外。金凤翔心头一凛,也自纵出楼外,只见欧剑川对这三层楼的高度,丝毫不放在心上,疾坠下地后,随即向堡外跃走。金凤翔身在半空,回头一瞥,只见杨迅已堪堪奔到杨小璇房门。 他暗中一笑运功迫出声音,道:“我现在追赶冰魂秀士欧剑川,你不须来找我。”说到最后的一个“我”字,人已出去数十丈远,连影子也消失。 天罡手杨迅冲入女儿房中,只见杨小璇面有惊慌之色,一见到他,便叫声“爹”扑入他怀中。 杨迅呵慰几句,然后问道:“欧剑川想侮辱你么?” 她道:“我记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欧剑川却没有进来。” 杨迅托起她的下巴,柔声道:“你素常胆子不小,为何今晚骇成这样?可是金师伯先走进房来?” 她道:“我都记不清楚啦。” 杨迅道:“你好好休息一下,为父只要找到他们,便可查出真相。”说罢把女儿扶到内间床上躺下,转身出来,只见几个丫头都昏睡不醒,他仔细看了几眼,阴森无比地哼了一声,自语道:“是他的手法……”当下也不解开,一径出房而去。 瞬息间全堡都动员戒备,连西塞野叟闻昌之流的一等高手,都在堡中各处巡逻,对于那座高楼特别注意。 杨小璇但觉心中迷迷惘惘,怎样也想不起刚才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有人低声道:“璇姑娘,还认得我这个老偷儿么?” 杨小璇恐怖地坐起来,只见天府神偷应先青站在那一头的桌边,随手剔亮了银灯。 “不久以前我替王坤老弟来见过你,记得么?” 她啊了一声,微微俯首,幽幽道:“王坤可是死了?” 应先青笑一下,道:“他没有死,所以我又来找你。不过在说及王坤之前,我且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你,帮助你恢复记忆。” 杨小璇喃喃道:“他没有死……”一连说了六七句。 应先青道:“刚才是你师伯笑书生金凤翔闯入房来,我本来在你父亲房中,但忽然发现有人要进来,可是我那看风的伙伴却不告警,其时匆忙之极,连东西也没时间收拾,便打后窗溜跑,因估计你父亲决想不到我会躲在楼上这一著,不假思索,便纵上来后窗潜入此房。这时你在外间,我掩过去一瞧,金凤翔早已下手把丫头们穴道闭住。正和你两个相距五尺左右,屹立不动。他的双眼中射出极是古怪的光芒,你似乎被他眼神所慑,迷迷惘惘。” 杨小璇猛然一震,道:“我记起来啦!” 应先青道:“他的眼睛必定下过苦功,练有邪门迷魂摄心的功夫,是以你在不知不觉中,便受制于他。正当他逐步向你迫近之时,我那伙伴冰魂秀士欧剑川敲一下房门,约他到堡外决一死战。他知道奸谋已破,只好出去。跟著令尊便赶来了。” 杨小璇一旦恢复记忆,便已明白金凤翔深夜闯入她闺房的居心,气得珠泪簌簌掉下来。歇了片刻,她抬头道:“欧剑川是你的伙伴?以前是他告诉我王坤已死的消息,后来他又把我劫到一所荒祠去,哼,这个人……” 应先青笑一下,问道:“这人且不提他,王坤老弟要我来问问你,为何你对端木公子很好?” 她凤眼一睁,道:“可是欧剑川那该死的人说的?” 应先青道:“不,是他亲眼目睹,是以伤心无比,加上新近他父亲之丧,打击得毫无活下去的意思!” 她呆了一下,道:“他瞧见的?我几时和那又聋又哑的端木公子好过?不过因他聋哑之故,我对他有点怜悯就是。王坤的父亲刚刚死了么?” “你当真不是和端木公子发生感情?” 此言一出,应先青眼见杨小璇面色已变,忙继续道:“那就好了,待我告诉你,欧剑川就是王坤,你认不得他,便是因为他用了我的易容药,改变容貌,又改变了身材!” 她霍地站起来,眼中射出忿怒之光,但没有说话,在房中转了两个圈子,眼中的忿色渐渐变为哀伤之光。 以往她碰见欧剑川时的事情,因她不大留心,故此已记不大清楚。但欧剑川曾亲口对她说过,王坤已和李琼有过盟誓。证之那日碰见那温柔美丽的李琼,她听到王坤已死的消息时那种悲悼震惊之色,便可证明他们之间并非全无瓜葛。另外在碰见李琼之前,又曾遇上欧剑川和牡丹亲密地同行,后来欧剑川更为了牡丹而奋不顾身地把她救走。 应先青忽然道:“欧剑川的父亲是江南名家欧元平,新近已遭惨死。至于欧剑川何以会化名王坤而潜伏此堡之事,一时也说不尽。我今晚得知你对他并无贰心的话就是足够了,我想你们之间的误会可以慢慢解释。” “不用了!”她非常坚决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从今以后,我已不认得欧剑川或王坤,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