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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四日,曙色迷蒙中,在那龙亭之中,齐茵悄然伫立。她这些日子来,果然不出纪香琼所料,住在六十里外的一家农舍之中,日夜不出门口一步。 直到这天半夜,她才动身赶赴开封,天明时恰好到达龙亭,应这一个月之约。 她心情甚是忐忑不安,因为实在不晓得薛陵来不来?假如他不来的话,那真是极大的失望。 一直等到日出,正心焦之际,忽见一个青衫少年大步走来。她只须望上一眼,便辨认出那青衫少年,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薛陵。 他也瞧见了齐茵,面上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终于在亭中相会,执手相看,默无一语。 齐茵首先打破沉默,道:“你的伤势怎么了?” 薛陵笑一下,道:“不要紧,已好了七八分啦!” 齐茵心想,这件事正是最要紧的,因为只要碰上金明池,那就定必是拚个生死的局面。 可是刚刚重逢,似乎不适宜说这些扫兴的话。 她微笑道:“天啊!你好像已离开我一百年之久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忍受得住这等寂寞可怕的日子。” 薛陵道:“你果真是如此的惦念着我么?” 齐茵伸手搥他一下,道:“难道还会假的不成?” 薛陵道:“对不起,我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不敢相信,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插翅飞到此地,但我却老是耽心你不会在这儿出现,回想起来,这些耽心,其实多余得可笑。” 齐茵抓住他的臂膀,这刻若不是四下已经有人,她定必投身在他怀中。 她轻轻道:“见到我爹了没有?他还好么?” 薛陵讶道:“你怎知我见到伯父?” 齐茵道:“是纪香琼妹子告诉我的。” 薛陵啊一声,道:“她在那儿?她不是你的妹子,而是你的义姊,这是伯父告诉我的,她比你大三岁之多呢!” 齐茵揪住他,道:“你急于见她么?” 薛陵味出言外之意,忙道:“你别胡想,我很感激她的帮助而已。同时她与我渊源甚深,因为她的师父是我的姑母。” 齐茵笑道:“不要解释啦!假如真的被香琼姊抢走了你,我也只好认命,决不敢恨她,因为她曾经代替我侍奉爹爹,这等大恩,实在无法报答,她现下跟金明池在一起。” 她面上掠过愁色,道:“好像朱公明亦在这开封城中,你若是内伤未愈,还须小心才好。” 薛陵道:“只要你肯帮忙,我决不怕任何人。” 齐茵道:“若然单是金明池,当然不怕,但加上一个朱公明,他势力又大,诡计多端,防不胜防,我也全不管用。” 薛陵道:“不是要你帮我出手拚命,而是请你帮我疗治内伤。我是自疗伤势之时,忽然触动灵机,细加研想,终于创出一种疗伤法门,但你若不是纯阴之质,又不是邵前辈的门下,这办法就不行了。” 齐茵道:“这话有理,家师跟令师是好友,在武功路数上,必有相合相成之妙。那么我们快快觅地疗伤吧,等治好了你的内伤,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他们一同步出龙亭,走了不远,已到了市街内,他们如若晓得朱公明率着群雄正在开封等候消息的话,焉敢大摇大摆的走到街上? 在朝阳之下,街市方喧,人来人往。这等热闹的景象,落在薛、齐二人眼中,别饶佳趣。他们心情酣恬,满足与欢欣,携手信步走去。 薛陵向街上行人询问了一下,便领着齐茵转入一条横街。齐茵讶道:“到那儿去?” 薛陵道:“我们若是这么早就投店,不免使人疑惑,所以我记起一位父执辈,打算到他那儿借地疗伤。” 齐茵道:“只要你认为可以,我们就走吧,不过你得先编一套说话才好。” 薛陵道:“我须得向他说你是我的妻子,否则就不便同居一室了。” 齐茵红晕染颊,低低道:“你爱怎样说都行。”她极罕得有含羞腼腆之态,是以这刻落在薛陵眼中,倍觉动人。 他怔怔地瞧了好一会,才道:“那位父执姓许,乃是名士之流,放宕不羁,与先父本是极为投契的好友,只因命蹇福薄,虽有一肚子经纶才学,竟始终不能登第仕宦。我还记得他离开京师之时,说及返回开封老家,种菜自娱,不履名场那种神情。他的菜园就在前面,几年前我还在朱公明门下,来过一次。” 他们越往前走,就越荒芜僻静。不久,眼前一片菜园,一幢幢的房舍,都很古旧残破。 薛陵瞧了一阵,才向东首的一家奔去,叩动门环,不久,有人出应,却是个六旬老者,身上穿着得甚是粗朴,但面貌却有一股秀气。 齐茵这刻迅快回头一瞥,但见那个一路好像跟踪自己的车把式打扮之人,已不见影踪。 心想此地所住之人大半贫穷,那赶车的住在此处不足为奇。再者这刻已没有时间让她再作观察,因为薛陵已找到这个父执辈许先生。 许先生听了薛陵之言,也认出他是谁,大为高兴,延请他们入内。但见屋内陈设,破旧简陋,甚是凌乱。 薛陵介绍齐茵见过许先生,随即问起世伯母,方知前年业已去世,现下此屋只剩下他和一个小孙子。这是因为他的独生儿子和儿媳,也在六七年前亡故了。 齐茵得知此老如此孤苦不幸,心中十分同情。当薛陵正在说出来意时,一个小孩子跑进来。便是许先生的孙子许平,年才十二,长得骨格粗健,而又相貌清秀。 他十分惊讶地打量这一对访客,因为他记忆之中,他家几乎没有过客人。 齐茵无事可做,便跟他聊天,发觉他谈吐斯文,甚是聪明老成,大起爱惜之心。 谈说间,问起他刚才到那儿去了,许平道:“我每天日出,就在那边练武艺。” 他用手指一指西南,又道:“在后院瞧出去,便可以见到,那儿有一片旷地,旷地过去就是一间镖局的后门,那镖局里有一位戴师父教我练了一趟拳,我天天照练。” 他的祖父听到这话,接口道:“这孩子挺有恒心的,已练了三年多啦!原先体格很弱,但现在倒也强健。” 许先生回转头,又跟薛陵谈起旧事,齐茵便说要到后面瞧瞧,顺便收拾一下屋子。许先生吩咐许平带她去,一点也不拿她当作外人看待。 齐茵跟着许平入内,穿过一进荒凉的大屋,便到了一座院落。后院墙已崩坍了一个缺口,所以站在院中,就可以见到外面的旷场,但见寂然无人,甚是荒僻。 她道:“你就在院子里练拳不就行啦?何必跑出外面去?” 许平道:“戴师父还教我一种飞跑的方法,可以跑得很快,所以每日还要跑几个大圈呢!” 齐茵道:“你练一趟给我瞧瞧吧!” 许平立刻拽开拳脚,练了一套把式,齐茵一瞧,敢情是少林拳法。 许平兴致一起,从缺口跳出去,飞奔了一圈回来,果然速度甚快,尤其难得的是,面不红气不喘。 齐茵顿时又知道他练的是正宗行功心法,这等根基扎得极好,若然得到明师指点的话,便是事半功倍,必有成就。 他们一面打扫房间,收拾一下床榻,一面闲谈。齐茵这才得知那镖局的戴师父,两年前已经离开,许平只是自己照着老法子猛练,从没有练过别的。许平又说那旷场上,有时会有一些镖师们练武放对拆招,不过他自从戴师父走了之后,就没有再找别的镖头学。因为一则戴师父口气中,不大瞧得起旁的镖师,在他脑中留下极深的印象。一则他瞧着那些人练功,也稀松平常,远不及戴师父那等虎虎有威。 齐茵这时才下决心,指点他上乘武功,因为她已觉察出这孩子聪明而老成,不会随便说话。再者他既已不与镖局之人来往,自能守秘。而最重要的是,他乃是书香世代,祖父在堂,教以圣贤之道,将来不会流为邪恶之徒。 于是她先显露两手,一是内功,一是轻功。轻功不必多说,许平一望之下,就骇得呆了。内力方面,则跟他握手,使他发觉内功之妙,再以劈空掌遥遥击碎一块木板,以作证明。 许平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过誓,不向任何人泄露口气,齐茵便先指点他上乘内功口诀。许平本已练过打坐运气,不过全是根基功夫,把体内真元培养得极为坚厚,现在得到齐茵教导深一步的调元运气之法,却也不大困难就记住了。从此之后,许平只须依诀苦修,必成内家高手。 此外,齐茵还传他一路掌法,一共只有十二手,拳掌兼有,并寓擒拿之妙。又教他如何练习轻功等等。 薛陵是在午饭之后,才和齐茵一道到房中运功疗伤,他们在事先费去一个时辰讨论,如何借重齐茵的纯阴之质和功力,帮助他迅快疗好伤势。 这中间,自然大有学问,而且办法也有好几个,有的速成而危险,有的收效慢而安全。 最后,他们选择了一个中庸之法,时间不算快也不算慢,说不上危险,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此举主要是利用她纯阴路数的内功,透入薛陵体内,使他把一点纯阳之火,迫聚至极坚凝壮大之时,运到腑脏间驱治内伤。他若是不得纯阴之气相助,那一点纯阳之火,就决计不能提聚到足以疗伤的地步,这正是阴阳调顺,万物滋长的道理。 以他们的估计,大约需时两日。在这两日当中,他们须日夜对坐,出掌互抵。齐茵的纯阴真气,便从掌心传过去,须臾不离。两日之后,不但内伤可愈,同时薛陵的功力亦将有所精进。不过能进到什么程度,却无法预先估料得到。 薛陵已设词跟许先生讲好,这两日不来打扰他们,也不必进饮食。当下关好门窗,安心上榻。两人对面盘膝对好,先各自调元运息,片刻之后,才出掌互抵。 许平已得到齐茵嘱咐,所以时时在前门和后院巡视,整日不停。 静寂之中,偶然听到许先生在书斋中,传来吟咏之声,又或是许平轻悄的步法。 他们越坐得久,耳目越灵。直到半夜时分,薛陵的纯阳真火,已迫聚到十分坚凝壮大的地步。 不过他们又感觉出这一点纯阳真火,得到纯阴之气所助,越是提聚得久,就越发有益。 所以薛陵并不急于试行移运到内脏间疗治伤势。 一直到了翌日中午,齐茵也得到了好处,原来她一直都感到真元之铄耗,虽然不多,却也足以减弱功力。可是耐到这刻,不但不要铄耗真元,反而渐觉自己的纯阴真元,受到纯阳之火烘烙而滋润增厚,这使得她也大为高兴,更加潜心调元运息。 时间在静寂中缓缓流逝,大约到了未刻之际,一阵低微的叩门之声,惊动了齐茵。 齐茵压低声音,问道:“是小平么?什么事?” 许平说道:“外面有人找叔叔和婶婶你。” 齐茵道:“他知道我们的姓名么?” 许平道:“知道,他们是一男一女。” 这一男一女自然就是金明池和纪香琼无疑,齐茵惊怪的是,他们怎知道自己和薛陵在此?而且金明池一旦见到了薛陵,会发生什么事?莫非是纪香琼认为她有法子控制得住局势,所以才一道来? 这个想法,连她自家也知道光是往好处想而已,事实上,假如金明池探悉了自己在此的消息而要来,纪香琼也没有法子阻止,自然非跟来不可了。 而事情的可怕,便在于她这刻和薛陵不能分开,假使强要分开的话,薛陵虽然没有生命的危险,但功败于垂成,他只差一个时辰,就可以完全复原,兼且功力精进,如若定要分开,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他残留在内脏的伤势,以后更为难治。 金明池焉肯让他完全复原才动手?即使他保持风度,不肯趁机击杀薛陵,但一定会硬要分开他们,事关“妒忌”,这是谁也没有法子的。 原来在午间时分,朱公明忽然派人邀约金、纪二人共进午餐,并且讲明有要事奉告。 金、纪二人应约而去之前,金明池曾向纪香琼询问道:“你可猜测得出,他何故邀咱们共进午餐?” 纪香琼道:“自然是有关齐茵之事,不过这中间定必另有内情,否则他直接来告诉我们便得了,何须在席间才说。” 金明池兴匆匆地道:“快点走,我很想知道那朱公明弄什么玄虚?” 纪香琼淡然道:“我却已经知道了,可是我却全然无能为力。我不妨先告诉你,他摆设筵席之处,布置森严,高手如云,纵然是你这等武功强极一时之人,恐怕也将陷于苦战,而我更是不必谈了。” 金明池皱眉道:“若有这等事情,我们来个出其不意,先行出手袭击他们。” 纪香琼叹口气,道:“你不妨试试看,我担保你打不起来。” 金明池微愠道:“你这是怎么啦?说话吞吞吐吐的,一会说人家设伏,一会又说打不起来。” 纪香琼微微一笑,心中泛起一阵凄惋之情,暗自忖道:“天下之间,唯有男女之事,不是智慧能够解决的,这恐怕是因为‘情感’的力量,在世人心中比理智强大,所以智慧之士,一旦碰上有关情感的问题,也只好徒呼负负了。”她的思想可没有说出来,只道:“你试试看,便知我的话是真是假了。” 金明池赌气道:“好,走吧!” 两人走到一座院落,但见厅中摆着一桌精美的筵席,朱公明降阶相迎,道:“两位惠然而来,朱某感何如之。请!” 金明池突然间跃上屋顶,果然发觉有两个劲装疾服的五旬老者,兵刃都握在手中。他们一见金明池忽然扑上,都露出讶色,却不惊惧,各自挺刀戒备。 这两人气完神足,一望而知乃是内家高手,金明池没有出手,心想:“以这两人的功力尽可以拦截住香琼,而朱公明加上尹泰和梁奉等人之助,又可以拦截得住自己,瞧来今日的形势,果然有点不妙。” 他飘身下地,朱公明微笑道:“金兄毋须怀疑,朱某实是有极要紧的消息奉告。” 金明池哦了一声,向纪香琼望去,但见她面色淡漠,不知她心中有什么念头。 当下入厅就席,金明池像石像一般凝坐不动,既不举筷,亦不拈杯,冷冷道:“朱兄有话便说,这顿饭吃不吃都是闲事。” 朱公明道:“好吧!朱某乃是刚刚发现了齐姑娘的行踪,并且得知她落脚何处。” 金明池道:“既是如此,合该向大家宣布。” 朱公明摇头道:“不行,她虽然就在这开封城内,可是有一点必须先向金兄照会的,那就是她并非孤身一人。” 金明池一怔,随即大悟于心,忖道:“原来是薛陵和她在一起,怪不得纪香琼说我跟朱公明这场架打不起来,敢情朱公明要诛杀薛陵,只是怕我不同意,而埋伏一些人作准备,但香琼却深知我一定会同意。” 他哼了一声,道:“还有谁跟她在一起?” 朱公明道:“这个人便是朱某的叛逆门人薛陵,朱某以前老是想不通,他如何会从齐家庄突然消失的,现下才恍然明白,敢情三年前就是齐茵救了他的。” 金明池道:“你手下高人甚多,难道还要我去助你擒拿薛陵不成?” 朱公明呵呵一笑,道:“割鸡焉用牛刀,像薛陵这等小人物,岂须劳动金兄大驾。只不过此人既与齐茵在一起,也许齐茵到时会出手救他,这么一来,朱某便大感尴尬了。” 纪香琼直至现在,仍然不发一言,她一早就晓得自己处在极恶劣的形势中,失败是一定之事,唯有希望釜底抽薪,能减轻一点敌人的压力就减轻一点,只能尽力而为就是了。所以她决不开口,免得反而弄翻了金明池。 金明池沉吟一下,道:“朱兄所虑极是,她大概会出手助他。” 朱公明道:“朱某亦没有劳烦金兄对付齐茵之意,因为那么一来,对你们也不太好,起码纪姑娘第一个会反对。这件事该怎么办,朱某尚无成竹在胸,特地跟两位商量一下,或者我们一道去瞧瞧,看他们两人同居一室,乃是何等关系,再作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