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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罗廷玉得脱虎穴,提气一阵狂奔,大约奔出十余里之后,这才缓下脚步,边行边打量四下形势。 他根本不知那莫家庄乃是在钱塘的哪一方,是以无法知道自己正奔向何处。除掉决计不会奔回莫家庄之外,其余便全无所知了。 因此,他须得找一处有人烟之处,打听一下,俾便得以找到前赴金陵的方向。但见行经之处,相当荒僻,又走了许久,已经是残星欲坠,天将破晓,这才发现前面有一座小村落。 他举步奔去,但觉地势荒凉,路上杂草滋蔓,似是很少人践踏,心中隐隐感到不安。霎时已奔到切近,但见这小村只有数十户人家,屋宇稀落,这刻悄无声息。 他在外面观察了一阵。天边已露曙光,当下举步入村。 但见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屋宇剥落残破。他觉得很奇怪,惕凛四顾,片刻间已行遍全村。突然想起村居人家,都极早起,如何此刻尚不见人影?还有就是此处静得出奇,寻思一下,这才晓得竟是不闻鸡犬之声,所以感到寂静得可怕。 他走到左方一家较为高大的屋宇门口,伸手敲门。过了一会,并无回应。罗廷玉更不怠慢,伸手一推,大门应手而开,他便走了进去。 正中第一间就是堂屋,两厢另有房间。他目光到处,心头大震,原来厅堂中的地上,放着两具棺木。四周尘埃蛛网,衬托出一片凄厉景象。 他走到两厢房间看一下,但见床铺衣物俱在,可是都布满了尘埃,显然是这一家人靡有孑遗,是故这等物件无人继用,亦无人收拾。 罗廷玉怔一下,想道:“左邻右舍也没有人要这些东西么?哼!难道是连左邻右舍都找不到一个人么?” 他动了细查全村之念,转身向大门走去。经过那两具棺木之时,突然间,心中一动,忖道:“棺木之内,不知可有尸骨?若然有的话,便可从尸体上推究一点线索。假使没有尸骨,便与情理不合。” 当下走到棺边,伸手抓住棺盖,运力一掀。那棺盖应手而起,敢情并没有钉住。这还不打紧,最骇人的是棺中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黑衣老人,棺盖这一掀开,黑衣老人突然间坐起来。 罗廷玉虽然武功卓绝一代,胆力过人。但这一下猝然发生的怪事,也使他骇得急急后退。“砰”的一声大响,棺盖摔在地上。 棺中的黑衣老人呼一声飞了出来,身在半空,已扬起手中拐杖,向罗廷玉当头击落。 这一下动作快逾电光石火,简直教人瞧不清楚,同时拐风如山,凌厉无比。 罗廷玉心神未定,难以招架,一晃双肩,宛如行云流水般错开七八尺,口中大喝道:“是什么人?” 那黑衣老人的拐杖已跟踪扫击,不但快疾,而且功力深厚,招数威猛,竟是时下罕逢的高手。 罗廷玉这回不再退让,掣刀硬架。刀拐相触,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 他们硬拚了这一招,双方各各闪开数步,互相打量敌手。 罗廷玉这时才认出这个老人,竟是与那端木小姐在一块儿的崔阿伯,心中顿时涌起满腔敌意,冷冷道:“老丈好强的膂力啊,以你的武功能为,何须躲在棺木之中,装神扮鬼?敢是想劫几个盘缠花用么?” 崔阿伯霜眉一皱,杀气腾腾,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辈,老朽今日若容你活着离开此屋,就算我学艺不精,这把年纪都白活了。” 罗廷玉道:“我倒要瞧瞧谁不能出得此门?” 话声一歇,扬刀作势,跨步迫去。他那双炯若寒星的俊目中,射出森冷光芒,气势坚凝强猛无俦。 罗廷玉才迫到五尺以内,那崔阿伯已感到敌人一股森寒肃杀的刀气,潮涌而至,使人生出窒息之感。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敢让他先攻。只因对方蓄满气势,这一击定必威猛难当,须得抢先发难,方可免去陷入被动的困境中。他提拐拦腰扫去,吐气运力,大喝一声。但见他这一拐势若雷霆,快如闪电。 罗廷玉挥刀封架,随手反击,一口气猛攻了七八招之多,硬是把对方迫退了三步。 但他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只因这崔阿伯不但内功深厚,同时拐招也极是奇奥玄妙,变化无穷,大开大阖之中,暗寓细腻手法,的确是罕见的一流高手。 但对方的高明更激起了他的斗志,暗念:“此老既是帮助严无畏的人,岂能轻易放过?如若今日能取他性命,当可使严无畏大感痛心。”他转念之时,双方仍然激斗不已。 崔阿伯突然连攻两招,逼住他的刀势,迅即跃出圈外,洪声喝道:“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罗廷玉抱刀一站,稳如渊岳。单是这一份气概风度,举世已少有匹俦! 崔阿伯两眼如炬,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年轻人,心中大为激赏。 罗廷玉已道:“老丈有何见教,赶快说出来。在下还有几招刀法,要向老丈讨教。”他为人向来光明磊落,是以先把话说明白,才肯施展出“君临天下七大绝招”。并无一点炫露自矜,或是威吓之意。 崔阿伯一拂银髯,道:“罗家血战刀法虽是名震天下,但老朽全无畏惧。” 罗廷玉沉声问道:“原来老丈早就认得在下是谁了。我记得那一夜老丈并未见到我的面貌呢!” 崔阿伯道:“老朽曾经见过你的肖像,所以早就认得了,何须待那天晚上观看你的全貌才知。” 罗廷玉道:“在下也见到那幅画像,果然很相似,是不是端木姑娘亲自绘制的?” 崔阿伯道:“不错,正是我家小姐所绘。” 罗廷玉嘲声道:“这样说来,端木小姐倒是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呢!” 崔阿伯道:“当然啦,我家小姐兰心蕙质,锦口绣心,才貌双全,聪慧无比,敢说是当世无二的才女。” 他竟没察觉对方的嘲意,还大大的夸赞一番。 罗廷玉怒道:“住口,据我看来,那端木芙比寻常的女子还要不如。你少说几句,免得污了我双耳。” 他一想起对方竟然是帮助严无畏之人,昨夜又诱自己入网,险险送了性命。当时他面对着她,居然发不出脾气,现在那老人一提起了,他竟自怒不可遏,恨不得把她痛打一顿,才泄得胸中恶气。 崔阿伯哪知这里面有许多曲折情节?他昨夜里厮杀奔腾了整整一晚,为了小姐被劫,至今未有线索,已是十分的烦躁气恼。这刻耳听罗廷玉侮辱端木芙,这一肚子的气可就大啦,大怒喝道:“你这是找死!”扬拐作势,便待出手。 罗廷玉反而退了几步,冷冷道:“要打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你还是先把想说的话讲明白的好。” 他已存心要取此老性命,所以让他说出遗言。 崔阿伯垂下拐杖,但忽又举起,厉声道:“不说啦!” 他深深吸一口真气,躯体猛地暴涨了不少,甚是惊人。 罗廷玉淡淡道:“原来老丈炼成了这等以威猛霸道著称的‘铁冑神功’,如若我没有记错,老丈当是数十年前纵横于南七省的黑道巨擘崔洪崔前辈了?” 崔阿伯真没料到数十年后的今日,居然还有人晓得自己昔年的姓名,而且竟还是这么年轻的人,不禁一怔,胸中那口恶气已消去大半,应道:“不错,正是老朽。你的眼力实是高明之至,这一点老朽很佩服。只因老朽这一门秘传气功,武林中知者极罕。” 罗廷玉忽然插口道:“崔前辈本是独立特行之士,何以竟听从一个女孩子的话起来?” 崔阿伯道:“说来话长,总之,老朽是受人之托,负责保护端木小姐,哪知昨夜里她竟被倭寇劫走,老朽转战了一夜,追到此地,还未查出端倪。” 罗廷玉冷笑一声,道:“算啦,咱们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崔阿伯忿然作色,道:“什么?你可是不信老朽的话?” 罗廷玉道:“你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教我相信。” 崔阿伯道:“什么法子?” 罗廷玉道:“那就是你把我杀死了,我那时候想说不信也不行了。” 崔阿伯更是气忿,厉声道:“好,好,瞧来恐怕只有这个法子了。” 罗廷玉也决意不再管他有没有遗言,当下宝刀斜举,立好门户。 崔阿伯持拐欲发,谁知瞧来瞧去,都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两人屹立对峙,无声无息。但屋子里却充弥着骇人的杀气。 方在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声,隐隐传入他们耳中。 罗廷玉微哂道:“崔老丈,你的帮手赶到啦!” 崔阿伯大怒道:“老朽如是使用拖延之计,等候帮手赶来的话,我便是畜牲王八。” 罗廷玉道:“此村似是无人居住,目下忽然有数骑驰来,可真难怪在下疑是老丈的人手赶到,你说是也不是?” 言下之意,已相信了对方当真没有约人赶来。 崔阿伯垂下拐杖,道:“老朽有个奇怪的想法,只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罗廷玉道:“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崔阿伯道:“这一处所在,我也是刚刚踏入,甚感奇怪。此所以我早先躲了起来,瞧瞧你进来干什么。但其时我可不知道是你,是以你一开棺,我就出手攻击。” 罗廷玉不等他说完,便插口道:“老丈可是又想躲起,查看来人的路数。” 崔阿伯道:“不错,你意下如何?” 罗廷玉淡淡一笑,心想:“来骑纵然是独尊山庄的高手,我罗廷玉亦何惧之有。”当即点头道:“很好,咱们还是躲在棺木之中么?” 崔阿伯道:“据老朽所知,很少人会揭棺查看的,还是躲在棺中较妥。等这批人走了之后,咱们再动手分个胜负存亡。” 罗廷玉同意了,举步走到门边,把大门拉开了一点,向外窥看。 崔阿伯也走近来,在旁边望出去。转眼间,一群人涌入村来,都骑着健马,个个劲装疾服,携带兵器,一共有二十骑左右。带头的一个面圆身肥,约是四旬年纪。两颊的肥肉随着马行之势,不住的上下颤动。 他一举手,通通都停住了。这胖子转眼四顾,突然挥手作势,手下之人立时分为许多股,四面散开。 一会儿工夫,这些骑士们已分头搜查每一间房屋。那胖子高据鞍上,瞧了一阵,带了两人,驱马走到罗廷玉与崔阿伯二人藏身的屋前,甩镫下马,推门而入。 罗、崔二人见到他们散开搜索之时,知道这一间必定难免受搜,都已躲起来,各占一棺。罗廷玉把棺盖架高了一点,留下一丝缝隙,俾可暗暗窥察外面的情形。 那胖子率手下入厅之时,颇为戒备。待得手下们查看过两侧房间都没有人,这才放心在一张椅子落座。他们果然没有触动棺木。只因这些江湖上的人物,忌讳甚多,特别是棺木坟墓尸骸之类,忌讳更多,等闲不肯碰触移动。 那两个跟随胖子的大汉,身份大概不低,居然在胖子左右的椅子坐下,左面的人说道:“大哥,这个村子瞧来蹊跷得紧。咱们以前虽是得知有这么一处地方,但大哥向来不许我们到此查看,今日何故匆匆赶来?” 罗廷玉也亟想知道,暗忖:“原来这一群人大都不明到此之故。” 那胖子道:“我以前独自来查看过一次,发觉此村的荒废,显然是有人故意布置的,后来为了一个缘故,便不许大家踏入此地。” 他居然卖个关子,不说下去。只弄得罗廷玉心中发痒,恨不得出去揪住那厮的衣领,问个明白。 那胖子不说,他的手下竟不再追问,右边的大汉道:“我刚才也略略看过村子各处,却没有发现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胖子道:“这就是你们江湖门坎不精之故,要知此村后面有一条平坦道路,可通车马,留下一些蹄痕车辙。我刚才又见到有些马粪,尚未化散,可知相隔时日不会太久,这只是指表面上可以见到的情形。纵然没有这些线索,我仍然瞧出一大破绽。” 他停歇了一下,才又道:“这就是我查看过六七间屋子,都是破落无人,满布尘埃。乍看似是全村之人都死清走光,没有活口。因此,使人想到这个村子一定有什么古怪,所以无人敢居。但你们可再小心瞧瞧,每一间屋子里,都只有男女成人所用之物,竟没有一件小孩子的用具衣服。天下间焉有全村数十户人家,居然没有一个孩子之理?” 两个手下听了恍然大悟,连罗廷玉也十分佩服。那胖子又道:“你们再猜上一猜,这儿每一户人家的屋子之内,几乎都有棺木,那是什么原故?” 这一回那胖子手下的两个大汉都不敢妄测了,沉吟了一回,其中一个胡乱猜道:“难道这些棺木不是用来盛殓死尸,竟是用来藏放别的物事么?” 另外那大汉接口笑道:“陈老三别瞎扯啦,谁会用棺木装放别的东西,也不觉得不吉利吗?” 陈老三讪讪一笑,道:“张大哥这样说法,使小弟不由得往歪处想。自然没有人肯用棺木盛放别的东西,小弟实是随口乱猜的。” 胖子张大哥呵呵笑道:“梁协你反倒错了,陈章可没猜错,这些棺木果然是别有用途,非是拿来盛殓死人用的。” 他停歇一下,又道:“我张胖子闯荡江湖二十多年,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没有见过?此处区区一点诡诈手法,焉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他自我吹擂了一番,还未说出正文。罗廷玉登时又恨得牙痒痒的。 陈章大喜道:“小弟居然没有猜错么?只不知这些棺木拿来装盛什么物事?是哪一路人马布置了这么一个地方?” 张胖子道:“据我的猜想,此村数十户人家之内,俱有棺木,数目真不算少。任何人入得此村,最多查看其中的三两具,瞧瞧没有什么,便即放过。决计不会挨家逐户的查遍每一具棺木。” 梁、陈二人都恍然地“哦”了一声,张胖子接着道:“因此,若有些贵重物事,须得藏放一些日子。或是想将一批东西转交别一路人马,利用这些棺木最是妥当不过了。他们但须在某一间屋子内,弄一处隐秘之地,放上三两具棺木,任是什么贵重物事放置其中,也不会让旁人取走,你们想想看有没有道理?” 梁协道:“大哥说得有理,亏你怎生想得通的?小弟实在佩服得很。” 张胖子道:“别慌,还有一个用处你们还没想到。那就是这些棺木之内大可以埋伏布阵,等敌人入村之后,查看过没有什么,全不戒备之时,突然杀出,定可大获全胜。” 梁、陈二人咋舌不已,梁协道:“那么咱们快快下令弟兄们查看那些棺木才行。” 陈章道:“这儿便有两口,咱们先行查看过,再下令不迟。” 罗廷玉剑眉一皱,心想这一回不免要露出形迹了。只不知这一路人马是什么来历?假如独尊山庄辖下五大帮派之人,便不妨大开杀戒。他忽又想到邻棺的崔阿伯,暗念他想必也不知这一路人马的来历,故此不曾现身露面。由此推想,这张胖子他们恐怕不是独尊山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