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辛大步走入园中,放眼四下游览一阵,轻叹一声。 只有幽雅恬静,全无富贵气味。那荀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不过,命运的力量,它的残酷,毕竟不是“人”都能了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与“艺”,脍炙大江南北。但她宁可逃出繁华富贵,与一个心爱的人埋首闭户隐居不出。她要求甚么?她牺牲了多少? 但命运仍然不放过她,冷酷地消灭了她。是谁主宰“命运”?主宰命运者何其无情冷酷? 小辛推门而入,首先看见一地碎瓶。查看之下已经知道是两种瓶器,一是青花瓶,一是酒杯。 左边屋顶有个破洞,小辛看了一下,心中有数。如果有人能隔着坚牢的屋顶厚瓦而听见屋内声音,又能够一掌拍开一个洞口(比常人身体小一些),又能够从不大的洞口滑过。这个人的武功绝对不水皮(差劲)。 他炯炯目光接着观察地面,一切痕迹都像日记一样告诉他当时发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迹,小辛已瞧出荀、程两人如何中剑,所以血液飞洒而留下某种样子的痕迹。又例如碎瓷散布地上的情形,亦看出这两件瓷器怎生碎裂的,由此也可以推出荀、程二人正在做甚么? 小辛站在屋中,但觉屋内布置予人雅淡舒适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拥有美丽而贤慧色艺绝世的荀燕燕,住在此屋。美人名花,小园芳径。远处是悠悠青山,知己在咫尺间笑语,即使没有言语,仅只是默默静寂地享受那阳光,那花草树木泥土的气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满足了。 谁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认识公门高手,还学会了几招,其中一招就是预早留言。她简略说明和程土元的相恋经过,还提到“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男人潇洒英俊多金,财雄势大,对她很好很好,无奈她一缕情丝却系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认很对不起严星雨,可是这却是天下最无法勉强的事。她知道严星雨一定会报复,更知道他的报复很彻底。 尚有些细节小辛都记在心中,惘然出屋走到花园。 荀燕燕最后在留言中加上“无憾”的结论。相信程士元亦无异议,生与死毕竟是人生中必然又无可奈何的现象过程。能够“无憾”,已没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与“真心”相爱的人,极亲密极恬静度过三年之久,谁还有“憾”? 嫣红姹紫的花朵,翠绿的树叶野草,仿佛笼罩一层淡淡哀烟愁雾。连炎夏的阳光也不能使之消散。只不知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还留在这儿呢?抑是向来生再结未了之缘? 那庄院占地相当大,庄内屋宇有四五十间之多。到处有高大老树和摇曳的修竹。远远望去处处绿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石墙围绕整座庄院,围墙很齐很整洁,却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庄外的视线。围墙唯一用处,便是明显划出庄院的界线而已。 庄院正面的平坦广场,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尘土坚硬地,尚可以晒谷。但广场偏右一棵浓荫广覆的老树下,地面都铺上青砖,洁净光滑,风味盎然。 树荫下砖地上,一组红木交椅茶几,一张红木摇椅,一张红木罗汉床。 炭炉在十余步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具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庄主人无疑。 此人赤袒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时身上肥肉都会颤抖。他面圆头秃,笑嘻嘻的活像弥勒佛。 椅后有两个侍婢,一个忙着拧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个不停打扇。看来这个弥勒佛似的胖主人蛮会享受。 清风拂过,稍远处院墙边的芭蕉摇摆不停。如果在芭蕉树下,也一定很凉快适意。 一群人从庄门口进来,组成分子复杂而又可笑,两个年老乡民为首,带着两名泥水匠,一个木工(都拿着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着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少显然是师徒,带着很多法器。 但小辛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这些人他见过。是在荀燕燕程士元屋子。当然那时小辛已经隐起身形。却见他们装模作样,根本没有修补门面破洞,道士也没有醮祭遇难的人。 小辛嗅到感到“危险”,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无异样,树下那些人,亦似乎没有问题。 危险在哪儿?居然有死亡的气味,谁有这等手笔这等本领? 不一会树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年老乡下人。胖庄主对他们相当礼遇,烹茶奉客,悠闲谈笑。 小辛细心研究过,又等了一阵,才大步从庄门走入去。 树荫下砖地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庄主本来正哈哈笑着,笑声忽然中断,好像喉咙被人砍了一刀。 小辛踏上青砖地,浓荫中觉得相当凉快。 碧绿色的茶,香气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庄主勉强笑一下,道:“我姓庞名福,世居新路村。这个庄院我己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想喝杯热茶?你看如何?” 一个侍婢马上端一杯茶送到小辛面前,细细瞧他一眼。回到庞福庄主背后,忽然哎一声,说道:“庄主,小婢可弄糊涂了!” 庄主渐渐恢复和蔼可亲的笑容,道:“甚么事使你糊涂了?” 侍婢道:“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纪?好像三十多岁又好像只有二十岁。” 庞福哈哈笑道:“这是横行刀小辛如假包换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恭敬敬延客人座,道:“小辛兄,请坐。你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此事传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庞福的福气。” 小辛既不入座也不回答,手捧热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乡下老头都已站起迎接,这是普通礼数。所以小辛和他都站着面面相对。 小辛说道:“这茶很好,是采于谷雨节前的龙井,名贵得很。” 老道士说道:“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据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闻香辩色就知道是这种茶了。” 小辛摇头道:“品茶之道是一回事,药物之学是另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这话怎说?” 小辛道:“例如我把茶叶当做药物,所以分辩得出各式各样不同品种。但会不会品尝呢?” 老道士一怔,道:“这话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尝果然与分辨能力是两回事。” 小辛道:“如果这杯茶加点连翘和天山雪莲,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惊,接着眼中光芒闪闪,冷酷如冰雪,道:“加点鹅不食草味道更佳。” 小辛道:“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点龙牙粉。” 老道士道:“如果有龙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鹤虱。” 小辛道:“你错了,若到这一步,只须少许羚羊角就无路可走。” 老道士初时冷笑两声,但想一下便皱一皱眉头,后来仰面向天想得如痴如醉。 小辛这时才入座,举杯道:“请。”慢慢呷啜,看来那茶很正常,根本没事。 庞福苦笑一下,道:“小辛兄,你们刚才谈论的药物性理,很有诡秘古怪意味。只不知传授医药之学的尊师是谁?”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为老道士简直变成木头雕刻的傻瓜。 小辛道:“‘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曾经与我谈论过医药之学。但他不是我的师父,他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 庞福一定未听过“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名气,所以全无反应,说道:“小辛兄,你决不是来探访我的。只不知为谁而来?” 小辛道:“是为五个人而来。” 他一开口就可以使人惊疑莫测,使人头痛,庞福笑脸改为皱眉忧烦。但据说“皱眉”要动用二十余组肌肉,但“微笑”用五组肌肉就足够,所以庞福胖脸上的表情相当吃力。 庞福道:“五个人之多?谁呀?” 小辛道:“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妇,还有你庞庄主。” 庞福摇头道:“我不明白,为甚么有我?” 小辛道:“本来没有你的份,但既然你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锤高手。当然你的身份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庞福“咕”一声咽下一大口唾味,才道:“我二十年没有亮过流星锤,我以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会使流星锤。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小辛的微笑在迷雾后显得更神秘。 这一套“观测术”得自天下无双的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当然不同凡响。小辛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条“原则”记得滚瓜烂热。 小辛忽然大声道:“殷海,想通没有?” 老道士茫然应道:“还没有。”忽然惊觉地瞪视着小辛,眼中光芒冷酷异常,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辛道:“你乔装改扮之术糟透了。你的颈和双手早已告诉别人你还很年轻。你可知道必须三十岁以上双手关节才有皱纹?但你连这些皱纹都没有。” 殷海不觉抬手瞧看。小辛又道:“改扮作老道士本来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干净,由头到脚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没有一件是旧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胡须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张年轻面孔,很清秀,不超过二十五岁。 小辛忽然转脸望向乡下老人,问道:“你呢?叫甚么名字?当然是真姓名,假的就不必说。” 乡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笔直,眼中闪耀光芒,决非适才老迈龙钟之态,他道:“我姓胡名不凡。” 小辛对这个名字全无反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近三十年武林出了甚么惊世骇俗人物。 庞福叹口气,道:“胡兄你应该让小辛猜猜,因为听说他是魔鬼。” 小辛道:“叫我魔鬼究竟骂我抑是奉承我?” 庞福应道:“当然是奉承,说你像魔鬼一样可怕难测,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胡不凡,杀死程士元夫妇时你不过把风而已。但以你的轻功和造诣,尤其‘三钩指’加上九节钢鞭再加上轻功,便是武林绝艺‘龙卷风’,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但你却只是副手,为甚么?不敢杀人?下手的人比你更厉害?” 胡不凡突然弹起一丈高,半空打个筋斗落下仍然坐在椅中。 人人都瞧得发愣,胡不凡却不解释,也扯落假发假须。 他年约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本来很容易相处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隐隐豪气飞扬。 庞福忽然道:“世上但知‘毒龙一现’胡不凡的轻功钢鞭是武林一绝,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却无人听说过胡兄擅长指法,便没有听过‘三钩指’名称。” 胡不凡仰天叹道:“当今之世听过‘龙卷风’绝艺的人寥寥可数。唉,小辛,你真是魔鬼。‘人’怎能知道这些奥秘?” 小辛道:“我不是魔鬼,你们刚才到程荀夫妇家,我看见你绕到屋后跃上气窗,身子吊在墙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遗留痕迹。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挂气窗边,三钩指在石壁上留下明显痕迹。” 别的不用多说,既然胡不凡于杀人行动中只吊挂在窗外,则破屋顶而入者必定不是他。由此可知胡不凡当时只负责把风并没有出手杀人。 胡不凡颓然道:“我可能不敢杀人,因为我已经有五年未杀过人的纪录了。” 看他听他的情形,此人纵然武功很好,但已经没有用处不能做杀人工具。 小辛道:“但殷海杀人之时,你也在外面把风,为甚么?” 殷海冷冷道:“本人出手时何须旁人在侧。” 小辛道:“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间后面都留下‘三钩指’痕迹。”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真的?” 胡不凡说道:“我不是替你把风,只不过接到消息赶去瞧瞧。” 小辛道:“既然你不曾亲手杀人,我只带去你三只手指。” 胡不凡怔一下,道:“三只手指?” 小辛道:“对,三钩指。” 胡不凡呼一声从交椅中飞起,快逾闪电,身子在空中一个筋斗改向后面飞去。 一切都猝出不意,追赶胡不凡的人必定落于数十步之遥。 但小辛却忽然已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时煞住去势,一定会撞入小辛怀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惊骇。十年来踏遍江湖会过无数名家高手,今天却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轻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围? 突然间胡不凡三只手指己钩到小辛面前,另外一条黑黝黝的九节钢鞭像矛一样疾刺小辛肚腹。 旁人但见小辛一个筋斗打胡不凡肩上跃过,落于他背后。 只是小辛身子落地时,胡不凡的“钩指”已经反手划到他面前。 太阳下这两个人的动作丝毫毕现,迅速无与伦比却也清楚玲珑之极。 唯其如此,当小辛的手抓住胡不凡三只手指并且拗断之时,使人更加感到惊异而又恶心。有人“哇”一声呕吐,却是两侍婢之一。 胡不凡三只手指和手掌分开,因为三只手指在小辛手中,而小辛已退后三步。 小辛面孔隐藏在一层迷雾后,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大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龙卷风”不愧是天下绝艺之一,虽然胡不凡未能发挥十成威力(小辛估计他只练成六七成而已),但惊涛骇浪死生一发,小辛总算尝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过副手而已。你敢不敢忽视“主帅”?一个是毒门高手殷海,另一个便是常青的三叔“木鱼”姚本善。 小辛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才回到树荫下。 呕吐的侍婢已经恢复如常。另一个侍婢忽然回去宅内。剩下那侍婢说道:“多可怕,硬生生拗断人家三只手指。” 庞福忙道:“不准多嘴。” 小辛把三只手指放在茶几上,道:“希望‘三钩指’从此不至于失传绝迹。” 庞福道:“不会,不会。胡不凡未死,他总不能没有传人。”现在他一点也不似“弥勒佛”,因为弥勒佛永远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庞福除了忧烦外还有惊恐神色。 小辛道:“殷海,轮到你。” 殷海双眉一挑,道:“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砰”一声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气,但生气也犯不上摔茶杯,简直像女人。 小辛忽然蹲下低头瞧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说道:“殷海,‘桃花水蛊’是广西容县勾漏山独门秘艺。你来自广西?” 殷海面色变得白粉似灰白,道:“你去过勾漏山?” 小辛道:“三十年前容县冯乐天逃出勾漏山毒门罗网,流浪天涯。勾漏山许多不传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小辛站起身,殷海连退三步,骇声道:“你识得敝门绝技还不打紧,但你连‘桃花水蛊’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没有毒药杀得死你?” 小辛向他行去,道:“只怕很难。如果‘海枯石烂’李碧天在此,当然情势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连退五步,惊道:“你认识李碧天?” 小辛道:“李碧天是你们南北毒门的公敌。我不认识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的脚缩回来。 小辛道:“现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离圈’中。我呢,陷入你的毒阵内。” 殷海喃喃道:“‘消毒隔离圈’?那是甚么?何以我从未听过?” 小辛说道:“以后你会永远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后。”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担心他的面会变成白粉。 庞福说道:“小辛,我们有得商量没有?” “商量”之意就是谈判讲条件。有一方想议和撤退的话,此是第一步要紧手段。 小辛道:“殷海可能赢我,但也可能输。现在输赢之数未定,你急甚么呢?” 庞福站起身,肥胖脸孔上蒙上一层霜雪,道:“小辛,人命换人命,横行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小辛道:“用谁的命换谁的命?”他声音流露明显不满甚至忿怒,又道:“你岂可把别人的性命像花银子换取各种东西?” 庞福的反应很奇怪,因为他忽然换上笑容,一手扶摸腆突有如圆墩的肥肚皮,看起来简直是站着的弥勒佛。他道:“你说得对。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作为交换的对象了。” 小辛道:“你只要走过来,在我站的位置站一会。如果死不了,我就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种很差,他一定发生事情,否则不会不言不发。 庞福道:“殷兄勾漏山绝学不是开玩笑的,我不敢试。” 小辛忽又嗅到感到“死亡”的可怕气味,不久以前在庄外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其实当然不能肯定谁具有此种威胁,但现在却可以肯定,绝不是殷海,却是庞福。 此地除了庞福和殷海之外,还有一名侍婢。但那侍婢绝非阎晓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胁的人,一定是庞福。 小辛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袋中有十五种药物,每种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药性通通煮来喝了,也没有甚么了不起。 他选七种出来,每种数量更少得可怜。 但殷海瞧见,身子便剧烈发抖。 小辛握拳一捏,力透掌心。药材完全变成极细粉末,随手扬洒。药粉大部分被风吹走,相信落地的很少。 小辛又拣出五种药材出来,仍然捏成粉末挥手扬洒,口中说道:“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蛊’,并称两大绝艺。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两道禁制秘法已经失传?” 殷海不作声,谁也瞧得出他遭遇极大痛苦恐惧,根本无暇开口。 庞福道:“也可能他没有使尽煞手。” 小辛道:“难道你相信自己这句话?” 庞福拍拍肥肚,“啪啪”的响,道:“我不相信。” 小辛的动作没有停过,一共洒出五次药粉。说道:“庞庄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讲真话,那么我也就不必要再说假话。” 庞福道:“请说!” 小辛道:“看来我们非得决战不可。” 庞福道:“对。” 他的气概风度无怪能使小辛激赏折服。大凡是堪当作敌手的双方,往往有奇异极深刻的了解。一言半语彼此全都明白,不必多说。 小辛道:“你可曾有过画家朋友?” 庞福仰天一笑,道:“有过,当世号称‘南徐北张’。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长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鸟。” 小辛道:“他可曾来过此地?” 庞福道:“来过,住了二十天之久,为的是替我画一幅人像。” 小辛颌首道:“既然有南徐之画传真,可以无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龙井,又道:“庞庄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过一位高手,使流星锤也是姓庞。” 庞福叹口气,道:“你说来听听。” 小辛道:“他叫做庞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庞烈的流星锤左右两路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诡异,右手凌厉阳刚,加上他忽好忽坏的脾气,所以外号称为‘两面人’。” 庞福踱两步,地下青砖块块迸出裂痕,说道:“庞烈是先父。小辛,世上还有甚么你不知道的?” 小辛说道:“别拿地下青砖出气。我问你,知不知道令先翁结局如何?” 庞福道:“不知道。只知道他最后隐居于此庄,永不言‘武’。” 小辛道:“那是因为他欠人家的多给人家的少,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曾尝还人家。当时天下并誉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个。” 庞福苦笑一下,道:“这便如何?” 小辛道:“如果他既不能对那五大美人以及她们家属用硬功,又不能一齐兼蓄并收,他只好逃跑,像丧家之犬(说这句话时他自己表情很奇怪)。当然他震惊天下武林‘清风催花,明月照妖’流星锤亦决不可于世间重现,其理甚明。” 庞福笑容有点惨淡,所以看起来已不像“弥勒佛”了。他道:“小辛,你知道的事远远超过我的意料之外。难道你真的是‘魔鬼’?” 那边殷海突然大叫一声,声音惨厉。庞福转头一看,殷海已跌倒僵卧。 庞福走到红木的罗汉床边,忽然手中出现一对流星锤。链子是金色,锤大如西瓜也是金色。 看来这对流星锤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钱,纵然不是纯金所造,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质。 小辛的眼睛不会遗漏任何情况,所以庞福特别肥长的手臂探入床底取出兵器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道:“庞庄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丁。唉,如果我有六十七子孙家人,当然也十分耽心忧虑。” 庞主怔一下,道:“你说甚么?” 小辛道:“将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门之人,讲究眦睚必报手段恶毒无比。但我小辛,最多杀死一两个主谋,绝不会波及无辜。” 庞福“砰”一声坐在罗汉床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颊肥肉颤个不停,他道:“小辛你还知道甚么?” 小辛道:“我只知道你用尽心机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怕殷海师门之人向你报复。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你庞家庄六十七口人休想有一人漏网。” 庞福颓然长长叹口气,道:“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拼命,你自以为天下无人杀得死你?” “死亡”的恶心气味忽又送入小辛鼻中。一点不错,真正威胁果然来自庞福。 他的流星锤当真有那么厉害?厉害得居然连小辛也抵挡不住? 小辛觉得不能置信,明明庞福已显示出他的武功特点,一是腕力手力特强,尤其是臂长掌大,故此连使流星锤时有意想不到之妙。二是他双掌显示出修炼成“粘天连地”大擒拿手法,任何人兽只要他任何一只指尖碰到,休想挣脱逃生。 但不管他锤法如何精奇奥妙,擒拿何等辛辣残毒,都没有用处——因为小辛身兼数家之长,专治奇难杂症。庞福最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艺,往往正是小辛最容易克制击败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浓重危险“死亡”的可怕征兆? 小辛的确瞧不出,当他用心观察推想之时,忽然无端闪过一个杂念——那幅画,“南徐”徐公望替他画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浓浓树荫青砖地堂上,红木罗汉床上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杂念迅即摒除,庞福有何惊人神秘杀手?这才是切身要紧之事。 庞福长臂一动,两枚黄金流星锤“呜呜”的飞舞。 任何人看见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对流星锤简直等如庞福加长的手臂,灵活迅疾极了。只怕比真正两个拳头还灵动快捷。 庞福道:“小辛,请亮出兵刃吧。” 小辛道:“我本来用横行刀,但现在甚么都没有。” 庞福道:“很抱歉,此地没有刀只有剑,却怕你使不惯。” 小辛道:“没关系,总比赤手空拳好,对么?” 庞福腾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剑。 当然小辛瞧得见他仍是快逾闪电从床底拿出此剑,但换了别人,恐怕很难看见。 小辛道:“此剑还不错,只不知三十年来你拂拭过没有?” 庞福将剑连鞘扔给对方,讶然道:“你怎知此剑跟我三十年之久?” 小辛道:“因为此剑剑身宽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梦剑’,或者叫做‘不合时宜剑’。” 剑名“春梦”,悦耳赏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称之为“不合时宜”,却就不免大煞风景了。 宋代苏东坡以天纵之才,文章诗词无不精妙直诣天人。当他贬谪之时,一个乡下老婆子当面对他说:“内翰昔年富贵,一场春梦。” 人生当然是一场春梦,古往今来,即使是汉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丰功伟业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的么? 另外苏东坡又曾经腆起大肚子,问侍妾侍婢说:“此中何所有(里面有甚么?) 宠妾才女朝云说道:“学士你一肚皮不合时宜!” 此剑命名有这些掌故,当然不应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小辛又道:“春梦剑本是王太史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卒,至今成为悬案。但春梦剑的出现,悬案从此有了着落。” 庞福目瞪口呆,道:“小辛,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 小辛道:“但你却没有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庞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问,却道:“这等名刀名剑我多得很。小辛,换回殷海一命如何?” 说来说去庞福仍然深深恐惧勾漏山毒教之人“报复”,生怕满门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小辛道:“不行,但问题并不出于你身上,是命运。你只能怪命运。我定要看看命运之神,这一回用哪种方法能置我于死地。” 别人永远不会了解小辛这些话的含意。谁知道小辛是向“命运”挑战,以“命运”为敌? 既然命运想他死,亦可能有了征兆。小辛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过这个“抗争”的机会。 “来吧!”小辛大声道:“久闻‘清风摧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亲眼见识,当是平生之憾。” 庞福叹一口气,谁知左手锤却在叹息声中砸向小辛足踝。这一锤来无踪去无影,端的妖异诡秘之极。 小辛跨前两步,不但躲过金锤,还迫入流星锤圈内。要知流星锤打远不打近,若是容得敌人近身,流星锤就等如作废无用处。小辛跨步时,正是对方出锤之际,甚至还早了一点点,所以外人看起来小辛简直毫不费力,其实这一下举脚跨步,已不知用了多少血汗智慧勤苦坚毅才换得回来。 庞福第二锤是左手锤,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由半空砸落顶门。 小辛忽又迫前二步,以致对方不但锤势落空,门户也大开而不能闭。 庞福的右手金锤“砰”地砸地,碎砖纷飞火星四溅。这一锤之力最少也有数千斤之重。 庞福突然像傻瓜一样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这两步怎生跨出来的。因为庞福左手金锤迎胸欲出,谁敢用胸膛硬碰数十斤重飞舞荡扫的金锤? 小辛居然“敢”,而且还算定对方左手之锤根本不会发出,只不过是“虚招”而已。但一旦算错了,立毙当场便是小辛的下场。 以时间来说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计算。比眨眼所需的时间还短促。欲要决定生死系之的反应动作,生死之间已不能用“一线”形容,简直比一线小无数倍。 “生”与“死”在年轻人心目中,只不过是模糊抽象的观念。 但饱经沧桑的、曾经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人,生与死便不复是抽象观念。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事实”、“遭遇”。 庞福左锤一着之差失去机先,此锤忽然变成全无作用的废物。只剩下右锤飞旋扫砸,连攻三招。 但庞福的“流星锤”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简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简单的侧身缩头等动作,就躲过金光灿烂耀眼的右手锤。 外人看来后面这几下搏斗根本是儿戏,全无生死拼搏意味。真正关键在于庞福“左手锤”失去作用。 庞福忽然腾出双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贵值钱的流星锤则双双高飞半空,但并非远远飞走。因为庞福不是抛弃双锤,却用口咬住链子。而在双锤高飞的刹那间,双手连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两颗大锤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后背两侧。 由形似“儿戏”场面忽然变成惨烈凌厉雷霆万钧的攻势。这一刹那间,时间好像停顿不动。因为人们心中很难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变形势。 但情势又突然改观,时间不复“停顿”,因为一道光华划出“时间”“空间”的瀑流轨迹。 “速度”本来就可以改变“时间”、“空间”。近代相对论已证明这一点。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极限,所以小辛手中“春梦剑”划出的光华,令人彻底扭转“时空”的观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过之事。 两只瓜大金锤以及庞福奇诡凌厉的双手擒拿,比起突然闪耀的剑光,前者慢得好像刚学步的呀呀小儿,而后者则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将。 刚会走路的小孩不但动作慢,而且蹒跚欹侧不稳。 剑光震开两颗瓜大金锤,每个金锤硬剖为两瓣,掉向远处。 庞福双手攻势亦同时被剑光震开,每只手的拇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未流出。 剑尖老早抵达庞福胸口,只须向前送出,不必太多,庞福此生就宛如一场“春梦”,消散无踪。 不过小辛剑势没有移动,他的姿势连人带剑简直天然生成,简直多少年以来就是这样子。“自然”极了。 庞福苦笑道:“小辛,为何不杀死我?” 小辛道:“两只拇指已经没有的人,何须杀死!” 庞福这时才感到奇疼彻骨,但还能够提气运力两手交互点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剑时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复杂,有的简单。” 庞福道:“你由出剑到用剑抵住我要害,连眨眼都来不及,哪能寻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的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有过很多次经验。如果出剑之快到了某种程度,你会觉得并不快,足够‘时间’想事情。也能随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间’。” 庞福用心想过,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庞福道:“你不懂甚么?” 小辛道:“你?” 庞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复笑容,登时变回慈祥亲切的“弥勒佛”。 他道:“莫说你不懂,连我自己也不懂得自己。”彻骨攻心的伤痛居然不能影响他,这个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确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险,几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却还不及‘毒龙一现’胡不凡狠毒有效。但这胡不凡也没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却有。为甚么?” 庞福的笑容忽然“冻结”,虽然仍是笑着,但显然内心情绪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触及,绝对笑不出,甚至连哭也不能。 小辛道:“庞庄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诉你,我出剑时想过一些事。其中一件不可杀你。因为你已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庄院、老树、浓荫下红木交椅和罗汉床。但你却是一切的灵魂。” 庞福总算“解冻”,深深叹一口气,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还能活在世间,我把那幅画送你。” 那幅画不但是当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画。最重要是画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所形容:安静富裕的庄院,平坦宽广的院场,婆娑老树浓荫广布,而青砖地使人更感清凉。坐卧其中的“弥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宁静。“时间”、“名利”等等都消失意义。 小辛道:“谢谢,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答应送我礼物,我实在很感谢。所以我不想继续用剑抵住你胸口。否则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剑归鞘搁在一边,还洒些药水于庞福伤口。药很灵验有效,庞福马上就全无疼痛。 他们甚至分宾主在交椅落座,一个侍婢送上香茗。 庞福颓然道:“现在别说杀人,连茶杯也拿不动了。” 小辛捧茶啜饮,没有一点惭愧不安。忽然问道:“两个侍婢只剩下一个,她在何处?” 庞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显然明白一切,释然地透口气,道:“小琴名字很好听,我宁愿她用这个名字。” 庞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杀之讯,一接到消息,她只须用火点燃一根药引。” 小辛道:“原来这片青砖底下埋了炸药,数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间任何高手。” 庞福道:“这一个婢子叫小凤,你千万莫小看她,她甚么都不行,只有嘴巴行。连树上小鸟也可以哄下来。” 小辛又恍然道:“她的长处是尽其所能用言语留住我,当然她必可达成任务。因为炸药爆炸所需时间不必长久。” 庞福道:“十息就足够,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小辛又啜两口茶,道:“殷海未死。你无须忧虑勾漏山。要忧虑的是血剑会。” 庞福叹一声,道:“我知道,亦准备接受如此下场。只不过当‘时刻’来临,却又不肯不愿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见到血剑会最厉害的杀手,但我又知道最厉害的决不是‘木鱼’姚本善。” 庞福惊讶得几乎弹起,道:“你知道木鱼姚本善?你认识他?” 小辛道:“我还知道‘烟雨江南’严星雨住在此庄。” 庞福像石头一样紧闭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虽然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无人得知常青复活),他怎知木鱼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谁?姚本善?抑是严星雨?” 庞福缓缓道:“严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见,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当然要见,因为我非问他一句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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