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无影是武当鹰派三大高手之一,虽然名动江湖(鹰派就是“好战”或“出击”之意,可想而知在武当派中,这一系人物在江湖中必定比较有名),但司马无影人如其名,就算在平时也无影无踪,所以他朋友甚少,尤其是公门中人,更不可能跟他成为朋友。然而沈神通问这一句是甚么意思,难道他和司马无影居然是朋友?
换一个角度看,假如那两个年轻轿伕跟武当全无关系,又何必理会这种事情?又何必一听到司马无影名字就变了面色?
“我叫周泉。”仍是左边那人回答:“他叫方兴。我们都不认识司马无影。”但如果他们与司马无影全无关系,又怎会听到这名字就变颜变色?
“我相信你这句话。”沈神通一点不着急,他的话向来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趣,所以连金算盘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你们虽然不认识司马无影,却不能不尊重他,不能不听他的话,因为你们是武当弟子。但由于未曾见过这个无影无踪的人物,所以可以回答不认识他。我希望这一次推测也没有出错。”
周泉和方兴面如土色,一来实在不明白沈神通何以能够瞧穿他们的家派出身?二来身份既已暴露,武当派之人自然不久就都知道,于是往后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三来吕夫人已不知去向,也不知她能不能回来?假如她永远不回来,那么他们为谁活下去?
“你们现在还有一个拚命泄恨的机会。纵然拚不过,但总算也尽了力,也好让世人得知武当派弟子的胆识气概。我这样做法,相信司马无影一定认为我还够朋友。”
周泉首先掣剑出鞘,声音沉着而坚决:“谢谢你的成全。方兴,准备好没有?”
他们向前跨出五步,金算盘也噙着冷笑一步步行出去。
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讲完,所以除了出手拚出强弱存亡之外,好像已没有别的事好做了。
周泉方兴在武林中虽然没有甚么声名,但一剑在手之时,那种沉凝气度却足以使所有的人感到惊异。
至于金算盘第一次让众人看见的兵器也颇惹人注目,原来他左手从袖内掏出一个金色算盘。这算盘是不是纯金的不得而知,但尺寸却比一般商店铺号所用的算盘扁窄得多,算盘子也只有小指甲大小。
他右手并没有空着,已经极迅快由靴筒拔出一把尺半短刀,刀身以至刀把全部是金色,可见得他对“金子”必有特殊爱好。
只那么一霎眼间,周泉方兴一齐挺剑进攻。他们以双翼齐飞阵势迅快迫上。两枝长剑不但极之轻灵翔动,而且配合得很精妙。剎那间那攻击锋锐由左边换到右边,又由右边换到左边,一连变化了四次之多,使人极难确定究竟是谁的长剑才是真正攻击主力。
这就是武当派内家剑法的主流之一,称为“两仪剑”,是一种两人联手合击的精奥剑法。如果单人独剑就断断没有这么精采了。
金算盘感到难以抵挡难以硬拚的竟不是“两仪剑”(可能由于周方二人功力未足),而是他们的森厉剑势。因此他第一招就落了下风,大失面子。他从幻变缬目剑光中疾然退出圈外时,但见右边衣袖以及左边衣襟已经被割去一幅,显然如果他不是有真才实学的当代高手的话,单单是这一招就恐怕要躺下了。
不过金算盘事实上不是怯敌,也不是败退,只不过在战略上非得退一下不可而已。故此他乍退便上,算盘和短刀涌起千重金光霞彩。
人人都清清楚楚听见“叮叮”连珠脆响,那是周方两人的长剑展开快攻,却又一一被金算盘封住的声响。
又只见金算盘身形潇洒盘旋往来,短刀和算盘挥洒自如,一口气就接住了周泉方兴每人七七四十九记闪电刺劈。
战况过种激烈紧凑,简直毫无一丝空隙。直到周方二人使出第五十剑,也就是“两仪剑”全套七七四十九剑使完,而从头再来的瞬间,他们终于不免露出了衔接痕迹。
在武学理论上及事实上,只要施展整套的精奇严密剑法,则到了一整套剑法使完之时,不论是重复再行施展,抑或另行使出另一套,这时必定会有衔接痕迹,唯一区别只在于“痕迹”的大小浓淡。
假如出手之人已是“大师”“宗师”身份,他自然可以使这一衔接痕迹少到近乎没有的地步,而做到这一地步自然要靠“内功”造诣。所以既使是纯走刚猛路数的外家高手,其实也不是不修习内功的,否则绝对不能达到高手境界。
那周泉和方兴两人显然内力造诣比不上剑法,所以这七七四十九剑虽是一气呵成精妙无匹,但使完之后重头再来就立刻出问题了。
他们忽然发觉方位距离都不对,好像本来两只紧紧握住的手,现在当中却多了一片铁丝网,虽然还能够看得见对方,甚至手指也互相碰触得到,差别就只是已不能紧紧握住。
这一点差别异常重要。正如收音机或电视机,如果只能听到模糊声音或看到模糊画面,那时不但有等于无,甚至可以进一步急死人。
总之由第五十招开始,周泉和方兴表面上仍然激烈进攻,一晃眼各各攻了三十余剑,但他们的疑虑恐惧和着急却是与时俱增。
会津简一忽然改用双手持矛,还蹲身扎马,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神态,显然他并没有被周方二人表面激烈攻势迷惑。他根本已看出周方二人危机。
他想亲手杀死金算盘的欲望只是压抑着而不是消失了,所以非常希望有机会轮到他出手。但另一方面如果沈神通不答应,他也决不会出手。这就是东瀛武士奇怪特出的风格,他们往往显露服从得近乎愚蠢的作风。可能这是由于民族性的关系。至于这种民族性究竟是优点或者是缺点就很难说了。
沈神通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因为他的智慧、经验以及武功造诣已经老早获得结论。他现在就等候这场人生悲剧落幕。
金云桥左手金色算盘由开始直到如今都是以封架为主,从未攻出过一招,但右手黄金短刀却招招都是削指截腕甚至开膛破胸的凶毒招式,故此周方二人的“两仪剑”凡是防守时都侧重于他右手短刀。不可不知的是他右手短刀使的居然是“小叛刀法”,此是名列天下七大名刀“真君子”居仁厚的四种刀法之一。
暂时已没有时间提到“真君子”居仁厚的事情。且说金算盘在漫天匝地剑雨中,突然轩眉一笑,短刀挑处已堪堪刺中方兴握剑手腕。
但这一刀却不算是佳式妙招,因为如果他左手的黄金算盘要封挡周泉横削而至的利剑,就不能不凝定身形,然而他身形一定,就不能刺中方兴。
这种情形屡见不鲜,金算盘如果不是时时被两枝长剑当中那支主攻长剑所牵制,应该老早就攻破“两仪剑阵”击败周方二人了。
不过这一回却不一样,因为金算盘斜跨一步,虽然放过了方兴握剑之手,但方兴捏着剑的左手却好像“限时送达”一样专程送到刀刃附近,于是金云桥毫不费力就齐腕斩断那只手,登时鲜血喷溅腥气扑鼻。
但事情还未了结,因为周泉也是那只捏剑诀的左手不知如何又自动送近了黄金短刀,于是情形亦和方兴一样,整只左手掌跟手臂脱离关系跌落地面,还带着一片鲜血。
这一场激战显然已告结束。纵然是世间最强壮的人,但如是被人斩断一只手掌,别说剧痛攻心或者不方便作战等等问题,纵然还能支持得住,但能支持多久?等到失血过多之时又怎么办?还能不能拚下去?
交手中的三个人有那么一剎那间的停顿。武当“两仪剑”无疑已经被破,可是金算盘在这剎那间反而感到不妥而皱起眉头,所以他没有纵声狂笑。
他极之敏锐的感觉果然没有错。他看见周泉方兴两人忽然一齐跃起,由于他们本是一左一右,所以现在也是从左右两边夹攻,由高处向下发出大概是这一生的最后一剑。
那两支长剑好像突然被赋予生命,但却不是刚刚诞生的稚嫩软弱生命,而是活泼跳跃可以放射灿烂光芒的生命,彷彿催剑之人的精魂已经进入剑中。故此在别人眼中,几乎可以“读”出那种雷动电逝的形象以及无坚不摧之威势。由于剑势一起一落没有花费很多时间,所以也几乎没有人能够把眼光从两道剑光上移开而去注意那两个人的神情。
不过金云桥因为是被攻击的焦点,故此他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众人眼睛。只见他右手连同短刀早已笔直指向天空,刀尖并没有对准任何一把剑,却好像又已同时对准了两剑(其实空中就算有三把剑或者十把剑都是一样)。他的形象令人自然而然好像看见一个遗世独立的人,问心无愧而戟指向天。
要知这一招用了许多抽象字眼形容双方的形态动作,原因是他们的招式都已经不属于形器世界,也都不属于实质上剑来刀去的形式范畴。虽然尚未真正达到形而上的境界,却已经是迈向此一境界的路程中。
此处有一点不得不赶快解释的问题是:以金云桥享有廿年盛名气经历,他使得出一两招能超越形器物质的武功还讲得过去。但周泉方兴二人年事尚轻,他们又不是武当派登堂入室的高手,他们却又如何能够施展这等几乎不可思议的武功?
问题的解释是:一、武当派乃是玄门正宗内家,源远流长,除了武功之外,当然还有许多修仙练气秘术,这些法门往往使得武当出身的人的武功有神鬼莫测之威。
二、那周泉方兴二人其实只不过凭藉一种玄门修炼心灵的初步功夫,使自己能够超越凡俗情欲习气(惊惧和贪生怕死都包括了)的障碍,使出“回光返照”这一招。
三、他们其实已等如使自己精魂进入剑中,故此这是自己必死(敌人却未必)的一击,也可以说他们是把生命的“能”压缩于此一剎那间释放出来。只不过他们能够减少耗损到何种程度?能够释放出多少能量?这一点就极之难说。
四、像这种“绝招”,真正玄门中人反而极少修习甚至排斥,所以武当道人纵是高手,也不一定能使得出这一招“回光返照”。这是非常玄妙有趣的“矛盾”,因为你道行越深厚,使出这一招时所释放的能量就越大,可是道行越深厚之人,又越不肯施展这种“绝招”。
那两道剑光已经变成巨大光幕罩落,任何人一眼望见时的感觉绝对会认为比震撼大地的闪电还可怕。
不过当你有本事能够同时又看见金云桥的话,这种感觉起码立即消失一大半,因为金云桥挺立的身躯,笔直指向天空的手臂和短刀,能令人连想也不必想就感到他是不能摧毁的,正如任何人决不能使“虚空”破碎,也不能使“大地”平沉。虚空是“没有”得到了极限,大地则是“实有”得到了极限之意。
两支长剑加上两个人精魂所做成的光幕,蓦地里消失无踪,仍然变成两个手持长剑的青年,剑尖一齐指住金算盘。
金云桥左手动作之快叫人几乎看不清楚,因他左手的金算盘只摇动一下,周泉和方兴胸口三个要穴都已嵌着一颗也是金色的算盘子。
两个年轻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接着便仆跌地上,那种动作一望而知已经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了。
金云桥这时才缩回指向天空的右臂。但他不到还没有怎样,这一动右边的宽大衣袖忽然变成碎片纷纷掉坠,于是人人都看得见他那只强壮却十分白皙的右手,由肩头开始到指尖,都没有衣服遮盖。
“其实你不必使出‘子母追魂珠’,因为他们双脚一踏实地时就已经死了。”沈神通沉实有力声音使人人回过神来。他又评论道:“我几乎已经认为你是‘真君子’居仁厚的嫡传弟子,但幸而你仍然露出狐狸尾巴,原来你是‘孤独香妃楚狂儿’一脉单传的男弟子。孤独香妃楚狂儿听说十二年前已经埋骨东海之滨,只不知你这一代有没有异性单传的女弟子?”
许多人都不知道沈神通究竟说甚么。那是由于“孤独香妃”楚狂儿乃是中国极古老又极之秘密地流传至今的一个怪异门派上一代的高手,也可以说是唯一传人。因为这个门派每代只传一个弟子,而且必须是异性。例如上一代的孤独香妃楚狂儿是女的,她的传人就必须是男性。
金算盘不情愿地回答:“还没有。”
“那好极了。”沈神通信不信他的话是另一回事,但口气表情却真的表示出欢喜安慰之意:“世上任何绝技如果失传,当然很值得惋惜。例如你那一手‘子母追魂珠’,一定可以跟巫山神女宫的暗器手法比美了,不过我却又宁可这种第一流的暗器手法失传。原因是贵派每一代的传人都必定给世间带来连绵无尽的腥风血雨。这叫做两害相权取其轻,绝艺失传固然是很大损失,但比起许多悲剧便又不值甚么了。”
刘双痕连忙插口问道:“他们这个古老神秘门派真的那么可怕?甚至比小幻天家派还可怕?”
沈神通回答声音严肃而又慎重:“不错,虽然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终不免也祸害人间,但至少他们扛着‘邪派’招牌,武林中几乎人人皆知。同时这一派武功似乎有天然存在的极限,越是高手,就越接近魔火焚心的关头。”
魔火焚心结果自是必死无疑。如果他的话是事实,任何人不难推想出这小幻天家派之人的害人作恶程度果然有限了。
“这个古老神秘门派有没有名称呢?”那是崔怜花(或者是崔怜月)询问,娇软声音和可爱娇靥使得气氛大大减少沉重和紧张。
“一定有,只是至今无人知道。”沈神通说:“所以我们都称之为‘孤独门’。其实这名称并不恰当,只因得到真传秘艺的弟子虽然每代只有一个,但这一个人不论是男是女,却总会有很多人围绕身边,尤其是异性。”这种话讲到此处人人尽皆意会,已经不必详作解释了。
金算盘缓缓道:“你不但知道得很多,甚至好像比我还知道得多,所以我忽然有一个想法,老兄你会不会正在编一个故事?你是不是想哄这些美丽可爱的姑娘高兴高兴?”
“让她们开心一下这主意很不错。”沈神通说:“可是这些邪恶残酷的事情,却只怕她们反而恶心反而害怕。金云桥,闲话休提,你既然已休息够了,那么你可以准备接会津君他们这一场。”
金算盘眼光面色立刻都变得冰冷凶狠,也许是因为沈神通拆穿了他藉机休息的心意,所以不必再故示从容装出潇洒样子。
“你为甚么不自己出手?容我说句老实话,那就是这世上如果没有样沈神通你这个人,大概就会少很多事情。”
陶正直忍不住古怪地笑一声。他的确有这种强烈感觉,世上如果没有沈神通这种可憎可厌的人,一定会平静得多。
老练世故如沈神通这时却也忍不住为之摇头叹气。何以世上总是有这类漠视别人种种权利,甚至乎连生存权利也不予尊重的恶人出现?
为了“真理”暗暗怀着理想奋斗的人,时时都会惊讶迷惑不已。那就是世上何以有那么多昏聩自大、完全不肯承认真理的人?又何以这类人却往往是握有权力,可以左右许多人命运的人?
近午的阳光既光亮又温暖,轩外的树木花草似乎生机蓬勃,一片灿烂。
假如每一代每一个君临天下的人,都能够像太阳一样无偏无私,那该多好?
这个感喟这种想法好像已太遥远已不切合实际,目前所要解决的人和事,其实极之危险又极之复杂。
所以他立刻振作精神,仰天长笑一声,而在笑声中振臂把“悲魔之刀”扔出轩外。那把宝刀穿窗破空飞去,不知飞出多远。不过没有人担心这一点,只要有时间找寻,一定可以捡回此刀。
问题是沈神通为何扔掉此刀?他自己兵器已毁,如今两手空空,扔刀之举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沈神通解释道:“我已将心中的疑虑悲伤等情绪丢弃,正如我扔掉悲魔之刀一样。”
崔家双姝都不禁笑了,原来心里的悲伤也可以像扔东西一样给扔掉的。这倒是第一次听到的道理,真是又新鲜又有趣。
人人莫不愿意多看几眼如此悦目赏心的娇美笑容,连金算盘居然亦还有这种心情。所以当她们又笑着询问沈神通之时,谁也不肯出声阻止。
“沈大哥,你真能把悲伤扔掉?”
“我能的。”
“那么你喜欢而想念一个人,能不能也这样洒脱扔掉?我意思是说能不能扔掉喜欢思念之情?”
“当然可以。”
她们的笑容变成愁容,长眉轻颦小嘴稍噘:“这多可怕!你永远不会真心真意爱一个人了,因为你一不高兴就可以把这份感情扔掉。你有没有这样做过?”
“现在好像不是适合讨论这种题目的时候,我只能尽量简短给你们一点点概念,那就是情感这种东西可不像悲魔之刀,你扔掉那刀,它不会自己飞回来。但情感情绪还会飞回你心中。”
包括崔家双姝在内,人人都既讶且疑,凝眸寻思。由于这儿没有人荒谬得认为沈神通是傻瓜,所以沈神通的话一定大有道理,问题是只差在你有没有本事了解而已。
“我不懂你的意思。沈大哥,假如你扔不掉心中的悲伤,因为那悲伤还会回到你心中。那你何必白白把可以防身的至宝‘悲魔之刀’扔掉?你找人出气也不是这样找法呀?”
“你们不懂就对了,如果你懂得那才值得奇怪。但无论如何目前我心中的疑虑和悲伤都随着宝刀离开我了,所以我觉得很轻松很自在。我还得声明一句,我不是怕此刀落在金云桥手中,那是因为金云桥虽然炼成上乘刀法,但幸而仅只限于‘真君子’居仁厚四种刀法其中两种,故此他的刀法还要利用‘孤独门’秘传武功来弥补不足。”听他口气好像多炼一门武功辅助刀法不足这件事反而极之不妥。
“我越听越不明白,”崔怜花说:“譬喻拿老虎来说,老虎本来已经很厉害很凶恶,但牠到底只能靠四脚跳跃奔逐。假如给牠多长一对翅膀,难道牠反而会失去威风,反而打不过一只小绵羊?”
“我保证那头老虎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吃掉小绵羊。你这个‘如虎添翼’的譬喻听起来还算贴切,但是你却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真君子’居仁厚能够名列天下七大名刀之一,原因却是他四种刀法交互配合运用,才能够获得‘七大名刀’惊世骇俗的荣誉。如果缺少任何一种,他绝不能跟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或者闽南连家‘拔刀诀’并列。”
那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平生最脍炙人口的本事之一,就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任何对手武功的来历和造诣。沈神通既然是他的入室高弟,这套本事当然不能没有。此所以沈神通议论天下任何武功之时,的确绝对没有人敢不“洗耳恭听”的。
事实果也胜于雄辩,不论你自以为武功多高,不论你自以为多么渊博,但像沈神通这一手要是你办不到,你想不相信不佩服也不行,问题症结就是你“办不到”而已。
仍然是崔家双姝发问,大家好像都已默许她们有这种特殊权利,所以既无人表示不耐烦,更无人出声阻止。
“沈大哥,我好像很笨,因为我听到现在为止,仍然觉得金老板另外炼成了‘真君子’居仁厚的刀法,就算不是如虎添翼,至少也是锦上添花。我怎样想怎样看都不认为对他有害处,事实上我的意思仍然认为只有益而无害。因你虽然让我们增长了不少见闻,但好像也弄了不少疑惑给我们。”
“我并没有弄些疑惑给你们。你们只可以怪人生许多事情的表面往往淆惑遮蔽颠倒了真相。”沈神通潇洒地笑一下,又道:“金云桥多学了两路绝世刀法,表面上当然很好,但在某此情况之下就反而不好了。例如他刚才施展‘真君子’居仁厚的无上绝学‘不欺暗室’那一招,如果他根本没有动念准备使用‘子母追魂珠’,则他不但当时一举刀那两人身在空中就已经落败身亡,而且还可以趁这一招威势犹存之时,顺便随手击败会津君以及夺门而出。他的右手衣袖当然不会毁损,而且当他出了轩外再回到屋子里,请问这儿还有谁敢贸然向他出手?”
假使金算盘表现出如此绝世武功,无疑谁也不敢向他挑战,尤其是黑夜神社那十几名杀手,极可能跑得比兔子还快,此后也休想再找到他们的踪影了。
崔怜花做出一个掩自己嘴巴的姿式。当然事实上她没有真的掩住,否则焉能讲话?她说:“唉,我好像太多嘴了,如果我不多嘴问个不停,沈大哥你就不必解释这么多话,因而金老板便很可能仍然不知道自己的错失。但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已经明白,问题好像忽然变得很严重。”
金算盘的样子的确好像大有所悟,故此眉宇间闪耀出自信自负光采。他向崔家双姝微笑说道:“你们明知我不会为难你们,也不会伤害你们,假如你们不向我出手的话。所以你们何必惊慌?第一个惊慌的人应该是会津简一,然后轮到别人。”
刘双痕道:“这个‘别人’是谁?”
金算盘也对他笑一下,殊无敌意,甚至对沈神通也如此。他锐利的眼光迅即移到陶正直面上,眼中渐增森厉光芒。
“就是这个小王八蛋。我宰了会津简一之后,第二个就非要宰他不可。”
陶正直立刻现出惶恐谦卑乞怜的神情,同时连忙分辩:“金老板,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你真正的对象应该是沈神通才对。”
金算盘观察人心世情的本领显然远远比不上沈神通,所以他稍稍沉吟一下,面色就居然转霁,至少也变好了很多。
老实说那陶正直使用这种手段以瓦解别人的敌意斗志,极少有不成功的,因为任何人若是像陶正直具有这许多本事成就的话,要他不骄傲自大已经不太容易,要他低声下气哀求乞怜当然是难上加难了。
沈神通的眼睛没有放过这些变化,但看来没有必要提醒金算盘。假如情况没有特殊变化,看来金算盘最后一定死于陶正直手中。金算盘这个人留在世间本来就是祸害,所以如果陶正直能杀死他,绝对不是坏事。
会津简一一声断喝,宛如雷鸣。这股威势却又因为八名黑衣大汉跃入轩堂内,一齐拔刀摆出阵式而增加无限杀气。他们的阵势成半月形,最当中的是会津简一,长矛映出耀眼精光寒气,遥指远在三丈外的金算盘。
金算盘第一件当务之急,就是设法压制对方的气势,所以他居然不静守而先进攻。他一步步行上去,经过周泉方兴两具尸体时,随便踢出两脚,两具尸体一直飞到数丈外碰到楼壁才坠地。
尸体已经失去生命,就算多踢几脚,对尸体也不能增加更大伤害,只不过对于还活着的人,却会使他们心灵感到“残酷”的压力。而且金算盘脚力之雄浑强劲,也使人考虑到绝对不可以被他踢中一脚,这也是无形中增加他自己威势压力的佳妙方法。
会津简一自是懂得这等攻心战术,不过目前他除了冲上去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好法子。
他的确这样做了,铁矛矛尖蓦地变为三点精光迎刺敌人上中下三路要害。
但矛尖距离金算盘还有两尺远,他却忽然坐马煞住冲刺之势。金算盘当然也不会用自己身体向锋锐矛尖碰去,所以这两尺距离就忽地就此凝固,既没有增加也没有缩短。
这等情势内里大有文章。在会津简一来说,他是因为察觉金算盘左手的算盘子正要发射,所以立刻改攻为守,全神应付暗器。由于金算盘的金刀短得不成比例,所以如果会津简一能破去他可以远攻的暗器,那时候他只有挨打挨杀的份儿,至少在他未能破拆铁矛未能贴身肉搏以前必是如此。
只见一点金光从扁薄算盘射出,目标不是会津简一,而是稍后一点排成半月形的黑衣大汉其中一个。
会津简一嘿地一喝,铁矛疾扫,果然“叮”一声击落那点金光。在这咫尺间能用矛尖击落体积细小疾如电闪的算盘子,会津简一的眼力和矛法实在可以称得上高手而无愧。
不过被袭目标的黑衣大汉此时仍然发现有一点金光直射面门。他原已看见金算盘发出暗器,也已经提刀准备以刀身挡住暗器,但会津简一铁矛动了那么一下,反而使他目光微微散开。而铁矛击落暗器的声音,亦使他心神一松。谁知真正情势仍然未变,还是有一点金光迎面射到。
黑衣大汉不但看见光芒闪动,还听见劲厉破空声以及自己双眉之间骨头碎裂声响。只是他对此已完全无能为力,简直连哼一声都没有就倒下去了。这种死法大概很痛快很难得,因为他根本来不及转念来不及惊恐,也来不及疼痛就魂归天国。
显然这一手就是“子母追魂珠”上乘暗器绝技,那颗母珠虽已被击落于尘埃,但子珠仍然照原来的方向击中那个目标。
会津简一头也不回,眼神凝聚,锐如刀剑盯住对方,对于一名部属的死亡既不询问亦不查看。
金算盘左手又动,会津简一几乎是同时之间大喝出声,铁矛嗡然一震,又击落一枚金色算盘子。
他看见金算盘露出残忍冷酷笑容,同时也听到背后有人仆跌的声响。
“子母追魂珠”的威力果然深不可测,第二个部下也死了,而且是死于同样手法之下。那么第三个第四个呢?
金算盘用事实答覆,他左手连续又动两下。
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过程完全一样,第三第四个黑衣大汉都听见自己印堂部位骨头碎裂声响,身躯也随着这一下声响跳一跳便跌倒了。
假如会津简一后来放弃挥矛击落子母追魂珠,他们是否仍然会死亡?这个疑问他们已永远得不到解答,而事实上,他们根本也不需要这个答案。
会津简一的面孔好像已变成岩石,连一丝一毫表情也没有。反而其他观战的人,被这种残酷的刻板式屠杀场面,硬是被压迫得不能透气又想呕吐。
金算盘定睛注视对手好一会,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得意而又疯狂。
会津简一宛如石人,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轩堂内可怕的狂笑声好一会才停歇。仍然是金算盘先开口:“简一兄,如果你想用部下的性命找出破解我暗器之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陶正直插口的声音很响亮,把旁边的刘双痕吓一跳,主要原因是他做梦也想不到陶正直忽然加一把嘴插上一腿。
“金老板,你自己才大错特错,假如几条人命就可以找到破你暗器手法,那真是值得之至,这代价也便宜之至。”
金算盘冷笑道:“你以为简一兄已经找出破解手法?”
“你很可能猜对了。”陶正直这个人大概很有演戏天才,因为他的声音和表情说变就变。刚才他极谦卑乞怜时,简直逼真无比,现在忽然变成一派狂傲讥嘲,也能使任何人看上一眼听一句话就知道。
“老金,我不妨指点你。”他甚至在称呼上也改变,已不尊称对方为“金老板”了:“听说你这个人花钱是出了名的,但同时你的吝啬也一样有名。以我的高见,你这种矛盾性格就是你失败主因了。”
通常我们都谦称自己意见为“愚见”,所以陶正直使用“高见”的字眼,更增加他那种骄傲狂妄的气焰。不过他亦并非完全靠“傲”,他的话的确言之有物,故此金算盘纵然内心深处暴怒欲狂,却又不能不保持冷静外表等他说下去。
“你大手笔花钱,所以算盘和短刀都是黄金铸造,大概只用很少别的金属使之坚硬,这一点我相信你不是想偷工减料,只能怪纯金质地太柔软,但最重要的地方你却忽然发出小气本性。我是说你的算盘子那么小一颗,实在用不了多少黄金,你多制造几颗并不要花你很多钱。可惜你舍不得,因为这几颗特制算盘子是要射出去的,如果捡不回来怎么办?所以你一心痛就只有制造十颗可以射出的算盘子,其余的只不过摆摆样子,因为那是一定不会遗失损耗的,数目再多也没有关系。”
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才点出题目,那就是金算盘已无法施展“子母追魂珠”绝艺,原因是他这种特制的算盘子只有十颗。
早先他在武当俗家子弟周泉方兴身上各人用了三颗,加起来耗用六粒之多,而现在又连续射杀四名黑衣杀手。如果陶正直的话没有错,则金算盘已经没有“子母追魂珠”可用。这就是陶正直讲了一大堆话所要揭露的秘密,亦即是说会津简一决定利用部下性命,以耗尽对方子弹,这样金算盘的暗器绝技不必破而自破了。
金算盘虽然忍不住浮现惊诧之色,却亦忍不住坦白赞叹道:“真想不到你们的眼力这么高明,简一兄见过我的兵器,所以他瞧得出还不算希奇。但陶正直,你虽然仍然是可恶的小王八蛋,只是论到这份眼力,却不能不佩服你了。”
陶正直冷冷道:“我不是小王八蛋,等到我剑尖刺入你喉咙时,你就算想改口叫祖宗也没有用了。”
他走出屏风,掣剑在手,脚步并不快。不过就算每一步只有一寸,时间久了终究可以走近金算盘背后无疑。
会津简一铁矛快逾闪电刺出,同时大喝一声,闪亮森寒的矛尖堪堪刺中敌人,喝声才震动众人耳鼓,这一矛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然而矛尖却没能够刺中金算盘身体,因为在当中有一面金色小算盘阻隔着,空自激起一声脆响,金算盘脚下却是分寸未移。
稍远之处,也就是会津简一后面,四把精光雪亮长刀已经举起,化为两翼之势包抄迫上。这四把锋利闪亮长刀一旦投入战斗中,不消说也必是极有效的牵制力量。何况金算盘背后又有一个陶正直慢慢移近?
正确的时间很难指出,但好像是三次呼吸的短短时间内,会津简一之铁矛宛如风驰电掣已经挺刺了十五次之多。由于铁矛只是直刺,所以并没有眩目光影,但金算盘双手的短刀算盘交错封架,所以反而舞出万道灿烂夺目金光。
眼看那四名黑衣杀手加上陶正直已经快要形成严密的包围圈,也快要展开合击围攻,所以每一个人都使劲睁大双眼。只有沈神通却被一件事骇了一跳而分散了心神,也移开注视战局的眼光,一转就转到一张很年轻很美丽的脸庞上。
他没有法子不转眼瞧看,因为这张美丽面庞不但跟他接近得不超过一尺,而且面庞主人的身体也碰到他。
有如此美丽面庞的女孩子,任何男人碰到她身体一定不会觉得讨厌,问题只出在时机不对。照目前形势环境来看,完全不适合任何旖旎风流情事已是自明的事实,所以沈神通虽没有讨厌感觉,但也不觉得愉快。
那张美丽面庞还带给他以青春的香味,不过沈神通仍然愉快不起来──当然也绝对不讨厌。
以前说过沈神通本事极大,任何奇怪情况人物,他只要看一眼,或者嗅一下,或者听一听,甚至乎摸一摸,就一定比任何人都能够知道更多的资料以及秘密。
如今他已使出这种本领,立刻点头又轻又快问道:“金算盘有甚么古怪?”
那张美丽面庞的主人就是李红儿。她明亮眼睛还能够抽空溜过去瞧了金算盘一眼,一面回答:“他要掉包,他身上还有一个算盘。另外我又瞧出他发射暗器时,右脚跟一定先抵住左脚,他为何要做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会被人家先瞧出来那多不好?”
沈神通很想告诉她,金算盘脚下的动作必是发射暗器的使劲发力奇异秘诀,可是现在又实在没有工夫讲这些话,只好歉然微笑一下,马上把眼光投向战局。
他心中不能不承认金算盘“掉包”这一手真是极之阴险可怕的手段。由于谁也以为他的算盘已经没有子母追魂珠,但偏偏忽然间又有了。而且这种暗器根本上具有连瞪大眼睛严密防御着的人也很难躲避之威力,何况在猝出不意情形下,当然更躲不了。
如果陶正直的性命不是关系到何同下落之故,沈神通不但不必想办法,还大可以笑瞇瞇欣赏双方绝艺。反正黑夜神社方面的人也个个有罪,既然暂时无法拘捕审判,未能送到法场公开斩首,那么他们死在这儿其实也差不太多。
目前问题很复杂,他既想陶正直不要死于子母追魂珠之下,又不必同时也救了会津简一以及黑夜神社那些杀手性命。所以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喝破的一个诡毒手段,却增加了种种顾虑而变成曲折难办。
当然最理想结局是金算盘和会津简一以及那些杀手都同归于尽,至于陶正直则最好只伤而不死于是乎皆大欢喜人人满意──不包括被杀或受伤之人。
上面所叙说所分析的只是各人心理状态以及局势各种演变的后果,那些正在行动正在拚命之人事实上并不知道,在“时间”上更扯不上关系──真正意思是说那些分析议论并不占据时间空间。
沈神通决定用直接喝破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最重要还是如何找到何同的问题。
他刚刚气纳丹田,正要发声,却又因为李红儿的动作而忍住。
这回李红儿不但抱住他一只胳臂,双方身体简直是“挤”在一块儿,而且她的娇靥也真的碰到他面颊。她的动作虽然会令人误会,会使男人心跳,但只要是有点脑筋的人,就一定知道通常少女是不会像母色狼一样急于向男人求欢的,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
事实上李红儿只不过急于阻止沈神通说话。她急速地低声说:“陶正直也会使那种暗器。我看见他脚跟碰触另一只脚的动作……”
沈神通听到这儿已经欣然微笑。李红儿又在他耳边道:“虽然动作并不十分一样,可是好像也是将全身劲力运集到手上。”
“你说得对。多谢你特别明亮可爱的眼睛。”沈神通声音非常轻松愉快。
本来观测天下各家派武功任何细微特征乃是沈神通的专长。不过以天下之大,人物之众,历史之久,谁也不能够当真完全知道。
所以沈神通其实也是根据许多武学原则,加上人类身体语言(即行为语言学)的广博知识,便往往能一口说出对方的武功来历和造诣深浅──着名及极高明特别的武功却反而知道得多,不必临时推断。此理甚明,不必多赘。此所以金算盘几乎还未出手,沈神通那时已说得出“子母追魂珠”名称。但手法易测,运劲发力秘密竟然是在脚下就很易疏忽过去了。
好在李红儿的眼睛不但够尖够快,而且最厉害的是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对于任何稍有异常的动作,那怕是很细微的也一定瞧得出。此是“扒儿手”这个古老的无地不有的行业,最顶尖高手必具条件之一,如果没有这等眼力,就永远只能做第二三流或者第五六流的扒手了。她的特殊专长再加上沈神通的,马上变成一把万能钥匙,大概任何奇异疑难之锁都可以开得。
现在沈神通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古怪的运劲发力动作,所以金算盘右脚跟一碰左脚,他已知道金算盘手中的算盘必定已掉换了一个新的,同时也知道他要发出子母追魂珠。
果然暗器劲厉破空之声大作。这种声音使人极之惊怵震骇,因为刚才大家都听过这种声音,结果是一共死了六个人。记忆犹新,所以众人尽管心头震惊,但看见那四名持刀的黑衣杀手忽然一齐摔倒,却反而不感到奇怪。
“子母追魂珠”果然名不虚传,论到手法之奇诡,威力之强厉,大概当世无数暗器之中,能够媲美匹敌的一定很少。
所以“奇诡”、“强厉”,真正意思是说这一剎那间,除了四名黑衣人中珠倒毙之外,还有那会津简一和陶正直也都竟然不免于难。
会津简一以及陶正直并非像四名黑衣杀手一样,连躲避的动作也没有做出来就丢掉性命,他们都曾挥动兵器击落一枚子母追魂珠,也曾侧身闪开另一枚。然而金算盘无疑是志在必得,所以竟是每人飨以三枚之多。
故此会津简一虽然临时掣出长剑,以闪电速度劈中最后一枚子母追魂珠,可是大概是内力已不够精纯不够强劲,故此母珠没错是被劈落尘埃,但子珠却射中他的心窝。另一方面在金算盘背后的陶正直也是同样被第三枚的“子珠”射中,不过他身子摇摇晃晃一时还未跌倒。
那会津简一却站得稳如山岳,两目瞋张,形态十分凶猛骇人。他已扔掉铁矛,现在是一手提剑,另一只手却掩住心口要害。
看来他好像还有一战之力,至少好像还可以作一次最后攻击。所以金算盘凝集目力注视着他。金算盘耳中已听见陶正直歪斜踉跄脚步声,所以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会津简一身上。
谁知陶正直脚步声忽然恢复正常,“哧哧哧”左跨三步,声音沉实雄健。
金算盘心头大震,双耳耸起,注意力由前面的会津简一上最少转移了一大半到后面,严密防备陶正直的杀手毒着。现在他不得不衷心承认那个“小王八蛋”像一团迷雾,真有神鬼莫测手段。
千变万化如鱼龙曼衍的局势,使得人人大有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之慨,自然这也是由于金算盘的第二只算盘所有的子母追魂珠都用光,所以他须凭本身武功招式,抵挡那两个强敌最凶厉的一击。他已经不能够在攻势发动前,再施展子母追魂珠阻遏或击倒敌人了。
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并不是会津简一先出手这一点。事实上会津简一中了暗器,一定支持不久,所以他赶紧出手不足为奇,出奇的是会津简一最后一招并非攻击金算盘。他挥动长剑在空中转一个圈子之后,突然脱手飞射出去。剑光闪亮如电,速度亦宛如电掣,但方向却直射屋角那顶软轿。
连观战者都为之惊诧愕然的事情,身在局中的金算盘自是更加感到意外以及为之震惊。他震惊的缘故却很简单,只不过因为他很关心软轿里面的人的安危而已。
不过他必须更关心自己的性命,只因在这时脑后已有劲风锐声袭到。那一定是体积细小却异常歹毒的暗器,纵然像他这等一身上乘武功之人,若是中了一记也很难不躺下。
所以他明知有机会还可以掷出短刀横截击落那把长剑,但如此做了便失去第一时间,便来不及躲避脑后的致命暗器了。
这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他只能选择一种。所以他跨步闪开之后,眼角却也看见会津简一的长剑光虹笔直射中软轿。那么长的利剑深深没入轿中,大概剑尖碰到另一边的墙壁才停止。
轿子里传出一声惊叫,好像我们有时不小心割破手指不知不觉惊叫一声。
那软轿虽然四周遮蔽得甚是严密,没有人能找到丝毫缝隙窥看,不过既然沈神通说过轿里有人,而且还认为那是个男孩子,是金算盘的儿子,人人也就深信不疑,简直不必再动脑筋想一想究竟是与不是了。
果然那一声惊叫嗓音甚是稚嫩,一听而知是不折不扣男童声音,只不知他受了伤没有?会不会被那威力绝强的飞剑连人带轿一齐刺穿刺透?
金算盘虽然躲过脑后飞来的暗器,但显然被那一声惊叫震动心灵,以至于方寸大乱。他足尖一用力点地,疾如飞鸟扑向轿子。
此时一点寒星从陶正直手中飞出,追射金算盘。这点寒星最奇怪之处是速度并不十分迅快,所以也没有破空声。
这种暗器手法真是叫人感到叹为观止,因为暗器跟握在手中的刀剑等兵器完全不同。兵器可以放慢速度而不失威力,但脱手飞出的暗器就很难做到这一点。陶正直却能够做到,人人都看得出那点寒星速度虽然不快,却劲道十足。
金算盘拨开软轿帘子,入眼赫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瘦弱的身子被精光闪亮的长剑刺穿架住,所以没有倒下。他面色苍白得难以形容,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宝石。
他身躯虽是被长剑贯穿,却居然还未气绝毙命。但见他眼中射出迷人的又令人难以了解的光芒,轻轻说话,声音甚是悦耳:“你真是我的爸爸?”
金算盘定睛瞧他一阵,然后俯进去一点在他面颊上十分温柔地吻一下,柔声道:“是的,我是你的爸爸。”他嘴唇离开那稚嫩面庞时,眼眶已涌满泪水。
“那很好,再见了,爸爸。”
“再见了,小儿子。”
男孩子喘一口气,轻声说道:“现在我知道你一定是我爸爸,因为只有你才会为我悲伤为我哭泣……”
金算盘只能含泪微笑──为你悲伤哭泣算得甚么呢?小儿子,其实最可悲的是我们都在人间白走一趟……
“爸爸,妈妈呢?我真正的妈妈在那里?”
“小儿子,不必再问。”金算盘直到现在才忽然想起石屋里的四具石棺,也想起放在其中一具石棺里那个一直蒙着面孔的女道士凌波仙子:“小儿子,她已经伸展双臂等你抱你……”
这时他看见那秀美苍白的男孩突然垂下头颅──他的小儿子已经悄悄走了。
因此他也忽然感觉到后背要穴的疼痛蔓延全身。
他叹口气回转身,眼光直接落在沈神通面上:“那个小王八蛋居然学会神女宫暗器绝艺,你千万别放过他。”
人人皆知他口中的“小王八蛋”就是陶正直。又由于大家都看见陶正直发出的暗器击中金算盘,当时都禁不住惊讶于那暗器手法之奇绝奥妙。所以如果这是神女宫独步天下的暗器绝技,那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不过金算盘中了暗器之后,居然还能做不少动作,例如亲吻他儿子,还能说不少话,最后又能回转身,话声亦提高不少。这种情形不但别人都为之惊疑不定,连陶正直也困惑地皱起眉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许多圈。
通常人们深思熟虑时便会皱起眉头,若是马上得想个计策应急,眼珠就一定会急速转动。所以陶正直表情已泄漏他心态的活动。
陶正直目前当然是最危险最紧张的人。如果金算盘居然尚有反击之力,第一个目标一定是陶正直而决不会是别人。
陶正直自己跟自己说:“神女宫的游仙梭不但专破世间各种护身气功,而且还附有剧毒。南飞燕给我这三枚游仙梭时说过,即使是当世武功公推第一的少林老方丈铁脚大师,也一定不敢用任何护身气功硬挡游仙梭。何况梭上剧毒能见血封喉(即是一旦破皮出血,毒力就封住咽喉,连话也讲不出一句),但金算盘是怎么回事?”
何以金算盘还能够动?而且还能够开口讲话?莫非南飞燕的话不尽不实?又莫非她送给他的游仙梭只有一半效力?例如有毒而不能破人上乘气功,或是能破气功而没有毒?
不过他的结论却也很特别──何必去管金算盘的生死呢?自己的生死才最是重要。
他距离门口很近,而这时黑夜神社的杀手们(还剩下的几个)已经逃个无影无踪。所以陶正直一溜烟烟夹尾巴夺门冲出,既无人阻挡也无人来得及追击。此人在逃走方面果然很下过一些苦功,看来的确比许多人迅快俐落得多,只一闪眼间就不知去向了。
金算盘苦笑道:“沈神通,难道你想不到他会逃走?”
沈神通离开屏风掩蔽,走近金算盘。其他的人如刘双痕崔家双姝以及李红儿都跟在他身后。
“会津简一已死,手下杀手也剩下没有几个,黑夜神社总算是冰消瓦解了。”
他只叙述一些事实,并没有回答金算盘问题。而他接着再说下去的话,竟然亦岔到别处去了。他说:“金云桥,你也活不了。因为你中了神女宫九大暗器之一的游仙梭,虽然只中了一枚,却已可以肯定你活不下去了。”
金算盘苦笑道:“我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
“你是不是暗暗练过某种毒门奇功?”
“我练过甚么功夫都没有用了,你为何还囉囉嗦嗦提这些不打紧的事?”
“不是不打紧的事。你想想看,假如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儿子尸体,搬到同心楼后那间石屋,让你们父子能够和凌波仙子在一起。此举对你一定很有意义,因为你们一家三口至少死后能够同葬一穴。可是我们一碰到你身体我们就中毒死亡,那时谁把你们父子搬到石屋收殓于石棺呢?”
“好吧,我承认炼过一种毒门秘功。”
“那就无怪游仙梭的见血封喉剧毒没有封住你喉咙了。唉,你声音已很微弱无力,双腿开始发抖,别的人早已躺下,但你还站得笔挺。为甚么?你还要知道甚么?”
“因为你还未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啊,是的。你当然很关心陶正直。可惜我的确没有办法可以在你的眼前杀死他。”
“但他已经逃走,这个小王八蛋花样百出,即使你沈神通也不可以掉以轻心,这种人一旦逃了,就很难找得到。”
“对,我的确没有把握,不过我会尽我的力量。”
金算盘面色由惨白而变得干枯没有生气,终于一跤跌倒。
× × ×
在一片花树草丛间,一道人影倏忽电旋,来来去去总是在二十丈方圆内打转。
眼睛够尖的人一定可以看得出这道人影盘旋飞奔时一直是低头瞧看地面的姿势,所以也一定以为他是中了邪或害了甚么怪病,否则怎会用这种姿势飞快奔跑?怎会老是在二十丈方圆以内打转?
不过世间之事真是难说得很,因为竟然有人不同意上述的看法。此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年纪还轻,大约只有廿余岁而不会超过三十岁。
他外形虽然高大威猛,话声却很柔和斯文:“敢问兄台,你是不是遗失了甚么东西?”
这个人的出现以及那个绕圈飞奔的人的停步,都突然得会使人骇一跳。换句话说,没有人会无声无息凭空出现,除非是鬼魅之类。同时也很少人能够在跑得那么快那么急之时说停就停的。
高大的人又微笑道:“我刚刚凑巧捡到一件东西,只不知是不是你掉落的?”
他一手藏在背后,很可能是拿着那件捡到的东西,但为了不让对方冒认起见,因此藏起来不让对方看见。这本是人之常情,根本不值得惊怪,可是那个突然停步的年轻男子却好像喜欢大惊小怪,面色十分不对。
他又好像恐怕将来会认不得人家面貌,所以死命狠狠盯住对方面孔:“你是谁?”
“我姓朱,你呢?”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假的。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人面兽心’陶正直。啧啧,这个外号很不好听,你为何不改一个别的?”
陶正直居然表示不同意:“我不觉得,其实人面兽心有甚么不好?世上有谁不是人面兽心呢?”
“这话说得也是,幸而我没有打算跟你争论这个问题,否则我就输了头一阵啦。”
“你究竟是谁?说出来听听行不行?”
“那有不行的道理?我姓朱单名慎,有个外号是‘猛将’。可惜我既不猛,又不是甚么大将之才,所以一直落魄得很,在江湖上简直没有人知道。”
“原来是猛将朱慎。你不必客气,你声名可比我陶正直响亮得太多了。尤其是经过大江堂严府那一役之后,现在大江南北武林中谁不知道猛将朱慎是一流高手?”
“你这话是真是假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声名与道行的比例。老实说我对你很佩服,也不得不真心承认你道行比我高得多。”
朱慎的作风使得陶正直施展不出谦卑阿谀那一套功夫。所以陶正直改变策略,先向四周察看一眼,才道:“你好像没有助手没有伏兵?”
“我需要吗?”朱慎装出困惑表情:“我有说过要跟你过不去吗?如果我们之间可以和平共处,甚至杯酒言欢,我何必有人手助阵?”
“算啦,别装蒜了。”陶正直一向很少用这种一针见血的态度,通常他总喜欢绕个大圈,喜欢把别人弄得迷迷糊糊。可是现在是别人绕大圈,所以他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只好一针见血,希望击破对方的圈套。
“朱慎兄,你既然现身露面,有甚么事尽管吩咐,我只希望能使你满意。”
“在你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那么到底是甚么呢?你快点讲出来,我就可以快点回答,岂不甚妙?”
“别急,沈神通一时半刻不会有空出来,何况我做事向来不喜欢太匆忙。俗语说忙中有错,这句话你可能不会反对?”
陶正直忍住气也捺住心中焦急,笑道:“对,对极了。我十二分赞成这种作风。做人做事老是匆匆忙忙有甚么意思呢?”
“这就对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没有法子还表现得这么从容轻松。所以我说你道行比我高,一点也没错。”
“我为何要十分匆忙?就算沈神通来到此地,他似乎没有理由会对我怎样,你难道不同意我的看法?”
“同意极了。”朱慎微微而笑:“尤其是我更加同意,因为你是个烫手山芋,假如我能够把你抛回沈神通手上,我的确求之不得。”
“我为何是烫手山芋?”
“有三个原因之多。可惜我最多只能告诉你两个。”
“两个也比一个都没有好,请说。”
“第一个原因牵涉到一个女人。你心里一定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吧?”
“我知道。”陶正直道:“那女人是马玉仪,就是沈神通的小老婆。可是老天爷可以作证,我根本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在何处。”他叹口气,又道:“我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希望你相信。”
“我当然相信。”朱慎声音毫无调侃开玩笑之意:“因为沈神通老早已得回马玉仪,所以如果你知道她在那里才是怪事。”
陶正直真的吃一惊,好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那么你说的女人竟不是她?但除了她之外还会是谁呢?”
朱慎笑一笑,道:“是你最亲密的人,事实上可能并不真的很亲密,不过在名份上她却是的。”
“麻雀?”陶正直冲口而出,因为麻雀在名份是他妻子,当然算得是最亲密之人:“她跟沈神通或者跟你有甚么关系?你们有没有想到向一个丈夫索取他的妻子乃是既不合理又不合法的事情?你们有甚么权利这样做?”
朱慎道:“我只管告诉你有这么回事,同时要你写封信叫严家放人。别的我都不管。这封信写不写呢?”
陶正直沉吟一下,才道:“奇怪,麻雀的势力好像很大,所有帮助她偏袒她的人都是梦想不到的。这封信我可以写,但你知不知道她已有了孩子?”
朱慎道:“我当然知道。那天我在严府亲耳听到的。可惜那时候你还未到达严府,亦还未见过麻雀。”
他的话背后意思有如白纸黑字那么明显。既然那时候麻雀已经怀孕,而陶正直尚未见过她,那么这个孩子当然不可能是陶正直的,至于孩子是谁的却没有任何暗示。
陶正直褪下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镶翡翠指环,抛给朱慎,道:“这是信物。严温见了一定肯放人,绝对不会囉囌。”
“很好。”朱慎一面收起翡翠戒指,一面不由得想起麻雀圆而可爱的面庞。沈神通这样安排,能不能使尚在青春年华的小麻雀得救?她坎坷崎岖的人生会不会从此变为平坦?目前也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朱慎又道:“第二个原因,则牵涉到一个男人。”
“这个人我一定不会猜错,是不是何同?”
“对极了。我怎样才找得到何同?”
假如这句话是由沈神通询问,陶正直便可以要挟换回某些利益。但朱慎并非直接卷入漩涡的人物,对他要挟的力量就减少了一大半了。
陶正直考虑一下,说道:“在天津卫城里某个地方,用一个讯号就可以使他出现见面。但我若是告诉了你,对我有甚么好处呢?”
朱慎笑一笑,道:“好处太多了,至少沈神通会立刻打消了非杀死你不可的决心。”
谁也会使用虚言恫吓的方法。不过陶正直亲自经历得知那金算盘预早布置的妖人,却也忽然间变成飞灰炸成粉碎,可见得沈神通真有神鬼莫测手段,目下真不知有多少一流高手暗中帮助他?
所以最聪明的方式是,宁可相信沈神通有足够帮手可以杀死任何人──包括陶正直本人在内。于是陶正直很聪明地说出地点和暗号,然后苦笑等待下文。
朱慎沉默了片刻,忽然把藏在背后的左手移出来。
只见他手中握住一把刀,正是沈神通扔掉的那把“悲魔之刀”。
“我的刀法还过得去。”朱慎说:“另外还有一把更可怕的剑握在武当高手司马无影手中。司马兄替我掠阵,他和我一样都想知道你怎样应付悲魔之刀?这就是第三个原因了。”
陶正直一看见悲魔之刀就从心里发出寒颤。他虽然已知道此是这把宝刀的神秘力量,却没有法子抗御消解。所以如果出手拚搏,后果将会如何好像已不必猜疑测度了。
他发出呻吟似的声音,道:“朱慎,你太不公平了。我已经充分合作,你们怎可以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朱慎说道:“你真想听听我们的意见?”
陶正直自是听得出话中有话,连忙道:“是,是,当然是真的。”
朱慎道:“我和司马无影意见相反。他认为你一定逃不过一定敌不住悲魔之刀的神奇威力,这一点我也同意。我所不同意的是此刀在我手中恐怕没有甚么威力,这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要宰一头老虎跟宰一只狗情况当然大大不同,你宰狗一定没有问题,但对付一头猛虎有可能反被老虎扑杀。无论如何这悲魔之刀的神秘力量一定可以克制住你,只不过必须在某些人手中才行。这就是我们的意见。”
陶正直心中叹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朱慎实在是极之可怕使人头痛的人物。因为对付这个人,他一切谦卑谄媚伪装诡计完全使不出来。由开始到现在朱慎处处比他更谦卑,一直宣称比不上他。对这种人你还有甚么法子可以使他骄狂自大呢?
“既然你们想杀死我,何须找各种理由?反正我已没有利用价值。动手吧,朱慎。我临死前的诅咒就是希望你和司马无影将来都死在悲魔之刀下。”
朱慎仰天长笑一声,神态忽然由拘谨卑恭而变得十分旷达威猛。笑声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止,但宝刀已经出鞘。
陶正直又一次强烈感到心寒胆颤的滋味。而且显然这一次所感受的威胁比之刀在岩岛健手中严重可怕得多了。
朱慎朗朗喝道:“陶正直,我可以发誓我真想一刀砍掉你的脑袋,只可惜沈神通这个人太婆婆妈妈,他坚持不让我这样做,除非你欺骗我们。”
陶正直已看见了生路,心中大喜,忙道:“我甚么时候欺骗了你们?”
朱慎瞋目叱道:“闭嘴,你小心听着,如果麻雀带不出来,如果找不到何同。我朱慎定教你溅血五步。”
陶正直应声道:“若是如此,我自己割下首级双手奉上。”
这种对话若是出诸一般人口中,可能变成无意义的恫吓以及油腔滑调。但朱慎和陶正直是何等人物?论武功俱属时下高手这还不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才智心计江湖经验等亦属高手,所以朱慎的话除了表面上很凶狠之外,其实也已说明要暂时软禁对方之意。否则陶正直拍拍屁股一去,天涯海角上那儿找他?如果找不到陶正直,再狠十倍的话也没有半点用处。
陶正直的回答则已暗示答应暂被软禁的条件。要是他不肯屈身于对方势力范围之下,不论发生甚么事他都没有必要割下自己脑袋,而且如果未来大家不是还在一块儿的话,他就算割下脑袋,却又奉送给谁呢?
朱慎开口时神态声音都雄豪奔放之极,可是眼睛却射出谨慎小心神色:“很好,咱们的交易算是谈成了。在我提出用甚么方法暂时留住你之前,我先问你几句话。”
陶正直道:“您请。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的态度以江湖术语说就是够“光棍”。凡事赢得起,也输得起,输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的,这就叫做“光棍”。
朱慎眼中仍然露出谨慎神色,一分一毫也不放松也不疏忽。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极严密防备,也可见得他对陶正直这个人是作怎样一种衡量估计了。
“你的武功至少得到五派以上真传,另外还要加上巫山神女宫的暗器绝艺。这是沈神通告诉我的,如果他没有看错──当然也很少看错──那么连白痴也知道你是极危险极可怕的人物。”
陶正直泛起苦笑,摊开双手,道:“我这么厉害却仍然变成你俎上之肉。不管是骆驼内马肉猪肉,总之我宁可是刀俎而不是‘肉’。请问你的想法呢?”
朱慎道:“我拒绝想这种问题,反正刀不刺到我的肉我不觉得痛。现在是你自己切身问题,恕我无法越俎代庖。”
陶正直又摊摊双手:“既然你撇得那么清楚干净,那么请继续告诉我,你想我怎样做?”
“由于你是如此可怕危险人物,所以我必须想法子制住你,最佳方法莫如点了你穴道,当然最好还加上挣不断的手铐之类的东西。”
“你不但把我困在罗网中,甚至还把我赶到网角了。”
“一点不错。可是对别人还可以马虎,但对你行么?如果我不这样慎重对付你,难道你不认为是一种侮辱?”
陶正直发觉无论如何在言语上一定赢不了。换言之也就是一定找不到“败中求胜”的机会,所以他马上放弃──因为说不定在实际行动上还有机可乘。
“你说得也是。如果我穴道被闭,再加上手铐之类的东西,自然可以保证耍不出任何花样了。老实说换了我是你,也一定要这样才安心。”
“好极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大大棘手。好在你十分通情达理,所以我就比较好办。”
陶正直真真正正苦笑一下。因为──你好办就是我不好办──这是无可奈何的情势,也是很显明已经好像注定的情势。试想一把“悲魔之刀”在猛将朱慎手中已肯定十分可怕,何况还有一个当世有名专杀敌报仇的剑客司马无影?这个人无影无声窥伺在侧,胆小一点的人恐怕早已四肢发软跪下求饶了。
总之陶正直算来算去,这一仗根本完全没有半点胜算,甚至连半点逃走求生的机会都没有。不然的话,他那肯答应任何条件?更不让对方瓦解他行动的能力!
只听朱慎豪迈而又慎重(陶正直真不明白何以朱慎能够把这两种矛盾特质弄在一起?而且还能表示出来?)说道:“如果你不反对,司马兄立刻施展驭剑刺穴的无上剑法制住你穴道。或者你信不过,怕他趁机一剑刺死你,假装是留不住手,不过你老兄也只好冒一次险,尽力相信司马无影决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何况归根结底你好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了?我有没有估计错误呢?”
你估计得简直太准了。这一句是陶正直心中的话。他没有讲出口,只苦笑着摇摇头。在他一生的经历中,诚然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很苦,也常常遭受侮辱,可是那些苦那些侮辱谁都知道熬一熬忍一忍就一定可以过得去,却从没有过像现在这种束手缚脚任人宰割的经验。假如他穴道受制之后,沈神通忽然改变主意想要他的命,他这一辈子就算玩完了。
这实在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情况,你越脑筋清楚越知道其中的危险,自是比糊涂之人的恐惧多十倍还不止。不过陶正直实在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行,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所以他只好尽量表现得光棍一点,苦笑道:“我现在唯有祈祷上苍,希望你们通通都是有信用的人。”
右边三丈外突然冒起一道剑光,精虹芒绕耀目生辉。这道剑光破空而来,虽然速度其实快得难以形容,但看见的人却又并不觉得很急疾,更没有丝毫匆遽忙迫的味道。
陶正直一看见剑光就摊开双手,以示绝不抗拒。不过他双手只做了少许动作,那道剑光已经到了他面前,然后光歛人现。
这人便是瘦削精悍的当代武当剑客司马无影。他的剑气在一触间也制住陶正直胸腹七处大穴,所以他一落地现身,手中之剑也已经归鞘看不见了。
不过司马无影手中虽然没有剑,面色却极之难看。他的眼光好像是两把剑,毫不留情刺向陶正直,冷冷道:“可惜我答应过沈神通,更可惜的是我是司马无影,我向来很有信用,所以我答应了沈神通之后就只好暂时留下你的狗命了。”
陶正直虽然全身僵硬麻木,但还能开口讲话:“司马大侠,我记得我没有得罪过你呀?但你为何很恨我?”
“你的记忆力太坏了,你难道已忘记曾经在今剑山庄住过?难道也已忘记华人望曾经传授你武当正宗武功?”
“今剑山庄”华人望本是二十年来天下皆知的武当名家,但自从他一年前身殁之后,现在武林中人好像已遗忘了他。这是因为华人望没有儿子,虽然有一个女儿,但华人望一死,他的妻子不久也跟着谢世,他的女儿也不知是嫁了人或者是怎样。总之“今剑山庄”已成为历史一个名词而没有实质血肉。
可是现在司马无影为何忽然提起今剑山庄华人望?
陶正直面色居然还能够变得更苍白:“我没有忘记,不过我离开今剑山庄已经有三年之久,我应该回去拜候师父,但我一直都没有,所以我心里很不安。”
“华人望虽然不是跟我同师学艺,但论辈份他仍然是我师兄。”司马无影表情简直已是咬牙切齿,他心中究竟有甚么忿恨?
“他是我师兄并不希奇,外人想不到的是我和他交情极深厚。不过我们来往一向都很秘密,因为我仇家太多,所以我不想连累他。”
陶正直的嘴巴开始张大,他好像隐约感到司马无影的话后面隐藏一些可怕的意思。
司马无影声音冰冷刺耳:“也因此天下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留下一封密函给我。陶正直,你想不想知道这封密函的内容?”
陶正直道:“我不……唉,如果与我无关,我知不知道有甚么关系呢?”
“你为何有点害怕?嘿嘿!”司马无影冷笑两声,又道:“这封密函虽然没有写着你的名字,可是经过沈神通一分析,你就原形毕露了。”
又是沈神通!唉,老天爷,这个沈神通生在世上是不是专门跟我作对呢?
陶正直呻吟一声,道:“我原形毕露?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恶很难看?”
“你有时间不妨照照镜子,不过以我想来,一个用慢性毒药毒死师父,同时又奸淫了师母,后来连他们独生女也不放过的人,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会漂亮可爱的!”
“我……我是这样的人?”
“很不幸你正是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朱慎直到这时才插口:“司马兄,咱们虽是一诺千金之士,不过这件事这个人却不同了。我宁可做一次背信违诺的小人,也不愿让一个如此可憎可恨的人活在世上。”
陶正直大惊道:“你……朱慎……”
“不必多言。”朱慎面色非常难看:“假如我是沈神通,我也宁可找不到何同。我现在真恨不得把你这种人碎尸万段。”
反而是司马无影劝他:“我也跟你心情一样。”他说,倏然掣剑出鞘,左手食指急弹,剑身登时发出一阵龙吟虎啸之声:“可惜我暂时还不能杀死他,甚至连背信毁诺也办不到,因为我还想知道我那华姪女华彩霞的下落,我希望她还活在人世,还能够稍微尝一点人生幸福。这只是我的奢望而已,其实我已知道机会很渺茫,不过朱兄你可不可以让我尽尽人事?”
谁能够拒绝他这种悲哀的提议?朱慎当下为之深深叹口气,为甚么人间会有这么多像陶正直这类可怕的心理变态的人呢?
两人一齐将宝刀长剑归鞘,可是陶正直一点也不放心也不舒服,只因司马无影身上透出的杀气依然冷森森笼罩着他。
司马无影冷冷道:“你是很聪明的人,你应该知道告诉我些甚么?”
“我知道。”陶正直赶快回答。虽然司马无影剑已归鞘,但以他这种高手来说,其实跟横剑架在陶正直颈上并无分别:“我一定尽我所知讲出来,只望你肯相信,因为我其实也没有很多消息可以奉告。”
“你先讲出来听听,然后我才决定能不能相信你。”
陶正直现在的确有如肉在俎上,不过如今想起了华彩霞──那个娇俏任性的少女,虽然似乎已把她毁了,但心中仍然没有甚么内疚。反而是那温婉贤淑而又艳丽如花的华夫人──他的师母──这个女人才令他觉得有点愧咎。
这好像我们平常生活中,有时大发脾气而摔坏了杯盘电话收音机等等,当时固然有一阵子的快意,后来却总免不了有点遗憾。
对了,华夫人正像很名贵的瓷器。她大概比南飞燕还艳丽可人,但她仍然像极名贵雨过天晴的柴窑名瓷一样变成碎片。这遗憾却是永远不能够弥补的了。
不过如果他现在供述的话不能令司马无影满意,恐怕还不只“死亡”那么简单,只是对于这一点,他除了祈祷之外,就完全无能为力。
“我三年前离开今剑山庄,这一点相信司马无影大侠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讲下去。”司马无影表面上虽然不怎么样,但声音却是从牙缝迸出来,冷如冰雪。
“我承认有使用过慢性毒药,我也承认曾经占有了华家母女。可是华彩霞,这个脾气很大很不好伺候的小姐,后来发生了甚么事我却不知道了。”
“你真的不知道?你难道脑筋已经变成石头,连推测猜想一下也不会?我很想斫开你的脑袋瞧瞧是不是已变成石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赞成我这样做的,对不对?”
陶正直表面上虽然诚惶诚恐,连声应是,其实心中却尽力大声咒骂,而且是用最恶毒的字眼。
“华彩霞任性也好,不任性也好,跟你他妈的陶正直有甚么关系?”
这是朱慎怒冲冲声音。陶正直平生也是见过听过不少愤怒发火之人,可是这一回感受却完全不同。他只觉得好像朱慎多怒一分,则他的胆就多破一分似的。至于为甚么朱慎发怒生气会使得他有这种奇异感应,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是悲魔之刀之奇异魔力。
“是,是,您老人家责骂得很对!”现在朱慎变成“您老人家”了。陶正直又接着说:“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我敢夸口我可以伺候她妥妥当当服服贴贴,但问题却出在华夫人身上。华小姐那天一知道我和华夫人也有一手之时,跺脚就走,当时我虽然至少讲了一千句话,也跪在地上挽留她,但一点用处都没有,最后她仍然掴了我两个大嘴巴子就走了。”
朱慎咬牙切齿道:“她太糊涂了,应该一巴掌把你脑袋打碎才对。”
自然这是一定不可能之事。以陶正直的武功和心计,假如那时华彩霞真下杀手的话,他还有乖乖的挨打受死么?那时毫无疑问是华彩霞当场反吃大亏。
难道朱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陶正直极小心飞快瞥看他一眼,想从他面上看出一些资料一些线索。因为假如朱慎竟是真的不明白这道理,则朱慎的才智就不怎么样了,将来有机会对付他之时,使用甚么手法也就有了根据。
他所得到的印象以及心中的算计自然不会讲出来,只说:“华小姐后来跑到那儿去我真的不知道。”
司马无影声音好像更冰冷可怕:“那么华夫人呢?她的结局到底怎样?”
陶正直忙道:“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是悄悄离开的,我自从三年前离开今剑山庄,直到师父弃世时才回去,一共只逗留了十几天。我看看十几天当中已发生很多事情,所以我就赶快悄悄溜了。”
“狗屁,都是狗屁!”朱慎怒声骂道:“妈的巴子如果你不回去,今剑山庄一点事都没有。金算盘叫你小王八蛋,这名字取得真好,你不折不扣是个小王八蛋。”其实以陶正直的心狠手辣、鲜廉寡耻以及全无人性的种种罪行,他岂仅只是“小王八蛋”而已?
司马无影忽然闭上眼睛,变成一株枯树一样没声没息了无生气。
朱慎退开七步,右手按刀也瞑目不语。
一切变化都很突然,连陶正直也瞠目不解。他们何以忽然变成这种样子?难道在这等局势这等情形之下,金算盘方面仍然有一支伏兵?不然的话,他们何以露出一副戒慎待敌的姿态?
陶正直所想的其实还不止如此,因为假设金算盘还有“伏兵”,并不算得“很”出奇的事,真正出奇的是司马无影和朱慎那种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神情。是甚么人能使他们这两个当代高手如此紧张如此惕凛?
假如陶正直不是身受剑炁制住七处大穴,以致耳目之聪远远比不上平日的话,他敢肯定自己也一定能和他们一样知道发生甚么事。如果是武林高手,则这个人或这些人是谁他一定知道得不会比他们少。只是目下他的情况是比普通人尚且大大不如,当然更没有可能跟司马无影朱慎他们相比了。
虽然在事实上时间只过了很快的一阵子,但陶正直却泛起“长久”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天空已经变得很灰黯加上阵阵寒风的关系所影响呢?
天色本来很晴朗,也还有午间的阳光,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大地变成茫茫阴翳黯淡。这样自是使人感到更加寒冷和不舒服。
陶正直忽然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女人叫唤声音。她的声音简直属于凄厉恐怖那一类,不过却极像是叫喊着“陶正直”三个字。
这个女人会是谁?她声音何以这么陌生凄厉?她何以知道我姓名?她为何于渺茫遥远处拚命叫唤我?
陶正直脑子忙碌得很,心里也忽然充满了恶毒暴戾之气。他知道这股可怕戾气来自他的天性,只不过平时能够深深隐藏能够压制得看不出来而已。
但现在却好像压抑不住要爆发了,可是忙碌的脑子又告诉他,任何人身上七处大穴被剑炁制住之后,最好还是乖一点,否则不但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反而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他忽然想起了俏丽的华彩霞。假如她当日一掌打碎他的脑袋,则这个脑袋现在就不会给这种烦恼的难以抑制的困扰了。
不管“理智”怎样说,陶正直原始本性中狂炽暴乱的感情仍然扩展到全身每一个细胞,胸中暴戾之气也像台风海啸一般翻天覆地四下乱窜乱撞。
任何人都一定很难忍受这种矛盾的奇异的煎熬,尤其是你并不是不可以大声叫喊,更尤其是内心隐隐知道只要叫喊就可以立刻解除痛苦。那么你为何还须咬紧牙关闷声不出?
陶正直居然连一丝一毫声音都不发出,那张俊美面孔已因为太用力忍熬痛苦而略略扭曲而变得丑陋难看,但他仍然紧紧闭嘴不哼一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就是具有这种奇怪特性,有时候一秒钟会像一天那么长,但有时候一天又像一秒那么短暂),天色忽然恢复晴朗,天气也没有那么寒冷。
这种转变陶正直是在听不见那女人凄厉叫唤声便立刻发现。跟着也发现司马无影和朱慎恢复活动,不再像木头一样直挺挺站着。
陶正直如今自然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他常常怀疑常常思忖的问题──世上到底有没有神秘奇异的邪术妖法?
答案已经得到,尤其是切切实实自己体验过的答案。刚才那阵阵凄厉刺骨的叫声,显然就是邪教一种着名的极恶毒的“搜魂大法”,凡是听到那声音,每个人都觉得好像她在叫自己姓名,而这种只要答应一声,便气机被吸引而摄去了魂魄。任何人失去魂魄(以佛家说法相当于第八识即阿赖耶识)无疑必死,这已经是常识了。
陶正直亦知道这是“邪法”而绝不会是正派的法术,因为第一点这种声音使他深深埋隐收藏的暴戾天性完全激发迸射,使他几乎全身都裂开了。第二,此是杀人恶法,不管亲疏远近,只要在这范围之内一听到声音,就立刻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
朱慎摇摇头道:“厉害,厉害。这种妖人应该通通杀死,绝不能留在世间。”
司马无影道:“我瞧还是陶正直更厉害。你我能抗拒得住不算希奇,但他全身受制武功已失,却居然还受得住,岂不是比我们厉害得多?”
朱慎点头道:“对,这个小王八蛋实在很可怕,最好趁早斫下他坏透了的脑袋瓜子。”
司马无影好像已没有那么坚持了,虽然口中还没有答应,但眼睛射出的杀气却是连傻瓜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竟然好像已经搭档惯熟,所以根本没有再讲甚么,就忽然分站陶正直左右两方方位,宝刀长剑亦都已出鞘,形成最具威力的夹击之势。
他们其实何须摆出这么凶悍严重的阵仗?陶正直全身七处大穴受制,就算稍为身强力健的人,只要有胆子杀人,一刀就可以取了陶正直狗命。所以以司马无影和朱慎两大高手还摆出这等阵仗,当然一定有极之奇异莫测的原因。
果然不错,司马无影和朱慎一切动作并没有多余也不是小题大做。因为以陶正直对“悲魔之刀”的反应而论,就和刚才大大不同了。
刚才朱慎才一掣刀在手,陶正直已经心寒胆落,已经一望而知至少失去一半以上反抗能力,此所以当时朱慎一说出还有一个司马无影,陶正直就乖得跟孙子一样束手任凭处置。
然而现在他在两大高手刀剑夹击威胁之下,却居然还能够露出狰狞恶毒意味的诡笑。这种极端的显着变化,莫说是高手之流立刻察觉,大概连普通人也能够很快知道。
大家都不必多说话,因为此地连陶正直在内一共三人,都已推测得出陶正直之所以会有这种惊人奇异变化,力量必是来自“搜魂大法”那种邪法。他们人人所不知道的只是那种邪法何以能使陶正直于剎那间冲开了受制七处大穴?又何以能使陶正直忽然不怕“悲魔之刀”的奇异威力?
此一疑问恐怕沈神通也回答不出吧?司马无影和朱慎都是这样想。而假如连沈神通都解答不了的话,可就不知道应该问甚么人才知道了。
其实问不问沈神通是次要的事,何况将来有很多时间可以谈论探讨。现在摆在眼前最急切的问题却是怎样赶紧拿下陶正直?沈神通恳托他们合力负责这个任务。他们都答应了,也都觉得很有把握。可是如今却好像情势走了样子,这个任务似乎忽然变得很棘手很困难。
霎时间杀气四下瀰漫,气温显着地下降了不少。这时司马无影和朱慎都一齐摆出架式,剑尖刀尖都对准陶正直。
这两大高手联手之势极是骇人,是以使人感到好像陷身千军万马之中,使人知道就算幸而躲得过四方八面的刀枪剑戟砍杀,也恐怕一定逃不过千万铁蹄的践踏──若是死于铁蹄之下,自是变成一团肉泥。
总之,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已凝神蓄势欲发,他们的刀剑都稳定得没有分毫动摇──连呼吸及脉搏都没有影响这种稳定。
另外他们也显示出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他们像两头最凶悍也最阴险的豹子,正在找机会攻击猎物。
陶正直直到这时才一抬手,掌中已握住明晃晃长剑。在表面上他虽是“猎物”,但在他内心中他却不知何故会知道自己的实力极之强大,至少不必害怕这两个高手。这是他平生未曾有过的经验,他凭甚么认为自己能抵御得住那两大高手联手合击威力?
他暂时已无暇寻思下去,因为司马无影突然跃起七八尺,手中之剑幻化出一大片眩目光影。而朱慎亦在同时发动攻势,悲魔之刀发出可怕的破空锐响,一剑一刀齐齐向他攻到。
陶正直胸腹中凶戾残暴情绪忽然猛涨,就好像在压力下变成液体的可燃气体,忽然有了缺口能够冲出,同时又点着了火,当即作千百倍的膨胀爆炸。
他冲动得好像已有足够力量可以毁灭整个宇宙,故此不论司马无影的武当心传“一字慧剑”是何等精妙灵动,也不管朱慎的“悲魔之刀”何等凶毒快疾,他只抱剑轻轻一跃,就突破了漫天匝地的刀光剑影而落在两丈外。
当然在这剎那一触间,他也等于已经还击,此所以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凝身屹立微微喘息,他们显然已被陶正直这一下震得两个人内家真力都为之不纯不匀。假如陶正直知道这种真正情况,他只要再来这么一记,司马无影和朱慎肯定就手忙脚乱争取不到任何喘息机会了。
幸而陶正直不知道,他甚至忽然怀疑自己现在已可以逃走的去路上,是不是另有罗网另有埋伏?所以他急忙转眼侧耳查察。假如不是另有陷阱,那司马无影朱慎二人怎会给他这么一条畅通无阻的逃路呢?
他的反应及想法居然跟二千多年前的曹操一模一样(只限于这次很相似的情形而言),这的确是能够使人吃一惊的事。
在二千多年前那一次事件,历史上大大有名,前因后果不必详说了,总之那位天下第一军师诸葛孔明先生七算八算之后,派出猛将关云长率兵埋伏在华容大道上,等候曹操兵败逃窜经过此地就将之拿下。
诸葛先生还命人在华容大道上生火弄出很多烟,使人远远就看得见,也使人以为是大队兵马生火做饭。
曹操的为人是好是坏很难置评,不过他却真真正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兵法专家。当他远远一看见火烟,而面前又摆着两条可逃之路──其一是通过华容大道,另一条是小径,可以绕过有火烟地点──这时他就必须选择作出决定了。
由于曹操虽然兵败亟亟逃遁,但手下仍有很多悍将。所以埋伏截击者必须非勇冠一时的猛将不可,否则反而被曹操解决了,出了一口气,这种伏兵没有比有更好。
只是勇冠三军的猛将这种人才,任何时代都不会太多的。所以诸葛先生必把这员猛将摆在正确位置上才行。
曹操一代雄才当然深谙此理,所以他只要选对一条道路就必可安然脱险。而事后还可以拿这件事大大羞辱诸葛亮。
于是他也精心算计了一番。他当然用尽他平生智慧务求赢得这一仗。因为这是真真正正的大赌博──以生命为赌注。任何数目的金钱(纵然是倾家荡产)也绝对不能相比。
曹操的结论非常大胆惊人。这结论是:有火烟的华容大道反而没有精兵埋伏。于是他直趋此路,麾下将领们虽然凭直觉认为极之不妥,却也只好跟随疾行。
战鼓号角忽起,一支精兵冲出拦住去路。带头的正是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有如探囊取物的关云长。
这一下莫说曹操已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就算平日一众将兵也不敢不对这位猛将畏怯三分。现在自己更加心寒胆落,人人都几乎连马都骑不住了。
在历史上曹操终于雄踞中国北方,在他有生之日,一直是居于威胁吴蜀两国的地位。
此一地位是不是诸葛亮故意让他达到,以便刘备在相当劣势下,仍然可以做到三分天下之局面?抑是当时关公为了私人感情,为了义气而违令放走了曹操?这个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当年曹操向有烟火之处逃遁,正与陶正直不敢向好像平静安全之路逃遁的想法是一样的。
陶正直只迟疑了那么一下,司马无影的剑,朱慎的魔刀,忽然已经恢复强大的威胁。
紧接着司马无影身子飞起疾扑,带来一大片好像比上次更眩目的剑芒光幕。同时朱慎的悲魔之刀破空啸风声亦好像比上一次强烈刺耳,好像能深深钻入心肺骨髓。
陶正直集合全身知觉感官的报告,得到的结论是敌方两大高手攻势比之上一次猛烈得多,而同时很不幸的是他本身的力量却似乎反而减弱了。
双方的力量由于此消彼长,差距马上拉得很大,此所以陶正直骇得冷汗直冒,咬紧牙关向前疾窜。他身子窜出之时,左手已使出嵩阳大九手“回日势”秘招。只见他这只左掌突然幻化出九只手掌,却又合而为一变成一只比平常大上九倍的巨灵之掌,疾抓那发出椎心刺骨啸声的悲魔之刀。
与此同时,陶正直右手所握之剑自是不能闲着,因为空中还有敌人快剑横袭截击。陶正直的剑一招“鸿飞冥冥”斜竖削出,也自幻出一片精光芒雨,居然也是用武当正宗内家剑法。不论是外表上的“身”“眼”“手”“步”,或是看不见的蕴聚剑上的内家真力,都极尽“精微灵变”“凝重深厚”之能事。以武当心传剑法对付同一门派剑法,任谁也立即知道攻难守易之理,所以陶正直嗖一声宛如飞鸟穿过司马无影的剑网就不必过于惊异了。但陶正直假如没有别的花样,只怕还是非常难安然逃出战圈。
所谓“花样”只指武功而言。因为陶正直虽然以武当剑法拆解了司马无影的同门剑法,同时以嵩阳大九手秘艺挡住朱慎的悲魔之刀,又居然能从剑网透过飞出三丈之远,但却仅仅是逃过这凌厉夹击的一招而已,并不是已经逃过灾难。
因为司马无影朱慎都是活人,又都是当代高手,并非像少林寺测验出山弟子功力的木人。木人不会啣尾追击于数丈之外,而活人却可以。
但见两道人影随着刀光剑光电闪凌空飞射追杀,另一道被追杀的人影稍稍领前一点,只不过身形若一落地,毫无疑问仍然陷于被那两人夹攻合击的险境。
好个陶正直脚尖忽然擦触着一支光秃秃杏树的幼细枝梢,却见他好像会摇身一变,变成西游记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子一连几个觔斗打出去,霎时又飞出三丈以外。
通常在空中打觔斗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流的花招,用意只是要使观众惊诧赞叹。而在真正高手对招时,老实说连半个觔斗也翻不得,大多数情形下恐怕连半个觔斗也未翻完就已经被刀剑刺砍入身体了。
可是陶正直这几个觔斗却大有名堂,竟然是南岳衡山派百年前一代高手猿长老的独门轻功心法,所以不但几个觔斗就飞出三丈以上,而且快得异乎寻常,几乎比直纵还快些,况且他脚底一擦过细枝就已换了一口真气。别人如果没有这种奇特奥妙内功心法,必须脚踏实地才换得过真气的话,这时要想追上铁正直的话,更是谈也不必谈了。
总之司马无影和朱慎一眼望见陶正直的奇妙逃窜身法,两个人都好像突然变成沉重石头一样掉在地上,又都极之灰心泄气地对望一眼。完全完蛋了,“猿公觔斗云”这等绝世轻功这厮也居然精通,天下还有谁追得上他?
追得上追不上陶正直突然又变成次要之事。因为只要早先陶正直所供述的话不假,则沈神通还有机会尽快赶在陶正直之前抵达天津卫,利用秘密讯号及地点这些资料抓到何同就大功告成了。假如陶正直讲的全是假话,当然那就没有办法了。
故此司马无影和朱慎以最快速度冲入流韵轩。
他们放眼一看,心中又安慰又失望。
安慰的是轩内还有几个人居然没有死于“搜魂大法”妖术下,而这些人都是沈神通这一边的。他们是刘双痕、崔家双姝、以及李红儿。
失望的是沈神通不见踪影。他不见了本来不打紧,因为如果连沈神通也躲不了的危险,别人绝对也躲不了,所以并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必须赶紧见到他把资料告诉他。
刘双痕见了他们先是一怔,道:“似乎这野趣园内只有你们两位还活着,当然我们是例外。请问你们有没有听到那妖巫的声音?”
朱慎道:“我知道你是扬州春风楼的刘公子,你看看我手中的是甚么刀?”他手中拿着的是悲魔之刀,没有人认不出。
“你们都认得就行啦。”朱慎一看这些年轻男女们表情就又说了:“此刀是沈神通交给我的。我姓朱名慎,只是无名小卒,但这一位……”他指指司马无影,继续说:“他却是武当名家司马无影。我们都是沈神通的朋友,也在暗中帮他办点事,捡回这把刀只是其中一件。但活擒陶正直的任务却失败了。”
刘双痕微微而笑,答话也岔到三千里以外:“朱兄你那么高大个子,神态又那么威猛,但何以讲话却那么斯文温柔?”
司马无影声音冷涩得多,插嘴道:“我们急着要见到沈神通。但有时候急躁反而误事,所以朱兄决不会对你们大叫大嚷的。”
刘双痕向他躬身行礼,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耽误时间,而是沈大哥老早已离开了,直到现在还不见他回来。”
朱慎道:“你们谁想得出他上那儿去了?我们有很重要消息必须立刻告诉他。”
刘双痕摊开双手,道:“没有人知道。不过我却敢保证他绝对不会是出去游逛赏风景。”他的笑容很坚定很自信,所以增加不少说服力。只听他又道:“沈大哥的去向必定与你们的重要消息有关,这一点务请你们两位相信才好。”
司马无影颔首之时,朱慎已经敲敲自己脑袋说道:“对,对极了。司马兄,咱们要不要往城里走一趟?”
“这主意不错。”司马无影说:“因为假如陶正直赶去警告何同,叫何同赶快逃走,则我们说不定有机会碰见陶正直。”
其实就算没有碰见陶正直的可能(何同谁也没有见过,所以不在考虑之列),他们还是要走的。因为以沈神通的本事,他们纵然不在野趣园等候,他仍然能够找得到他们,假如他想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