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神通独自策骑飞驰,疾趋城外的侯桥镇。街道屋宇行人城门还有城外郊野的树木田地等等,不断地被他抛于身后。他脑中只有马玉仪倩影,所以急于见到她。若是能够快点看见她,那怕只不过早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也非常值得非常宝贵。
至于何同这个人他却已决心忘记,因为何同会带给他许许多多不愉快回忆。又由于何同已被陶正直暗下毒手,服过某种神秘恶毒的药物。故此何同不但一身武功行将失去,甚至连身体必将变得衰弱不堪。老实说,一个人像何同那样,委实是生不如死。以沈神通的本事,当然不会走眼。所以他潇洒挥袖离开,竟没有杀死何同。
如今在世上沈神通唯一最关心的人就是马玉仪,他只希望快快见到她。沈神通唯一最渴望做的事,就是带她回到风光如画的江南。
× × ×
街上静得出奇,假如不是有些临街窗户露出一些居民面孔或眼睛,真使人以为这个市镇是没有人住的鬼墟死市。
但事实上这条街上根本就有人,而且有三个之多。这三个劲装大汉笔直屹立,背靠着背,每个人口中横啣着一口精光闪闪长刀,两手则拿着强弓搭着劲箭。
他们这等阵仗究竟为了甚么人?镇上居民谁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劲箭可以在百步外伤人,而且他们口中横啣的长刀看来那么锋利,大概轻轻一挥必可斩断任何人的脖子。因此没有人胆敢试试看那些大汉们的箭法准不准,自然更不敢招惹他们,免得被他们提刀追杀。所以人人都躲在屋子里,连最顽皮的孩童亦只敢在门缝窗隙偷看。
寂静如死的街道上终于出现一条人影。
三张强弓霎时已拽得满满。虽然其中只有一张强弓乃是遥遥指住那人,但其他两张强弓随时都可以转移目标,集中全力对付来人,所以目前固然只有一把强弓对着那人,其实任谁都知道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从街道远远那端出现的人影,踉跄奔近。那支对准他的劲箭没有射出,反而缓缓垂向地上。因为一则认得出来的人是谁,二则来人身有血迹,袖裂裤破头发蓬松,样子极是狼狈,显然曾经与人动武打斗,打赢打输不得而知,但受了伤却是可以肯定的。
持弓的人不但收起了弓箭,还拿下咬着的长刀,这样才可以开口讲话。
“我认得你是陶正直,你是不是刚从野趣园来的?那边的情形怎样了?”
满身血迹形状狼狈的陶正直连喘几口气才道:“我要见徐奔,他在不在这里?”
那三名大汉原来就是大牧场十八铁骑。他们奉命四下严密守卫屋宇,故此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极之紧张慎重。不过陶正直既是远从野趣园而来,人已负伤形容狼狈,他很可能有些消息是徐奔希望知道的,当然不必向他出手攻击,甚至还分出一人赶紧入屋请示。
陶正直终于亲眼看到马玉仪,心中却不禁微微失望。因为他从前听过何同形容,又眼见沈神通的痴情,本以为她一定美丽得任何男人都受不了都会为她疯狂。但现在一见之下,却也不过是个漂亮女子而已。而且如论姿色妖媚迷人,马玉仪根本比不上她旁边的吕夫人。那吕夫人虽是像木头一样坐着不动,可是她的面孔,她轻纱之下全身的玲珑浮突曲线,的确能使任何男人为之心跳为之垂涎。
徐奔声音冷涩得很:“我认得你是陶正直。”
“对,我也认得你是‘天涯海角’徐奔。”
“认得就好,有甚么事情快说出。”
“是野趣园的事,我猜你们都会有兴趣吧?马玉仪不必说了,吕夫人你呢?”
人人都为之一震,最主要是他叫出马玉仪名字。
谁也想不到最先开口的人竟是吕夫人。她道:“马玉仪是何同带来的,而你是何同代表,所以你知道她名字不算奇怪。但我记得你说过从未见过马玉仪,所以你怎知她就是马玉仪?你何以知道我们在这里?”
陶正直道:“你应该先问问野趣园的情况,难道金算盘以及那男孩子你完全不耽心么?”
“不是不耽心,而是知道沈神通一定会赢。”
“你从前莫非认识沈神通?”如果她与沈神通从不认识,她岂有对他那么有信心之理?
“不认识,我只认识徐奔。”
“你认识徐奔跟沈神通有甚么关系?”
“有关系之至。”吕夫人微微而笑,发射出的媚艳热力真能使铁人融化。“我记得徐奔非常非常自负骄傲,所以如果有人能使他自动拔刀敬礼,这个人一定极之了不起,当然比金算盘或者你陶正直强得多了。”
陶正直点头叹口气道:“你讲得对,但我也得承认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我的确也十分佩服你。”
陶正直目光转到徐奔面上,又道:“金算盘恶贯满盈已经伏诛,黑夜神社也灰飞烟灭了。徐兄你们大可轻松一点,我意思说厅外对准我的几张强弓硬箭可以收起来了。”
徐奔果真高高举起右手发出无声的号令:“现在你满意了没有?”
“很好。”陶正直连连点头,但这种动作很可能触动伤势,故此眉头微微皱了几次,也露出隐隐咬牙忍疼的表情。不过如果不是极精明的人加上极仔细的观察,便很难发现他这种隐微的表情了。
此处特地提及陶正直表情这种小事当然事出有因,最显而易见的是徐奔由于为人很精细干练,已经观察出陶正直隐微表情。所以他也已连最后一些疑念都消除了,认为陶正直目前一切情况“暂时”可以信任可以不必严防戒备。
“我向来不喜欢被人用刀剑指住,也不喜欢被又准又快的硬箭瞄准着要害。将心比心,相信徐兄你也不会喜欢,所以现在我觉得很好,甚至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徐奔哼了一声,并不因对此人放了心而亲热友善一点,因为他的确对这个人没有好感,所以态度很冷淡。
陶正直平生受惯轻视冷落,故此好像不以为意,其实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他仍然微笑道:“我好像没有看见龙门三子?为甚么?难道沈神通真没有猜错了?”
提到沈神通,徐奔便不能不问了:“沈神通猜测过甚么事?”
陶正直道:“沈神通接到消息,得知你们大牧场人马并非赶返关外而是向这边方向疾行,立刻就猜到你们来保护马玉仪,他也立刻猜到应该惊动龙门三子。他告诉我说,如果看不到龙门三子,便只有两种可能。”
沈神通果然最擅长作这种猜测,而且一般来说推测出一种可能已经很不错了,陶正直虽然说有两种之多,那就更像沈神通作风了。
马玉仪更无疑惑,问道:“是那两种可能?”
陶正直道:“第一种可能是龙门三子早一步离开侯桥镇,根本不知道大牧场众铁骑抵达。他们既已走了,所以人不在此就很合理了。”
此一可能性人人都猜得到,所以大家想听的是有关第二种可能的推测。
“第二种可能是龙门三子为你们应付完强敌之后飘然返山。他们是修真有道之士,这种作风毫不奇怪。”
马玉仪讶道:“强敌?是甚么强敌?徐大哥你没有提到,是不是还不知道?”
徐奔用温文有礼态度声音回答:“我已经知道,但只怕骇着你,所以不提。”
陶正直道:“对,不提最好,不过现在却不要紧了,因为野趣园的妖人已被歼灭了。这边有龙门三子出手,大概任何妖术都不管用。龙门三子既是飘然归去,也就等于说绝对不会再有妖人侵扰了。”
最先面色大变身子颤抖的是吕夫人。陶正直向她笑笑,又道:“野趣园的妖人既是你勾来的,则你另外可能还有妖人护驾也不希奇,这一点莫说沈神通,连我都猜得到。又假如龙门三子还在这里,大牧场铁骑们必定不会那么紧张戒备。”
吕夫人话声好像呻吟一般:“陶正直,你为何反而帮助沈神通?你必定连何同都出卖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是恶魔!”
“其实只能怪何同和金算盘。因为何同不知道发甚么神经,把沈神通小儿子弄得下落不明,所以沈神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到何同查问。我可犯不着跟沈神通这种人物结下不解之仇,故此我不敢不讲出何同下落。至于金算盘,他也是不知发甚么神经,居然派黑夜神社精锐杀手对付我,使我负伤。那时候我不倒向沈神通那一边,难道还有第三条路?”
那金算盘会发这种神经大概吕夫人早已知道,因此她只好闭起嘴巴。
徐奔却道:“但何以沈神通叫你赶来,而不是刘双痕他们?”
陶正直道:“他们可能另有任务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到此地另有作用,沈神通这个人决不会差遣错人的。”
马玉仪心中只有沈神通影子,所以居然暂时可以不想小儿子失踪之事。她柔声问道:“那么你来此有甚么作用?”
“沈神通只不过利用我的特长,要我带走吕夫人。”
这时连吕夫人也禁不住讶然开口:“你有甚么特长?”
“我平生不喜欢女人,就算天下男人都抵抗不住你的魅力,但一定不包括我在内。”
吕夫人冷笑道:“哼,如果我不是功力全失,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一定要试试看。”
徐奔虽然很想将吕夫人这个烫手山芋交给陶正直,但一切情形终究只是陶正直一面之词,无论如何还是听沈神通亲口决定才可放心。不过现在却似乎可以较为相信陶正直了。当下道:“我绝不反对把吕夫人交给你带走。”
陶正直道:“我们等沈神通来了才作最后决定,照我猜想他应该不久就能赶到。”
吕夫人忽然问道:“假如他很久都赶不到呢?你们要等多久?一年?十年?”
马玉仪怒道:“绝不可能!”
徐奔也向吕夫人叱道:“闭嘴!”
陶正直却笑嘻嘻走近她,道:“你很讨厌,虽然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含笑柔和声中,忽然一挥手正反掴了她两个大耳光,发出清脆响声。
这样还不算数,陶正直左手抓住她胸口衣服(其实只是薄而透明轻纱),他的手指和掌背都已深深埋入那对高耸饱满乳房当中。别的男人必定会稍稍避忌或者受影响而态度软化,但陶正直却完全无动于衷,又是两个大耳光掴去,使人有点担心吕夫人就算不扭断脖子,只怕大牙也会掉落几枚。
吕夫人很可能被打得头昏眼花,身子完全靠在陶正直手上,连眼睛也闭住了。
陶正直虽然用手推撑着吕夫人乳房部位,不让她仆倒,口中却冷冷道:“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女人,你就算趴在我身上也没有用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肉体很好看,可惜我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我不妨告诉你,你以后挨耳光的机会多的是,所以你最好多练点挨耳光的本领。”他表情之残忍,声音之冷酷,使人既害怕而又相信他一定说得出做得到。
徐奔心想:沈神通真是名不虚传,他真是找对了人。那吕夫人落在这恶魔也似的男人手中,只怕还要受无穷尽的活罪。
× × ×
离大路边不远的树林里,有两个人正在追逐。他们的身形先后出现过三次,虽然一闪既逝,但是大路上策马疾驰的沈神通却已看得清楚。
那片树林有不少是枫树,在深秋冷风中发出凄艳如血的颜色。
沈神通眼睛斜溜着那片树林,但身子仍在鞍上而没有弃马扑入树林。
他当然不是由于无数枫叶染出满眼耀异奇艳血色之景象而不敢过去。事实上若在昔时往日,他明明已看见一个男人提刀追逐一个女人。那一男一女显然都有武功,身法甚快,仅仅这些印象就值得他追去瞧瞧了。更何况那个男人上身赤裸,头发很长,身上有很多黑毛。这意思就是说那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绝似大江堂严府里见过的“兽人”。当日他在地牢养伤时,已见过很多个,后来还亲眼看见“擂地有声”袁越以惊世骇俗的刚猛硬功,当场击毙了七八个之多,所以沈神通敢相信自己眼睛不会看错。
严府秘密豢养(也可能是严家制造的)“兽人”何以会在迢迢万里外的北方出现?又何以刚巧会出现在沈神通眼前?
尽管有了警觉有了疑惑,沈神通仍然很自信地微笑一下。由于此时他还在疾驰的马鞍上,所以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微笑,事实上就算真有人能看见,也一定不知道他这个微笑含有甚么意思?
树林内看不见的深处传来一声狞恶厉啸,也隐隐同时听到女性的尖叫。沈神通甩蹬跃落地上,身形宛如疾风劲箭冲入树林内。他动作之敏捷以及奔腾速度之快,难有伦比。
所以那满身黑毛面目丑恶的“兽人”也禁不住怔住,使得厉啸尾声为之突然中断。不过最尴尬的却是原本被兽人追逐的女子,因为她仰天发出尖叫,这种尖叫表示她正在被侵凌迫害,然而她却是好好的站在兽人前面,一只手提剑,另一只手则抓住衣襟。当她一手扯裂衣襟,因而露出雪白高挺乳房时,正是她看见沈神通出现之剎那。
任何人当自己诡计骗局被拆穿时,必完全会感到尴尬。至于会不会变得“老羞成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像这一类诱人入伏的诡计,虽然十分古老,却向来非常有效,至少那女子是这样想法。所以她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情绪稳定之后,便道:“沈神通,我原以为可以使你中计,我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杀死你。”
“你很坦白,你也长得很漂亮。”沈神通说的是真话,那个女子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一点,不但杏眼桃腮皮肤白皙,而且胸前突出暴露于空气中的双峰,也坚挺饱满得使任何男人赞赏垂涎。
“但据我所知,大江堂严府中像你这种人才,好像还有不少。所以你不一定受到重视。如果你不幸丧命,你猜有谁会想念你?有谁会为你悲悼?”
那美女不禁愣愣地睁大双眼。他何以在此时此地提到这些话?另一方面何以这些问题许久以来都没有在脑中出现过?
“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王若梅。”
“这个男的呢?”
“不知道,他们只有号码,他是十七号。”
沈神通不必再观察十七号兽人,因为他从前已观察过,心中也有了大致结论,只不过直到现在才亲自面对他们而已。
“十七号,我知道你本来有名有姓。我甚至可以从你变了形的五官面貌轮廓中,看出你当年本是端正英俊的青年。”
十七号兽人咆哮一声,正如一些凶猛野兽一样,永远使你不知道他是回答呢?抑是有暴起伤人的意图。
沈神通当然不害怕,还微笑道:“不要激动,我知道你变形之后,虽然心里时时还明白清醒,但却永远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有些你明知不应该伤害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将他撕成碎片。”
在兽人咆哮声中,王若梅问道:“你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我相信你真正想问的话是:你有没有办法破解这些药力和邪术?我有没有猜错?”
“没有。还有很多人都想问。”
“你们真想知道答案?”
王若梅固然连忙点头,连那兽人也跳起六尺,发出狞恶咆哮声。
沈神通语气中忽然有点急促,他可能考虑到或者觉察出一些甚么。道:“好,你们先把自己绑在树身上,快点。”
平常人若要紧绑一个人在树身,能不能迅速做好已经大有疑问。而能不能绑得牢固更是一大学问。幸而这种事情在沈神通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而且还可以保证一定牢固,连猛虎也挣不动。
然后有那么几分钟寂静。
打破寂静画面的是另外两个形状可怕的兽人,以及一个面色有点苍白的佩剑青年。
那佩剑青年皱起眉头望望粗大树身上的王若梅和十七号,用冷漠无情声音道:“你能够在一转眼制服他们绑住他们,似乎还不算奇怪的事情。我听说过你沈神通还曾做过不少更值得奇怪之事。”
沈神通道:“好说了,你叫甚么名字?”
“我是李大通。”
“假如我猜测你现在是奉陶正直的命令行事,你认为值不值得奇怪?”
“不值得奇怪,因为陶先生早已预测过,他说你必能一口就讲出指挥我们之人是谁。”
“那么还有甚么事值得你奇怪,使你暂时不动手而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是王若梅和十七号。”
“他们被我制住绑起来,人人皆见,何奇怪之有?”
“这一点当然不值得奇怪,但他们身上的钢鍊却值得奇怪了。”
“你的确是聪明的人,怪不得严温放心让你出门,也怪不得陶正直挑中你。”
“你是不是身上一直带着许多钢鍊准备绑人?抑是专门准备对付我们?”
“当然是专门用来恭候你们大驾的。”
“但你怎知我们一定会来?这些钢鍊虽然不粗,但仍然很沉重,如果我们不来,你整天带着钢鍊跑来跑去岂不麻烦?”
“你们一定会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陶正直的结论,因为陶正直不论在那一方面,都显示他只有孤身一人。他势力太薄弱了,如果只他孤身一人的话。所以我不但下了结论,还立刻设法弄来几条刀剑都砍不断的钢鍊。刀剑斩不断的意思是说不但你们一时无法解救他们,同时他们自己也挣不断。你们若不相信,也不妨试试看。”
李大通笑声中有点苦涩烦恼意味(其实任何人碰上沈神通这种可怕敌人,想不痛苦烦恼只怕万难办到)。他说:“不必试了,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的方法一点都不好。”
“我的方法为何不好?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想用甚么方法?”
“我当然知道,你除了全力出手杀死我或拿住我之外,还有甚么方法?可是你却忘记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是那一点?为何连我都不知道也想不出?”
“就是陶正直的吩咐,他要你们尽力拖延我阻止我,最好我永远到不了侯桥镇。但就算办不到,也必须使我阻滞延迟很久才到达。他有没有这种指示?”
假如李大通不回答,他知道一定不能再知道沈神通后面的推论,况且既然人家猜得出,何必还不承认?何必白白让自己听不到他往后的推测?
“有,我的确奉命这样做。”
“既然是事实,那么我问你,以我们这种人物,难道还会拳来脚往甚至抱做一团缠战许久么?当然不会如此。因此结局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有本事取胜突围而去。你赢得我一切都不必说,假如我赢了呢?假如我很快就赶到侯桥镇,事后陶正直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修理你?”
“但如果我不出手,难道你肯一直站在此地跟我泡下去?这是不可能之事。然而姑且算它可能发生吧,但问题又出来了,你为何肯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对我可也有好处?”
“问得好。跟你讲话真有趣味,换了别人一定会乏味得多。”沈神通的声音和态度轻松悠闲之至,简直达到有点不合理地步。李大通甚至怀疑现在究竟是谁想拖延时间?因而不免疑神疑鬼提高警觉。
通常来说,李大通这方面既然奉命阻延沈神通行程,则沈神通越囉嗦留连得长久就对了。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武功固然十分高强,脑筋极佳智计百出更是名满江湖,这一点才是最要命最可怕的。所以沈神通悠悠闲闲不打算立刻突围的态度,反而使李大通大为紧张。
当然李大通能够身膺重任,必定也有一套才行,所以他眼珠连转七八下之后,忽然塞了一枝铜哨在嘴巴,吹出尖锐刺耳声音。那忽长忽短节奏,显然是暗号,也等于是他发出的命令。
沈神通等了一会,讶然回顾,道:“奇怪,为何我看不见有人现身?难道你不是召集人手反而是命令手下们躲开?你难道肯让我容易点冲出去?”
李大通只紧皱眉头,没有回答。
“啊!我明白了。”沈神通作出恍然大悟之状:“你要等到分散了的人手完全集合之后,才发动全力攻杀我是么?好的,我给你这个机会,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李大通忽然大大松一口气,既然沈神通不是完全没有条件便肯这样做,那就不至于使人昏头胀脑莫名其妙了。
“你有甚么要求?”
“有个小女孩,是我买了不久的婢女。唉,她实在也不算小了,长得也很漂亮……”
“我对她没有一点兴趣。”李大通说:“不要再提她年纪或容貌,只要告诉我,你有甚么打算?”
“我有点耽心她的安全。”但沈神通从容的样子,却使人知道他根本一点都不耽心。
“我们的人不会攻击她。”李大通说:“况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那里,也不知道她是甚么样子。她跟我们有甚么关系?”
“有关系之至,因为她必定在附近。我老早就交代她在这条前往侯桥镇必经之路上等我,你们不可能没有碰见她。”
李大通摇摇头:“没有,我没有看见一个孤身女子,就算看见也不成问题,因为我只奉命对付你,不是你的婢子。”
沈神通道:“一定有。你们人数不少,又分散埋伏相当广阔一片地面,绝对不可能没有碰见她。我的要求是你下令禁止手下伤害她。你立刻发出这个命令,我就站在此处绝不逃走,瞧瞧你集中了人手能不能收拾了我沈某人。”
李大通迟疑一下,他希望有时间可以再加考虑,不过沈神通微微屈膝作势的姿态,显然马上要腾空而去,当下迫不得已大声答应,又用铜哨吹出一种节奏不同的暗号。
“沈神通,我早就听说你轻功极佳,所以我不想跟你捉迷藏。我很希望能够真刀真枪跟你痛痛快快干一场。”
“你一定有这个机会,而且我会很公平。”
“公平?那是甚么意思?”李大通疑惑凝视对方。这时虽然左右两边都各各跃出一个凶恶丑陋的兽人,他连瞧也不瞧,目光仍然盯住沈神通。
“公平的意思就是公平,这一宗迟一步再说。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要多久才可以把手下完全召集?”
李大通回答道:“再讲十句话就可以了。”
“好,我们再讲十句。”沈神通笑笑,神情声音仍然像开始那么悠闲镇定。看来他必定有某种意想不到的手段,所以才那么不在乎。而且最不可解的是他现在应该更加急切赶去侯桥镇才对,何以他反倒好像存心拖慢行程?李大通全然想不通,所以眉头锁得更深更紧。忽然感到这个敌人越来越可怕,也加深不知如何应付才好的恐惧。
他们虽然没有真的讲十句话,但时间却一下子就流逝了。沈神通缓缓道:“你手下应该是到达了,但何以还没有动静?”
李大通不妙之感更加强烈,现在他后面虽然有四名兽人,但如果其余还有十个永远不出现的话,问题自然极之严重。另外最现实问题是他自己加上四名兽人,能不能赢得沈神通?
“沈神通,你既然老早猜测出我们会来帮助陶正直,因此你也早一步想法子对付我们,这是十分合理情况,我其实也不怎样觉得奇怪。”李大通终于放弃等候其他手下赶来之想,所以用摊牌语气说:“但你用甚么手段?何以连一点告警或求救声音都没有?”
那沈神通当然不可能埋伏了千军万马在此,同时亦似乎不可能邀约许多一流高手预作伏兵。退一万步说,即使他能做到上述两点,却也不可能使那十个武功极强悍不怕死的兽人全都来不及发出警讯!但他似乎已做到了,他用甚么方法?究竟他预先布好了那些人马伏兵?
他们都一齐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响。不过他们(包括那些兽人)都听得出只有一个人,而且步伐飘浮散乱。一听而知来人不但武功有限,并且是个女人。所以除了沈神通微现喜色,还说一声“我的小婢来啦”之外,对李大通等反而没有反应。直到人影出现,他们才转眼望去。
来人果然是个侍婢装束十六七岁大的女孩子,但容貌却不止秀气好看,简直可以称为极之漂亮。由于她被兽人们以及李大通等阻隔,故此她奔近了兽人,便趑趄不前。
“红儿,你没有遇见可怕的人吧?”沈神通大声问。
“没有。”她声音也很悦耳动听,使人感到若是身边有这么一个俏丽侍婢,实在是一件很不坏的事情。
“老爷,我好像过不去走不到你身边,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不要慌,我再问你,你说没有遇见可怕的人,但有没有遇见不可怕的人?”
“那当然有啦,老爷。”
“那些不可怕的人长得甚么样子?穿甚么衣服?”
沈神通绝对不是爱讲废话的人,这一点李大通也敢保证,所以他才肯耐心听下去。
“他们么?就像这四位大哥,身上有黑毛,都只穿裤子而没有上衣。”
李大通听了登时感到做了傻瓜,所以全身血气上冲,与此同时也提聚起全身功力准备出手,这真像是见鬼似的不敢相信不能想像之事。孙子王八蛋才想得到这个貌美如花年纪还小的侍婢,居然能于无声无息中收拾了十个“兽人”。
现在李大通唯一想知道的是,这个女孩子用甚么手段用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竟能够一下子就撂倒十名兽人?而且连一点声响警讯都没有?
沈神通好像“看”得见他脑子里的疑问,笑一笑说道:“你要不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呢?李大通先生。”
“假如你肯告诉我,请说。”
“我不说,我只不过使你明白而已。”
李大通忽然感到十二万分不妥,回头一望,果然看见四名兽人已无声无息倒下三个(无声无息)。如今只剩下一个,却像白痴一样望住美丽的李红儿。
严格地说,那名仅存的兽人并不是望住李红儿的人,因为他只痴痴望住李红的的“手”,全然不转动眼睛看她的脸蛋身体等其他部位。一只手自是不能代表李红儿整个人。
李大通不但看得见她整个人,还发现她另一只手拿着一枝尺许长黑黝黝的圆棒。李大通虽然不知道那支短棒就是神手帮三宝之一的“电棒”,却知道一定不是对他们有益的东西。
他果然没有猜错,那李红儿只用短棒轻轻碰那兽人一下,轻得连婴儿也肯定不会受伤。然而那么强壮狞恶的兽人,却好像纸人一样无声无息倒下了。
沈神通声调比刚才更为轻松悠闲,说道:“李大通,现在你亲眼看见,应该很明白了?”
“我还是不明白,因为那枝短棒就算含有无双剧毒,就算碰一下就可以要命。然而那女孩子拿在手里为何又没事呢?”
沈神通的答案不是言语,而是随身奇门兵器金锁鍊。因为他已从对方肩部(这时李大通因已转身望住李红儿,所以乃是背对着沈神通)以及腰腿等发力部位,发现细微的异常动作。
别人大概连“异常”也发觉不到,而沈神通不但能发现,还能够知道所谓异常动作是甚么意思。所以他拿出金链,比李大通风车一样转回身子刺出的长剑快了一点,恰好挡住了第一剑。
这时他才有机会用嘴巴回答:“这枝短棒叫做电棒。”
一共才说了八个字,李大通的长剑却已接续疾刺了十六剑之多,一时漫天匝地皆是剑影,每一剑所取准的部位都是刺中必死的大穴。
沈神通的金锁鍊化为几十条金蛇,盘绕飞舞,使对方每一剑都只能刺中金锁鍊而不是他身上的大穴。
李大通厉叱声中,一个觔斗从对方头上翻过,手中的剑前六后五又是一十一刺。所谓“前六”就是他觔斗刚翻起之时,由前面刺了对方六剑,而“后五”则是觔斗翻到对方身后时疾攻了五剑之多。
他的剑法完全以直刺为主,每一剑都快逾闪电全无花巧,可以形容为“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有空隙或者“可能”有空隙,剑尖便已嗡然刺到。
事实上他的直刺剑法并不死板,那是因为他本身迅快移动,使得空间方位有了变化,这么一来他的剑刺出时角度亦大有变化。
沈神通虽然一一封住比毒蛇还可怕的剑尖,但表面上已显出有点手忙脚乱样子,连旁观的李红儿也禁不住惊叫道:“老爷小心!”
任何人在闪闪剑尖之前都一定会很小心,所以李红儿叫也是白叫。假如沈神通已经到技穷力绌无法应付的话,小心又有何用?
却见沈神通手中金锁鍊旋舞幻出一圈光华,“呛”一声卷住敌人长剑。在李大通来说这是一个觔斗打过去的第十二剑,此时长剑虽被缠卷住,但他心里并不惊慌。因为就算长剑已不能再递出刺入对方心脏,至少还可以抽回来继续攻击。这道理就等于沈神通空手抓住一条滑溜溜鳝鱼一样,自是困难之极。
然而李大通却发现手中之剑不但不能再向前刺出,并且也不能掣回,也就是说这口又薄又利的长剑,居然被一条相当粗的质料坚滑的金锁鍊绑住!
本来不可能的事已变成可能,李大通现在才真正明白“内力”的可怕。因为沈神通显然全靠极精纯深厚内功,发出奇怪难测的威力──居然真能用一条金属鍊子绑住锋快剑身。
他更想不通的是沈神通这时还能微笑,还能慢条斯理地说话:“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学这类杀手剑法。”
李大通听见自己用难听的声音问道:“为甚么?”
“因为这类剑法太冷酷太残忍,当你拔剑当你利剑离鞘之时,你全身每一分精力都用上了,这样虽然很有效率,可是你不是赢就是输,不是活就是死。”
“如此岂不痛快?”
“虽然可以称为痛快,但每个人却只有一条性命,你永远只能赢不能输,因为你输不起。其实任何人都输不起,但问题是你怎能永远都赢?”
“我现在已经输了,但我似乎还活着。”李大通冷笑道:“你内力之强的确出人意料之外,可是现在你只能困住我。请问我死了没有呢?”
“我正要告诉你这一点,你事实上已经死了。”
李大通摇头道:“我可以松手弃剑,然后或是再拚或是逃走,所以事实上我未死。”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再讲也没有用,你试试看便知道了。”
沈神通的话谁敢忽视?何况他目下已占了上风,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他似乎没有吹牛恐吓之必要。
李大通心中不禁为之迷惘了一阵,才道:“如果情势允许,我想多问几句话。”
“可以,你问。”
“我有两个疑问,假如得不到答案,只怕死了也不瞑目。”
“好,我不妨告诉你答案。”沈神通居然不必询问对方有那两个疑问:“你第一个疑问必是有关你自己的生死安危。”
李大通用力点头。沈神通道:“那么我反问你,假如你不是一直用足内力抵拒我,你猜会有甚么情形发生?”
李大通道:“大概首先是我的剑忽然断为几截,同时我也脑浆迸裂而死,因为我知道你的金锁鍊可以扫裂石头,我的脑袋自是远比不上石头坚硬。”
“很对,但你若是一直暗运内力相抗,迟早又有甚么情况发生?”
“我不知道,但假如我赢了,我敢保证死的是你沈神通,而不是我。”
“假如像现在你我都相持不下,可是我这边还有一个红儿,她若是拿电棒戳你一下,你还能不能跟我相持下去?”
“那当然不行!”李大通迅速转一下眼睛,发现李红儿已经移到战圈边,这等情况自是大大不妙。“我可想不到你沈神通还要别人帮忙。”他大声抗议,又说:“凭你沈神通声望,怎能做出这事情?”
“你既然这样说,我暂时不做就是。但请注意我只是‘暂时’不做而已。现在我似乎应该回答你第二个疑问了。”
“啊,是的……”
“我希望你不至于忘记第二个疑问是甚么?其实这个问题更显明易猜,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不急急赶去侯桥镇?”
“对,对极了。”
“如果你知道陶正直是何等样人物,你就一定知道我无论赶得多快,都是来不及的,换言之你们的阻延只不过是他一步闲棋而已。你们能阻挡我固然很好,若是不能也没有甚么,因为他根本已有足够时间。”
“听起来好像陶正直不把我们这么多人当一回事,他根本没有指望我们能阻住你?”
“他完全没有这种需要。”沈神通说:“他想做的事情,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总之一定能在我们碰面时有了结果。所以我说你们只不过是一步闲棋而已!”
他们一面讲话,一面仍保持锁鍊缠剑的对峙姿态。
李大通果然是相当聪明的人,只因他居然听得出沈神通话中还隐藏了一半意思未说出来。所以他立刻又问:“你说陶正直本来有足够时间做他的事,这件事他做得成功自是不必说了,但也可能会失败。你是否这个意思?”
“我正是此意。”
“陶正直也会失败?为甚么会失败?是不是你已经有了防备?”
“没有。”沈神通回答得很干脆,一听而知必是真话,事实上他似乎也没有讲假话的必要:“那是因为很多事情发生得太快,同时又十分复杂变幻,所以连我也大有来不及应付之感。我现在只能靠运气,如果运气不在我这一边,我除了报仇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大通再度抗议道:“你杀死我们也不能算是报仇呀?你至多可以说是出了一点气。你报仇的对象应该是陶正直,跟我们有甚么关系?”
“谢谢你提醒我,我报仇对象当然应该是陶正直。”不过任何人也听得出沈神通并非当真向李大通道谢,甚至还可以听得出他话声中带有讽刺意味:“但我很抱歉你恐怕仍然活不了,因为你一定不肯听我的话去做。”
李大通精神为之一振,道:“如果我肯听话,我可以不死?”
“正是如此!”
李红儿忽然移动,快得连沈神通声音尚未消歇,她已经用短短的电棒点中李大通三处大穴。她身手诚然算得很快,可是如果李大通不是被沈神通强大精纯内力迫住,自然决不能这么容易得手。
李大通僵立起来,幸而还能开口讲话:“沈神通,你要我怎样做?”
“我要你把绑在树上的两个人一齐背到陶正直面前给他瞧瞧。”
“唉,莫说我现在行走不得,就算你让我能行走,却也肯定走得不快。我们甚么时候才到得了侯桥镇?陶正直怎会留连不走等候我们到达?”
沈神通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好,你有办法。但就算我能见到他,又有甚么用处?”
“你背着十七号,陶正直看见了会有甚么想法?”
李大通骇然道:“你已知道那一个是十七号?唉,你既然是沈神通,我看我也不必问你是怎样知道的了。你问我陶正直会有甚么想法,我没有办法回答,却知道他必定很迷惑很诧异。”
“对极了。因为假如十七号负伤不能行走,你也绝不会背了他一齐逃走的,除非其中有极之特殊原因你才肯这样做,所以他一定会现身设法弄个明白。何况你不只背着十七号,还有一个王若梅呢?”
“那么你有甚么好处?”
“我一定可杀死他,只要他现出身形。因为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唯一传人,假如他躲起来,连我也找不出他藏身之处,反而在搜寻时极可能遭他毒手暗算。”
原来如此。李大通禁不住也十分佩服,因为这种反客为主的上乘手法可真不是容易想得出来的。陶正直向来狡诈如狐,阴毒如魔,且看这回能不能逃过这个陷阱?
沈神通似乎变得急躁起来,立刻着手进行起程动身的种种事宜。看他样子现在好像忽然连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必须争取。
智慧过人的沈神通向来沉稳冷静之极。不少人怀疑就算天塌下来,他仍然能不慌不忙应付。
但现在他却现出急躁神色。他竟然沉不住气!何以会这样子?是不是他以“智慧”之眼看见一些凶兆?
假如真是这样,这位公门强人能不能及时赶去化解?命运的力量当真如此强大而无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