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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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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者:
童威
来源:
童威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7/24
一个月后,京师又发生一件大事。
皇帝亲下御旨,命镇国候展云龙为首的神策八杰缉拿“天外来客。”
看来,皇帝已对“天外来客”阻挠追杀太了一事极为恼怒,决意维护朝庭天威。
“天外来客”雄居天下第一,展云龙则名列天下第三。对这点,皇帝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严令展云龙不得意气用事,擅自单独约斗“天外来客”。
九月二十四日,镇国候展云龙以神策八杰的名义,发出武林帖,公开挑战“天外来客”,时间、地点任由对方决定。
九月二十六日,皇帝下旨嘉奖秦楼为追杀太子、衡山七燕而全力以赴、不畏牺牲,册封秦楼楼主李慕白为“虎贲中郎将”。
九月二十七日,驼背老仆“南山客”柳春奉“絮飞斋”主人“天外来客”之命,夜闯禁宫,留刀寄柬,接受神策八杰的挑战,时间、地点一并附与信柬之中。
一时间,京师朝野上下,武林内外,一片议论纷纷。
上至王候公卿,下至市井小民,不管是会家高手,还是不识武功为何物之人,大家都在猜测。
神策八杰历来以护卫圣驾为第一职责,一向至少有二人以上寸步不离皇帝左右,这次,他们究竟准备出动多少人应战天外来客?
决战的地点究竟选在哪里?
决战的日子又是哪天?
对于这些问题,神策八杰都是缄口不言。
人们都在想,既然神策八杰拒不肯说,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之外,或许还有一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这个人,当然就是“老神仙”。
“老神仙”既非神也非仙,而是一个人,一个能掐会算的算命先生。
据说他难知过去、现在、将来,所算之事一向灵验之极。
只是,能够有幸去请“老神仙”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倒不是因为“老神仙”风流成性,总是躲在京师最大的妓院“弄春楼”的不知哪个角落倚香抱玉,而是因为他的要价实在太高,高得吓人。
先付礼金五万两银子,由“弄春楼”老板娘萧情情负责转交,如果“老神仙”兴致不错,而且恰好“有空”,那么到时候,每答一个问题,另外再加十万两银子。
所以,能够请得起“老神仙”的不是王候贵胄,就是巨贾富豪。当然,他们付出的虽多,却从不失望而归,所以赚回的也更多。
这天晚上,刚过酉牌时分,一个怪人,一顶轿子,来到了弄春楼的门前。
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吓了一大跳。那怪人确实是怪,怪得可怕。脸上赫然戴着一副青铜面具,闪发着绿惨惨的光芒。从头到脚,则是一袭黑色的长衫,腰间却吊着一个青黄色的葫芦。
那轿子也怪,怪得可怖。抬轿的竟然是四个身看红衣的侏儒。轿子不大不小,上好的楠木,镶金嵌玉,那重量似乎只有四个壮汉子才能担当得起。但看那四个侏儒的神态、姿式,却比壮汉轻松十倍,自如百倍。
女人们看呆了。吓呆了。
“女人们都进去。”
门里走出五个汉子,说话的正是为首的那个紫衣人,“弄春楼”的总护院徐如鹏。
徐如鹏冷冷看了一眼那怪人,淡淡道:“阁下是否昨日造访我们老板娘的那位?”
那怪人冷然道:“正是。”
徐如鹏点了点头,道:“请跟我来。”便转身朝门里走去。
那怪人嗯了一声,随后跟着。
猛听一声:“且慢,请下轿。”只见那四个护院伸手拦住了抬着轿子往里就走的四个红衣侏儒。
前面的两个侏儒似是刹脚不住,衣袂仿佛轻触了几下那两个拦在面前的护院,这才停住脚步。
那两个护院一下子便跌了出去,足有三、四丈远。
那两个红衣侏儒站着,脸上亳无表情。
另外两个护院正待拨刀冲上前去,却听徐如鹏回身道:“且慢!”他用眼盯着那怪人,缓缓道:“入门下轿,这是弄春楼向来的规矩。”
那怪人森然道:“我家主人有诸多不便,下不得轿,请多多包涵。”
徐如鹏看了看两个从地上踉踉呛呛爬着起来的汉子,皱了皱眉,才道:“好吧。”便又转身向里走去。
那怪人和四个侏儒抬着轿子又跟着向里走去。那四个护院则是走在最后。
躲在角落里的女人们一阵轻声议论。只听其中一个道:“听说,就是这个带着面具的怪人,昨天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老板娘的房里……。”
徐如鹏脚步稍顿,转脸朝角落里横扫了一眼,那女人的声音便一下没了。
一行人在红柱碧瓦、楼台亭榭之间穿行绕走,两旁的明窗彩户之中,不时传来调笑声、嬉笑声、浪笑声,以及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所能发出的各种声音。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众人穿过一个圆形门洞,来到一个庭园之中,便停了下来。
园中有座凉亭,亭内两张石桌,八张石凳。桌旁凳上,正有人在一边吃喝,一边听着两个女子弹着琵琶、唱着小曲。
靠里那张桌上,背朝外似是坐着一个魁梧大汉,右手楼着女人,左手举着酒杯,仿佛正沉醉在缠绵宛转的曲声之中。向外那张桌子上,却是坐着一个相士打的扮蓝衣老者,他似乎对身后的乐声毫不在意,只顾低声与身边的女人说着活儿,那女人听着听着,不时发出媚而含嗔的轻笑。
徐如鹏缓步走到凉亭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老爷子,他们来了。”
蓝衣老者“哦”的一声,皱了皱眉,抬头看了一眼,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才微笑着朗声道:“贵客到此,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右手一挥,亭内的女人全都一溜烟地退了下去,只是那魁梧汉子仍是独个坐着,自斟自饮,他没有回头,似是对来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那怪人淡淡道:“不必客气。”说着便又走前几步,那四个侏儒抬着轿子紧随其后。
蓝衣老者道:“轿中之人既是到此,何不下得轿来,与老朽喝上几杯。”
轿中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不用了,某家在这轿中坐得挺舒服。”
那四个侏儒只是抬着轿子,却也不放下。
蓝衣老者微微一笑,转脸对徐如鹏道:“你们都下去吧。”
徐如鹏躬身道:“是。”便带着那四个护院走了出去。
那怪人冷冷道:“这位想必就是老神仙了,却不知后面坐的那位是何许人也?”
蓝衣老者道:“我就是老神仙,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不便离去,贵客有何疑问还请尽快道来。”
轿中人哼的一声,道:“那就请老神仙先收下这一百万两银子。”
那怪人右手一伸,已是拿出一叠银票,随手一掷,那叠银票便整个儿轻飘飘的飞至老神仙桌前,徐徐落下。
那叠银票少说也有三、四十张,也无绳子一类捆住。老神仙赞了一声:“好功夫。”伸手非常熟练地一捋那叠银票,叹了口气,道:“看来,阁下今天要问的东西实在不少,却不知是过去事?现在事?还是将来事?”
轿中人道:“现问过去事。”
老神仙道:“哦?你且道来。”
轿中人道:“某家先请问,离开大名府之后,花开、慕容铁和衡山七燕等人至今的所有行踪和去向。”
老神仙笑道:“你这个问题实在太大,我得算你至少是五个问题。”说着,便从桌上那叠银票中数出五十万两,塞入怀中。
轿中人道:“哦?这是为何。”
老神仙道:“因为离开大名府之后,花开等人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不是三声两语能够说得清楚。”
轿中人轻笑一声,道:“那就请慢慢道来。”
老神仙给自己斟满一杯,仰头喝尽,清了清嗓子,这才缓缓道:“八月二十四日,秋分时节,花开、慕容铁和衡山七燕同往玉山大将军寺与太子会合。不想太子正遭大风堂‘花僧’、‘阔丐’、‘毒儒’、‘疯道’四大护法的围攻追杀,幸好花开等人及时赶到,救出太子,制服大风堂四大护法。只是太子还是中了一记‘花僧’的伽蓝神掌,并身遭毒儒的血魂粉。若是十日之内无法救治,必是全身经脉寸断,血液枯竭而亡。于是,花开只身远赴千里之外,前往药王峰,以落英心法,技服把守的‘清明一派’二人,闯入炼丹谷。”
轿中人道:“‘清明一派’?某家倒未曾听说过。”
老神仙向轿中望了一眼,嘿嘿一笑,从桌上数了十万两银票收起,悠悠道:“‘清明一派’,乃是‘歧黄居士’身边的两大高徒,一乃赫连青,擅长使剑,二乃是钟离明,、善于抚琴。二人联手对敌之时,钟离明专以一曲‘天涯断肠人’摄敌心魄,赫连青则以‘枯藤剑法’攻敌不备,与此二人交手,普天之下能保不败的或许只有六、七人。”
那怪人冷哼一声。
轿中人淡淡道:“老神仙请接着讲。”
老神仙又喝了一杯酒,接着道:“花开闯入炼丹会后,终于见到歧黄居士,求得一株七音草,这才星夜赶回玉山大将军寺。”
轿中人冷冷道:“小小一株七音草,有什么了不起。”
老神仙微微笑道:“你不用激我,这个问题就算我奉送,七音草乃歧黄居士,花了五十年功夫苦心培育而成,一共仅有三株,能解天下所有奇伤异毒,可谓无价之宝。”
轿中人“哦”的一声,沉默不语。
老神仙接着道:“玉山大将寺中,慕容铁又请来‘茶状元’与‘酒进士’二人,‘酒进士’以‘千松采和酒’做药引,茶状元则以苦炭精心炮制,终于将七音草与其他十一种药材炼成药液,使太子得以起死回生。”
轿中人恨恨道:“算他命长。”
老神仙眉毛一耸,双目精光一闪而没,随即缓缓道:“九月四日,花开等人与太子一起离开玉山大将军寺。乔装改扮,秘密潜往檀州,投奔河东安抚使叶飞军中。”
轿中人哼的一声道:“这个叶飞,果然是藏有贰心,意欲谋反。”
老神仙轻咳一声,又道:“三天之后,叶飞上表皇上,声称已捉拿太子,并要求亲自押送太子返京问罪,以防途中有人劫囚。”
轿中人冷笑道:“哼,唱得一出好戏。”
老神仙道:“皇上看了叶飞的表奏,当即准奏,并令燕王负责安排接应。”
轿中人愤声道:“都是一丘之貉,皇上完全被这帮乱臣贼子蒙在鼓里。”
老神仙眉头一皱,默然不语。
轿中人冷冷道:“某家一时气愤,还请老神仙见谅。”
老神仙淡然道:“无妨”。他将一杯酒倒入口中,接着道:“九月十四日,叶飞率麾下金枪营五百人,离开檀州一路赶来京师,花开、慕容铁和衡山七燕则暗中相随。”他稍顿,又道:“三天之后,叶飞一行在黑沙滩遭西辽精锐两万余骑的攻袭。西辽军以‘满天星阵’将叶飞的金枪营团团围住,不想叶飞不仅骁勇异常,而且胆略过人,麾下五百名金枪手也是久经训练,彼此配合攻守,巧妙异常,个个以一当百,所向披靡。叶飞以‘三才捷阵’而大破西辽军马,加上太子、花开、慕容铁和衡山七燕全力相助,竟是直捣敌方帅旗,枪挑西辽大将取律飞雄,西辽军遂溃不成军。”
轿中人轻叹一声:“叶飞乃当世名将,果然名不虚传,唉,可惜,可惜。”
老神仙不动神色徐徐道:“自此以后,叶飞一行一路无阻,加上有燕王沿路派人接应,已于九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前天晚上悄然入京。”
轿中人道:“哦?太子先在何处?”
老神仙眼光一挑,从桌上数起十万两银票揣在怀里,慢慢道:“正在燕王府中。”
轿中人道:“哼,只怕阶下囚早已成了座上客了。”他转而又问:“那么叶飞、化开、慕容铁和衡山七燕也在燕王府中了?”
老神仙答:“花开、慕容铁并未住在燕王府中,只是暗中往来进出。叶飞则已奉旨返回檀州,至于衡山七燕,却是没来京师。”
“哦,这是为何?”
“只因衡山七燕中的老七林月儿,对花开早已是情根深种,不想在来京途中,花开一行竟是遇上皇上爱女,也即太子亲妹兰陵公主,公主殿下似是对花开一见钟情,于是种种误会接连而生,林月儿愤然出走,不知所踪,衡山姐妹其余六人分头去找,至今未到京师。”
轿中人道:“兰陵公主却是为何离开京师?”
老神仙道:“公主殿下深信太子定是蒙下不白之冤,又不知叶飞押解太子进京的深意,居然挺而走险,试图救出太子,故而被花开所阻。”
轿中人冷哼一声,又问:“皇上是否已知道此事。”
老神仙默然。只见他面前桌上的银票已是一张不剩。原来轿中人刚才一连三问,那剩下的三十万两银票早已入了老神仙怀中。
轿中人嘿的一笑,道:“请再收下五十万两,多余的就算奉送。”
于是,又有五十万两银票从那怪人袖中飞到了老神仙面前的桌上。
老神仙笑道:“多谢!燕王已将太子抵京之事秘密奏明皇上,并再三为太子申辩,皇上已经答应,后日临朝在勤政殿亲自审问太子。”
轿中人“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过去事问完了,却还想问问将来事。”
老神仙道:“何事?”
轿中人道:“‘天外来客’与‘神策八杰’定在何处决战?”
老神仙道:“翠山之巅。”
轿中人问:“何时?”
老神仙道:“十月三日。”
轿中人喃喃道:“十月三日,恰好也是后天。那么,‘神策八杰’究竟准备出动几人迎战‘天外来客’?”
老神仙答:“四人。镇国侯展云龙、安国侯马隆、兴国侯贯洪和靖国侯王道贞。”
轿中人笑道:“真不愧是老神仙。”他沉默半晌,忽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老神仙道:“我不想回答。”
轿中人道:“哦?是不是还要加些银票?”
老神仙缓缓摇了摇头,悠悠道:“我只知道,你想杀我灭口。”
轿中人叹了口气,道:“聪明人一般总是活不长的。”
老神仙微笑,慢慢喝了口酒,淡然道:“我还知道,你杀不了我。”
轿中人道:“哦?你真有此把握?”
老神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那怪人冷哼一声,便缓缓向凉亭走了过去。他刚走出三步,突然迎面遇到一股寒气。这寒气淡淡的,淡得刚好能够察觉到。只是在这种淡淡之中,却似乎隐伏着某种活力,某种一触即发的危机。
那怪人心头一凛,暗道:“好厉害的杀气。”他僵住不动。
杀气来自凉亭内那个魁悟大汉的背影,他刚才好像还在自斟自饮,此刻却已凝住不动。
只见他左手按在石桌上,右手平举酒杯,身形稍斜,右肩微塌。
那怪人双目透过青铜面具精光暴射,他发现,只要他向老神仙攻出任何一招,那魁梧大汉右手的酒杯就会在一转身间变成锐利的兵器,发出致命的杀着。
那怪人站在原处,腰际或转或拧,手腕或翘或抖,转瞬间一连作出十一种变化。
那魁梧大汉迅即肩膀忽沉忽升,肘臂忽盘忽开,接连十一种姿式,已是将那怪人的所有变化全部封死。
那怪人明白,他即使再做更多的变化,也只能是徒劳。他强烈地感觉到,那魁梧大汉手中的酒杯就像一个索命的冤魂,正在虎视耽耽地盯视着自己。
此时此刻,或许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后退。
他不甘心。他还有致胜法宝。他一咬牙,手掌一翻,正待拍向腰间的葫芦。
“你最好还是别动,否则,我就对轿中的那位不客气了。”凉亭中的魁梧大汉一字字道。
那怪人目光闪动,他又惊愕地发现,此时那魁梧汉子右手的酒杯已是对准了那顶轿子,一旦他触发腰间的葫芦,那酒杯就会随时射入轿中去。他知道,不管是那四个侏儒,还是轿中人,都绝对避不开这一射。
他只有后退。一退就退到了轿子前面。
那魁梧大汉缓缓地将酒杯送至口边,轻轻地啜了一口。
那怪人赞道:“好身手。”
那魁梧大汉猛一回头,一笑道:“彼此彼此。”却见他竟是满腮虬髯,其黑如墨,其硬如铁,赛似当年张飞。
那怪人一怔,看了半晌,才道:“阁下究竟是谁,何不直言相告?”
那虬髯汉子淡淡道:“你又何尝愿意摘去那青铜面具?”
那怪人冷哼道:“咱们后会有期。”
那虬髯汉子笑道:“不,是后会无期。”
半个时辰之后,那虬髯汉子和老神仙穿过秘道,来到京师秦楼总堂的大厅之中。那虬髯汉子卸去化装,摇身一变,竟是一青年公子。老神仙也除去易容伪装,却一中年文士。二人相视大笑。
这青年公子正是秦楼楼主,李慕白。
那中年文士当然就是秦楼军师,孔敬明。
李慕白问:“先生,轿中人是谁?”
孔敬明答:“刘妃之子,太子之弟,齐王是也。”他稍停,又道:“公子自然是看出了那蒙面怪客和四侏儒的身份来历。”
李慕白点头道:“没想到‘赏心先生’和‘荆山四童子’竟然投在齐王门下。”
孔敬明道:“由此可见齐王之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李慕白问:“先生,当今之计,秦楼应该如何作为?”
孔敬明答:“公子何须再问。”
李慕白笑道:“哦?此话怎讲?”
孔敬明道:“当初,公子为何不选择营救太子,为其洗冤,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李慕白双眉一扬道:“花开既已选择此路,我又何必步人后尘。”
孔敬明微叹口气,道:“既然如此,如今公子已与太子交恶,自是别无选择。”
李慕白道:“先生之意是?”
孔敬明道:“联合齐王,挟制皇上,置太子于死地。”
李慕白微笑:“先生之言,正合吾意。”
孔敬明沉吟片刻,道:“打铁还须趁热。”
李慕白道:“先生教我。”
孔敬明道:“明日一早,前往齐王府,登门拜访。”
李慕白大笑,道:“先生高见,就依此言。”
同日晚上,京师铁帽子大街,燕王府。
书房内,只有燕王、太子和花开三人。
燕王,五十来岁,脸庞微宽,平时看去慈祥和善,只有在他凝神沉思时,目光才变得深沉和坚毅。
花开眉头微锁,脸上总是带着抹不去的淡淡忧郁。
太子微叹口气,他知道,自从林月儿出走之后,花开就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
花开似乎发觉太子关注的目光,他双眉一扬,问道:“后临早朝,可需在下与慕容兄陪同殿下与王爷一起入宫。”
燕王沉吟道:“不必。”
花开问:“为何?”
燕王道:“皇上并未事先允准,花少侠与慕容公子一无官阶,二无爵位,到时宫迁待卫必然挡驾。”
太子笑道:“花公子请放心,宫中并非龙潭虎穴。父皇亦是明理之人,何况还有皇叔为我辩明是非。”
燕王毅然道:“本王就算拚了这条老命,也要为殿下据理力争,洗清冤屈。”
花开赞道:“王爷贤明,可敬可佩。”
燕王微微一笑,道:“少侠过奖。本王到是想到一个去处,花少侠与慕容公子后日倒是不妨一行。”
花开目光闪动,道:“哦,哪里?”
燕王道:“翠山之巅,‘天外来客’与展侯爷等决战之处。”
花开沉吟道:“就依王爷所言。”
太子叹口气道:“父皇既是已答应见我,却又何必再让展侯爷与师兄决战。”
十月二日,晴。
李慕白和孔敬明一大早就离开了秦楼总堂,走在前往齐王府的路上。
他们没有带一个随从。这或许是因为李慕白从来就对自己的武功充满信心,又或许是秦楼的弟子本来就遍布京师,招之即来。
李慕白和孔敬明缓缓地走在大街上,一路上不断有秦楼弟子上前行礼,李慕白总是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们经过禹王台,拐过演武厅,沿着卧龙大街穿过繁忙的闹市,再转向鼓楼大街,经过佛光寺,跨过狮子桥,绕过延庆观,然后走上了湖边大堤。大堤的一侧,是一长带青松林,松林的外侧便是烟波浩渺的太公湖。齐王府便在太公湖的西端。
入秋时节,天朗气清,金风送爽,李慕白和孔敬明便觉心旷神怡,悠然畅快。
李慕白微笑道:“先生,你说齐王会不会想到今日拜访他的竟是昨晚赚了他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老神仙和那位让赏心先生知难而退的虬髯汉子?”
孔敬明悠悠道:“他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即使是赏心先生,若非与你正面交手,恐怕也难以认出。”
李慕白大笑,悠扬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出来,穿过松林,在太公湖上回荡。
忽地,李慕白心头一阵急跳,他眉头一皱,走多两步,心头跳得更快,他停步,回身一看,却见孔敬明已是满脸通红,一手紧按胸口,喘着粗气。
孔敬明断断续续道:“公、公子,我胸口狂、狂跳不已,怕怕是顶不住了。”
李慕白强摄心神,猛地醒悟,立刻道:“先生,快退回去。”
孔敬明身子摇晃,踉跄着向后退去,才走三步,便觉忽然如释重负,狂跳的心头随即缓慢下来,他双目微闭,立刻明白,喃喃道:“好厉害的气劲。”李慕白目光一扫,望向一侧的松林,他长吸一口气,迈步向松林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孔敬明急道:“公子小心,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一个才能发出如此气劲。”
李慕白微哼一声,继续前行。
他运气,走出七步,再运气,又是七步,已是走入松林。
松林中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李慕白感觉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仿佛自己稍一松劲,那颗心便会从胸腔中蹦出。他停住脚步,吸气、提气、运气;再吸气,再运气;这才继续向前走去,愈向前走,脚上的份量便觉越重,好象绑着两块巨石。
一步、两步、三步,……
八步、九步、十步。
终于,他走出了那片窄窄的松林,看见了那浩瀚的蓝天,看见了那碧绿的湖水,也看见了湖边那身穿蓑衣,斗戴草笠的钓鱼人。
虽然从未见过这个人,但他却已猜到那人是谁。
正如孔敬明所说,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一人能够发出如此厉害的气劲,这个人当然就是“天外来客”
“絮飞斋”主人柳絮飞。
望着“天外来客”默然独坐的背影,李慕白竟然产生些许的怯意,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种怯意是来自崇敬,还是畏惧?
他又开始吸气,吸进的却是凉气。
然而,他毕竟还是李慕白,天下第三大帮的主人,天下四大公子之一。
所以,他又提气,运气,迈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又向前行进了三步。接着,他终于停住,再也迈不动一步。
天外来客仍是静静端坐湖边,右手举着鱼杆,左手放在鱼篓边上,恰似一尊雕像,一丝不动。徐徐清风在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而那根从鱼杆上垂入水中的鱼线却是不见一点晃动。
仿佛过了很久,“天外来客”才缓缓道:“你来了。”
李慕白道:“我来了。”
天外来客淡然道:“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
李慕白道:“柳前辈,我知道你迟早会找我,却想不到会是今天。”
天外来客道:“你当然知道我为何要见你?”
李慕白道:“知道。你是来算帐的。”
大约两个月前,‘天外来客’曾命南山客柳春传话:“谁敢为难太子和衡山派,就是与‘絮飞斋’为敌,日后自会与其算帐。”而当时李慕白却说:“朝庭叛逆,人人得而诛之,岂可畏惧强敌,缩足不前?”所以,今天天外来客终于找李慕白算帐了。
天外来客又缓缓道:“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不能去。”
李慕白道:“我一定要去。”
天外来客道:“哦?”
李慕白骤然拔剑,画影剑。他一拨剑就画出十二道剑影。
天外来客还是不动,纹丝不动。
李慕白长剑圈转挥舞,道道剑影都是遥遥指向十几步之外天外来客的背影。
此刻二人相距甚远,李慕白的画影剑看去似乎只是向着蓝天虚划空削。
倏地,天外来客手中鱼杆上的鱼线微微晃动了几下,稍停,又是一阵晃动。
李慕白剑势如虹,那一道道剑影时分时合,时高时低,越聚越多,越画越密。
每道剑影都是远远对着天外来客的周身要害。
天外来客鱼杆上的鱼线已经不是忽停忽动,而是接连微微颤动起来。
李慕白长剑如练,那密集的剑影,竟尔化为缕缕气旋,向着天外来客卷去。只是,这些气旋在距离天外来客五、六步之处,似是遇到无形阻力,忽然融化消散。
天外来客的鱼线颤动得越加厉害,仿佛水中有一尾大鱼正在咬钩。
李慕白画影剑越划越快,其势如风,其疾如电,他心中明白,自己已被天外来客的气劲紧紧围住,他必须劈开这种气劲,突破这种无形的围困。
鱼线已由激烈的颤动变成猛烈而大幅的晃动,似乎水中那条上钩大鱼正在拼命挣扎。
令人惊奇的是,鱼杆仍是丝毫不动,天外来客的身形仍是坚如磐石。
这是一个战局。奇特的战局,凶险的战局。
局中双方,都已全力以赴。
天外来客发出气劲,在逼困李慕白的同时,又阻住了对方凌厉的攻势,是攻中寓守。
李慕白的长剑力图冲开天外来客的气劲,剑影同时指向对方要害,是守中藏攻。
天外来客碍于前辈身份和“天下第一”的声名。不愿与李慕白正面交锋,始终背向对方,故而更是凶险万分。只要他的气劲稍有阻滞缓和,势将被对方劈开一道裂缝,画影剑就会化影为实,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的背脊。
李慕白亦是竭尽全力,丝毫不敢放松。他的剑招若有些微的破绽,或是内力稍有不济,必然被对方的气劲逼成内伤,而且,那枝鱼杆,甚至没入水中的鱼钩,亦会在倾刻间将他击倒在地。
如此凶险的战局,在旁人眼中却是如诗如画。
蓝天、绿水、青松,公子舞剑,渔翁垂钓。
猛然间,李慕白一声长啸,身形拔起,闪、展、腾、跃,长剑扫、撩、勾、挑、花、钻、没,迈腿乘势向前跨出一大步。
“嗄”然数声,天外来客手中的鱼杆开始上下摇动起来。
李慕白身形忽起忽落,或腾或跃,道道剑影,以及剑影化成的气旋,已是离天外来客越来越近。
鱼杆“吱吱嗄嗄”剧烈震颤着,鱼线前后左右狠劲摇晃着,就连“天外来客”稳如泰山的右手似乎也开始轻微的颤动起来。
募地,李慕白轻啸一声,又是画出二十四道剑影,寒光闪闪之中,一缕气旋倏地扫向天外来客后胸。
天外来客沉喝道:“好!”右手一扬,鱼杆带着鱼线骤然弹起,一道金光闪动之间射向李慕白面门,正是鱼线末端的一弯金钩。
李慕白手中画影剑疾速圈转,连挂带崩。
“叮”的一声轻响,画影剑削在金钩之上,金钩顿时被削去一小截,化作一点金星,徐徐跌落尘埃。
又是一道金光,那金钩一闪之间迅即收了回去,再次没入水中,几乎就在同时,天外来客独坐的身形似乎向前微微一倾。
李慕白轻哼一声,连退四步,手中画影剑压抹抽抡,连连划动,竭力卸去迎面逼来的气劲,这才勉强站定。就在他剑断金钩之时,天外来客的气劲乘虚而入,重重地撞了一下李慕白的前胸,实在是受伤不轻。
二人又是一站一坐,静止不动,一切仿佛又归于沉寂。
半晌,李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道:“柳前辈绝世神功,晚辈自叹弗如,只是,齐王府之行,晚辈却决不放弃。”
天外来客道:“哦……”话音似是极其悠远,悠远得近乎冷酷。他似乎有些惊奇和愤怒,难道身后的这个年轻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李慕白长剑入鞘,左手忽然在怀中一探,已是掏出一物,平举胸前。
那是一枚方形玉牌,钱币般大小,白如凝脂,细腻温润,牌面精雕细刻着,八道龙纹,正中则用小篆镌着“洗心”二字。
李慕白道:“柳前辈想必一定识得此物。”
天外来客虽未回头,却似背后长了眼睛,脱口道:“洗心玉。”
李慕白道:“不错,正是洗心玉。”
天外来客默然,半晌,才叹口气道:“原来你就是小馨的儿子。”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摇远,似乎已经回到了过去。
李慕白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满湖碧水,淡淡道:“当年,前辈将此玉牌赠人之时,曾经允诺,他日如果再见持牌之人,若是朋友,则助其一臂之力,若是敌人,则对其网开一面,不知前辈是否还记得?”
天外来客喟然道:“记得。”
李慕白微微一笑:“记得就好。”
天外来客冷冷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李慕白笑道:“那你至少应该对我网开一面。”
天外来客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走吧。”
李慕白突然发觉四周的气劲顷刻间已是杳然消散,他不禁暗松了一口气。
猛然间,天外来客右手一拨,鱼杆再次疾速挥起,却见一尾青花鱼从水中跃起,挟着一股大力向着李慕白当头甩去。
李慕白大惊,右掌向空中拍出,脱口道:“前辈你!”
募地,天外来客右手手腕一抖,那尾青花鱼已是骤然脱钩,金钩一兜一扯,已将李慕白左手的玉牌夺了回去。又见他左手一抛一招,那只鱼篓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圈,已将那条被李慕白拍落的青花鱼收入其中。
李慕白一呆,怔怔地望着“天外来客”的背影。
天外来客悠悠道:“你放心,我决不食言,只是这面玉牌也该物归原主了。”
李慕白默然,稍后,他冷哼一声,道:“晚辈告辞。”转身离去。
李慕白已经走了,“天外来客”还是静静坐在湖边,他似乎又恢复了那份悠闲,那份恬静,沉浸在垂钓的意趣之中。
湖上划来一艘小船,它来得很快,激起的浪花却是很小,水声极轻。小船在湖面拉出一条白线,好像将一块光滑亮绿的缎子一剪为二。
划船的是一个驼背老头,正是絮飞斋老仆“南山客”柳春。
来到湖边,柳春的竹蒿在水中轻轻一点,那疾驶的小船便悠然而止。
柳春站在船头,望着天外来客,恭声道:“少爷,我来了。”
天外来客道:“来得好。”便接着专心垂钓。
柳春静静地立在船上,默默等候。
忽地,天外来客眉头一皱,微哼一声。柳春便觉面前掠过一丝寒意。
半晌,湖面有水泡泛起,天外来客轻笑一声,左手鱼篓掷出,轻飘飘地落在小船之上。
他右手鱼杆一挑,鱼线疾收,便见一尾鲤鱼从水中跃出,一闪之间,没入船上鱼篓。
天外来客缓缓站起,随手将鱼杆在身侧一插,掀起头上草笠,轻轻抛在地上,然后徐徐解开胸前的绳结,将蓑衣慢慢抖落,露出一身蓝衫。
他是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沉静端庄的脸庞由于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和太多的变故而增添了几分忧郁,几分无奈。他的腰间悬着一柄古铜色的无鞘长剑。剑身遍布星星点点暗绿色的铜锈,似是告诉人们,它来自遥远的年代。
他一转身间,面向西北侧的松林,淡淡道:“上官堂主,别来无恙。”
松林中响起一个声音:“柳老弟,二十年不见,还是那般威风,那样潇洒。”
松林中缓缓走出一人,只见他头戴宽大斗笠,遮住脸庞,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条紫色红带,带上挂着一柄狭长而奇长的宝剑,剑柄黝黑无光,似是缠着一条黑布,剑鞘乌黑发亮,淡淡的闪着奇异的光彩。
上官天,天下第二,大风堂堂主上官天。
树林中又走出三个人来,却是三个老者。
天外来客道:“原来‘断发’、‘红颜’、‘横眉’三位长老也来了,真是久违了。”
上官天笑道:“某家方才在树林之中,一睹柳老弟力挫当今四大青年高手之一的秦楼李公子,当真是风采依旧,令人敬佩。可惜,功亏一篑,柳老弟还是放走了李公子,想必是当年欠下的一笔风流债,今日不得不还吧。”
天外来客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倒是上官堂主的‘玄阳策’更加无形无迹。比起往日精进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
上官天道:“柳老弟该不是笑我方才暗施偷袭,有失身份吧。“天外来客淡淡道:“高手相争,何来明暗之分。上官堂主并未与李公子夹击柳某,已是非常看得起我了。”
上官天嘿嘿一笑,道:“柳老弟二十年不见,说话倒是变得越来越风趣了。”
天外来客道:“不敢当。”
站在天外来客身后的“南山客”柳春暗中一惊,猛的醒悟。暗想,原来刚才上官天隐身松林之中,已经以“玄阴策”与天外来客的气劲展开了一番较量。上官天乘水中鲤鱼咬钩,天外来客稍有分心,立刻以极冰极寒之气袭向天外来客。却被天外来客及时运劲化解。怪不得自己站立船头,似觉一股寒意在面前一掠而过。
上官天道:“柳老弟,那位李慕白无论剑法,还是内功,俱是不俗,比起你我当年,似是稍有胜出。这一回,你当真是放虎归山,可惜、可惜。”
天外来客道:“我不治他,自然有人治他,又何必急在一时。”
上官天道:“哦,你说得可是花开?”
天外来客道:“不错。”
上官天道:“依我看,花开的‘落英心法’和李慕白的‘画影剑法’难分伯仲,此二人若是相斗,孰胜孰败,全在于临战的心境、应变和用智,柳老弟对那位花公子的信心似乎也太大了一点。”
天外来客道:“须知邪不胜正,正则无畏,邪则有畏,无畏必胜有畏。”
上官天冷笑道:“江湖中人,多是出生入死,刀头舔血,闯刀山、下火海,何畏之有?”
天外来客道:“畏分有知之畏和无知之畏,有知之畏耳可闻目可睹。无知之畏则是深埋心神,看似无迹可寻,实则见于一言一行。”
上官天漠然道:“荒唐,这些都是所谓侠义之士的欺人之谈,不听也罢。”
天外来客淡淡一笑,默然不语。
上官天问道:“你可知某家今日为何来此?”
天外来客道:“知道,其一,你想阻止我留住李慕白。”
上官天道:“哦,为什么?”
天外来客:“因为你好像很愿意看到秦楼与齐王府结盟,希望他们联手对付太子、燕王,甚至是皇帝。”
上官天道:“柳老弟果真是料事如神。那么,其二呢?”
天外来客道:“其二,你想找机会杀了我。”
此刻,天外来客身后的柳春和上官天身后的“断发”、“红颜”、“横眉”三人惊奇的看见,上官天的一身黑衣,似乎正被一种无形力量挤迫着,紧紧地裹贴住上官天身体。那顶斗笠似是不堪重压,发出吱吱地断裂声,不时有碎屑落下。而天外来客的那件蓝衫,则是无风自动,上面结了一层雪白的冰霜。
二人在谈笑之间正以各自的气劲和寒气互相较量。
上官天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天外来客道:“因为杀了我,你便是天下第一。而且,这次我来京师,妨碍了你的好事,自然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
上官天笑道:“我要杀你,等明天你与神策八杰决战之后,岂不是机会更大?”
天外来客道:“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明日上翠山之颠观战的武林人士似是不少,你自然是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下手。”
上官天道:“这么说,我现在的机会反而更大?”
天外来客淡淡道:“因为你已察觉,我的后背已被李慕白的剑影所伤。”
上官天长叹一声,道:“柳老弟不愧是世间真英雄,真汉子!”
天外来客道:“不敢。”
上官天道:“可惜,可惜,你我是敌非友,要不然……”
天外来客道:“上官堂主又何必惺惺作态。”
此时,上官天身上的黑衣似是不堪挤迫,嘶嘶作响。那顶斗笠的外圈已是化作块块碎片,纷纷落下,剩下的内圈亦是破破烂烂,参差不齐。同时,天外来客身上的冰霜也是越结越厚,仿佛置身于寒冬大地,凛冽朔风之中。
上官天两道目光犹如利箭,透过破烂的斗笠,直射天外来客,森然道:“柳老弟,某家今日只有得罪了。”他的目光盯视着天外来客腰间的古铜长剑。
天外来客冷然一瞥上官天腰间的狭窄长剑,淡淡道:“你错了。”
上官天道:“哦?何错之有?”
天外来客道:“上官堂主能否退后一步说话。”
上官天微诧,犹豫道:“这是何意?”
天外来客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想逃走吗?”
上官天默然,半晌,他左腿向后一迈,退了一大步。
天外来客募然拔剑,一剑削了出去。
上官天惊怒交加,长剑一闪出鞘,剑光耀眼,紧接着,他突然怔住。
他看见大地上、蓝天下仿佛划过一颗流星,那夺目晶莹的光华,映亮了一湖碧水,映亮了一带松林。那竟是天外来客的古铜锈剑。
上官天看清,天外来客的这一剑并非削向他,而是削向蓝天,削向大地,他已经知道天外来客削出这一剑的真正用意。
天外来客的古铜锈剑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腰间,他静静地站着,淡淡地看着上官天。
上官天的狭窄长剑仍在手中,那剑光还是那样灿烂,那样耀眼,灿烂之中带着冷酷,耀眼之中带着死亡。曾经有多少武林高手为这剑光所慑服、心颤,然而,如今它比起刚才空中抹过的那道流星,却是显得黯然失色。
上官天怔怔地站着,他似乎仍在回忆天外来客刚才的那一剑,沉浸在那一剑绝世的风采之中。
“铛”然一声,剑光一闪而没,长剑终于入鞘,上官天缓缓道:“我错了。”
天外来客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上官天一拱手,道:“告辞。”转身向松林之中走去。“断发”、“红颜”、“横眉”
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穿过松林,走上湖边大堤。
“断发”长老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堂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天道:“你知道柳絮飞为什么要让我退后一步?”
“断发”沉吟道:“虽然只是一步,但这一退,双方便都失去了一剑制敌的可能,这样,他既可以让我们看清那一剑,又可以不必担心堂主出剑攻他。”
上官在道:“不错。那么,你们觉得那一剑如何?”
“断发”道:“我没看清。”
“红颜”长老道:“我只看见光,没有看到剑。”
“横眉”长老道:“那一剑确实太快,甚至让人感觉他根本就没拔过剑。”
“断发”道:“这一点,堂主也能做到。”
“红颜”道:“依我看,堂主的‘一字慧剑’丝毫都不逊于柳絮飞的‘天外来剑’。”
“横眉”道:“不错,何况柳絮飞还受了伤。”
上官天道:“你们都错了,他削剑,我拔剑,其实彼此各出了一招。我虽看清他那一削,他也看清了我的拔剑,所以,彼此都已知道谁胜谁负。”
“断发”道:“堂主明示。”
上官天道:“他虽已受伤,出剑还是比我快,快那么微微一点。高手相争,岂能差一丝一毫?所以,我若不退后一步,必以一招‘一意孤行’接他那招‘天上人间’,他的第二招定是‘天衣无缝’,我必使一招‘一触即发’应之,这样每一招都差一点,到了第三招,我虽可用一招‘一点灵犀’断他左手,他却能使一招‘天与人归’取我项上人头。”
“断发”、“红颜”、“横眉”三人俱是一惊。
“断发”道:“如此说来,明日翠山之巅与神策八杰决战,他岂不是稳操胜算?”
上官天笑道:“这倒未必。”
“断发”急问:“为什么?”
上官天道:“柳絮飞方才以气劲与我的‘玄阴策’相拼,真气损耗极大,背后伤势也定然加重,而展云龙的武功虽是稍逊与我,却是刀法精纯,出神入化,加上有人联手相助,胜负之数,实是很难预料。”
“断发”道:“这么说,明天柳絮飞不死即伤,倒是很易对付噢?”
“红颜”道:“断兄的意思是……?”
“横眉”淡淡道:“他的意思是,到时无须堂主出面,只须你我之力,便可致柳絮飞于死地。”
“断发”大笑。
“天外来客”与“南山客”柳春此时泛舟太公湖上。
柳春问:“少爷,方才为何要上官天退后一步?”
“天外来客”道:“他若不退,三招之内,我虽断一手,他则必死无疑。我自入江湖以来,谨遵师命,从不杀人,是故只有趁他退后之际,以一招“天上人间”将他震退。”他稍顿又道:“何况,此人身上,似是藏有一极大秘密,只有假以时日,方能真相大白。”
柳春又问:“今日之战,上官天败在哪里?”
天外来客道:“有畏。”
柳春道:“有畏?”
天外来客道:“我未出剑之前,他急欲杀我,是无知之畏,我既出剑之后,他自算必败,因而退走,更是有知之畏。”
柳春点点头,道:“这就是无畏胜有畏?”
天外来客道:“正是,一名剑客,心中若有正气,则定无畏,出剑的力量,速度、准确就必然无可限量,超出平日想象,此正上官天之所以不如我也。”
柳春道:“少爷所言极是。”他微一沉吟,又道:“刚才,若是‘断发’、‘红颜’、‘横眉’三人齐上群殴,则又如何?”
天外来客道:“以你之力,可敌‘断发’、‘红颜’、‘横眉’之中二人,余下一人助上官天合斗于我,仍是势均力敌之局,上官天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自然不愿冒险。”
柳春笑道:“这么说,他还是有畏。”
天外来客微笑不语。
柳春又道:“少爷,明日之战,神策八杰会来几人?”
天个来客皱眉道:“一来,皇帝边上仍须有人护卫,二来,我想展侯爷也不愿占我太大便宜,所以,最有可能是四人出战。”
柳春道:“那么,胜败如何?”
天外来客沉吟道:“倘在平时,既使神策八杰齐来,我都不惧。如今,我先后与李慕白、上官天二人交手,真气颇有损耗,且背后之伤明日未可全愈,因此,胜败难料。”
柳春道:“既是神策八杰联手在先,少爷何不让我助上一臂之力。”
天外来客断然道:“不可。这场劫数只能到我为止。”他叹口气,又道:“其实神策八杰其实亦是忠义之士,只是一味愚忠奉命而战,所以,一切只有各安天命了。”
十月三日,宜捕捉,结网,忌栽种。
翠山之巅。
山顶有座道观,依山傍岩而建,借着山势,逐层而上,气派甚是雄伟。
观名“太虚观”,山门两侧一副楹联:“月到风来诗意静,水澄云在道心闲。”
此时,观门坚闭,观前偌大的平台上一片寂静,却有六人,分成东西两侧,默默站在那里。
东侧是天外来客主仆二人。
西侧是展云龙为首的神策四杰。
决战的时间原来约在上午已牌时分,不过,似是出于彼此的尊敬,双方均在辰时便已提前到达。
天外来客仍想避免这场纷争,便道:“四位侯爷,柳某素来对各位敬仰万分,不忍与忠义之士兵刃相加,能否将目前之事压后至太子一案真相大白,或许届时已无须再战。”
他仍是那身蓝色长衫,腰悬古铜锈剑,但见他伫立风中,隐隐已有乃师的仙风道骨。南山客“柳春”则是远远站在他身后十几步开外。
镇国候展云龙歉然道:“柳大侠,请恕在下皇命在身,多有得罪。倘若柳大侠肯屈尊就驾,随在下等回宫向皇上请罪,在下等愿以性命担保,皇上定会龙颜大悦,不再追究。”
他宽脸膛、丹凤眼,满面红光,颌下一络长髯,虎背熊腰,身如铁塔,披着银色战袍,单手擒着一把青龙偃月大刀,看去似一尊战神,仿佛关羽再世。
他的身边,分别站着安国候马隆、兴国候贯洪和靖国候王道贞。
双方均知对方无法答应自己的要求,此战在所难免,只有默然无语。
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柳春抬头目光一扫,他知道,在道观的屋脊、远处的岩石和西南侧的松林后面,至少藏有十四位武林高手,这些人不知为什么,居然知道了此次决战的时间、地点,都是前来观战的。的确,能够亲睹这场绝世高手的决战,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毕生幸事。当然那其中也有三人是另有企图,他们就是大风堂的三大长老断发,红颜和横眉。
终于天外来客黯然道:“开始吧。”便向前走出了九步,接着停下。
展云龙点了点头,便与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人一齐向前缓缓迈出九步,然后站住。
双方相距六步左右,彼此均以处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
决战一触即发。
这时,便听有人叹了口气,接着道:“柳前辈,四位侯爷,且听在下多说一句。”
西南侧的松林里走出两个年轻人,一个眉清目秀,书生模样,另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魁伟。正是花开的慕容铁。
天外来客微笑道:“花公子,但说无妨。”
花开一拱手道:“柳前辈,四位侯爷,此战虽是不可避免,但是却不必性命相搏。依在下之见,还是点到即止为宜,不知柳前辈和四位使爷意下如何?”
天外来客望了一眼展云龙等四人,沉吟道:“柳某亦有此意,不知四位候爷…”
展云龙朗声道:“好,咱们就点到即止。”他转脸看了一眼花开,微笑道:“原来你就是花开,果然是个爱管闲事之人。在集贤镇阻挡辑拿衡山七燕的就是你吧?展某此事一了,还要向你讨个公道。”
花开笑道:“展侯爷果然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集贤镇之事,届时晚辈自会有个交代,不过眼下晚辈却还有一言。”
展云龙道:“请讲。”
花开道:“此战或胜或赢,双方都得有个交代,免得日后又起纷争。”
展云龙双眉一扬道:“我等四人今日若是败了,日后决不再为此事为难柳大侠。”
天外来客道:“柳某若是输上一招半式,便随四位侯爷进宫面圣,当面谢罪。”
展云龙微笑一声,手中青龙偃月刀平举,道:“痛快,柳大侠,请!”
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人各举钢刀,齐声道:“柳大侠,请。”
天外来客右手按在腰间剑柄,缓缓道:“四位侯爷,请。”
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人身形疾进,三道银光闪动,三柄钢刀挟带着凌厉的寒风电闪而出,直削天外来客上、中、下三路,正是“五行五音刀法”中的一招“甲子已丑海外金”。
钢刀似是来得太快,竟然悄无声息,仿佛情人悄然的目光。
天外来客却是没动,但见他神色凝重,似是正在沉思,浑然忘却正有三柄削铁如泥的钢刀向他削来。
展云龙也是未动,持刀静立。
钢刀来势极快,刹那间便到了天外来客近前。
“五行五音刀法”乃是神策八杰将五行之术与五音十二律结合之后苦创而成,平时不敢轻用。此时一旦使出,当真是变幻莫测,犀利惊魂。
天外来客仍然不动,眉头紧锁。
三柄钢刀突然凝住。离天外来客的面门、前胸和右腰均是仅差一寸。
难道天外来客已是丧失斗志,只求速死,因而不愿还手?
难道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人不忍就此格杀甘愿受戳的天外来客,所以收刀不发?
事实并非如此。
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人身形刚动之时,便看见天外来客眉头一扬,随即他们便感到一股气劲迎面逼来。
三人钢刀刚一挥起,天外来客的眉头已是微锁,逼向他们的气劲骤然加剧。
钢刀越近,天外来客的眉头锁得越紧,那堵气劲便愈加强烈。
一寸,就差那么一寸,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位侯爷的钢刀便再也无法前送。
三位侯爷同时眉头一扬,随即也是皱起,进而深锁。他们就象天外来客那样也开始被某种疑难所困扰,愁眉不展。
他们的脸色则是越来越白。
僵局。
发起这一僵局的是天外来客,陷入其中的则是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位侯爷。
天外来客似乎掌握了主动,正操纵着这一僵局。
只是,局外尚有一人。
展云龙。眼前的僵局看来只有他才能打破。
可是,展云龙好像一点都没有破局的意思。莫非他想做局外人?还是,他本来就是局中人?
更大的僵局,局外有局。
募地,天外来客双眼微抬,目光如电,直射展云龙手中的青龙偃月刀。
这柄刀刚才还是雪白闪亮,此刻却是一片黯淡,淡得近乎透明,隐隐闪着一层浅浅的青光。青光之中,那条原先刻在刀身的长龙则是变得越来越青。
青龙回首顾盼,似是正待腾飞长空。
天外来客忽然道:“好刀!”
展云龙微笑道:“本来就是好刀。”
展云龙师承一代豪侠关老人。关老人正是三国关羽的嫡系后代。青龙偃月刀原来只传关姓长子,一直传至关老人手中。展云龙是关老人的大徒弟,他天资聪颖,对武学之道不仅一点就透,而且举一反三,极富创意,竟将关家刀法发扬光大,名震武林。为此,关老人破例将青龙偃月刀传给了展云龙。当然,关老人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展云龙必须在五十岁以后,将这把青龙偃月刀连同他的刀法重新传给关家子弟。
凭着这把青龙偃月刀和那套绝世的刀法,展云龙终于闯出了天下第三的名声。
如今,他已经四十八岁,固而更珍惜这把刀,也更珍惜这把刀为他带来的名声。
天名来客盯视着青龙偃月刀,目光深沉,他似乎已被这把绝世的名刀所感动。
展云龙也在看,看着天外来客的腰间,看着那柄其貌不扬的古铜锈剑,神色极其凝重。
天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柄剑的来历,甚至连天外来客的死敌上官天也不识这柄剑,但是,展云龙却听关老人说过这柄剑——楚武王剑。
马隆、贯洪、王道贞的三柄钢刀仍然横举空中,刀锋闪闪发亮,距离天外业客仍是只差一寸。
募地,王道贞一声暴喝,三柄钢刀一阵微颤,硬是向前推进了三分。
天外来客“哼”地一声,身形忽地一展一斜,姿式甚是奇怪。
这招名为“天遁”,正是天外来客的“遁甲九决”之第一决。
“刷“的一声,三柄钢刀骤然间崩了出去,如闪电般扫向天外来客的身后。”
“遁甲九决”集身法、内功、袖法与一体,变化靡常,迷离扑朔,竟然在瞬息之间将马隆、贯洪、王道贞三人的“五行五音刀法”一引一卸,从容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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