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霎,无疑是最佳下手时机。 朱棣的一只右手原本就按持在龙椅把柄上。由于君无忌上来的威势,使他自揣无能,乃自暂时打消了向对方出手念头,这一霎却由于君无忌的疏忽接近,乃致使他恶念再生。 君无忌果然虑不及此,疏忽了。疏忽的概念乃在于直觉上认定对方是生身之父,本能的便疏于防守,却没有进一步去仔细的分析这“亲情”的认定,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朱棣压根儿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无论如何这一霎间,事情却发生了。隐藏于朱棣龙座把手里的一口短剑,极其锋利,前文亦曾述及,皇帝为图防身,曾从术士袁琪处,学会了几手颇是诡异奇特的杀手毒招。这一霎不容思索地便自用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双方身子已近到不能再近,君无忌索画心切,俯仰间更不禁暴露了整个胸腹要害。朱棣却是有心人,焉会放过了眼前的最佳时机?就在君无忌俯身取图,仰身方起的一霎,皇帝的辣手毒招已自发动。 确乎是微妙毒辣的一式杀招!随着朱棣向右微微转过,意在掩饰的身势,一口精光刺目的短剑已自他腕底翻起,软帻乍扬,斩金截铁的一口利刃,已自向君无忌右肋间刺了过去。 这一剑尽管毒辣狠厉,却也并非全无破绽,若在素日寻常情况之下,那是绝无可能在君无忌身上得逞。只是眼前情况特别,猝然施诸之下,君无忌简直无能防范。像是极其诧异的一种震惊,猝然现诸于君无忌的脸上。 “你--” 随着他腾起的身子,鹰也似的快捷,凌空直翻而起。饶是如此,朱棣的这一式辣手毒招,仍然未曾落空,“噗哧”一剑直穿右肋,随着君无忌翻起的身子,左手已自朱棣手中,夺下了那口短剑。“当啷”一声,飞出丈外,却有一股鲜血,自他肋间直喷出来。紧接着他踉跄的身子,己落了下来。 朱棣这一剑,虽说侥幸得手,目睹着对方青年这般神勇,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先者,由于君无忌夺剑的力道过于勇猛,几乎把他由龙座上直拖了起来。一口剑毕竟把持不往,被夺出了手,人也跟跄跌出。对于朱棣来说,这可是他生平从来连梦也不曾梦过的奇凶大险。一时“龙颜”大变。大呼一声:“高起潜!” 话声方出,面前人影倏现,君无忌神兵天降般己现身当前。随着他递出的右手,奇光电闪。一口长剑已比在了他的脸上。 皇帝的感觉不啻己身遭毒手;“啊呀”的一声惊叫,待将倒下的一霎,才自发觉到空中长剑并未落下,奇光耀眼的就在眼前,对方长剑剑尖,简直已触到了自己鼻尖,冷森森的一股剑气,更似流电般传自对方剑锋,瞬间已遍布全身。 “你--敢!”这似乎便是身为皇帝、亿民敬拜如神、被尊称为“万岁”、“天子”的人的最后余勇了。说了这句话,随即闭口不言,起自内心的恐惧、惊悚,刹那间已充斥全身,使得神武盖世、自视极高的这位当今皇上,也由不住心生寒意,为之面色猝变,却把一双惊惶的眸子,直直向着眼前的君无忌逼视过去。 君无忌脸色芒白,朱棣这一剑无异给了他极大的创伤,几至举步维艰,他却倔强的屹立如故,原可立毙皇上于剑下,他却是万万不能。 瞬息间,鲜红的血已遍布全身,几至湿透了他整个半边衣裳。 “你--陛下你好狠的心!”一面说时,左手骈指如飞,自行点了全身几处穴道。暂时止住了怒涌的鲜血,只是却无能止住内里的流血,他只得一次次强提真气,不使扩散,如此尚能逞一时之勇而站立不倒。 朱棣显然被眼前这番景象吓住了。使他不了解的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竟然没有向自己出手,明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挥剑下落,他却偏偏对自己手下留情,这又为了什么? 这一霎,其实瞬息万变,早在朱棣临危坠地前的一声呼唤里,身负皇帝近身安危的“四品”侍卫高起潜,已闻声而至。这一次高起潜却是有备而来,来的更不止他一个人。软玉流苏刷的甩起,四条疾劲身影。一阵风也似地闪了进来。除了高起潜之外,另外三个人皆是锦衣卫中顶尖儿的矫健之流。 先时,高起潜召集他们,连同另外二十四名大内高手,已在寝宫外部署了极为严谨的阵势,只待君无忌束手被擒,这时皇帝的出声一唤,乃自不得不改了初衷。以高起潜为首的四名皇帝近身卫士,临时改向寝阁扑来。 四人身子方一扑进。乍然看见皇帝受制于对方剑下。俱不禁大吃一惊,登时吓得动弹不得。 高起潜怒叱一声,手指问君无忌道:“大胆狂徒,你--敢对圣上无礼么?还不丢下手上的剑,跪地请饶,真正活得不耐烦了!”话虽如此,这个高起潜却是脸都吓白了,连同另外三人。四个人在目睹着皇上受制的一霎,确是手足失措,一时没了主张。 君无忌冷峻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转,又自回到当前皇帝身上,“我原有几句忠言,要向陛下进谏,此刻却是--不能了--” 说时剑势略收,向后退了一步,朱棣乃得趁势站起,只觉得眼前奇光刺目,仍自未能脱得对方剑势威胁之下。 忽然,他发觉到君无忌已为鲜血所染红了衣裳,不禁胆势一壮,嘿嘿冷笑道:“你已为朕宝刃所伤,还敢恃强好胜?不如抛下了手上的宝剑,跪地受绑,朕念在你是一条汉子,没有伤害朕的份上,非但可以饶你一死,还可以传太医为你治好眼前刀伤,以后更可赏你一份功名,在朕身边当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君无忌紧紧咬着牙。心里甚是激动,原有一番道理,当面向朱棣诉说,却碍于身上伤势过重,一旦真力涣散,怕是死路一条。当时聆听之下,惨笑道:“想要我为你效力,那是梦想--陛下若是一意自大,动辄兴兵,亲小人、远贤臣,怕是天怒人怨,你这大明江山也难以保全--”说时,脸上神色猝变,由不住身子晃了一晃。 高起潜等四卫士若以为有机可乘,却又错了,事实上他的一只手掌,却在这时,搭在了皇帝肩上。 “我要走了,有劳陛下就送我一程吧!” 虽是重伤之中,却也余勇可嘉,朱棣皇帝只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掌,直似一把透骨钢钩,整个肩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性命攸关的一霎,他却也只有软化了,“你们闪开,退下去--关照下去,让他走。” 这几句话是向高起潜说的,后者聆听之下,心虽万分不甘,却也只有遵命之一途,“卑职等遵旨!”高起潜挥了一下手,四个人一起躬身告退。 朱棣回过脸看向君无忌道:“你可以放心去了!” 君无忌摇摇头说:“不!还是劳驾陛下送我一程的好!” 朱棣倏地睁大了眼睛,却似将一口心头之火又压了下去,点点头道:“好吧!” 君无忌哼了一声,却把搭在父亲肩上的那只手掌,移向当前紫檀木雕有龙纹的一张书桌上。 “陛下乃一国之君,言行当为民表率,当学尧舜之贤良美德,不为纣桀之暴虐无为,昔日唐太宗所以治国,自谓身边有三面宝镜,皆一时贤良之臣,陛下身边却无一人,诸良臣非死尽皆下猝,如此下去,国将不治矣--”微微一顿,颇似感伤地叹息一声,看了身边的皇帝一眼:“再者陛下春秋渐高,岂不知色欲伐身?长此以往,何以自保?尚望深以为戒--” 朱棣想不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说,一时瞠目结舌,不知何以置答。 君无忌轻叹一声,眼睛里满怀悲忿,冷冷说道:“今夜一别,后会无期,尚祈陛下深思在下所言,苟有一得,亦不妄小子今夜冒死进宫。”说到这里,那只持按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手掌抖动了一下,随自缓缓抬起。 包括皇帝在内,现场各人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的向着桌面上移视过去。桌面上敢情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足足有半寸深浅,这番情景,一经传入各人目光,俱不禁为之大吃了一惊。 以高起潜这等深精武术内功的“行家”来说,眼前情景,亦足以令他惊悚,自揣无能。须知紫檀木坚逾精铁,休说在上面留下什么掌印,即使刻划些微痕迹,亦是万难。君无忌竟能以肉掌贯注真力,使之落下半寸许深浅的掌印,这其间如无精深的“内气”,混合以“大力金刚掌”的精湛功夫。简直不卒为功。“行家伸手、剃刀过首”,高起潜目睹之下,一时噤若寒蝉。 朱棣的惊骇也就更是可以想知了。“啊--”不由自主的,朱棣发出了一声惊呼,只是睁大了眼睛,频频在君无忌脸上转动不已。在他眼睛里,对方这个青年,简直奇特到不可思议,脚下不由自主地随即向外步出。 君无忌点头说了声:“有僭!”随即跟随步出,高起潜等四人见皇帝被挟持,竟然亲身护送对方外出,生恐有所失闪,一时俱皆吃惊,职责所在,不敢怠忽,当下也都跟随其后,向着寝阁外面步出。 各人心里有数,眼前这个姓君的青年,别看受伤甚重,步履间已现蹒跚,若是拼命出手,仍是大有可观,眼下皇帝在他劫持之下,更是随时有性命之忧,一时俱都忧心忡忡,亦步亦趋的跟随步出。 原来高起潜先时被迫外出,早已作了必要部署,锦衣卫的卫士,俱已奉命聚结。此番情景,一经步出寝阁,立时昭然在目。但见御道两侧,雁翅般站定了两行卫士,各人一口长刀,附近花树丛间人影幢幢,更不知伏藏着多少机关。这些人原待在君无忌乍一出现的当儿,一举出动,将对方生擒在手,甚至于早经历练的一个搏杀阵势,也都部署妥当,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走在最头里的一人,竟是皇帝本人,一时相顾失色,纷纷放下长刀,跪了下来。 皇帝的表情甚是尴尬,向前走了几步即停了下来,好在眼前虽有灯火,毕竟是在夜里,看不甚清,各人面对皇上的一霎,更不敢犯颜直睽,如此一来便自大大减少了朱棣的窘迫难堪。 “叫他们都跪在原地不许动,违令者斩!”这几句话是冲着眼前高起潜说的,后者立时领旨,上前一步,大声向眼前各人宣告了皇帝旨意。 朱棣这才转向身后的君无忌,微微一笑说:“现在你总可以放心地走了!” 君无忌目光一转,只见当前百十名卫士,全数匍匐地面,无一例外,甚至于连头也不敢抬起,所谓“君无戏言”,朱棣既然已行口谕降旨。那一个胆敢不遵?至于寝阁之外的重重关隘,是否能平安渡过,却是不得而知。 对于父亲,他私心终有一番敬重,不欲迫其过甚。再者身上伤势过重,更是一刻耽搁不得。聆听之下,君无忌微作苦笑的向着朱棣点了一下头道:“陛下保重,在下告辞!” 说时双手抱拳,向着当前的朱棣深深打了一躬,身子陡地直起,却似穿云之鹤,飕然作响声中,已自腾身掠起,落向正面宫墙之上,紧接着再次腾身,倏起倏落,已遁身眼前寝宫之外。 寝宫之外,更是凶险重重,早经高起潜部署妥当。君无忌一经飞身下落,耳听得一声喝叱道:“射!”灯光突现,无数道孔明灯光,一古脑般地齐向着君无忌身上照射过来,紧接着一阵子弓弦声响,无数箭矢,一齐射到。 这番阵仗若是换在平时,君无忌根本就不把它看在眼里,只是眼前身负重伤之下,应对起来,可就大不轻松。第一拨乱箭,皆为他挥剑劈落在地,紧接着弓弦响处,第二拨乱箭又自射到。君无忌再次挥剑,运施剑气直向箭势中卷了过去,长虹飞卷处,来犯箭矢纷纷折断,劈落殿瓦。 这类剑气,极耗真力,君无忌一经施展,才知道重伤中力有未逮,先时封闭穴道,为真力冲撞自开,一时怒血四溢,湿糊糊地又自染满了前衣。君无忌一惊之下,顾不得恋战,身上向后一缩,施了个“狸猫戏檐”,在光彩刺目、色如琥珀的琉璃殿瓦上一个打滚,就势双脚力端,“哧”,有如腾蛇射空,足足飞出了两丈四五,落在了另一片殿瓦之上。 这番施展,极为快速,君无忌虽在重伤之中,亦是了得。无如这附近早经刻意安排,各屋脊殿瓦上,皆有埋伏。眼前君无忌身势方落,猛可里两条人影,倏地由暗中闪出,各人一口细窄长刀,二话不说,飞身抡刀就砍,君无忌慌不迭一个急闪,“当”的一声,来人之一的一口长刀,砍在了光滑坚硬的琉璃殿瓦之上。这人一惊之下,慌不迭向后收刀,却已是慢了一步,已为君无忌快速挺出的长剑,刺中右肋,这人惨叫了一声,一个筋斗直由高有七丈的殿瓦上直摔了下去。 君无忌一剑递出,却已是强弩之末,只觉着全身发软,彷佛虚脱,再也无能施出第二剑,偏偏另一来人的手上长刀,硬是饶他不过。这人身手端的不弱,随着他猝然矮下的身子,掌中长刀“刷”地直向着君无忌连肩带臂直劈了过去,刀身未至,先有一股侵入毛发的阴森刀气,颇是不可轻视。 君无忌原指望苗人俊会及时接应,却是迟迟不见他的现身,眼看着对方这一刀自己万万不能躲过,却又不能睁着眼睛等死,心里一急,左手攀处,已捞起了大块殿瓦,正待再一次施展真力,向对方脸上抡去。 猛可里,耳边上似有人低叱一声,紧接着一线银光,陡地自身后飞出,其速绝快,快到不容交睫,长刀卫士倏地有所察觉,已是闪避无能。 银光耀眼里,显示着飞来的暗器,只是一口极为纤细小巧的飞刀。由于来人的功力极高,飞刀又过于细小,猝然出现,防不胜防,一时正中面门。长刀卫士“啊”地痛呼一声,随着飞刀的疾势,凌空一个倒栽,直由殿宇上翻落下去。 这一霎紧迫万分,却是多事之秋,蓦地左面殿阁间传过来一片混乱,似有人于混乱中开辟了第二战场。 君无忌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方自挺身站起,暗影中一条人影,快闪而过,如影附形地已贴在了自己身后。耳边也响起了来人清脆的口音道:“别逞能了,让我背着吧!”话声出口,更不问对方是否同意,身子一转已绕到了君无忌前面,迎着君无忌微倾的身子,向上一托,已把他背在了背上。 此刻的君无忌连话也懒得多说上一句,真正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沈瑶仙! 那清脆而含有苏白的北京口音,正是他衷心所盼望的,忽然间出现耳边,更有说不出的温馨熨贴感觉。 无论如何,他却是无能拒绝,只有“接受”之一途。眼下他无力地伏在对方背上,虚脱得连一点劲道也提不起来,却不能不说上一句感谢的话。“是沈姑娘吧?又是你救了我--” “别--”沈瑶仙“哧”地笑了一声,一连两个飞纵,落向墙头,才回身轻嘘道:“说话就说话,可别冒热气儿,我怕痒。是我又来了,谁叫咱们有缘呢!”她似早已勘察好了退路,话声一落,再不迟疑,一路轻登巧纵,己隐身花树丛中。宫廷内院地方大极了,真要藏两个人,还真不易被人发现。 沈瑶仙几个闪身,扎进大片林阴,再绕了个弯儿,倏地飞身上了瓦面,背上虽负了个人,依然轻灵如故。身子一经登上了瓦面,立时俯了下来。 “对不起,再忍一会儿,先看看风头再说。”嘴里跟背上的君无忌说话,一双眼睛却没有闲着,骨碌碌往四下转着。 在她眼里,皇宫内院这一霎可真是风云乍起,灯笼火炬,人声喧杂,掀起了如海怒涛,可却与眼前自己二人发生不了什么关联。“摇光殿”秘功之一,开宗明义地便已说明了以“智”胜人的对敌“上策”。临场上阵,哪怕对方是一等一的强人,如果对手之前,先能冷静下来,仔细的盘算一下时空人地,常常便能稳操胜券。就是因为这番仔细,才落得了眼前的片刻宁静,这隔岸观火的片刻闲暇,不啻为她带来了一份欣慰。 毕竟她年岁过轻、童稚未去,时常爱促狭谁来逗乐,看着人家白忙乱叫,无的放矢,心里先就好笑:“有个好地方,谁也找不着,先让我瞧瞧你的伤,咱们养足精力再走!” 身后的君无忌仍没有答话。沈瑶仙随即站起,分出一只手托着君无忌的身子,生平这还是第一次接近男人,尤其是这样“亲近”的接触一个男人,偏偏这个人是自己所钟意的人,那种感触可是微妙之极。 顺着画檐边上的一道檐沟,往前赶了一阵,冷月稀星,倍感阴森,却因为背上的那个人,使她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身在高处,迎着冷冷天风,如此踏瓦行了一阵,来到了一间阁檐前。映着寒月,清晰的看见一扇六角形的窗户,窗扇虚掩,却是半开着。沈瑶仙掂了一下身后背着的人,小声说:“这地方好极了,鬼也找不着!”一面说身形前俯,左手轻推,已把窗户推开。 “你先进去,我扶着你。”说时娇躯下蹲,待将把君无忌放下来时,才自觉出了有异,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了?”回头一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身后的无忌,圆睁着两只眼,满脸汗珠,却是牙关紧咬,表情迟滞,敢情俯在自己肩上,竟是“死”了。 一惊之下,吓了个半身发麻。原当他不过是受了些外伤,不关紧要,那里知道伤势如此之重,而致落得了眼前这步田地。一想到“死”,沈瑶仙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顾不得先放他下来。径自向敞开的六角窗扇里钻了进去。 原来这座殿阁,为皇上储书的“懋勤殿”,除了正殿陈设着许多图书翰墨,另有书房三处,内里布置华丽雅致,专供皇上小憩读书之用。无意中潜身进入,发现了这处既安全又隐秘的所在,想不到转眼间就派上了用场,却是始料非及。 眼下,沈瑶仙把君无忌放在铺有黄绫的软榻上,却不知正是皇帝朱棣日间憩息之处。 她心里急坏了,偏偏屋子里黑得很,两只手在对方身上摸摸,湿糊糊的摸了一手,又粘又腥,竟是两手的鲜血,“啊,不--君无忌--无忌兄,你可千万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你--”心里一急,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当下匆匆摸出了身畔的千里火。迎空晃动“叭嗒”一声点着了,她这“千里火”亦为摇光殿精心设计,除了外形精巧之外,光度更较一般江湖人所用为强,一经燃起,火苗子足足冒起来有尺把来高。照得整个轩阁光影灼灼。 借着这蓬火光,再向榻上的君无忌细细打量,沈瑶仙只吓得目瞪口呆,半身发冷。床上的无忌,简直已是个血人,脸上白渗渗的竟是不着一些儿血色,鲜红的血不但染满了他全身衣裳,竟连身下的“龙床”也染红了。 沈瑶仙几乎傻了,其时早已泪流满脸,竟自连声抽搐起来。呆了半晌,才似忽然警觉过来,暗忖着我这是怎么了,千万慌不得,救人要紧。心里一直惦记着“救人要紧”四个字,这才强自镇定下来。 龙床边上高挑着两盏琉璃灯,样式特别,瑶仙把千里火往灯里一送,才一靠近,竟自着了。 熄了千里火,沈瑶仙心里通通直跳,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过。抖着手,先用自己的丝帕,把他脸上的汗渍擦净了,试试出息,像是还有口气儿,只是出入极微。这个意外的发现,顿时使得她神情一振,慌不迭由身上取出了自备的“摇光殿”灵药--“小还金丹”。看看所剩不多,只得数粒,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他闭着的嘴张开,一古脑把瓶子里剩下的药,全数都倒了进去。 君无忌身上还在淌血,“呀--”这可叫沈瑶仙着了难。方才君无忌虽然自行点穴止血,无如后来连施气功,自行冲开了关窍,是以流血不止。 沈瑶仙只见流血,却不知伤在何处,非得脱下他的衣服,细细观察不可。为此她着了一阵子难,想了想,终究是救人要紧,别的可就顾不了许多,当下跃身而起,先把敞开的窗户关好,拉上窗帘,身子落下之后,随即动手解开了他的衣服,倒是不费事就找着了他肋间的一处剑伤。真没想到,他的伤势如此之重,看来是伤及内脏要害,这就难怪了。 沈瑶仙吸了口长气儿,镇定着先把他外伤附近的穴道一一封闭,惴测着他受伤的部位,可能是肝脏附近,果真要是伤了肝,那可就--想着想着,只觉着鼻子一阵子发酸,热泪由不住簌簌直淌下来。 她随身还有一小瓶“摇光殿”秘制的止血生肌妙药,一直带在身上,从没有用过,更不知它的灵效如何,一经触念,忙即搜出,当下打开瓶盖,小心地在他伤处附近倒了许多。 这药效颇是奇妙,才一沾着他的伤处,即泛出了一层白色的极小泡沫,很快的即把伤处附近掩住,竟是不留下一些儿缝隙。 沈瑶仙看了心里动了一动,终不知是否奏效?当下她找着了可能是皇帝专用的布巾,把他身上血迹擦了擦,且把黄绫被单,权作是裹伤的布带,小心地为他包扎一通。这些工作虽是细小琐碎,但因提心吊胆,心里又有一份牵挂,做来甚是累人。一切就绪,她脸上也见了汗,伏在君无忌心口上听听,那颗心倒是不缓不急,有一下没一下地跳着,何以他到现在还没有醒转过来?可真叫急死人! 夜当已深了。皇宫内院由于地方过大,虽然经过方才天翻地覆的那种折腾,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时随着时间的渐晚,又似回复到原有的宁静。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 琉璃灯盏无声地燃着,小小的火焰在澄黄的琉璃罩里时耸又缩,像是施出了浑身解数,由此而泛出的光彩,便自多彩多姿,很容易吸住人的眼睛,倏即发觉时,却已是视线混淆,眼前金星乱冒。 “唉--”从来少愁的姑娘,自从上一趟江湖回来,竟然也学会了叹气。灯下,她再一次地向无忌打量着,对方已不再是“陌生”的人了,包括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内涵,他的作为武功,都已是自己所深深熟悉,乃至才会赢得自己一腔爱慕。 然而,他却仍然还是“陌生”的,他的出身、来历以及师门--甚至于“君无忌”这个名字,都值得怀疑,讳莫如深。至今仍不为自己所知,这么说起来,自己对于他,仍然还只是知道得那么少,何以他就有那么一种力量,能够把自己深深地吸引住? 这番感触其实早在乍见之初,便已有了感觉,如今更是深陷泥足,难以自拔。真是说不清的,总像是他的那张脸在那里见过似的,便是那番冥冥中的“似曾相识”,排斥了自己对于他的少女矜持,乃至于演变到了今日这般下场。如今是想忘,忘不掉,想舍,舍不得。 站起来走了几步,一只手按向墙壁,神情所显示竟然大为失措,彷佛整个心都乱了。 “君无忌,你可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老天保佑--保佑他平安康复,快活过来吧--”像是念咒儿似地,心里一个劲儿地这么嘀咕着,整个身子都彷佛已然虚脱,竟似乱了方寸。 她这里声声祈祷,情寄无助,却听得身后轻轻声响,颇似有了异动,紧接着传出了君无忌的一声呻吟。沈瑶仙呆了一呆,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霍地转过身来。果然是君无忌。像是刚由昏迷中醒转,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正在各处转动着。 “你--醒了?”像是一阵风似的,沈瑶仙忽然来到了他眼前,掩不往的喜悦之情,却在双方目光接触的一瞬,才自抬回了少女的矜持,一时间便绯红了脸,颇似难以自处地看着对方发起呆来。 霎间的宁静之后,君无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微笑,无疑的,这个时候,能够看见沈瑶仙这张清新可人的脸,使他由衷的感觉到快乐欣慰。 沈瑶仙往前走了一步,挨近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来:“刚才真吓死我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现在慢慢地听我说,不要急,不要害怕--” 君无忌不由自主地绽现出一丝苦笑。沈瑶仙这才觉出来自己语态有异,竟似把对方当作一个无知的小孩,自己的口气更像是一个大姐姐那样的自然,以君无忌那般功力、内涵见识,岂能没有自知之明?显然他对于自己的伤势,已了然胸中,才会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以使真息不致外泄。 “你的伤势极重,又失去很多的血--外面的穴道已为我用闭穴手法封住,可是里面到底伤在那里,我却是不知道,只有靠你自行试着以真气处理了!”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表示她言之有理。 沈瑶仙含笑道:“我已经给你吃下了摇光殿的『小还金丹』,药效极强,对你气血应该有很大补益,刚才我担心你一直昏迷不醒,不能运功自行调息,致使药力不彰,现在你醒了,这就好了,回头等药性发作,你见机用功,我再从旁助你一臂之力,定然大见功效,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君无忌略略地又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流露出由衷感激,或许他急欲知道如今身在何处?一双眸子随即向四周移动过去,当他看清了这间房子里的一切摆设之后,由不住大大现出了惊诧。 “你奇怪吧!”沈瑶仙微笑着说:“这是皇帝的书房,我们还在皇宫!” 君无忌眼神立时显出了诧异。 “最危险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沈瑶仙注视着他侃侃说道:“刚才外面闹翻了天,我们这里却安静得很,如果我当时背着你慌张地往外面跑,很可能现在还身陷重围,你的伤又如此之重,是否能安全逃出,可就大有问题,还好,我事先发现了这个地方,人不知,鬼不觉,保证安全极了。” 君无忌静静地听她说着,对她的机智聪明,由衷赞赏,自从那夜雪山邂逅,双方对剑之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再看见她了,只以为此后人天远离,后会无期,即使有缘相会,再见面时是否还能保持着一份和谐?抑或是拔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可就不得而知。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般场合再次见面,承她的关爱,再一次救了自己,这该是多么深挚的情谊,尤其是在于双方基本上敌对的这个立场,突然而化此戏剧性的转变,个中真情可就令人大堪玩味了。 他的感触透过了深邃目光,已是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过去,慧心如沈瑶仙,焉能会无所体会?她用一个会心的微笑,领受了他的知情。随后她轻声道:“现在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以前,我们准可以离开,你大可不必担心,只管运功调息,小心医治你的伤吧。” 一边说,她已把一只纤纤细手探出,轻轻握向君无忌右手脉门,随即把本身内气真力,缓缓输出。顷刻之间君无忌全身已兴起了洋洋暖意。 原来大凡一个精于深湛内功的人,本身都练有一种属于自身体能的“真气”,也就是所谓的“内气”真力。平日除用以护体强身之外,敌对时举手投足,可以随意施展,随各人功力之深浅,对敌人构成不同程度的伤害,功力强者更能化虚为实,化柔为刚,所谓“持木为剑”、“抡衣成杵”,举手投足制敌以死,更是不在话下。 “真力”既有此神妙作用,自然被视为本身至宝,即使用以对敌,也不会轻易施展,如持以输送外人,对于施功人本身,更有一定程度耗损,自为本身所力戒而不乐为。沈瑶仙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而眼前为了救助君无忌脱离危难,她却也顾不及此,毫不自惜地慷慨输送,使之流向君无忌体内。 果然效果昭彰,片刻之间,君无忌的一双眼睛里已有了光彩,这一霎甚是重要,君无忌不敢失之大意,俟到对方真力输送至一定程度,他本身真力亦随之活跃而起,两厢一经会合,霎息间形成了大股暖流,上下左右,在他全身上下连连回荡不已。 沈瑶仙想不到他的功力如此精湛,在如此伤势之下,尚能有所运施,内心暗自钦佩。她忖度未来的半个时辰,将是对他安危有决定性的关键时刻,自己因不明他体内的伤势如何,实在也无能帮忙,一切全在君无忌自己运功调息了。 她因为运力输送过剧,自身也感觉出十分疲惫,需要运功调息,当下缓缓松开了紧抓着对方手腕上的那只手,一言不发地走向一张座椅,坐下来静静休息。 这张座椅,显然又是皇帝的龙座,橡木的把手椅脚,都雕着“龙”饰,坐处铺着黄缎子的丝囊软垫,十分宽大,正合适沈瑶仙盘膝静坐。再看君无忌已然改了睡姿,变为侧睡姿态,两条腿一伸一曲,右手曲胧枕于头下,一副从容优闲姿态。 沈瑶仙却识得这是一个“金刚卧禅”的运功姿态,试看无忌双眼微阖,出气和缓,尤其是发鬓眉心各处,沁聚着点点汗珠,以此推想,对方正当运息打通全身关隘之紧要关头。她因以猜想,君无忌当是在聚集真力,清理体内先时所积存的瘀血。这一步工作至为艰钜,设非有“气返元虚”内功境界,万难施展,看来君无忌必定是在尽力于此了,果真能把体内瘀血逼出体外,当可复元如初,否则情势堪虑。 心里这么盘算着,沈瑶仙暗暗寄以祝福,随即盘坐椅上,自个运起功来。“摇光殿”秘功果然效果昭彰,只不过盏茶时间,已自收到了预期效果,先时疲惫固己不再,通体上下更是无比舒泰,彷佛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舒服极了。 这一霎,却也正是君无忌的要命关头。蓦地,使她警觉到传自君无忌那一面的沉重出息声。沈瑶仙吓了一跳,慌不迭转脸看去。却见榻上的君无忌,这一霎汗下如雨,一张脸涨得红中透紫,两只眼睛怒凸如珠,煞是骇人。 沈瑶仙“啊”了一声,还不及跑过去的当儿,君无忌已自有了动作,随着他半起的坐姿,嘴张处,一口怒血,箭矢也似地喷了出来。这口血足足喷出了丈许高下,砰然作响地击向壁顶,刹那间怒血四溅,染红了半边壁顶,整个书房像是落下一天血雨般地朦胧,直把沈瑶仙吓了个面无人色。 紧接着惊吓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个中原委,一时情发于衷地笑了。笑靥里间容着哭泣,点点泪水顺着腮帮子滑落下来,她是太高兴了,为着君无忌的“起死回生”而庆幸,喜极而泣。 天交四鼓。仍然还是蒙蒙的一片夜色,看不见一丝儿曙意,只在遥远的东边天际,隐隐现着一线儿灰白,便是天亮的唯一见证与讯息。 君无忌面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把一口长剑插好背上,目视着瑶仙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可以走了。 沈瑶仙原意像来时一般地背着他离开,她却了解到君无忌万万不会接受,虽然他“瘀血”尽去,真气内聚,已然脱险为安。到底伤势至剧,非同小可,不宜过于劳动,只是对方的倔强,她深深了解,说了也是白说,不如顺从他的意思,加倍小心的好。 一番混乱之后,紫禁城显得出奇的安静,偌大的皇城听不见一些儿异音,偶尔迂回天际的晨风,带动着“叮叮”惊鸟银铃的小小声响,使眼前的气氛更沉静、更单调。 “记着,无论什么人,天大的事,都由我来对付,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要出剑!”说着,她随即站起身子,走向门边。 君无忌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穿着的竟是一袭赫黄“软帻”,系软带,想是皇帝素日“燕居”的随便衣着,穿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适。彼此原有“父子”之亲,一朝判袂,人天远隔,残酷的情势发展,乃至于父子视同陌路,见面不识,临别一剑,以生身之父手刃亲子,世间凄凉之事,何过于此?想来更不禁为之心碎矣。 以无比凄凉心态,忖度着此一父子血泪雠仇,君无忌一时心如刀绞。对于父亲的辣手,他并无丝毫衔恨之意,却以自己的悲痛遭遇凄凉身世,感到无比痛心。眼前待将踏出皇城的一霎,真个感慨万千,今后他将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冥冥中的父子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思念中,他随即探手入怀,不禁吃了一惊。沈瑶仙正待开门步出,见状一怔道:“怎么?” 君无忌站起来道:“我原来的衣服呢?” 沈瑶仙一笑道:“原来为这个。”随即指了一下桌上:“那不是么?” 原来衣着染满鲜血,随便脱下,卷作一团,却不曾留意,里面竟裹着君无忌片刻不离,魂牵梦萦的东西。还好,那物什并不曾遗失,只是一半已为血渍所染。君无忌如获至宝的抢到手里,灯下展阅,发觉到慈母绣像,半为鲜血所染,只觉得一阵心痛,禁不住涌出了热泪点点。 沈瑶仙呆了一呆,缓缓走近过来道:“这是什么?”彷佛看见是一幅石榴红色的绢绣,上面绣着一个美丽的宫妆妇人,待将仔细看时,君无忌已小心卷起,放入怀里。 “一幅绣像!”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睛,向君无忌看着:“是谁?” 君无忌看着她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沈瑶仙才自发觉到事涉对方隐秘,尽管心里无比好奇,却也不欲再问,心里七上八下,颇不宁静。 “这年轻漂亮的女人,又会是谁呢?难道会是他过去的恋人?”突然的这个念头,连续冲击心头,一时间心里怪不自在。女孩儿家心细如发,特别是对于自己钟情之人的感触最称灵敏,偏偏君无忌表情诡异,更自为此谜底加深了一层悬疑。 沈瑶仙满是狐疑地向他窥了一眼,暂把一腔疑团压置心底,却不禁忽然又自想起,那绣像中的女人,分明是宫廷命妇妆着,倒与春若水今日身分相符,莫非是她?再想春若水今日已是汉王贵妃,即使二人当初两心相爱,今日情况,又焉能会有合好之理?却又转念那绣像看似陈旧,显然保存有年,春若水下嫁汉王只不过是今年之事,这么想来却又似与若水不生干系,难道说他早在认识春若水之前,就已经有了恋人?真正费人思忖,想来气馁。 这番感触,说来唠叨,其实在沈瑶仙思索起来,不过是瞬息间事。外表亦不曾现出任何征状。思索之中,二人已步向门前,沈瑶仙回看了一眼,说:“啊,我几乎忘了!”身形轻晃,重返室内,将两盏琉璃灯熄灭,再回来悄悄打开门儿一线,向外窥探一下,转向君无忌说:“我们可以走了!” 君无忌斗志全消地向她微微一笑,无异是一切由她做主,惟其马首是瞻了。 沈瑶仙点点头说:“这条路我来时勘查过,你大可放心,还是那句话,你尽可能不要出手,一切都有我呢!”微微一笑,露出了既白又整齐的牙齿,映以星月,晶泽有光,颇有传神之美。她敢情又想到了一个主意,由随身豹皮革囊内取出了一根丝绦。抖开来足有两丈长短,一头握在自己手里,另一头却交给君无忌拿着。 君无忌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将丝绦一端紧握手内。 原来沈瑶仙深恐他大伤未愈,功力不足,这根丝带一来可以助其行走,再者更可以随时灌注真力,作一切必要应付,自是一举数得。 是时沈瑶仙己潜身门外,丝绦微抖,示意君无忌可以出来。 前面是一具高大的金鼎,正可借以掩身。二人伫立鼎前,略事观望,这附近尽是高大殿阁楼影,阴森森不见人迹。 沈瑶仙此前早已把这附近勘查得十分清楚,颇似胸有成竹。当下向君无忌点头暗示,即速向右侧方一丛花树间快速行进。二人一前一后,相隔丈余,行走于花间小径,态度从容,并无鬼祟回避形迹。 御花园设计幽雅,松柏成行,花叶扶疏。其间不乏奇花异卉,嶙峋怪石,只是眼前二人却无意观赏。绕过了一排松柏,赫见一亭耸峙当前。 此时此刻,正有两名高冠峨服的大内卫士按剑侍立,想是对于逐渐行近的男女二人,大感诧异,不约而同地步下亭阶,并排而立地直向这边望着,眼都直了。 君无忌猜知沈瑶仙必将施非常之手,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内心略作提防,认准了左侧方那名卫士,必要时可以出手助阵,以防其万一逃窜。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二卫士由于立身明处,沈、君二人却是由暗处来,只看见一个大概影子,根本份不清什么路数。 前行的沈瑶仙,忽然站住身子,微笑道:“你心地仁厚,我也就手下留情,罚他们站吧!”话声以“传音入秘”直送向君无忌耳边,自不虞为人发觉。话声甫出,右手轻起,意似掠发的招了一招,二卫士便自不再移动。 这番出手,堪称高妙之极,却未能逃过君无忌的观察之微。先者,在沈瑶仙手势方起的一霎,两丝流光,宛若一线自其指尖飞出,紧接着二卫士站立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不再移动。 敢情沈瑶仙这一手神乎其技的暗器出手,亦为“摇光殿”绝技之一,名唤“弹指飞星”,乃系极其细小的钢丸,大小一如粟米,平素藏于十指尖端,一经内力灌注,弹指即出,强弱视各人功力不同,除可用以作人身定点“打穴”之外,内力深厚者,亦能于一弹之下,致人于死,妙在其体积过于细小,防不胜防。 眼前两名大内卫士,正是为这“弹指飞星”双双命中眉心穴路,两卫士也不过仅仅觉得身上麻了一麻,随即不能移动。君无忌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吃惊,沈瑶仙的武功固然他早已由历次接触里,有所认识,然而眼前这般施展,所显示的内气真力,真正可以称得“高明”二字,实已与自己相伯仲,由此而观,这“摇光殿”秘功,诚乃深奥高超,却又博大精深,眼前这位沈姑娘,必已尽得其殿主李无心真传,弟子如此,师傅更是可以想知。 这就不禁使他联想到了那位至今还不曾见过一面的李无心,心里不禁微有忐忑。 实在说,由于苗人俊的一再警告,“摇光殿主”李无心这个名字,早已深植其心,对方偏偏却又讳莫如深迟迟不出,越是这样,越带给了君无忌内心无穷压力,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心恐怖战术、强大压力,只怕是李无心根本就没有料想到的,如果她对于君无忌这个人,一直是采取敌对态度,必欲置其于死地,那么这个战术的运用,实在极其成功,即使以君无忌这样定力坚固的人,或多或少也已受到了感染,渐渐感觉到有所招架不住了。 然而,命运的安排,却又何其微妙。尽管“摇光殿主”李无心的目前动向,讳莫加深,无论如何,她手下的一子一女苗人俊与沈瑶仙,却先后对自己都改变了敌态,更进而成了朋友。这么想着,他心里实在不无感慨,因以对眼前情深义重的沈瑶仙,更不禁兴起了一种深深的感触。这番感触并不仅仅是“感激”而已,应有更深挚的情谊与内涵。当他定睛向沈瑶仙注视时,这番感受其实已无待言宣,早已借助于目光的传达,传送了过去,知情如沈瑶仙者,当能有所体会。 沈瑶仙微微一笑,扬动了一下她黑而细长的眉毛:“这暗器的手法虽是殿主教给我的,可是她老人家却严戒我不许施展,说是太不光明磊落,有失武者的风范,今夜情形例外,你别见笑!”微微一笑,随即移步前行。 君无忌心里动了一动,这才知道“摇光殿主”李无心为人之“一斑”,总算让自己了解到所面对的这个未来大敌,最起码具有君子的风范,比较起来,应该是易于防范,属于“高尚级”应予尊敬的敌人一型。 转念中,二人已穿过了眼前院落。仍然是沈瑶仙在前,君无忌在后,这个走法,毫无疑问的后者乃是处于被“保护”的地位。君无忌自知无能应付大敌,难得佳人推心,也就甘于托庇,虽然他生性极是要强好胜,这一次在沈瑶仙的关怀之下,他竟然不再坚持,默默地承受了对方的好意关怀,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生中少有的经验。 沈瑶仙前进的步子,看似不疾,其实极快,关键全在足踝之间,这类全凭真气提聚运施的功力,自非一般武者所能企及,妙在寓动于静,外表丝毫不着痕迹。 君无忌伤势未愈,自是不宜如此施展,当他脚下移动时,才自恍然觉出,透过手中绳索,传递过一缕真力,一经与体内气息接合,立刻散布全身。一时举重若轻,用之于行走奔驰,更是得心应手,无需费力,即可与对方配合,快慢随心,同时并进。 前行来自在一处月亮洞门。沈瑶仙忽然定下脚步,君无忌原待以传音提醒她注意,见状情知她已有所洞悉,便自住口不言,沈瑶仙再次举步,若无其事的大步向门内穿入。 对于沈瑶仙,君无忌完全可以放心,料定她胸有成竹,果然一念未竟,前者已有了行动。就在沈瑶仙脚下待将踏出洞门的一霎,两口雪亮钢刀,闪电交错般直向她身上招呼下来。 这一霎快到极点,猝然加身,简直不易作出任何反应。沈瑶仙早已洞悉在先,有了应变先机。蓦地停住身子,竟是恰到好处。“哧一哧一”刀风两缕,险乎其险的擦着沈瑶仙的鼻尖,直落下来,虽说险到万分,毕竟仍然还是走了空招。两名大内武士,无疑具有高明身手,一刀走空,自知失了先招,赶紧向两旁撤身,却是慢了一步。 其实,包括两名武士一刀失手之后的动静,也早在沈瑶仙的算计之中,二武士抽身动作不可谓不快,却是正中瑶仙的下怀。一口长剑恰于其时振腕脱鞘而出。快慢速度,恰恰与二武士动作相当,二人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然双双为长剑劈中。这一次格于现场情况,已无能手下留情,剑势落处,血光迸现,双双正中面颊,怒血四溅里,各自倒了下来,当场横尸就地。 剑势一出即收,沈瑶仙更不迟疑,快速向前踏进,反手一剑,劈向一丛金丝竹阴,长剑如虹,划起了大片银光。这一剑沈瑶仙忖度周密,掩身于金丝竹影里的这个人,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之下,简直无能防备。“喳!”剑落复起,带起了几片细长的竹叶。掩藏于竹丛中的这个人随即缓缓倒了下来。如果是白天,或许尚能看见淌出来的红红鲜血,而此刻黑夜,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死者当然是一名大内卫士,能够在内廷禁苑当差,当然不是泛泛者流,这类人平素狗仗人势,恃宠而骄,加以身手不凡,平日不知干了多少坏事,今夜碰在了沈瑶仙这个女煞星手里,也算是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了。 就在沈瑶仙剑劈竹丛的一霎,君无忌已自有了警觉,倏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条疾快人影,直由斜刺里猛速快窜而出,人到手到,“刷啦”脆响声中,一条链子银枪已自抖出,枪身抖了个笔直,蛇形枪尖,直认着君无忌咽喉上直扎过来。 君无忌虽是困于内伤不便有所施展,却也不能站着等死,正待有所施展,却让沈瑶仙抢了先着。 随着她折转的身子,其实是身到剑到。连番的凶恶场面,已激起了她凌厉杀机,此时此刻,已无能手下留情,像是倒挂银河,身回剑转,洒下了一天银星。这人一只软兵刃,看看已将得逞,怎么也没想到杀招起自身后。为解君无忌眼前之急,情急之下,沈瑶仙竟自施展出摇光殿最称厉害的“分光剑影”手法,强大的剑气一时化作漫天剑雨,一古脑直向来人当头罩落下来。这人突然警觉,其势已有所不及,剑势落处,怒血四溅,已自仆尸地上。 这个四人一组的大内卫士,素日经过严格训练,原来具有极度防阻敌对功效,想不到一朝遇见了沈瑶仙这等来自“摇光殿”的强敌,竟自如此不济,一经交手,全数瓦解冰消。 沈瑶仙剑下连伤四人,虽是迫于不得已,却也不欲再多造杀孽,向着君无忌点了点头,直趋向一条花间小径,快速前进。 在沈瑶仙内力援输之下,君无忌乃自不曾落后,一阵疾行快奔,间或着几处兔起鹘落的窜高纵矮,由于动作的快捷轻灵,总算没有惊动其他大内卫士,盏茶之后,二人已潜身宫外。 日出前后,二人来到城外一家荳浆店内进食。 眼前座客零星。面迎着远方宫城的高大墙影,血色阳光,在蓝碧澄黄不一的琉璃殿瓦上,交织一片五彩斑斓。 护城河的河水,荡漾出一片橘丽,谜样的波光里,正有无数快船,来回奔驰,船上兵卫,全副武装,戈戟在朝阳的映照里,闪闪有光。 显然是昨夜事发,乃自有此番骚动。二人对视着,一时默默无言。 小伙计送来油炸的“麻花儿”、大碗的豆腐脑和新烤的烧饼,都不是什么出色的东西,只是在连夜奔驰打杀之后,吃起来却是甚有味道。 吃了一满碗荳腐脑、两个烧饼、一小碟糯米饭,沈瑶仙才放下了筷子,却发觉到对面的君无忌所食甚少,一碗荳腐脑只吃了一半,把个酥脆的油炸麻花,玩儿似地就嘴嚼着。 她随即明白了,对方早已习过辟谷之术,只需日餐六气,饮水即可,眼前大伤新愈,尤宜在内功方面调息锻链,自是不宜多吃,由此忖度,君无忌平素内功造诣,原是极深,应在自己之上,有句话,她纳闷儿了很久,一直都还没有问他。 “我一直忘了问你,是谁刺伤了你?伤得这么重?”说时,她用着颇似好奇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下意识里更似有一种雠仇,对于伤害君无忌的这个人,感到忿恨。 只是被伤害的君无忌本人,却似并无仇恨的显示。微微的苦笑了一下,他摇摇头,大似不欲提起的神态。 “是高起潜?” 君无忌又摇摇头。 “那会是谁?”沈瑶仙十分诧异地道:“难道皇宫里还有更厉害的人?” 君无忌原是不欲说出,只是敌不住她极欲渴望的眼神,终于吐出了实话:“是皇帝!” “啊?”沈瑶仙几乎怔住了。 “皇帝?朱棣?” 君无忌又点了一下头。 沈瑶仙睁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你是说皇帝他身上有功夫?” “那倒不是,”君无忌气馁地摇摇头:“是我一时大意,致为所伤,他心怀恐惧,只以为我将不利于他,这也怪不了他。” 沈瑶仙聆听之下,颇似诧异地打量着他,眼神里像似忿怒,却又不解。“哼,你可真是好度量,差一点死在了他的手里,居然还为他说话。刚才要是我在现场,这个昏君就是有八条命,也逃不过我的剑下。” 这个论调,使得君无忌微吃一惊,自然的想到了苗人俊,他二人不但在提到皇帝朱棣时,各以“昏君”称之,即使所显现于眼神的愤恨不屑,也极为彷佛。这便使君无忌猝然惊觉到果真一天皇帝撞到了他们手里,必无幸免。虽然只是一个假设的联想,也为之吃惊不小,一时毛骨悚然。偏偏却不知如何分说,只是看着对方发起怔来。 沈瑶仙兰心蕙质,立时有所发觉。 “你好奇怪。”她倏地睁大了眼睛:“看你样子,你对这个昏君,好像很有不舍。难道这次进宫,你不是来杀他的?” 君无忌摇摇头说:“我从来就没有动过杀害任何人的念头,对皇帝也是一样!”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想看看他,顺便向他打听一个人,如此而已。” “噢--”沈瑶仙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微微在对方脸上转动着:“原来是这样。”她很想问对方这个要打听的人是谁?然而,毫无疑问的,这是属于对方的私事,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出口。 只是这个谜团却深深记在了她的心里,早晚她一定会知道,即使对方不说,她也一定能知道。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会知道,已经有数不清的事情,证明她这个信念,这一次对于君无忌,应该也是不会例外。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沈瑶仙脸上显现出一种碍难,落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警觉到这几句话是否应该出口?是不是应该在现在告诉他? 君无忌却已经有所会意,“我正在等着你告诉我!”君无忌凄凉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你又不说了?” “我想--”沈瑶仙若无其事地笑着:“也没什么啦,不关紧要的事。” “真的不关紧要?”君无忌看看她摇了一下头:“你用不着骗我,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微微一顿,他随即说道:“是不是你义母『摇光殿主』李无心已经离山了?” 沈瑶仙顿时一惊:“咦,你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君无忌笑道:“我知道她会来的,只是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她。”说时,她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抹沮丧,轻轻地叹了口气,即把眼睛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看向君无忌道:“既然你已经猜出来,我也就不再瞒你。你可知她老人家为什么出山?” “我当然知道,”君无忌苦笑了一下:“为了要看看我这个人!” “只为了看看你?”沈瑶仙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好笑的事,随即又皱起了眉毛,一笑一颦,娇态可人,却也显示出事态的严重,只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也许她此来,确实是想置我于死地。”君无忌冷笑一声说:“我也能了解到,她心狠手辣。” 沈瑶仙皱了一下眉头说:“最好不要这么批评她老人家。” “难道不是?”君无忌哼了一声:“只要想到令师的大名,也就可以测知她素日应敌的手段如何了!” 沈瑶仙颇似有所作色,却又无意向对方发作,只睁着似嗔又怨的一双大眼睛向他看着。 “难道我说错了?”接下,他轻轻念了一声李无心这个名字,脑子里一时勾划出这个离奇女人的形样,那是一个有着瘦削,苍白面颊,望之无情的女人形像。对于她,君无忌自始即充满了好奇,只是直到如今,却仍然未曾见过她的庐山真面,无疑的,她已在他潜在的内心,构成了一种强大压力,想忘也是无能。 沈瑶仙一双惊悸的眼睛,四下里转了一周,回过来盯着他,微微嗔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直接称呼殿主的名讳,要是给她听见,哼,别以为我对你好,她老人家就能轻轻放过了你,正好相反,说不定情形会更糟,唉--”忍不住她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一下头,眼神一变而无限怜惜,气馁地道:“反正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一切只看你的命吧!别以为你的武功好,比起她老人家,哼,你还差得远,更何况眼前你的伤还没有好,那就什么也甭谈了!” 她用了一个北京人惯用的“甭”字,却是混杂着苏白口音说出来,听起来怪怪的,却是悦耳好听。 这些话语病颇多,说完了,她赤裸的感情也实在毫无掩饰的展现在无忌眼前。她却是落落大方无意掩沛,较之春若水的幽凄自忍,柔肠寸断,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典型。用情之先,她显然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内心不无矛盾,然而那一段痛苦时间,毕竟已为过去,今日再面对无忌时,她已能正面而视,特别是在证明春若水归汉王属实之后,她己斩钉截铁的对自己的感情作了正确的抉择。 除了一件事,能够使她改变这个选择。便是义母李无心那个已“死”了的儿子,再次复生,除此之外,她自感并无愧疚。这一次的邂逅,无疑已说明了她的决心,虽然如此她却未能克服一个更大的障碍,来自义母李无心处的强大障碍。 君无忌冷笑一声道:“你义母虽然取了李无心这个看似无情的名字,事实上恰好相反证明了也许她正是『有心』之人,一个人岂能真的无心?只是她较别人不会滥用怜悯与同情而已。” 沈瑶仙点点头道:“你的话也许有理,但是却很难以此来说明我义母,你应该听过『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吧,她老人家其实并非无心,而是那颗心早已经死了!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是很难再让他活过来的。” 接着她却莞尔一笑,一扫愁云道:“先别管这些事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愁也没用,一切听天由命吧。”说话之时,她的眼睛不由向外瞟了一瞟,笑容依旧地道:“这些讨厌的东西又来了,我们走吧!” 君无忌先她之前已经注意到了,就在二人对答之际,一行器械鲜明的兵弁,正自向这边走来,双方距离尚远,不过,已能感觉出他们的此行意图,正是直奔这里而来。 重创之余,君无忌实在不欲再多生事,二人对看一眼,随即站起离开。 “栖霞观”外,红叶如海。 就在这里,双方暂时作别。 分手离开时,正有一行雁影冉冉由空中移过,褐灰色翅翼在蔚蓝天空里闪烁出一片璀璨。景致可人,却有依依之情。 轻轻推开了这扇门,春若水静悄悄闪身室内。 一身紧身衣裳,特意在脸上扎了一方丝帕,仅露出一双眼睛,黯淡的灯光下,即使最亲近的故人,却也不能认出她是谁来。 高高的梁柱上,吊挂着衣衫碎片、形容憔悴的可怜人儿来自秦淮河畔胭脂画舫的“玉洁”姑娘,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王府侍卫轮番熬审、逼供,非要她招出那个驱使她前来行刺的幕后人物。天知道,何曾又有谁支使她来着?自忖着必死无疑,玉姑娘把心一横,乾脆直话直说,却也无意攀扯他人。 姓李名霜,玉洁只是她的花笺小号,父亲李杰超,官前朝大名神勇所正千户,靖难之役,中了高煦毒计,生俘不降,为镇军心,高煦下令剥其衣,赤身受剐,卒克大名。李杰超妻妾三人,尽数处斩,长次二女发配教坊习歌为妓,不甘折磨,相继殉节,只幼女李霜命不该绝,逃得魔难,从『无极派』一代宗师无极子习技,混身秦淮,誓报父母满门血仇,以致今日落网受擒-- 供词到了高煦手里,却是一笑置之。 马管事辗转传下了王爷的话:“一派胡言,应以羁身胭脂楼与『兵马指挥』徐野驴之勾结着手,详审是否听令太子,斗胆行刺为结案。” 乾脆一句话,玉洁的行刺,是为徐野驴所密差,却辗转听令于太子高炽使然,玉姑娘死也不愿诬陷无辜,这便是受难的根本了。 春若水得讯来迟,内心无限歉疚。 她得了个消息,玉姑娘将定日处死,一二日之内,即要结案。时机紧迫,不容她稍缓须臾,今夜便自乔装来了。 像是一阵风,陡然地进得牢房,神鬼不知。 一双牢卒,其时皆已疲倦,前审己过,后审待来,中间不过就是这么盏茶的空档时间,各自伏在案上打个盹儿。 春若水其实早已窥伺仔细,再不出手,更待何时?身势猝然向前袭进,惹得案上残烛灯焰乍吐,一牢卒忽似有惊,倏地转过身来,其势已是不及,即为春若水手起剑落,劈毙当场。另一牢卒惊呼一声,蓦地由座上窜起,张皇操刀,刀未脱鞘,即为春若水一剑穿心,带着一张长长条凳连人带刀一并地翻落下去。不过是交睫的当儿,两条人命已自报销。 春若水自习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狠心杀人,一颗心紧张得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这个“贵妃”的身分万万暴露不得的,否则祸连无限,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虽说是快手出剑,却也声势惊人,随着二牢卒倒下的尸身,大股鲜血狂喷直出,一霎间淌满了地面,整个囚室染满了血腥气息。 高吊在半空中的玉姑娘,原已在半昏迷之中,猝然为这般声势所惊,一时看着春若水发呆,眼神里不胜诧异。 其时春若水已然拔身直起,左手轻探,抓住了空中吊索,向着玉姑娘道:“别怕,是我!”言未已,右手长剑向着索上一绕,已将长索斩断,两个人流星天坠般,直由空中落了下来。 玉洁吓了一跳,对方虽然说了“是我”,她却也猜不出来这个“我”到底是谁?无论如何来了救星,总是可喜之事,微微向着对方点了一下头,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谢忱,其时她早已力不从心,一个人面条儿也似地瘫了下来。 春若水犹记得她当日神采,想不到几天不见,竟自被折磨成了这般光景,心里一阵难受,差一点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我们快走吧!”一面说,己把她由地上搀了起来,只听得锁链子叮当声响,这才发觉到对方一双纤细白足上,拖着老大的一副锁镣,心里一狠,抡剑就砍,一连几剑,火星四溅,却是与锁无损。 当下又把她搁下,想到钥匙可能在牢卒身上,忙即赶过去,在死者身上搜索。却不意就在这个当儿,一条人影,直由室顶敞开着的洞窗飘身直下。 像是一只凌空巨鹰,呼噜噜带出了大股风力。好快的身法,身子一经下落,疾若飘风般,已到了玉姑娘身前,单手往下一探,己把后者挟起,紧接着身子一个快闪,已自扑出门外。 来人蓬头虬髯,身材高大,像是还有些佝偻驼背,一身肥大长衣,十分怪样,由于身势过于疾猛,转动之间,带起了大股风力,桌上残烛,立时应势而灭,登时形成了一片黑暗。 春若水怎么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此一手,由不住大吃一惊。来人身法至为快捷,简直连话也来不及说。心里一惊,也顾不得再在牢卒身上搜索,低叱一声,即循着来人扑出的身后,快速纵身追出。 驼背人好快的身法!虽说手上挟着一人,却丝毫也显不出累赘,身形乍然扑出,紧接着脚下力点,扑噜噜衣衫飘风声中,已拔起了三丈高下,落向一片屋脊。 春若水自是放他不过,却也不便出声询问,右手抖处,打出了一支小小钢镖。 驼背人头也不回,只是撩动了一下身后长衣,砰然作响声中,己自把飞来钢镖卷飞不见,其时他二度腾身,宛若星丸跳掷般,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左侧院墙扑奔过去。 春若水与来人并无仇恨,只是莫名其妙地抢走了玉姑娘,令她心有未甘。决计要追到来人,讨回公道,当下不甘示弱地自后快速追上去。 前行的驼背人速度奇快,七八个起落,已遁身墙外,春若水惟恐惊动王府侍卫,也不敢出声招呼,只是施展全力一路紧扑疾赶,虽说如此,仍不能追上对方,看看离着王府已远,前面的驼背人才自慢下了脚步。 眼前来到一座钟楼,地势颇为空旷。驼背人身势微顿,回头向着已将临近的春若水看了一眼,紧接着陡地腾身而起,连带着玉姑娘一并落向楼台之上,这才放下了手上的人,其时春若水已似夜鸟腾空般翻了上来。 恨透了对方这个人,身子一经落下,二话不说,掌中剑“刷”地抡出,直照着驼背人背后猛劈下来。 驼背人方自放下了玉姑娘,听得背后风声,己知剑势落处,长躯微侧,春若水的剑已走了个空。 她赶忙回身抽剑,却慢了一步。其时,驼背人的身子,有如旋风般地转了过来,右手递处,施了个微妙的动作,一勾一贴,竟然以“空手入白刃”的离奇手法,握住了春若水雪亮的长剑剑锋。 这一手堪称绝妙,时间部位设非拿捏得恰到好处,万不敢如此施展。只是一经他手掌拿住,可就不易摆脱。 春若水想不到来人功力如此之高,一时大惊失色。 驼背人一招得手,紧接着左手已自顺着剑势推出,掌势递处,其力万钧,春若水想不撒手也是不能,手指微松,一口青钢长剑已到了对方手上。 事发突然,春若水由不住为之一呆。兵刃被夺出手,无异奇耻大辱,春若水真有一种冲动,恨不能扑身而前,与对方拼了,只是,这种撒泼般的打斗方式,并不能为自己挽回颜面,反而更丢人现眼。这一霎对她来说,可真是窘透了。一时直眼看着对方,不知如何是好。 “春贵妃手下留情!不劳你远送了!”说话的驼背人双手拱了一拱,一面把手上长剑反插地面,睁着一双光华的的的眼睛打量着对方。敢情春若水的一袭面纱,并不能掩饰住自己的本来面目,竟为来人一眼识出。 “你--你是谁?”春苦水由不住后退一步,为之大惊一惊。 驼背人森森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我们很早就见过,当你还在凉州是小太岁的时候,我们就见过,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 对方的口音可是透着生,压根儿就没听过,一时间,春若水如坠五里雾中。何止是口音生涩,就是对方这个人,也是前所未见,在她记忆中,还真没见过这么丑陋的人,忽然,她心里一动,想到了对方面貌衣着,很可能全是伪装,至于真实的身分模样,可就费人思忖了。 “你是不认识我的,不过,我的一位好朋友,你就绝不陌生,自然,也许现在你连他也不认识了!”驼背人肚子里像是充满了怨气。一连哼了几声,不再多看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向玉姑娘身边,两只手抓住了她脚下的一副沉重脚铐,默默运用内力神功,眼看着一根十足份量的铁链,在他捏动之下,纷纷片碎,脱节下落。 这番动作,看在春若水眼里,焉能不为之惊心不已?忖量着驼背人手指上必然练有“巨灵金刚指”的功夫。这番指力其实得于强大的内气为后盾,否则万难施展。以此而观,驼背人功力,实是大有可观。即使较诸君无忌,也是不差。心里这么想着,一时大生戒心,连带着也就打消了向对方再次出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