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天气还不很热,恼人的绵绵春雨却已停止,是故这几天人们的心情都特别好。
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今日的心情特别好,而且有点兴奋,甚至连日来都绷着脸的平安镖局总镖头苏仁和,此刻也绽开了笑容。
“四海靖平,五洲安宁!”
“威镇远方,我武维扬!”
前头的两个趟子手,大声地吆喝着。今日他俩喊得特别起劲,声音传出老远,附近的人一听都知道这是河北最大的两家镖局——平安及镇远押镖来了,有事要办的人照办,没事做的人便站在路旁观看。
这是沧州城的西城门外,官道颇为宽阔。镖队前头的是几个趟子手,接着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九环金刀”苏仁和。苏仁和的左右及背后各有一个手执兵刃的镖师。镖师之后是四辆遮得密不通风的镖车,镖车两旁又各有两个镖师,车后是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双枪”石振义!
石搌义的背后还有三个镖师以及一群趟子手,镖车上各插着两枝代表河北最具势力的两家镖局的镖旗,镖旗在风中招展,显得十分威武。
细数一下,这次两大镖局联合押镖,所出动的镖师连两个镖头总共竟及五十多个之多,而且还都是两局的精华。
仔细的人都知道这一趟镖必定非同小可,事实的确也是如此。
一件唐朝大内御用的龙凤砚台,据洛阳城的“万事知”先生鉴定,这砚台是唐太宗李世民在书房批阅大臣奏章时用的,名贵无比,价值连城。一件武则天金钗。一件前朝的名瓷,据说是王安石宰相放在客厅内的花瓶。一件后梁太祖朱温的佩剑,宝剑本身的价值且不论它,单只剑鞘上镶满的宝石便有四十八块,明珠二十四颗!
受保的镖物虽只有四件,但每一件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也就难怪要惊动河北最大两家镖局如此谨慎从事
本来镇远镖局无论是历史、实力以及声名都要比平安镖局强上几分,无奈这趟生意是平安镖局接下来,后来苏仁和觉得这生意太大,自个儿啃不下,所以跟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剑震京华”邵重梁商量,由平安及镇远联合押送,平安镖局占三份,镇远镖局占两份,所以平安镖局在这趟镖上便排在镇远之上了。
这是他们第五次联合押镖,以前三次是镇远接下生意,因为人手不足,首先提出与平安镖局联保的,只有一次是平安镖局求镇远的。
事实上镇远不但是河北第一家镖局,也是全国最大的。平安在全国行内只能排在第四位,镇远的生意自然比平安多且大,招牌也比平安的响,镖旗所到之处,黑白两道都要卖邵重梁几分颜面,所以连续十多年来,都未曾出过一次岔子。
这次物主所付的代价极高,由河南的洛阳城到河北的沧州城,不到一千里路程的押送费是十五万两银子,对平安镖局来说,这是历年来最昂贵的一笔生意,而其所保的货物的价值也是历年来最高的。
平安镖局一共有十五位镖师,这次表面上只派出六位(另四位是镇远镖局派出的),事实上是十五位镖师全部出动,他们各自带着一两个趟子手,伪装客商,先在前面“探路”及拜会黑白两道的各方头头。
镇远镖局也派出五位镖师在暗中保护,甚至另一名副总镖头“铁算盘”商密也暗中出动了。
这一队镖队走了十七日终于提早三日到达沧州城外了,看行程日落之前便能把镖货送交给货主,划花认收之后,收了押送金,便算完成了。
苏仁和坐在马上,一对眼睛不断注视着路道的行人,以防在最后关头生变。
一个客商忽然自人群中钻了出来,向苏仁和连挥三下手,这是表示前头以及城内都没有异样。
苏仁和心头略宽,不由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旁边一个姓赵的镖师道:“总镖头,这趟镖又平安了,您替镖局起的这‘平安’两个字,当真有点意思,这几年咱们保的镖,每一趟都是平平安安的!”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快吩咐下去,叫弟兄们格外小心一点,千万别在这最后的关头出了意外,晚上交了货让弟兄们好好地喝一顿,我请。”
赵镖师立即策马传话下去,镖师们及趟子手们听见今晚可以喝酒,都是精神一振,腰杆挺得更直了!
保镖的在路上都是严禁喝酒的,偏偏在刀头上舔血讨饭吃的人,都是豪量,戒了十七日的酒,大伙儿都已淡出鸟来,眼前可以开怀痛饮一顿,谁不高兴?
镖队终于平安地走进沧州城内,前头吆喝开路的趟子手喊得更欢了。
“四海靖平,五洲安宁!”
“威镇远方,我武维扬!”
吆喝声一直至一座大庄院面前才停住,仔细的人也都猜得出,能够请得起镇远镖局及平安镖局的人,沧州城内只有一个,便是方圆数百里的首富:黄达。
黄达跟一般财主一样,都是长袖善舞,而且对己阔气,对人吝啬,不过他也有一点与别人不同之处,一般财主都是养尊处优,一个肚子像口大铁镬般大,黄达不但身材修长,丰神俊朗,而且有一身武功,所以寻常的劫匪,都不敢打他的主意。
这次黄达用四百万两黄金去洛阳城秘密买来这四件稀世珍宝,知道的人极少,除了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几个正副总镖头、卖主及公证人“万事知”先生之外,再无外人知道,即使是镖局内的镖师也只知道这是一趟大生意而已,到底所保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
黄达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所以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甚至他的七房妻妾也都不知道!
趟子手把门帖投入黄府之后,不久,黄达便下令人马镖车全部由侧门进去!
正门有高高的石阶,马匹及车子不容易进去,侧门就不同了,大门一打开,镖车便笔直地驶了进去。
全部进入之后,大门又关起,还加上铁闩。
侧门之内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庭院有花有树,修葺得十分整齐,人马便都停在庭院中。
一个总管模样的人出迎,叫道:“苏总镖头及石副总镖头把镖物送入内室,其他人等全在原地等候!”
苏仁和吩咐众人下马,向石振义打了一个眼色,双双走到一辆车子前,把麻绳解开,接着揭开油布。
油布揭开之后,便现出四只木箱,苏仁和小心翼翼抓起其中一只箱子,与石振义随那管家步入内堂。
黄府的一切都是那般金碧辉煌,每一件家具、每一根柱子都刻意求工,就算是家丁及丫环也都是身穿绫罗绸缎,说不尽的荣华富贵!
苏仁和及石振义走进内堂之后,镖师们及趟子手也都解鞍席地休息。过了一阵,犹不见头子出来,赵镖师不禁悄声道:“不是姓黄的要减咱们的酬金吧?怎地坐了这般久,还不出来?”
一个姓齐的镖师忙道:“老赵,你别乱说,让人听见可不好意思!”
一个镇远镖局的镖师接口道:“对,也许黄老爷请咱们头儿喝几杯谢酒!”
老赵脸上的几点麻子登时发亮了:“现在咱们若能有几杯解解馋就好!”
那镖师笑骂道:“你还怕没得喝?说不定咱们商副总镖头已在金碧酒楼订下酒席等咱们啦!”
众人一听立即轻声地交谈起来了,脸上尽挂着笑意。正在不耐间,忽见石振义沉着脸随着一个管家快步走了出来。
老赵忙问道:“石头儿,咱们总镖头呢?”
石振义脸色铁青,沉声道:“把车上的油布都解开,所有的木箱全搬进去!每人搬一箱,其他的人仍在这里等,不得离开一步!”
老齐诧异地问道:“石头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些废物呀?”
石振义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喝道:“不必多说,快!”
众人立即忙将起来,不一阵十五只木箱全都搬下镖车。
石振义点了十五个人,每人提起一只随他走入内堂!
在庭院内等待的人,心头都有点忐忑,不知是不是出了岔子,但一路上平平安安,无惊无险,连车子都不曾让人动过,又怎会出岔子?于是众人又交头接耳忖测起来了。
不久,便见那些抬木箱的人走回来,老赵立即走前问道:“老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齐摇头道:“不知道,咱们只把木箱放在书房外,便回来了。”
老赵抱怨道:“你就不会探一探口风,可不知人家多焦急。”
老齐白了他一眼:“咱是让黄府的人赶出来的。”
老赵嘟囔几声,一屁股坐在车上。天上的彩霞逐渐黯淡了,苏仁和及石振义仍未出来,老赵跳了起来,叫道:“莫非头儿让人扣住啦?咱们向他们要人。”
老齐道:“千万不可鲁莽!”
另一个镖师也道:“也许黄达不肯付钱,两个头儿正在跟他交涉。”
老赵道:“无论如何,一个时辰,什么事也已商量出来了,咱们好歹也要派个人去问一问!”
一个镇远镖局的人颔首道:“不错,天快黑了,弟兄们也都饿了。”
老赵说:“饿倒是不饿,只是口渴!咱快选个人去吧。”
那镖师道:“别选了,就你去吧!”
老齐道:“不行,俺去!老赵做事毛躁,闹个不好,要给头儿添麻烦。”
老赵居然没有反对,于是老齐踏上台阶。一个家仆立时自柱子后蹿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老齐对他抱一抱拳,把来意对他说了。那家仆想了一下,终于答应让他进去。
刚穿进偏厅,老齐在走廊上便看见苏仁和及石振义垂头丧气地走来了,他忙问:“头儿,手续都办妥了?”
苏仁和挥挥手,自喉间发出几个字来:“咱们半路把镖丢失了。”
老齐惊呼一声:“什么?谁说的?”
石振义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敝局的招牌要砸在石某手中。”
苏仁和喟然道:“敝局的招牌何尝不是也砸碎了。”一顿又道:“老齐,不要多问,弟兄们都累了,先让大伙儿安顿了再说。”
石振义接道:“这消息先不要告诉他们,免得等下他们连饭也吃不下。”
苏仁和挺一挺胸膛道:“对!凡事等吃了饭再说,这几天弟兄们都辛苦了!”
老齐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平安镖局开业至今只有十六载,能够挣下这份声名,最大的原因是上下一心无两,而能够造成这一点的,正是因为苏仁和一向视手下如同手足一般,从不当他们是雇员。
此刻苏仁和虽然挺胸而行,但老齐看得出他心头的悲痛,十余年来建立的声誉毁于一旦,谁能不悲痛?
老齐进入平安镖局已有八年,八年的时间使他与平安镖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知道苏仁和一向把镖局视作第二生命,他只希望这次的打击不会令他一蹶不振。
苏仁和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脸色始终有点难看。
老赵问道:“头儿,是不是那姓黄的要减咱们的酬金?”
苏仁和道:“没有的事,弟兄们都辛苦了,请去痛快喝一顿吧!”
众人立即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黄府的家丁打开侧门,老赵第一个牵马出去。
走至街上,众人都忍不住欢叫起来,连日来的辛苦似消失了大半般,虽然有几个细心的人看出有点不对,但一来一路平安,点尘不惊,二来也受到感染,竟没人发觉老齐低着头不发一声地走在最后面。
穿过一条小巷,一个肥胖的中年汉子含笑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罗衣,一副巨贾的模样。
苏仁和问道:“老邹,田老弟及商副总镖头在哪里?”
那个巨贾原来是平安镖局的镖师所扮,闻言忙道:“弟兄们早已在华光客栈包下一座厢院了,田头儿及商头儿已带人先去金碧酒楼了,只留下属下在此引路。”
苏仁和忙道:“带路吧。”
众人跟着老邹,又穿过一条小巷才到达目的地,把马匹及镖车推了进去,匆匆洗了个脸便出来了。走出客栈,老邹发现苏仁和、石振义及老齐都没洗脸。
金碧酒楼在沧州算是最大的,上下两层楼,装饰得富丽堂皇,此刻晚饭时间虽过,但楼下的食客仍然不少。
田中宝及商密包下二楼全层,开了八席,菜虽未上,酒早已备好,众人早已又饥又渴了,看见酒坛子,肚内的酒虫早就动了,都急忙就座。
商密外号“铁算盘”,除了他是使外门兵器一件铁铸的算盘之外,还因为他心思十分缜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看出苏仁和及石振义神色都有点不对,忙悄声问石振义:“石老弟,事情有点不大顺利?”
石振义望一望苏仁和,露出征询的眼光。苏仁和忙向他打了个眼色。他轻咳一声,强颜道:“一路平安,还有什么不顺利的?”
苏仁和斟满了一杯酒,长身举杯道:“这趟镖弟兄们辛苦了,苏某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欢呼一声,齐把杯中酒喝干。老赵自斟了一杯,叫道:“头儿,你们几位也辛苦了,咱们也敬你一杯。”
众人轰声应好。老赵目光一及,诧声问道:“老齐,你为什么不喝?”
老齐重重地打了一下大腿,叫道:“头儿,俺再也憋不住啦!”霍地长身叫道:“兄弟们,大伙儿别喝酒了,这趟镖砸了!”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老赵怒道:“老齐你不是喝醉了吧?一路平安,怎个砸了?你可别胡言乱语败了大伙儿的兴。”
老齐沉重地叫道“头儿……”
众人转头望向首席,只见苏仁和及石振义,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败灰,垂着眼皮,望着面前的酒杯。
这刹那,即使是粗心大意的老赵,也看出事情的确有点不对,一时之间,整个偌大的二楼都静了下来。
商密也是吃了一惊,忙问道:“苏二哥,情况到底怎样?赶快说出来,好请大伙儿想个办法来补救。”
菜送上来,苏仁和苦笑一声,举箸道:“大伙儿饿了,大家边吃边说吧!”
× × ×
本来,苏仁和提着木箱,怀着兴奋及一种胜利的喜悦心情,跟着黄府管家走入内堂,石振义随在他之后,心情同样兴奋。
两人也不知穿过多少座堂舍,才到达黄达的书房。黄达早就立在门外笑脸相迎,一身雪白的绸缎长袍,系着一条碧绿色的腰带,腰带全由翠玉圈子扣成,腰带上还挂着两条黄色的彩穗,脸上的短髯修得十分整齐,年纪虽已不小,但看来依然十分俊朗。
“两位辛苦了,黄某十分感激。”
苏仁和道:“不敢,能得黄爷青睐,在下等都深感荣幸!”
黄达潇洒地一笑:“总镖头言重了,贵两局是血汗换来的金漆招牌,黄某敢不信任?请把箱子抬进来,黄某验过无差,便可办交割手续了。”说罢推开房门。
苏仁和提着木箱走了进来,这才发现黄达的书房十分宽敞,书桌及椅子都是用紫檀木所造,白玉灯台的火已亮起,把书房照耀得光如白昼。
苏仁和把木箱放在书桌上,随即抽出自己的成名兵器九环金刀,放入夹缝中把箱盖撬开。
黄达紧张地道:“请总镖头小心!”
苏仁和手腕微一用力,箱盖应声弹开了,木箱却纹丝不动。黄达赞道:“好功夫!”
石振义双手伸落箱内,举起一个木扁盒来,盒盖上雕着图案,看来十分名贵。
黄达双手微微发抖,伸手接过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落桌面,随即把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座砚台。黄达双眼发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着喉管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一座!”
他声音虽经压紧,但仍听得出内心的兴奋以及对古董的狂热心情。
黄达再拿出第二件来,却是传说是大周皇帝武则天的饰物凤钗。
黄达仔细看了几眼,忽然叫道:“这……这……这是赝品!”
石振义及苏仁和同时大吃一惊,失声道:“不可能,沿途都不曾动过!”
黄达伸手在凤顶一按,道:“你俩看,这嘴不能张开,黄某在洛阳交货给你时,可已试给你看过的,而且这凤钗打造的手工也极劣。”
苏仁和接过来一看,果然看出有点不对,刹那间,一张脸登时变了。石振义伸头过来,喃喃地道:“不可能,不可能。”
黄达连声音都变了,道:“再拿另两件出来看看。”这次苏仁和亲自伸手进去,抱出那只宋朝瓷瓶来,目光一落,脸色更白了,手上这件花瓶,一眼便能看出是件赝品,因为这件只是寻常的花瓶,也非壁裂,(西门丁按:壁裂是我国古代瓷器制造的一项杰出工艺,在明朝最为盛行。经过壁裂的花瓶,其外壁上呈现如蜘蛛网般的裂纹,但以手抚之并不觉其裂,实际上亦非裂。这项传统技术被保留下来,近代仍有制造。)即使是壁裂,本朝的也不值钱,其昂贵之处除了是前朝王宰相的遗品之外,便是其壁裂。因为前朝的壁裂花瓶极其罕见,而且还是出自民窑,听说瓷窑的老板只制了几件便暴毙了,他的技术并没有遗留下来。
直至二三百年后,壁裂的技术才逐渐流行起来,虽然其产品比其他产品昂贵,但与前朝的相比,价值相差实在不能计算!
黄达铁青着脸,道:“两位怎会让人掉了包还不知道?”
石振义喃喃地道:“没人掉包,一路上都没有外人接近。”
黄达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掉包的人便不是外人了!”
苏仁和及石振义脸色齐是一变,连忙把最后一件取了出来,目光一及,两人都是倒退了一步。
这把朱温的佩剑,不用抽出来看也知是假的了,因为剑鞘上的宝石及明珠都已不冀而飞。
黄达吸了一口气,道:“黄某想听听两位的解释!”
苏仁和及石振义面面相觑,都做声不得,心头之震惊以及诧异都已到了极点。
良久,石振义才呻吟似的道:“也许,也许真的放在其他的木箱内!”
苏仁和明知可能性极微,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地道:“对对,也许他们把它们分开了,咱们去看看。”
黄达冷笑一声,伸手一拦,道:“苏总镖头请留下来,请石副总镖头代劳一下,叫人把木箱搬来查看。”
苏仁和颓然坐在椅子上,石振义匆匆出门,只见外面立着几个眼神充足、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黄府家将。
黄达吩咐管家带石振义去搬木箱。
× × ×
老赵“啯”的一声,干了一杯酒,沙着声道:“头儿,咱们并没有把那些镖物分开呀!而且咱们事先根本不知道这趟镖保的是什么货。”
苏仁和举起面前的杯子,仰脖一口把酒喝干,石振义却早已喝了七八盏了。
“苏某何尝不知!只是在那时候,只怕连我自己也想要搜一搜身上的衣袋了。”
商密问道:“苏二哥,后来怎样?”
苏仁和跟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剑震京华”邵重梁私交甚笃,而他又比邵重梁年轻三岁,是故镇远镖局的老镖师一向都称他为苏二哥。
苏仁和又喝了一杯酒,铁青的脸上忽然涌上一片红晕……
× × ×
那十五只木箱全被打开,里面放的全是小麦,连一颗砂子也没有,这本是“铁算盘”商密想出来的,用以掩饰所保的镖物,以及万一发生事故,希望劫匪在匆促间可能会拿错,当然不可能会放着值钱的东西。
黄达冷冷地道:“两位可曾把合约的副本带来?”
苏仁和麻木地自怀内揣出一张纸来,黄达霍地抽出白骨描金纸扇轻扇一下,然后又“唰”的一声把扇合起,用扇柄指着那张合约,道:“纸上的字两位当然都认得,黄某自然也知道,不过还想请两位亲口再读一遍。”
石振义吸了一口气,道:“不必读了,便依合约办吧!”黄达脸上又浮上一丝冷笑:“如此最好,黄某也希望两位能把掉下的招牌重新挂上,但请记住,三个月之内,假如两位不能把另外三件宝物交到黄某手上,便请把二百四十万两黄金外加一成赔偿费送来寒舍,否则……”
苏仁和忙问:“否则如何?”
“否则,黄某便把这件事传出去,还要派人到贵局摘招牌,让你们永世也不得翻身。”
须知镖局的招牌若让人摘下,以后也别想再在这一行混了。
石振义道:“大不了石某把头摘下来给你。”
黄达声音更冷:“在黄某眼中,说句老实话,阁下的首级并不比朱温的宝剑值钱!”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好吧,三个月之内,平安镖局不接任何镖,专心调查这件失镖,三个月之后,不论情况如何,苏某都来见你。”
“今日是四月初七,三个月之后,恰好是七巧节,黄某便多宽限你三日,七月十日,两位仍不来,便莫怪黄某不留情面了。”
石振义又是担忧,又是惊怒,更加满腹诧异,闻声道:“好吧,咱们准七月初十见面。”
“且慢!”黄达伸手一拦,“两位还未在合约上划花,赖管家,拿纸笔来。”
那个管家立即在书桌上铺上白纸,又替黄达磨起墨来。
黄达一挥而就,写明四件镖物只收到一件,其他三件却是赝品,又写下交货或赔偿的日期,然后把纸笔交给苏仁和及石振义。
苏仁和及石振义如斗败了的公鸡,默默举起毛笔在下面划花署名,最后黄达也划了花,仍然一式两份,一方各持一张。
弄好这一切,黄达道:“两位现在可以请了。”
他脸上虽仍堆下笑容,但这一次,苏仁和及石振义已不再觉得潇洒了,可是其错在己方,又能怎样?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
× × ×
石振义现在开口了:“那三件东西,石某跟苏二哥都已仔细验过,确是赝品,问题是咱们在什么地方被人掉包的,假如咱们连这一点也不知道,这三件镖物要想讨回来,可就困难了。”
偌大的厅堂,静得落针可闻,酒楼内的店小二早被赶下楼去,十二道菜仍好好地放在桌上,虽然做得色香味俱全,但此刻哪还有人有心进食。
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人个个都凝神细想,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岔子是在哪里出现的。
他们每次都歇息在由化装了的兄弟事先安排下的客栈独院内,每夜分两班看守,每班十五人,另外还有几个化装的弟兄藏在暗处监视,甚至连苏仁和及石振义也每人各守半夜。
十七个日夜,从来没有外人走近镖车三丈之内,这样镖物又是如何会被人掉包的?
莫说无人走近,就算有人心怀不轨走近镖车,也过不了由两家镖局组成的防御网。
这件事对他们来说,简直如神话般不可能,是以一炷香过去了仍没有人做声。
良久,老赵才道:“头儿,咱老赵当真不能相信……”
苏仁和斥道:“现在不是发谬论的时候,镖物让人掉了包的事,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老赵抓抓头皮,轻声道:“那么就算打死我,我也是不知道的了!”
换作平日一听此话,必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此际竟然人人都露出赞同的眼光来。
就是足智多谋的商密,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田中宝忍不住道:“商兄,你看问题会出现在哪里?”
商密沉吟了一下,道:“掉包的事可表明镖物不是被人劫去的,也表明其人对咱们的一切了如指掌。”
众人心中皆是忖道:“这些谁不知道,要你来说?”
商密又沉吟了一下,忽然目光一盛,道:“问题可能是出现在咱们接收货物的时候!”
石振义道:“不会吧,收货时只有小弟及苏二哥在场,咱们仔细验过证明无讹,然后才把它装入箱内的,而且还是小弟亲自上盖的!”
“除了你们两人之外,当真没有人在场?”
苏仁和道:“收货时,黄达自然在场,而且还有公证人‘万事知’先生,不过,装箱的时候只苏某跟石贤弟在场,当时是在书房内进行的。”
商密又问:“木箱共有十六只,你们可有做下什么记号?”
“没有,”苏仁和想了一下才道,“不过苏某记得那木箱的颜色比其他的稍深一点!”
“这就是了,车子呢?镖车有四辆,可有记号?”
“镖车没有记号,不过四辆车子的油布颜色都不同,放镖货的车子是盖上黑色油布的。”
商密又想了一阵才道:“那三件赝品现在何处?”
“还放在黄达家内!”
商密细眉一皱道:“那些赝品并非黄家所托之物,既然不是他家之物,你为何不拿回来?说不定上面留下什么线索!”
石振义心头一跳,道:“对,咱们竟然忘记了这一点!真是!”
苏仁和苦笑道:“当时苏某一颗心比野草还乱,怎还想得到这一点!”
商密露出一个笑容,道:“不要紧,等下小弟陪您去黄府走一趟!大伙儿尽管吃饭吧!”众人听他说得蛮有把握,这才举起箸来。
× × ×
众人草草把肚子填饱便回客栈歇息去了,苏仁和、石振义及商密却笔直走去黄府。
拍了门,吩咐门公转达,过了好一阵,门公才回来,道:“请三位进去。”
门公把他们带到大厅,便由管家带他们到中堂的一座侧厅内,指着桌上道:“三位请看清楚,是不是这三件?”
苏仁和及石振义仔细看了一阵,都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道:“正是这三件。”
管家又取出两张纸来,上面写明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取走被人掉去的一件花瓶、一件凤钗、一把长剑,一切验过无讹,云云。
“请总镖头在上面划花,以示一切清楚!”
商密问道:“贵主呢?”
“敝上已就寝了,刚才在下通报时,他谓三位若有话说,请明天再来!”
苏仁和划了花押,收起那三件东西,便与石振义、商密离开。
商密返回客栈,立即吩咐两个镖师明日一早便用快马回镖局报讯。
这一夜,五六十人都没一个能睡得安稳,万一那三件镖物找不回来,二百六十四万两的黄金可绝不是个小数目,就算倾尽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财产也赔不起。
赔不起就得关门,而两家镖局的人也不用再想混了,因为没人肯请一个粗心的人作镖师。
苏仁和、石振义、商密及田中宝更是相对坐了一夜,也拿了那三件赝品看了无数遍,无奈这三件东西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可以随便在街上都能买得到,就算这里面有线索,也不容易找得到。
良久,商密才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咱们沿途走回去吧,逐处打探,到附近地面上的头面人物家拜访一下,希望……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苏仁和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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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河南“神斧”北宫望在来京的路中忽然失窃了一件东西,一本羊皮簿册。
这本册子看来毫不起眼,但它却是北宫望的命根子。
北宫望的外号“神斧”,并不单指他的成名兵器是一柄利可断金的短斧,更大程度是指他对机关的制造十分有研究,而且也取得了行家的一致赞赏。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就是来自这本羊皮簿册,册名就叫做《鬼斧神工》。
《鬼斧神工》既然是北宫望的命根子,他又怎会带着它上路?难道这许多年来,他还未把书上的玄机参透?
原来北宫望有个亲戚,在大内做管事,如今天子正着他建造一个寝宫,为了怕重蹈前辙,天子自然希望能在皇宫内安装些机关以保安全。
这个差事落在他亲戚头上,他亲戚北宫公公又不懂土木的建造,惟有去请求他了。
北宫望最怕入宫受管,所以只答应把《鬼斧神工》借与北宫公公参阅。他不相信别人,惟有自己带着上路,亲自送去京华了。
可是,他刚到邯郸城便发现背包内那本羊皮册子不见了,这本册既然是北宫望的命根子,他一路上自然十分小心,每晚都是拿着背包睡觉的,它又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北宫望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一边通知驿站代报,一边准备沿途走回去,希望能够找着。
《鬼斧神工》既然没有脚,它会去而复返么?北宫望返回许昌城内,又在家内翻了一遍,仍然不见它的踪迹,这时候他一颗心懊丧至极,整日长吁短叹。虽说那本羊皮册子他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但假如这本册子落在别人手上,江湖上便不止是一个“神斧”了,他的声誉地位便要降落,而且他家内的机关设置也要重新再布置过。
为了保持自己的声誉和地位,所以北宫望一直都不收弟子,也不把他平生绝技传授给女儿,就是怕绝技外泄。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他儿子习过,不过他儿子经验还差,尚未能接其衣钵,是故,那本《鬼斧神工》在他的心目中才会这般重要。
如今失去了这本《鬼斧神工》,就像三魂不见了六魄,在万般没可奈之下,他只好出赏悬红,希望能有奇迹出现。《鬼斧神工》尚未找到,但北宫公公的书又到了,着他无论如何也得在六月底到达京师主持一切。到时能否找到那本宝册借他参考?
北宫望在绝望之中,只得派人去找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希望能藉沈鹰的奇能,替他找回失物。可惜沈鹰当时不在河南。
就在此刻,北宫望接到一封请帖,这个宴会极其重要,他此刻虽然没有心情,但也得收拾包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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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腾是河南有数的巨富,他经营布庄、钱庄、酒楼、客栈、粮食、白盐等生意,他的钱已多得连他自己也计算不清楚。
一万两银子在寻常人眼中是个极大的数目,他却没当一回事,因为财帛在他生活中已失去了意义。曾经有人替他计算过,由现在起,楚家全家二百七十六口不再生产,楚腾的财富起码足够他们十代子孙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
不过,楚腾还在拼命地赚钱,毫不松懈,财帛对他来说虽然已经失去意义,但对商人来说,财帛越多越能表示自己成功的程度。他为了不使自己寂寞,仍由一个高峰爬向另—个高峰。
现在楚腾追求的不是钱,而是成功的满足感,越是成功,这种感觉越大,他的心情只有巨富才能了解,穷光蛋们看到这情况,只道他爱钱爱得发疯了。
不过,今日楚腾的确快要发疯了,因为他将由成功的高峰滑向失败!
生意越大越复杂,成功的因素越多,失败的因素也随着增加,甚至牵一发可以动全身。
四月十一日,天气晴朗。微风吹来,虽然有热意,但仍叫人精神一爽。
楚府占地数十亩,一座后花园,已令人有一望无际之感。
卯时未过,楚腾已依惯例在后花园散步,活动筋骨。这是他的秘诀,他没有学过武,但深知身体健康与否对事业的影响很大。所以他自三十五岁开始,便每天一早到后花园散步,这能使他头脑更加清醒,办事更加敏捷。今年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三十年来,风雨无间,使他看来仍似五十岁般年轻,大腹便便的巨贾特征在他身上并无出现。
交了辰时,楚腾便停止活动,到凉亭休息。下人们立即送上一壶清茶、一块毛巾。楚腾拭去额上的汗珠,一边欣赏园景,一边呷茶歇息。
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楚腾便离开凉亭,开始去享受那份成功的满足感了。
楚腾把钱全部放入一间地窑内,地窑的锁匙只有他一人持有,地窑是建在他书房底下的,书房之外,十二个时辰每一时刻都有十二个护院守卫。
楚腾进了书房之内,先把书房门关起,再打开通往地窑入口,然后拾级而下。
地窑的四壁全为一列列的木架所遮盖,木架之上,放的全是一锭锭的金元宝、银元宝,翡翠玛瑙,琥珀珍珠。
地窑没有灯,因为全室都布满珠光宝气,这种珠光宝气已令人一进去的时候几乎睁不开眼睛来。楚腾每日都要来这里“享受”一下,然后才上去进食早点。
不过,今日他却吃不下饭了,因为他一步入地窑已觉得有点不对,今日地窑的光线暗得令人难以视物。他猛吃一惊,几乎尖声叫起来,好不容易才翻身上去,在书房内点了一盏油灯,再持灯下去查视。
灯光下看得分明,以前被宝物遮住的墙壁,如今都现出来了,发出讨厌的黑色,木架上的宝物十份竟然剩不了一份。
楚腾尖叫一声,手上的油灯滑落地上,人也随之跌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腾才悠悠醒来,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寝室内的牙床上,他的几个妻妾正坐在床前哭哭啼啼。
“好啦,老爷醒来了!快再叫大夫过来看看!”
楚腾呻吟了一声,喉管中迸出几个字来:“完了,这次什么都完了……”一句话未曾说毕,又再晕过去了。
当他再度醒来时,发觉口中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气味:成年人参熬汤的特有的甘味及苦涩。他吸了一口气,道:“叫董总管进来见我,娘儿们全给我滚出去!”
那几个女人拉着小孩,如奉纶音匆匆离开,偌大的一间房子只剩下一个大夫。
“老爷,你只是受刺激过度而已,悉心休养几天便没事了!”
楚腾一对眼睛睁得如同吊死鬼般,骂道:“放你娘的屁,我还能宽心么?”声音一变,自言自语地道:“完了,这次你奶奶的什么都完了!”
大夫不知发生何事,只知楚腾虽是个庸俗的商人,但出口斯文,绝少说个脏字,像这样骂人的话,他更是从未听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楚腾喘了几口大气,挣扎着坐了起来。不久,总管董承昌便快步走了进来,恭声道:“老爷找奴才不知有何指示?”
“你立即派几个武功最强、最可靠的护院进来,然后叫人把那四十八个守卫书房的狗奴才抓来见老夫!”
董承昌一怔,正想再问,但楚腾已喝道:“快去,不必多问!”
楚腾虽然是被家人自地窑内救了出来,但那是因为外面的护院听到他的尖叫声才知道发生了事故,他们并不知道地窑存放的财帛共有多少,因为那地窑只有楚腾一人进去过,是故,他们虽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一点,却不确实知道,更不知道失窃的数量到底有多少数目。
楚腾再吸了一口气,使翻腾激动的心情稍为平复一下,才道:“叶大夫,老夫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叶大夫离开不久,几个年纪在四五十岁的护院便弯腰走进来了,这些人都是楚府的高手。楚腾向他们点点头,那几个护院便立在床前,态度甚为恭谨。
过了一阵,一阵杂乱的步履声便纷至沓来,接着董承昌走了进来:“老爷,你要的人已经都抓住了。”
“带进来,老夫有话问他们!”
董承昌回头喝道:“押进来!”房门人影连闪,走进近百个人来。这些人全站在楚腾的寝室内仍不觉得挤迫,仿佛这屋子尚可以再装一二百人似的!
那四十八个专职负责书房安危的护院都让人用牛筋缚住双手,此刻都垂着头不敢仰视。
楚腾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个溜过,淡淡地道:“你们做的好事呀!”
那些护院把头垂得更低,一个年纪最大看来是这四十八人的头领般的人道:“老爷,咱们承认失职,但绝对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来!”
楚腾脸上不动声色,问道:“阮正,你说失职,到底如何失职?且说来听听!”
阮正脸色一变,怔怔地说不出来。须知道只是感觉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如何开口?何况即使他知道了,也不敢说,因为地窑内所藏的财帛,其数量根本是个秘密。
楚腾声音忽厉:“还不快说,难道要老夫动刑?”
阮正脸色青白,颤着声道:“属下只是有这个感觉而已,因为老爷素来是公私分明,若不是属下等有什么失职的事,老爷又怎会把咱们抓起来?”
楚腾脸色一霁,点头道:“昨日你们可曾发生什么事?”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众护院却面面相觑起来。
楚腾又喝道:“有没有人潜入老夫的书房?”
阮正忙道:“没有没有,书房门不是好好锁着么?”
楚腾冷笑一声:“书房门虽锁着,但并不表示没人进去过,因为任何锁都未必能难得住开锁的大行家。”
众护院齐声道:“咱们不但没人进去,而且也不见有人进去!”
“当真如此?”楚腾声音更厉。
护院们互换了一下眼色,都答道:“确是如此,老爷可以调查。”
楚腾大笑:“这样说来,老夫地窑内的金元宝都长了翅膀不成?”
护院又面面相觑起来,良久都作不得声来。
楚腾喝道:“押下去,慢慢调查审问。”
当房内只剩下楚腾及董承昌时,气氛有点闷。过了两盏茶工夫,董承昌才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要不要报官?”
“报官?”楚腾冷笑一声,“那些婊子都是些吃饭等脱裤的贱人,未见官先打三十大板,失去的元宝找不回来还不打紧,只怕还得多花一笔礼金!”
董承昌见他把公差比喻婊子,心中有点好笑,但是主子在盛怒中,哪敢笑出来,慌忙低下头,道:“是是,老爷高见!”
楚腾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在防卫上是不是有什么漏洞?”
他用的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他每一句话都是命令,董承昌立即沉思起来,过了半晌才道“是有点漏洞,偌大的书房每次才十二个人防守,难免会有漏洞,而且长期的平安也可能会使他们麻痹大意起来。”
楚腾怒道:“饭桶,再想。想不出来,明天老夫便把你撤掉。”
董承昌这次想了半炷香才道:“老爷,咱们的护卫是每隔一刻巡逻一次,巡逻之后,六个人在正面房门附近,其他六个人,每两人各守一方,这样咱们便漏了一面,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
楚腾一怔,道:“一屋四面,四面都已有人,还有什么疏忽的?”
“屋顶!”
楚腾霍地跳了起来,手掌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不错,那人一定是由屋顶进去的!你立即派人上屋顶查一查!”
董承昌走了之后,楚腾坐在床上,不断喃喃自语,静默了一阵,才走下床来,推开向阳的窗子,今日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灿烂,照得楚府的琉璃、朱漆柱子、栏杆闪闪生亮,几使人睁不开眼来。
楚腾叹了一口气,忙又走上床去,对他来说,今日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是灰暗的!
董承昌终于回来了,阳光自窗子照射进来,满室光亮,他一抬头,见楚腾似一头垂死的老虎般斜躺在床上,天窗上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董承昌忽然发觉楚腾脸上的皱纹深刻了,深得如用刀刻一般,脸上的肌肉也失去往昔的弹力,耷拉垂下,双鬓在短暂内竟然出了不少白发。
这个打击对楚腾来说实在太大了,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他没立即吐血身亡已经十分坚强了。
“怎样?”
“老爷估计得没错,书房屋顶上的屋瓦的确有被人捣过的迹象。”
“人呢?到底是谁干的?”
“这个……这个奴才可不知道……”
楚腾把上身支起,让后背倚靠在床架上:“你有什么办法?只要你的办法能够找回失物,老夫便把十分之一送给你,须知十分之一,已经足够使你成为一方之富豪。”
董承昌目光一盛,但随又黯淡,连小偷名字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楚腾的目光忽又一盛,急问道:“老董,你说那人偷了东西之后,又如何运出去的?须知那些东西足足可以装满十多辆马车!”
董承昌心头一跳,道:“奴才这就去查。”
楚腾瞪着他的后背,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就在这瞬间,一股从未有之的疲乏及对名利的厌倦,自他心底里涌起,他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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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腾醒来时,太阳已自西山沉落,丫环拿着一盅参汤,候在床前,他喝了几口参汤,便叫丫环把董承昌找来。
董承昌第一句便道:“老爷,奴才已查出,岑氏兄弟原来已死了好多天了!”
岑氏兄弟是楚府的车夫,他们三兄弟在楚府已过了二十多个寒暑,一向忠心耿耿,办事仔细,是以楚腾对他们的印象亦颇深刻。
“岑氏兄弟是如何死的?”
“给人杀死的!”董承昌道,“仵工验过,证明他们已死了两三天,但这几天守门的人仍见到他们驾车外出!”
楚腾吃惊起来:“这样说来是有人假扮他们而把老夫的财帛偷运出去了?”
“奴才也是如此想,奴才已派人去调查了,看岑氏的马车这两天停在哪里,结果有人发现是停在一家叫金丰杂粮店的店子外的!”
“金丰杂粮店?”楚腾喝道,“还不快去查一查!”
董承昌苦笑一声,道:“可惜咱们已经去迟了一步,这家店子今日也没有开店,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楚腾抓一抓头皮,道:“金丰杂粮店的老板好像是梁老头……”
“梁老头已在上月把店卖给一个姓苏的人了!”
“这人一定有问题,他在城内出现了一个月,一定还有人认得他,只要找到他,便不怕不能把他的同党挖出来!”
“问题是,人海茫茫,咱们如何去找?”董承昌苦着脸道,“而且老爷又不想惊动官府。”
楚腾暴躁地道:“老夫还有钱,难道找不到一个本领大的人替老夫分忧么?”
董承昌垂着头,轻声道:“奴才无知,不知世上有谁本领最大……”
“快去查!”楚腾挥挥手,“顺便叫丫环把夜饭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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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腾刚吃了饭,董承昌又进来了,背后还跟着一个人,是护院的一个头子,姓金名宜古。
“老爷,金护院说他知道有一个人查案本领大得很!奴才请他来给你谈谈!”
楚腾问道:“那人是谁?”
“这个人姓沈名鹰,是江北的总捕头,但他也接查民间的疑案,不过收取的费用极昂……”
“钱不要紧,问题是他的本领是否真是很大?”
于是金宜古把他所听来的有关沈鹰破获重案的事迹,仔细述了一遍。楚腾点点头,道:“好,你立即去请他,你说老夫肯出二十万两银子作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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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午后,洛阳城街道上行人如鲫,一起人马忽自北面直冲过来,人未至,轰雷般的马蹄声已在街道上空回荡。
行人惊呼着立即散开,只见马上骑客均是满脸风尘及焦急,沿着北大街,驰向西街。不一刻马匹便停在一扇木漆门前,马上一个脸色沉重、神态威武的中年汉子转头道;“下去拍门!”
一个壮汉立即跃下马背走前拍门,他连拍六七遍,只听门板“咚咚咚”地响着,就是没人来应门。
一个身穿蓝袍、脸庞瘦削的中年汉子道:“苏二哥,好像有点不对!”
“进去看看!”
刹那间,七八个汉子全都自马背上蹿起,跃下内围墙,接着跳进屋。
围墙之内是个庭院,庭院空空如也,连一根草也没有,四处如死一般寂静。
为首那人高声叫道:“平安镖局苏仁和、田中宝及镇远镖局石振义、商密有事求见,请‘万事知’先生接纳!”
他连叫三遍,屋内仍没人应他,苏仁和看了同伴一眼,续道:“先生既然不方便出来,请恕苏某鲁莽了!”说罢向同伴打了一个眼色,众人立即向内走去。
厅堂的布置也十分简单,椅几之外是一张桌子,几上一瓶花已快枯萎了,几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苏仁和手一挥,众人又自暗廊走了进去。厢房没人,苏仁和脚步不停直向内院正屋走去。一入门是座小厅,厅上柱边立着一个持刀的汉子,双眼圆睁,神态十分威武。苏仁和素知“万事知”先生有两个武艺高强的保镖,见状忙道:“这位壮士请了,在下平安镖局苏仁和,烦请代通传一声,就说在下等有事要请教‘万事知’先生,劳驾他老人家出来一下!”
他话说罢,那汉子仍然不动,商密忽道:“苏二哥,这人好像有点不对!”
苏仁和走近一步,看了几眼,又伸手到他鼻端前一探,惊呼声:“死了!”
“死了?”商密伸手轻轻一推,那壮汉“砰!”的一声,笔直跌倒地上。
苏仁和脸色一变:“不好,只怕这里发生命案了!快再进去看看!”
众人立即走入内屋,一推开房门,一股中人欲呕的尸臭冲鼻而来。苏仁和排众走前,只见房内床上乱七八糟地叠着几具尸体,看来死去已有不少日子,尸体都已发臭。
苏仁和忙道:“快退!”众人退回小厅。苏仁和又说道:“老齐,你赶快去报官!”
商密道:“二哥,报官可麻烦呀,咱们还要去调查失镖的事!”
“正因为如此,更加要报官,否则让人发现了,以为是咱们干的,以后就更加麻烦!”苏仁和又向老齐挥挥手。老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不久,大门便“咚咚”地响了起来。老赵忙去开门,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捕头带着几个捕快拥了进来,老齐反而落在后面了。
那捕头姓常,年纪虽轻,却颇为能干,看了苏仁和等人一眼,走至房外看了几眼,立时又退了出来,吩咐仵作进去把尸体抬出来。
几个仵作立即进房把尸体抬出来,排放在庭院,这里面果然有“万事知”先生在内。尸体全没伤迹,一看便知都是让人封住死穴致死的!
常捕头说:“诸位请跟在下到衙门一下!”
苏仁和为求免除日后的麻烦,自然没有反对,带着一干人随着常捕头回去。
到了衙门,师爷拿出纸笔记录,其实也没什么好记录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人一进去,便看不到生人,只看到尸体。
常捕头问来问去都问不出什么来,幸而仵作回来报告:“万事知”一家五口已死了不止一天。
再经过路人的证明,证明苏仁和一行是在一个时辰前才自北门进来的!
常捕头只好把人放了。老齐长叹一声:“这次当真是倒霉透顶了!”
商密道:“本来以为可在‘万事知’身上查出一点线索,现在连这希望也没了!”
苏仁和忽叫道:“咦,杀死‘万事知’先生的凶手,会否就是把咱们的镖暗中掉包的人?”
石振义心头一跳,接道:“九成同是一个人!”
商密轻吸一口气:“这样说来,掉包的人一定是在‘万事知’那里知道了些有关四件宝贝托咱们保送的事!”
“所以他在掉了包之后,便又赶着回来把‘万事知’先生杀死以防秘密外泄!”苏仁和目光一亮,也叫起来,“那么,只要捉到凶手这件案子岂不就解决了?”
商密道:“不错,咱们便在洛阳耽几天吧!”
石振义插腔道:“苏二哥,咱们既然来到庙门口,为何不进去烧炷香?”
苏仁和一怔:“老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说沈鹰的老窝就设在洛阳!”
“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
“对!三个月的时间是有限,何不一边请来协助,一边自个调查,来个双管齐下!”
老齐插腔道:“听说沈鹰收取的酬金十分昂贵!”
“无论如何贵,也贵不过那三件东西吧?”石振义白了他一眼,“而且听说沈鹰绝非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咱们每一个钱都沾满了血汗,说不定他不会狠下心敲咱们一笔!”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好,这就去找他。咦!洛阳城这般大,去哪里找?”
商密道:“小弟再进去问一问常捕头,也许他能知道!”说罢走回衙门,不久便喜孜孜地回来道:“走吧!”
一行人来到一条小巷,见巷内的房舍都颇陈旧,商密找了一下,便停在一扇朱漆已剥落的木门前,伸手拍起门来。
过了一阵,木门打开,一个青年探头出来,打量了商密几眼。商密忙道:“捕头,请问沈神捕在家么?”
那青年摇摇头:“敝上南下去了,还未回来。”
商密脸色一沉,显得更加懊丧,又问:“不知贵上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可没规定,说不定一年半载都不回来!”
商密脸色又是一沉,幸而那青年又道:“不过这种情况可不多,阁下脸生得很,不知是何方的高人?”
“在下是镇远镖局的商密。”
青年脸色一恭:“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在下素仰已久,不知副总镖头有何见教?”
“不敢,敝局最近失了一趟极其重要的镖,想请贵上协助调查一下!”
那青年便是沈鹰的一个手下商卫,他略一沉吟道:“商副总镖头请进来坐一下吧!”
商密向后打了个眼色,九个人全走进去了。商卫把门关好,在前引路。厅上石阶旁忽然出现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汉子来,神色十分肃穆。商卫忙道:“萧大哥,他们要来请头儿查案的!”
这壮汉便是沈鹰手下的第一条好汉萧穆。萧穆走下台阶相迎,众人入厅坐定,寒暄一阵,便把失镖的事说了一遍。
萧穆沉吟了一下,道:“敝上不在,在下也不敢作主,这样吧,诸位先回去,假如敝上回来,在下立即把诸位的要求告诉他。敝上若肯接办,自会派人去通知诸位!”
苏仁和等人脸上都有失望之色,但沈鹰既然不在,多说也没益,只得告辞了。
商卫刚把门关好,门板又响了,这次来拍门的却是北宫望派来的人,他当然也是失望而归。
次日,楚腾府内的护院领班金宜古也来了。他们都是满怀希望而来,抱着失望之心离开。
眨眼间,这四件案子便传遍江北了,四月的确不是个好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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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仁和等人在镇上待了半个多月,正想离开,商卫来:“敝上有信来通知,他现在正自岳西赶去桃花镇!”
“桃花镇?河北的桃花镇?莫非秦大侠也出了事?”
“不是,”商卫笑道,“五月初六是秦大侠六十寿辰的大日子。听说秦老爷子准备广宴江北的朋友们,很多没有接到请帖的人也都赶去凑高兴;早年秦大侠对敝上有点恩情,是以敝上一接到消息,便赶去了!”
石振义道:“河北的朋友们谁没沾上秦老爷子的一点恩惠?”
商卫接道:“诸位若也要去凑热闹,如今即兼程赶去,大概还来得及,若遇上敝上诸位自可当面求他!”
“多谢小哥赶来相告,敝局上下无不感激!”石振义道:“苏二哥,咱们这就赶去吧,说不定大哥也会在那里!”
苏仁和忙道:“不错,秦老爷子的寿辰一定是龙蛇混杂,要想调查失镖,正是一个好机会!”一回头,喝道:“老齐,立即去备马,每人都要多带一匹,一定要在五月初六之前,赶到桃花镇怀义庄!”
老齐应了一声,老赵陪他去购买马匹,商卫忙也告辞了。
由洛阳至桃花镇千多里路,路上还须不停地寻船过河,耽误了不少时间,是以苏仁和等人在端午节前夕的黄昏赶到桃花镇,都累得两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