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黛眉紧蹙,茫然道:“表弟,你听他念些什么?那不是滕王阁赋里两句么?” 杜珏却茫茫然楞住了,他暗想:“这两句又是什么意义?难道璇宫就在膝王阁附近不成?” 为什么须弥尊尼,临去时也念这么两句给他听呢? 杜珏以为所想不误,就告诉明霞道:“好在我们沿江东下,莫不是周前辈暗中指示我们,璇宫就在南昌府一带?但是这里却又有一座神秘的地窟,究竟武林盟主信符,被劫往何处?实在令人难以判断了。” 明霞盈盈巧笑说道:“东岳小隐已经暗示我们了,表弟何必多疑。” 她又自作聪明,笑说道:“玄坛黑煞曾说过在武昌府候教,武昌和南昌之间,必就是璇宫所在,我这种推断,不会错到那里,是么?” 杜珏点点头说道:“表姊灵机颖慧,比我强胜十倍。” 明霞抿嘴一笑说道:“表弟人小心多,几时学会了这一套恭维人的本领!” 杜珏道:“表姊,我是实心话,并不是瞎恭维你的。” 明霞突然眼中泛出异样光彩,娇笑道:“表弟,你说真话,那个武当派姑娘,你觉得美不美?” 杜珏心想:“怎么你问这个?原来女孩子都以为自己是最美丽的。”他想起了晓霞楚楚可怜的娇模样,他没有丝毫邪念,只是不能不奉承表姊两句,但是他心里却觉得晓霞另有一种说不出可爱之处,他虽觉得明霞的花容玉貌不亚于晓霞,但是表姊太老成了,似乎成人气味太重些。 而晚霞则是个纯真活泼的小姑娘,谈吐之间都有少女特有气质的流露,使人不觉神思意往。 杜珏有些心不应口了,他道:“她固然很美,但是那里此得上霞姊姊你!” 明霞大为开心,面上一本正经嗔怪道:“不许拿我来和她比,她像无笼头的马一般野得很!” 杜珏只好顺着表姊说说,他俩又走回行云谷中。 东方现出曙光,他俩踌躇着不知应否仍从原路出山,正徘徊瞻顾间,突见两条身影,自朝云峰上飞驰而下。 苍老的口音喝道:“恶煞,有种的就现身较量较量。” 听音辨形竟是巫山二老,海云客和海鸥客。 二老来至切近,方才神色缓和下来,呵呵大笑道:“又是你两个小子!昨天那里去了?怎连二位的马匹也扔下不管?” 杜珏忙拱手施礼,略述昨日以来陷入地底石穴的情形,又劝巫山派人暂时避避他们的锋头,这座地窟主人,行踪诡秘,手段毒辣,未可力敌。 西门子羽长叹一声,道:“以东岳小隐前辈的功力,尚且不能除去这一干恶煞,本派又何必和他们厮缠,小子们稍候片刻,待老夫把你们坐骑牵来,送你们一程。” 杜珏连称:“不敢当!” 西门子羽又和东方旭计议了一阵。 决定了巫山派人暂时撤向西北面大巴山中,他俩却一同向江湖上查访一下,并邀约友派好手,约期共除这一干恶煞。 由东方旭在谷中陪他俩谈话,西门子羽则返山略作分派,牵来四匹马,内有杜珏和明霞所乘的两匹。 四人一同绕巫山南麓,直奔巴东。 巫山派人交情最厚的是衡山、天台二派,二老亲自出马,邀请两派高手,同商驱除东阳峰秘窟恶煞之策。 他们沿江而下,参观了三峡天险的奇景,长江巨流,滚滚而东,沿途虽还上许多武林人物,但都是些寻常角色。 这一带人都对巫山二老,十分敬重。 就是清水、洞庭诸帮,也不敢轻易惹他们,于是杜珏等减少了许多麻烦。这日来至荆州城外,官道上一辆宝马香车,垂着一匝白绫织锦的绣帘,颜色特别醒目,车前车后,另有四匹银鞍骏马。 马上坐着四个身材婀娜的女子,都同样的挂着白色面纱,雪白的锦衣,配着银鞍白马,宛如一朵朵高贵的荷花。 但是面纱极厚,看不清她们庐山真面。 车上也绣帘低垂,只听见车中环佩叮咚,却不闻人声。 这辆香车,惹起道旁行人侧目偷视,任何人也会想到车中必是富贵人家的内眷,天仙一般的美人儿。 面覆白纱的女子,装束颇似婢女身分,她们娇声喝叱着赶开闲人,让香车如同风驰电掣一般,跑了过去。 但是她们驰去的方向,却是江边渔船码头。 车窗眼里,似有一道奇异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杜珏觉得车中人妙目一闪,自他身上掠过,香车荡起了一片烟云,随风送来一股极清冽的香气,非兰非麝,略带些檀香气味。巫山二老也楞了半晌,他们也觉得这辆香车颇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若是官眷人家内眷,不能没有仆厮护卫。 像这样华丽高贵的车辆,民间很少见过,二老怀疑是满族的格格辐晋之类,但四女的装束,却又是前明妇女衣饰。 明霞低声一嘘道:“这辆车子很有些奇怪,我们跟下去看看,车内究是什么人物!” 海鸥客笑道:“小子们,先找个客店寄下马匹,打过尖再来不迟。谅她们也不会一下子就走得无踪无影,你看那些闲人不也都跟上去了么?” 杜珏却摇摇头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些富贵人家的内眷,满头珠翠,俗里俗气的。” 明霞笑道:“表弟难道喜欢像我这一类江湖儿女,短衣劲装么?” 杜珏点点头说道:“擦胭脂抹粉,钗环首饰,反而失去了天然风韵,不过我不愿多看人家内眷,我也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明霞却嗤地笑了道:“男孩子不都喜欢看姑娘么?表弟大概还年纪轻……” 她有些笑他不懂事,杜珏奇怪:“表姊比我大不了两岁,怎么就事事门槛很精?” 他瞪着一双秀目,像要从明霞睑上寻找什么,明霞被他看得有些羞缩,但心里却非常得意,她侧转头去,叹道:“你尽在我脸上找寻什么?难道你还不认得表姊!” 杜珏自知失态,胀红了睑,讪讪道:“我是想表姊此我懂得的多,我想问你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就楞住了。” 明霞笑斥道:“胡说,简直是瞎扯!” 杜珏忙道:“表姊,你不信,反而怪我啦!” 杜珏几乎又回到了童年,明霞也天真地笑道:“你坏,你坏!”但是她心里却充满了快乐。 把时间拉回十年以前,他俩是两小无猜的。明霞柔媚之中,又带有刚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她所认为对的,不容别人反驳一个字,她有着少女的自然骄贵,他俩沉醉了,沉醉在童年的同忆里。 明霞想到什么,突然声道:“几乎忘了,我们还要查那一辆马车里的人物,别尽耽搁了!” 他俩催马入城,巫山二老已在一家三元客栈门前等侯,四人分住两面厢房,行李卸下来,又唤些酒菜,匆匆吃过。 四人又联袂走向那江岸码头。 夕阳衔山,晚霞余晖,落日映照在江面上,闪耀成细碎金波。 此时江面上有艘华丽无此的楼船,乘风破浪,泛漾而来。 画楼雕栏,四周支起雪白绫子的窗帘,但楼船上面,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也不闻笙歌之音。 渔帆三三两两,在江面上轻轻荡过。他俩觉得风景十分美丽,远山一抹,还隐约可以望见些影子。 码头侧面数十丈外,芦苇丛中停泊着一艘宽大的渡船。 渡船被一排杨柳遮住,望不十分清晰,但杜珏目力极佳,他又跳上一艘靠岸的帆船,方始从斜面望了过去。 他一招手说道:“表姊,快来,那辆马车已经被载在船上啦!果然不是本地人家女眷!” 海鸥客也跳上船去,手搭凉篷望视。 船老大见他们纷纷上船,以为要渡过北岸,笑道:“贵客们要渡江么?人数太少,就得多加一串足钱的摆渡钱。” 西门子羽一拍船老大肩膀说道:“渡钱照付,你别管人少人多,快些解缆开船。”又一指柳荫那一艘渡船说道:“我们要在江面上赏玩风景,向那边摇去,加你五串钱就是了。” 西门子羽出了数倍的船钱,船老大还不喜出望外,忙连声应诺。 他招呼两个梢公,曳开踏板,张起了风帆。 明霞在船上觉得别有风味,波浪起伏荡漾,虽在寒冬,也仍有一番浩荡无涯的感受。清风徐来,两个梢公又加力摇橹打桨,这只渡船,立即凌波如箭,朝着那边驶去。明霞挥手说道:“好玩得很,快些划桨,我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物!” 杜珏笑道:“别嚷,让人家听见,怪难为情的。” 暮色四合,江面上由于白浪反射,光线稍强。 船老大依照夜里行船的规矩,在桅杆上挂了一盏孔明灯。 明霞叹口气道:“多么别扭,天又黑下去了!” 那远远飘来的华丽楼船,也变成了暗灰色。 花喇喇一阵响,柳下的渡船突然启碇开船,箭一般向江心驶来,远远一个老妇人的声调,冷冰冰喝叱道:“糟老头和那两个小子,你们追来做啥?” 明霞却娇声回叱道:“那个追你们!这长江又是你家私产?难道就不许我们赏玩江面上风景么?” 老妇又冷冷一笑,道:“原来是个小丫头,乔装易容!” 老妇内功修为深厚无比,发音虽然不大,数十丈外遥遥送来竟如闷雷,震刺耳鼓,巫山二老也大吃一惊。 杜珏目力最强,这时他已望见楼船上面灯火高张,照得江面上红光闪闪,渡船上也燃起四盏琉璃宫灯。 灯光之下隐约可见,那四个宫装的婢女,各各挽起衣袖,纷纷摇橹打桨,她们的臂力十分惊人,竟使船行若飞。 杜珏和明霞都不通水性,又不会摇船划桨,帮不上梢公的忙,巫山二老却久在江面上行走,精通水性。 二老各拿起一根长篙,他俩奋力一点,他们这只船也直驶如箭,顺流而下,转眼已拉近了十余丈。 杜珏留心看时,只见前面船上平放着那乘华丽马车,四匹马系于船尾,车帘已经卷起,车内并排坐着两位妇女。 都是一身雪白锦绣农裳,右面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目光炯炯如电,一张脸却冷酷得宛如一尊雕成的石像。 老妇白衣白裙,盘膝端坐车中,裙子遮住了下半截身体。 左面的是个三十来岁,艳如仙子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清丽绝尘,肤如凝玉,虽是艳如桃李而冷如冰霜,不露一丝笑容,她肩垂下来两条发光的锦带,上面堆起一层五福梅花的锦文。丽人的目光,突然一掠杜珏,虽然相隔二三十丈,杜珏仍然觉出她目光逼射过来,凛凛含着肃杀之气。 杜珏心说:“这两位妇女,一定是武林前辈高手!” 但奇怪巫山二老,竟四目瞠视,似乎在凝神思索。明霞也好奇心生,频催梢公尽速运桨追上去。 对面船上,中年丽人突然向老妇低声细语。 老妇面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冷哼一声道:“一齐打发回去完事,何必招揽个小娃儿。” 丽人却嘤咛一声“嗯哼”,自车辕轻飘而下,一晃眼间,已卓立船头,她向明霞略一打量,目光中射出异样光彩。 丽人喝道:“快些一齐报上姓名,和门派师承,好给你们个适当发落。” 她又冷冷道:“尔等一意冒犯,本应一律处死,但我不忍不教而诛,初次犯在我手里,还可从轻发落。” 她这一篇话,简直不把杜珏、巫山二老放在眼里,好像操着生杀大权,任何人也应受她处置一般。 杜珏自是忿念不平,巫山二老也不相信,凭丽人和那老妇,就可目空一切,把他们四人一齐拾掇下来。 西门子羽傲然一亮字号,道:“老夫巫山掌门海鸥客西门子羽,这是敞师弟东方旭。老夫等乘兴泛舟夜游,并无冒犯之处,夫人何须动怒!” 二老以为亮了字号,沿江一带,三帮九会,谁不尊敬几分,不料夫人二字,却无意更触怒了那位丽人。 丽人怒叱道:“什么夫人太太,信口雌黄,罪加一等。我倒听说过长江上游一带,有你这两号虚有其名的人物,可惜井底之蛙,还数不上武林二流货色!巫山派原不配自立门户,姑念你等素日尚无恶迹,从宽惩处就是了。” 丽人的口气,的确气焰万丈,使人万分难堪。 明霞玉面泛青,压宽嗓门回斥道:“你休要卖狂,你又是那一派门下?我乃昆仑梧栖门下叶侠,这是我表弟峨嵋杜度大侠之子杜珏。你报出万儿,让我们也好衡量、衡量,若是些寻常江湖门派帮会,我叶侠还不屑和你动手过招呢!” 丽人又似被触犯了她的忌讳,厉声喝道:“昆仑后辈小丫头,你配叫什么侠!本可饶恕你年幼无知,但是偏偏你又犯了讳,你以为你长得玉颜花貌,比一般人美丽么?你越自以为美丽,我越不能饶过你!” 她又向杜珏一指说道:“姓杜的小弟弟,过这边船上来,今夜我只能饶你一条小命,我有话问你。” 杜珏却不知丽人何以特别对他网开一面,他总觉让女人宽恕自己,是一种绝大的侮辱。 杜珏朗声冷笑道:“这位……”他说不下去,不知应该怎样称呼丽人。 最后他吃吃说道:“你这是什么话?谁是你的小弟弟?” 丽人却微启瓠犀,嫣然一笑,说道:“你很倔强,不错,你一身无相神功,比他们都强多了。不过你在我娘儿俩面前,你那点气候,还施展不上呢!” 丽人一眼就看出他身怀无相神功,眼力的确高人一等。 巫山二老就把铁尖长篙作为兵器,收上船头。东方旭也感到一阵惶惑,没有把敌人根脚探明,就那能随意轻敌? 车上老妇却双目射出一道逼人的冷锋,喝道:“少和这些家伙们哆嗦,快些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 丽人嗯应一声,突然向后一摆手。 四个面罩白纱的婢女,立刻停下了划桨,一碇铁锚,她们的船立刻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停于波心。 杜珏等的船,略一用力,已摇近三丈距离。 明霞又戟指叱道:“你问了我们的师承门派,你们怎不敢亮出名姓字号?” 丽人冷冷喝道:“你这黄毛丫头,还不配问!” 姗姗走来两个面覆厚纱的婢女,向丽人弯腰施礼,道:“姑姑不劳亲自动手,待婢子们过去拾掇他们。” 二使婢突然一揭面纱,各个呈露出一副丑恶狰狞的面孔,一个面如姜黄,缺了半段眉毛,另一个獠牙外吐,缺了一只左耳。 不但面貌丑绝,而且五官不正。 杜珏打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丽人美此仙女,偏偏挑选极丑的女孩子做使婢?他方明白四婢女面覆厚纱的缘故。 二婢不知何时已各自持了一把细巧的柳叶刀在手。 她俩行礼十分恭敬,直待丽人“嗯”了一声,方才平身起立,但她们立即一晃,如同海燕掠波,飘飞而至。 巫山二老也皱了皱眉,以一派掌门身分,不屑在二婢女凌空飞来身躯之际,出手拦击,二老把长篙也往旁边一扔。 二婢身法奇速,身形一闪已飘上他们的船头。 明霞怒喝道:“滚回去,凭你们还不配,我要斗斗你们的主人。” 二婢却立眉竖目,喝道:“丫头,你且试试姑娘们的手段,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了!” 二婢的身影倏然一分,柳叶刀冉冉生风,幻成无数光影,扑向巫山二老。 西门子羽不防丑婢一照面就展开奇妙的招法,他还想以空手夺白刃的手法,把二婢打发回去,不想人家这第一招就闪起漫天白虹,闪灼变化莫测,他竟不知用何招拆卸化解,东方旭也遭遇上同样的难题。 他俩只有先旋身暴退,暂避丑婢攻来的一招。 杜珏也大为骇异,丑婢们刀影翩飞,竟看不出是何派何门的招式,只觉她们攻势锐猛,凌厉无俦。 二婢身法灵巧,宛如蝴蝶翻飞,又如影随形的一连猛攻了两招。杜珏又是一片茫然,他只觉丑婢们攻出的招式,又像武当真武剑法,又像天台派玄女剑式,而变化繁复,宛如神龙夭矫,不可捉摸。 巫山二老一连三招,被丑婢逼得连连后退。 他们在武林中为一派之长,江湖中威望颇高,不料一上手竟受制于丑丫头,这份窝心别说如何难受了。饶是他俩身法轻灵,闪躲得快,还是嘶嘶各被削去一片衣襟。二老惊呼一声:“呀!”已退至船舱口,当着杜珏等面前仍一味地闪避,真是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太过丢人了。 二老此时已无可退避了,只好凭藉自己数十年深厚功力,不约而同的,各各奋力劈出一记小天星掌。 呼隆两声爆响,猛向二婢肩胛和小腹劈去。 二女怪声怪气,喝道:“打不过人家,竟拼了吃奶的力气,来现眼了!” 明霞和杜珏,不便出手相帮,对方不过是两个使婢,身分很低,又非有名的武林好手,更不能不照武林规矩一对一较量了。明霞嗤的冷笑一声,旁观者清,她暗笑巫山派掌门竟是如此不济,岂非浪得虚名。 其实如果换上自己,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二婢竟不闪不避,左掌一翻,硬格硬架,各各挥掌相迎,砰嘭两声震响,二老竟冷哼两声,又踉跄倒退了两步。 两个丑婢只身躯晃了一晃,并未后退。 黑面丑婢露出了一嘴黑牙,冷笑道:“巫山派看家本领,竟如此稀松,还不乖乖纳命更待何时!” 二婢互相一瞥,喝声:“上!” 冷虹耀眼间,一晃身形,猛向二老要害招呼。 西门子羽内功较深,体内未受震荡,东方旭就气逆血涌,几乎无力迎敌了。 危机一发,东方旭强忍内伤向斜面一窜,双脚一蹬,飘身上了船舱篷顶。黑面丑婢喝声:“那里走!”她又震空一掌劈来。 东方旭真气逆行,无力出掌迎敌,忙一滑身纵下舷边。 东方旭以巫山派高辈,被一个丑丫头逼得跳来跳去,使明霞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时船老大和梢公,已吓得缩成一堆,伏在后舱里。 船身也晃摇不止。杜珏正待趋前对付这黑丑婢—— 对面大船上,丽人已有些不耐烦了,她冷冷喝道:“黄美,黑美,连这些糟老头都拾掇不下来,让他们鸡飞狗跳,白费时间,真是烦人!”丽人说着,突然锦带一抛,带头搭上了杜珏的船板,丽人婷婷旋身而起,竟自锦带上徐步而来。 明霞怒叱一声道:“你这怪女人,少卖狂!快与我滚回去。” 明霞呼隆玉掌怒挥,她施展昆仑心法玉虚纯阳真炁,这一掌卷起一阵旋风激流,隆隆啸响,声势十分威猛。 但丽人仍然慢步轻盈,恍如未睹。 丽人左袖飘扬,向外一挥,宛如风雷交错,自她袖中卷出一股奇大无比的怪异力道,陀螺一般在空中旋滚不已,把明霞推出的力道,卷得纷纷向四下散去,丽人又娇叱一声:“无知贱婢,还敢和我动手!” 她左手又往前一推,那一道怪力,呼隆向明霞胸前卷去,明霞慌忙又运足本身罡炁之力,双掌猛迎着推去。 丽人这种奇大无伦的掌力,使杜珏看得莫名其妙,武林任何一派,也没见过这种古怪的功夫。 杜珏以为刚才明霞已和丽人对过一掌,谅不致吃什么亏,不料丽人这种奇怪掌力,却越转越快,一股风柱,愈来愈加凶猛,转眼扩大了一倍,因之明霞虽仍以全力相抗,怎能禁受得住,她真力推出,宛如撞上了一座山岳。 只听空降一声爆震! 明霞一声尖叫道:“啊呀!”本身真力一散,被怪力风柱撞上身来,一个娇柔纤质的身体,已被弹飞而起,抛出数丈之外。 明霞本就站在船头,地面再宽,也弹出船外好远。 扑通,浪花一卷,明霞竟没入滔滔巨浪之中。 丽人方始缓缓行抵他们船头。 她和明霞对掌的距离,幸而还有一二丈来远,否则,明霞难免被她怪力撞个骨断筋折,立时殒命了! 西门子羽和那个丑婢女也拼了个难解难分。西门子羽奋起神威,虽未占上风,却勉强和丑婢扯个平手。 杜珏站在一旁观战,不想第二招上,表姊就被丽人怪力卷落江心,不由惊亟一声尖叫。但是他急得一身大汗,搓手顿脚,无计可施。他不谙水性,就是跳下江面,也救不了表姊。 又见东方旭一个潜龙入水,头下脚上,纵身投入波涛之中,溅起点点水花,瞬息不见。 西门子羽也喝道:“杜小子,咱们打不过人家,先救叶小子要紧!小子,你自己瞧着办吧!”他已看出丽人功力奇诡莫测,他拼了老命也非敌手,他又怕明霞不识水性,葬身鱼腹,自恃精通水性,只有借水上一条路逃生了。 丽人却冷笑喝道:“比比水上功夫么?你两个土老头,谅还差得很远。不过,巫山派乃朝云、朝霞二子的后裔,素无恶迹,姑且饶恕你们这一次。”她说完,看也不看西门子羽一眼,妙步轻盈,向杜珏身旁走来。 杜珏恨她把表姊震落江中,生死来卜,脸罩寒霜,双目威棱陡射,喝道:“你舆我们无恩无怨,为何这般心黑手辣?” 丽人淡淡一笑,道:“我不懂什么叫心黑手辣!那贱婢触犯了我,就应给她教训。你说的不错,小弟弟,我绝不难为你,只要你听话点,跟我去那只楼船上,只要你识眼色,我还可把我一身混元奇功相授,使你立可称雄武林,做武林盟主!” 这时,西门子羽已一个鹞子翻身,仰面倒跌了下去,扑通翻入江底,水面咕嘟嘟冒起一层浪花,瞬息不见。 二女忙躬身问道:“请问姑姑,要不要下水去把他们擒回?” 丽人摆摆手,道:“算了?让他们逃命去吧!” 她又一指船梢三个老大梢公,道:“这三个活口,留他们不得,过去拾掇了也罢!” 二女躬身应诺,双双向后舱纵去。 杜珏见丽人杀人如同家常便饭,毫不皱眉,心里更加愤恨,他怒吼一声,猛运无相神功,向丽人当胸扑去。 丽人笑道:“小弟弟,你怎么如此恨我?不错,你无相神功确已有了良好根基,不过小弟弟,你火候还差几分,否则,也算一名劲敌了!”丽人并不小觑他,竟然双袖飘飘起舞,自双袖中各涌出一蓬古怪的风柱,结为一团滚转不停的巨流。 丽人又叹息一声,把推出的怪力略为收回了两三成力道。 杜珏双掌齐运,本身无相神功之力,已运足十威力道,四拳相撞,一片呼喇喇轰隆隆巨震,响澈了夜空。 船身又一阵颠簸摇晃。 杜珏被震得向后一连踉跄倒退了十余步。 冷不防腰眼里被纤织手指一戳,封了他命门穴道,四肢一麻,立时浑身不能动弹分毫。他偏头看时,黄面丑婢正龇着黄牙,含笑站在他的身后。丽人徐步走来,轻伸玉腕,一把把他抱起。 丽人和二女,宛如三道白虹,冉冉飞向那艘巨大的楼船之中,又听得两声巨响,两只宽大渡船,立即帆折篷飞,哗喇喇散为无数木屑断片,飘流在江面之上,随波逐流,四散而去。 那艘华丽的楼船,灯光一暗,也自悠悠地顺流而下。 罗幛轻飘,绣幕低垂,四周白色琉璃宫灯中,吐出亮晶晶的光焰,一种奇异的旃檀香气,袅袅自博山炉中腾起。 杜珏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被人带到的这个地方。 白杨木镶嵌着蚌片,大理石面的几案,红木太师靠背椅子,以及玉瓶、如意、古鼎、钟磐之类,古玩陈设,洁净庄严中,表示着主人的豪华身分。 对面椅上盈盈坐着那位冷面白衣丽人。 后面月洞门额上,钉着一方白玉雕成的横匾,匾上篆书两个深绿大字,靠外一个字正是个宫字,靠里的字,被珠帘遮住了一半,只露出右边的一半,却是个侧“玉”。 四面银光发亮的珠帘,掩住了玲珑雕花的朱户绮窗。 丽人风姿绝世,冰肌玉骨,而神态却冷冰冰的宛如一尊石像,不远处轮椅上坐着那位满面皱纹的白发姥姥。 丽人秀目凝注着他,闪出一抹神秘不可解的异光。 丑婢黄美、黑美等分侍左右,都称老妇为白姥姥。 杜珏试一运气调息,真气畅通无阻,原来一到这座富丽堂皇,类似宫殿式的厅中,丽人就替他解开了穴道。 暗地一摸随身两件宝物,鸳鸯芝和二义秘录,仍在身上。 杜珏怀着一肚子恶气,却自知本领比丽人、姥姥差得太远,他装出很大方的样子,端坐椅上,不肯说话。 姥姥默然颔首,道:“这小子根器很好,确是上上之选。你如自觉对不起人家,就给他点好处,然后送他走吧!” 丽人站起来躬身答声:“是。”方又坐下,姥姥不知使用何种手法,轮椅自然轻轻旋动,进入左侧垂着珠帘的月洞门中。 早有两个丑婢,跟着姗姗进入服侍了。 轮椅辗地而去,竟无丝毫声响。 姥姥走后,丽人方始悠悠一声长叹,眼中闪出无限凄恻哀怨之意,摇头自语道:“姥姥,你会错了我的心意,我做事从没皱眉后悔的,不过太像他了!”丽人脸色,却仍绷得紧紧的,似乎天生成不会表示出任何情感一样。 丽人突然冷冷说道:“小弟弟,你能在我们这里,长久待下去么?” 杜珏丧声丧气地说道:“不能!”语气非常难听。 丽人有些惊诧,问道:“小弟弟,为什么这样倔强?” 杜珏找出正当理由,道:“我要回家和家人在一起,不跟你……”他又勉强道:“阿姨,我还有大仇未报,峨嵋派也等着我回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丽人冷面绽开了笑意,却又厉声喝道:“你叫我什么?阿姨?” 杜珏道:“是的,你此我年纪大,应该称呼你阿姨。” 丽人皱眉摇摇头,道:“小弟弟,你以为我很老了?” 杜珏摇头,道:“不,我跳过年才十七岁,阿姨,我看你有二十几岁了。所以叫你阿姨。” 丽人眼中闪出异样光彩,道:“以后不许叫我阿姨,我叫你小弟弟,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江湖无辈,英雄无岁,你要明白江湖上的规矩。” 她突然盈盈起立,走向一面梳桩台圆镜前面,审视她自己的面容,只觉眼角已隐隐现出一缕鱼尾纹,又轻轻摇头。 杜珏和她面面相对,半天方把丽人看了个十分仔细。 只见她有悬瞻一般的鼻子,弯曲如同新月的黛眉,鲜红的樱唇,秀色夺人的双眸,以及堆玉凝脂一般的肌肤。 胴体一切都是美的轮廓,美的实质,是杜珏尚未能完全领会的美的感受,可惜鼻根下却有一丝淡红色的线纹。 但这一线红纹,并不有损她的美貌,反而更增妩媚。 丽人面向镜中自己的娇柔模样,不知找寻什么? 美人迟暮,烈士暮年,都是同样的触情、触景,会伤感不已的。但杜珏却从丽人面上,找不出她内心的忧郁凄凉。 丽人突又别转头来,面色更加泛得惨白,道:“小弟弟,你年纪轻轻有何深仇要去报它?” 杜珏竟老实说道:“本派掌门被璇宫恶煞劫持,这是本门奇耻大辱,我誓必恢复本派声望,报复他们并且营救回本派会元师伯。” 丽人面色微变,掠过一道阴影,但立即复原。 她鼻孔中泠哼一声,道:“小弟弟壮志可嘉,但是凭你现在的本领,却还不配和璇宫主人一较长短!” 杜珏眼珠一转,问道:“阿姨难道认识璇宫主人?” 丽人摇摇头,道:“我只是如此猜测,因为小弟弟你功夫虽已筑下根基,却火候不足,还此不上我呢!” 杜珏好似冷水浇头,心里茫然一阵失望。但仍倔强地道:“我现在火候虽然尚差几分,但是只要努力练下去,终有胜过璇宫主人的一天。阿姨,你说对么?” 丽人似感不耐烦,又冷哼一声道:“我当然希望小弟弟能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小弟弟如果相信大姊姊我的好意,留下来我可将我一身混元奇功相授。” 杜珏却正色说道:“阿姨,我不能背师叛派,再学别人的功夫!” 丽人点首,道:“小弟弟,你很有骨气,不过大姊姊我这种功夫,你学了有益无损,我只是一脉家传学问,在武林中并未立下门户派别。” 杜珏心意有些动摇,但又坚决起来,道:“我不学!不过我想问问你什么叫混元炁功?” 丽人道:“你不欲学,大姊姊也无法勉强你。至于混元炁神功,乃是若干年前,武林中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将所有的一身奇功,合授给一个人,混合而成的一种奇功,可以说是空前难得的一种精奥微妙的武学。” 杜珏向窗外望去,他听得见楼船破浪激波的声音,他想起了表姊,不知已否葬身江中,心中又引起无限悲愤。 船身又一阵轻微摇簸。 杜珏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勇气,厉声说道:“阿姨,我要走了。” 丽人惊诧道:“走?大姊姊不能硬把你留下,不过你既想回家省亲,我就送你去温州上岸,一帆风顺,使你如愿以偿好么?” 杜珏摇头,道:“我立刻要走!我必须立刻赶往武昌府会一位朋友,这约会与我关系十分重大,多谢阿姨了。” 丽人又淡淡说道:“什么约会?可能告诉大姊姊我?” 杜珏道:“璇宫里一个玄坛黑煞赵侗,约定在武昌府相会,我可以从他身上迫出璇宫所在,和本门师伯的下落!” 丽人眼中流出异样光彩,喃喃自语道:“璇宫?璇宫又会在武昌府出现?” 她突然倾耳静听,欣然叫道:“师叔,原来是你老人家,何不请进来一谈!” 月洞门里,隐隐传来一阵男女谈笑声音。 苍劲而清脆男子声音,自内厅里送出一串话声:“那孩子已练成无相神功根基,又得了一部二义神炁秘录,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姑娘不必传他混元炁功了,待我送他回去吧!” 杜珏心说:“这就奇了,面前的丽人,原来还是一位老处女,不然此人怎会称她‘姑娘’?” 丽人盈盈秋波,一直注视着他。 丽人眼中。不知是愁,是恨,是痛苦,还是抑郁。 杜珏还不能了解她是一种什么心情,他被她望得有些尴尬,倏地侧过脸去,躲避她那不可理解的眼光。 丽人娇脆无比的嗓音,朝月洞门内嗯应了一声,又冷冷喝道:“小弟弟,有人送你走了。今夜既带你来此,大姊姊我始终会关照爱护你的。待遇有机缘,再接你来船上玩,好么?” 杜珏恨意未稍,竟然大声回绝道:“不,我不来,我要去做我应当做的事情,我永远不再来你们船上!” 丽人突然悠悠一声长叹,眼里似乎亮晶晶的,有些水珠在闪闪放光。丽人又道:“小弟弟,你真个不愿再见见大姊姊?” 杜珏被她眼中的冷焰震慑住了,他轻轻吐出:“真的,我怕!我不愿意再……”丽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丽人又冷声喝道:“别胡说!你怕什么?我又不难为你!” 她突又像慈母抚爱儿女一般,声音变得极为慈祥温柔,道:“小弟弟,记住,你的事业必须大姊姊帮助,你才能完成,譬如找寻璇宫,我也可以立刻……小弟弟,你还恨我不成?” 杜珏咬牙不语。 灯光灿烂中,却另有一种更为逼人的冷焰,含有无限深长意味?深深射向杜珏面上,那是丽人可怕的秋波。 杜珏居然勇敢起来、他也怒目相视。 但丽人送来的眼波,却有一种慈母般的爱抚之意,使他又不忍恶声相加,杜珏觉得丽人太美了。 若非年龄上的差异,以明霞和晓霞的美,似乎都及不上她。他敢于放眼望她,乃是一种念恨的意念支持着他。 突然一阵微风,自他身后徐徐拂来,杜珏突觉身上各处穴道,一齐被柔软的力道袭了上来,立时浑身懒洋洋的,几乎口鼻都快窒息,丝毫不能动弹,吓得他一声尖叫道:“啊呀!不好。” 顷间,眼前一黑,好像一口麻袋,自头上罩了下来,把他头脸一齐罩住,麻袋至颈项为止,鼓鼓的吹满了气。 杜珏手脚一阵挣扎,然身躯已被一条强劲的手臂抱起。 宛如腾云驾雾一般,转眼间耳畔浪声震膜,身上吹来一阵冷风,似已在江面之上。但此人仍如大鸟飞空,只觉上下一闪一摇的激风疾驰,其人身法之快出乎想像,不像在船只上面,好似凌波虚渡。 一盏茶时过后,杜珏觉出此人已脚站实地,停止了摇晃急驰的风行,面前一亮,罩头之物已倏然揭去。 眼中强光闪灼,一轮红日正自东方升起。 杜珏被强烈日光照耀得双眸难睁,但一调运真炁,竟已畅通无阻,阖目少倾,再睁眼看时,他却站在江岸边芦苇丛中。 远望黄鹤楼就在左近半里之内。 杜珏随父亲朝峨嵋时,曾在武昌府住过两天,认得是黄鹤楼名胜古迹。再向江面上望去,只见一位高大而魁伟的男子,衣饰古朴,宽袖长带,正自脚踏两截树枝,粗如儿臂,电闪星驰一般,随着滚滚江流,向东顺流而去。 他仅只能看见此人的背影,急得他捣口高叫道:“前辈,请示知尊姓大名,和璇宫所在。小子杜珏蒙你救出险地,不胜感谢。”伟男子转眼已凌波飞驰,飘出二三里远。 他并不回头回答他的话,但杜珏耳根却随风送来一叠很清晰的话音,正是玄门百里传音的神功,道:“小子。老夫久已忘却姓氏,你就记住是个无名氏吧!” 此人又像吟哦诗句一般,朗吟道:“落霞与孤蕊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话音至色字而止,江上波浪翻滚,已看不见无名氏的身影了。那艘楼船,也自视线中悄然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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