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崆峒二老也不慢,在城根下碎石参差的空地中遭遇了,以两个功力深厚的老前辈,攻击一个久斗身疲的后生小子,按理说,可是探囊取物。怪就怪在这儿,两老道并未取得绝对优势,力拼十余照面,文俊仍然未现败象,把老道们气得暴跳如雷。 文俊已一面逃走,一面运九如心法调息真力,疲劳渐逝,他不怕挨揍,动起手来不会吃亏,他一面动手一面骂道:“老杂毛,崆峒派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无耻之辈,你俩人更是无耻中的无耻之徒。打!”呼一声,击出一记“力劈天门”,九幽玄阴真气一涌而出,左手“逐浪分萍”,猛攻左首老道下盘。 “嗤嗤”两声锐啸,两老道的雄劲掌力,被九幽玄阴真气化去七成劲,余劲仍向文俊撞来,文俊究竟功力未曾尽复,真力不继,只好退后一丈避招,一声龙吟似的剑啸,天残剑再次出鞘。 为首老道说道:“小狗,天残剑又待如何,哼!贫道不让你近身,用劈空掌力紧缠不舍,嘿嘿!天明后,你将无处循形,汉中府就是你埋骨之所。” 左首老杂毛大叫道:“师兄,咱们一前一后,进退互相呼应,缠死这小狗。” “你们的如意算盘自欺欺人,哼!你们记住,大爷日后留得命在,崆峒派将瓦解冰消,恨海狂龙绝不饶你们这群卑劣无耻之徒……” “你没有机会了!”声震耳朵,令人心血沸腾,声到人到,红光耀目,原来是宇宙神龙赶到了,文俊闻声知警,天残剑向左侧老杂毛飞旋而去。 老道劈出一掌,闪身避招,掌劲被天残剑一旋一翻,嘶嘶而散,文俊不管身后的老杂毛,和同时扑到的宇宙神龙,“大地龙腾”身法直上十丈,“苍鹰回云”掠过城墙,再以“怒隼穿林”身法急掠而下。 在掠下的瞬间,身后一丝肉眼难辨的紫影一闪,他只觉胁骨一麻,痛入肺腑,真气似有分散之象。 他毕竟体质异于常人,体内有神奇的潜力,仍能忍受这突然而来,所加的无边痛苦。他一咬牙,疾掠而下,足一沾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一条小河旁茂密的枯林衰草之中,霎时不见。 城上,宇宙神龙止住南崆峒二老的追逐,他已看出文俊被暗器射中时,身躯的震动和扭曲,便淡淡一笑道:“两位道长请停步,让那厮死于沟渠中,明晨派人找寻他的尸体,他不会跑出三里之遥。” “是堡主射中他么?” “闻人杰的龙须毒针,有史以来每发必中,无人能逃。”宇宙神龙傲然地说,转身掠入城中去。 越过了被雪所履的田野,经过了不少村舍,穿林越丘,见路就走,文俊咬牙强仰一口真气,慌不择路向前飞驰,不知奔了多少路程,已经进入丘陵起伏的山区。 终于,他感到胁骨附近肌肉,齐向一处收缩,也无法忍受那彻骨奇痛,脚下一踉跄,“砰”一声,摔倒在几块石头下的雪地里,头脑一阵昏沉,只觉到天旋地旋,眼前一阵昏黑,立时昏厥了。 丽日缓缓爬上东山,汉中府城依然一片昇平气象,而府城西面,至褒城官道于左一带开旷平原上,有几批劲装男女漫山遍野穷搜。 直至巳时未,这些人在近郊二十里内毫无所获,他们在汉水之滨勘察良久。然后纷纷返回汉中府。不久,江湖上悄悄传出消息说恨海狂龙已经藏身汉水滚滚江流中了,至于因何葬身江中,却无人能道出内情,这消息在暗中传播,知道的人不太多,在汉中府汉水之滨,昊天堡曾经派人到潜山阎王谷,向阎王令主借了不少水性高强的英雄,足足在水滨打捞了一月之久,据说是找一把宝剑云云。 就在江湖暗传恨海狂龙沉没汉江的半年内,武林中突如其来,响起一声晴天霹雳,震得武林英雄豪杰们人人自危,这一声乍雷是:恨海狂龙血洗昊天堡,夷平南崆峒。 在搜索文俊下落的数批人群中,孤零零地走着一个美艳尘寰的紫色劲装小姑娘,她漫无目的地向西走,沿着一条小径向前又向前,并留心细察路旁所疑的痕迹。她,就是三堡主的孙千金,凌云玉燕殷凤。 她一面顺小径向西走,看看进入山区,不时喃喃自语:“看他那威风八面的雄风豪气,和那久战不疲轻功超凡的神奇身手,绝不会倒毙于三里之内的,我得走远些,但愿他不死,要落在他们手中,岂不死活都难?” 走了不远,又说道:“爷爷曾说过,三岔口中,他身陷重围,依然气吞河岳,长湖徐家湾,所用毒物震慑江湖,龙须毒针绝无蓝羽毒蛊歹毒,他该有解药的。” 一进山区不远,绕过二座山丘,小径上犹未融化的积雪中,隐现凌乱的脚印,但每一脚印的间隔,仍就六尺上以的长度,她心中一动,沿足迹向川内赶去。 绕过数座枯林,小径已尽,足迹更为明显,这人定然向乱石堆积的崖壁下隐藏了。她向崖壁下奔去,可是足迹已无法分辨,石岩上没有积雪,没留下足印。 她刚越过一块巨石,站定向远处望去,突然身后传出一声轻微的喘息,她急忙回身一看,脸上泛起惊喜万状的神色。所是,她却不敢移动半步,僵住了。 在石缝壁间,斜躺着文俊扭曲着的身躯,右手的天残剑柄,被托在掌心中,剑尖正对着小姑娘,假使向外一登,剑即可飞射而出,他的左手,指缝间扣了五粒白棋子,也是蓄劲待发。 他脸白如纸,满脸汗渍,腮旁肌肉不住抽搐,虎目中发射着愤怒而阴森的寒芒冷电,盯着姑娘粉面,把小姑娘盯得从脊梁上冒起阵阵寒流。 “是你!”他吃力的说:“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的左手一颤,略向上抬。 姑娘神色镇定的说道:“我深信你不会丧生,我能帮助你么?可是我没有解药。” “哼!假惺惺,恨海狂龙不相信任何花言巧语。” 姑娘幽幽一叹道:“我毫无恶意,昊天堡的人,皆被看为宇内凶人,难怪你误解。你要杀我就下手罢!可是你得赶快离开,我不知他们是否要搜到这儿,你在山区外留下了足迹,看你运气了。你下手罢!” 她怆然闭上双眸,眼角现出两颗晶莹泪珠,映着朝霞闪闪生光。 文俊的左手颓然垂下,紧皱剑眉,显然他内心的波涛,正在突然翻腾。他有点不相信是事实,而事实却摆在眼前。而且,昨晚客栈之中,唯有这位姑娘具有人性。看来她真的对自己毫无恶意是可信之事了,他怎能对地下毒手,辣手摧花?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昊天堡的什么人?” 她仍闭着双目,似在低诉道:“家父开山铁掌殷不群,家祖独掌镇西川殷梦湘,是昊天堡西堡堡主。我……我不怨你。” “假使在我未遇玄仙子之前,只消知道你姓殷,我不会饶你,你走罢!” 桃花仙史火焚玄都观,无极道人惨死,文俊赶到时,遇见小周郎闻人霸。师伯临终之时,说出三堡主前来寻仇之事。其实无极道人不知桃花仙史乃奉宇宙神龙差遣,致令文俊将三堡主恨入骨髓。后来在五老峰下,义救玄衣仙子所中尸毒,玄衣仙子将杀桃花仙史,和桃花仙史突袭玄都观之事说出,文俊方知其中原委。 在三岔口,三堡主愧对文俊,始终未出手拦截,可见三堡主并非穷凶极恶的人。再经玄衣仙子揭穿内情,闻人霸死在天残剑下,桃花仙史又被玄衣仙子所杀,玄都观师伯的仇人,只剩宇宙神龙一个,文俊已宽恕了三堡主之罪,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不要我帮助么?这里不安全哪!”姑娘张口说话了,脸上充满关怀的神色。 “你快走,恨海狂龙不受任何人恩惠,尤其是昊天堡的恩惠,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不杀你已是万幸,快走!免得我变念,也许会杀……” 他痛得额上现出青筋,大汗如雨,说不下去了,全身在抽搐震颤。 姑娘强拗地说道:“不,我不能走,你杀了我我也不走,我得将你送到安全之地,绝不能让你落在他们手中。”她轻移莲步,缓缓走近。 文俊一咬牙,挺起上身,天残剑尖点在她的胸口上,切齿地叫道:“我叫你快走开,真要我杀你么?滚!”剑尖一用力,贯穿紫色劲装,直抵她双乳之间那深沟中的肌肤。 姑娘神情宁静地说道:“我将你背走,离开这危险之地。你知觉仍在,真力未失,要是怀疑我对你有恶意,可以将你的指掌压在我的脑户穴上,随时可以要我性命。” “笑话!我梅……恨海狂龙竟需仇人援手,受人怜悯,哼!” 姑娘说道:“你错了,我爷爷和爹爹,平生未杀过半个无辜之人,所行光明磊落。在昊天堡中,西堡自立门户,从不参与东后两堡之事,平时极少往来,怎会与你有仇?至于我,一生足迹未离开过汉中府百里之外,也不会与人结仇,怎会是你的仇人?” “少罗嗦!凡是昊天堡的人都该杀!” “那你就杀了我罢!但请你等到安全地区之后,我不会珍惜性命的,谁叫我是昊天堡的人呢?” 文俊拭掉额上大汗,天残剑缓缓向下一滑。这剑十分神奇,如不注以内力,并不犀利,不然姑娘不被开膛破腹才怪。 他冷冷地说道:“恨海狂龙不知什么是危险,你的好意免了罢!” “请别生我的气,人总不能在恨中活下去啊!”她语气婉柔,神情真诚:“你自己收剑呢,还是要我代劳?天色不早,该走了!” 她蹲下身子,含笑去摘他的天残剑。文俊痛得冷汗直流,对这温婉的小姑娘,又无法将气出在她身上,赶她她又不走,只好由她。 姑娘替他将天残剑归鞘,柔声说道:“由这儿往西南五六里,有一座偏僻古林,平时罕有人迹,我将你置身在那儿,不会被人发现。龙须毒针歹毒绝伦,在一盏茶时分内死状奇惨,而你竟能支持三个半时晨,也许能支持得更久些。我将倾全力替你去偷解药,但愿我能办到。” 文俊痛得蜷成一团,无法做声。 面对这蜷成一团的伟岸大男人,姑娘感到十分辣手,怎么个背法呢?要扛上么!不成他伤在胁骨近背脊处,扛上岂不是要他的命?她略一迟疑,最后两手向他肩背和腿弯一抄,抱起就走了。 她避开积雪,向东南翻过两座山,左盘右旋穿林越棘。钻入一座山谷中的古林。 在她离开原地不久,有两人影搜到先前文俊隐匿之处。这两人一是七星羽士妙真,背上插着那曾被天残剑点破剑星的七星神剑。另一个是雄伟的和尚,正是昊天堡功力超人,宇宙神龙倚为左右手的金罗汉宏禅。 两人细察遗迹,四处搜遍。小姑娘入山之时她心细如发,并未留下自己的足迹,所以只有文俊的足印。两人搜了半晌,最后向东越山而去。 古林尽处,是一处高有三丈的崖壁,壁下内凹,可以遮蔽风雨。 小姑娘将文俊平放在地,焦急地说道:“你忍住些,我先去找衣物,再返昊天堡盗药,天黑以前方能返回,你可别离开啊!” “不用费心,你能替我察看伤处情形么?” 她粉面泛上朝霞,但却毫不迟疑。替他宽衣解带,最末一根胁骨靠近脊骨处,肌肉紧缩,结成海碗大一团。肤色并无异状,仅在坟起的肌肉顶端,有一微小的创口,渗出一丝紫色液体。整个背部和腹肌,向坟起处挤近,蹦得紧紧地一棱棱可怕已极。小姑娘直摇头,哽咽着将情形说了一遍。 文俊没做声,闭目沉思良久,他知道自己体内得玉浆之助,不惧奇毒,也知道普通暗器亦不能在他身上造成损伤,宇宙神龙虽功力高强,但毒针仍能未能打入内腑,目前的难题,是如何将体内那逐渐蜷缩的毒针取出,排除那紧缩时牵抽肌肉的痛苦而已。 他打开蓝色革囊,在玉瓶内取出一片千年玄参,吞下腹中。拔出天残剑,交在姑娘手中说着道:“殷姑娘,这点苦我受得了。劳驾,替我割开那团肉坟,只削划一拳头十字就成。” “这……这……这不啻饮鸠止渴!即使割开,那毒针也不能取出,除非全部肌肉予以割除,而毒性已遍布全身,割除一处仍是枉然哪!” “你别管,划开就是。在半个时辰内,劳驾姑娘替在下在外戒备,贵堡如有人搜到,请先发声警告。请快动手!” “你真要这么做么?”姑娘手中天残剑不住颤抖。 “是的,毒针仅伤肌肉,并无大碍。还好,要是进入内腑,五脏早被蹦缩断碎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小姑娘银牙一咬,手起剑落,在坟起的肉山中,划了一个十字,鲜血涌起如泉,姑娘弃剑掩面,不敢正视。 文俊闭目运起九如心法,“排”字诀神奇地派上用场。不久,鲜血渐止,肌肉渐渐放松了些。 时已近午,文俊行功益急,鲜血早已止住,肌肉已恢复原状。在裂开的十字形伤口中,一根细小如发,紫光闪闪,长仅三寸余的细针,缓缓伸出创口外。 九如心法诚如恨海狂人所说,算不了什么,最为珍贵的是心法中的“排”字诀,可以将体内异物排出体外,这是九如心法与任何先天气功不同之处,也是武林朋友梦寐难求的至宝。 文俊在百宝囊中取出金创药,自己敷上,撕破内衣,将创口扎好,结束停当,地下紫色的龙须毒针卷成一只小环。谁能想得到这东西能取人性命,予人彻骨痛苦呢? 他一脚将小环踏入土中,用土掩了,喃喃地说道:“师父就是死在这歹毒暗器下的,差点儿又要了我的命,宇宙神龙哪!你日后的下场,我要你死得更惨烈万倍!” 她缓步走出崖壁,向站在一株高树上向远望的小姑娘背影,叹口气唤道:“殷姑娘,请下来一谈。” 姑娘闻声转身,飞掠而下,注视文俊那略带苍白的脸容,惊喜的叫道:“啊!你……你竟然神奇地在龙须针下重生,真是空前绝后之事,恭喜你了。” 文俊淡淡一笑道:“且慢恭喜,还是替你昊天堡叹息罢,恨海狂龙一日不死,昊天堡的人,将永难安枕。” 姑娘黯然的说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昊天堡四十余年来,倒行逆施,人神共怨,成了众手所指的藏污纳垢之地,我能说些什么呢?唉!”说完幽幽一叹。 “请转告令祖,既然在昊天堡各立门户。不过问宇宙神龙之事,别再在江湖招惹是非了。江西玄都观之事,令祖总算脱掉干连,我恨海狂龙不再追究。” “真是你将闻人霸杀了吗?你姓梅,能将大名见告么?” “姑娘,你心细如发,心地善良,你不该生长在昊天堡的。不错,我姓梅,贱名恕难奉告。假使有那么一天。恨海狂龙不动西堡一草一木。别矣!姑娘,愿多珍重!” 声落人动,快如闪电掠过林梢,眨眼问,形影俱渺。 凌云玉燕怔怔地张望着文俊逝去处出神,久久不动。 这时,在漫天风雪中,甘凉古道上现出昆仑双鹤孤零零的一双身影,向东昆仑赶去。 三月后,东昆仑下院开始召集门人,甘凉古道中,出现了九现云龙徐占海的身影,向东昆仑急赶。 而同一时期中,武当崆峒的弟子,正式在昊天堡中来往出入,宇宙神龙亲自跑了一次潜山阎王谷,拜会阎王令主世昌,将黑龙剑送给他,可能是作为交换六合须弥功的代价。 在云雾山绝谷,“双龙之宫”前,排下了十具尸骨,任由风雨将他们化为白骨。 在淇淇人海中,有一个被哀伤摧残着的小姑娘,正在登山涉水找寻黑尸魔余昌的踪迹,她就是文俊的义妹徐廷芝。黑尸魔已经长眠双龙之宫,她怎找得到呢? 文俊呢?他到哪儿去了? 由陕入川,必须经过诸葛亮所筑的汉城,渡河西进入峡谷,走金牛道,超越“入秦第一关”七盘关,方算踏入“天府之国”的境地。 这一段路程,集天下之险的大成,险到什么程度,一句话——惊心动魄。要不险,刘邦的江山怎坐得住?楚霸王早就砍他的脑袋当溺器,历史早该重写。要不险,始皇帝还用得着做一头金牛,以拉金屎来骗蜀人开路? 文俊不在乎险,他在一个月后平平安安到了成都,溯氓江绕九顶山北上,进入不毛。 氓江上游,设有一个松潘卫,那是最遥远最贫瘠的一个鬼地方,派到那儿的小官,莫不悚然而惧,鬼叫连天。由成都到松潘卫,不多不少,七百里有奇。四川哥儿自夸——“八百里的锦锈河山,号称天府之国。” 这岂不笑话,四川八百里,成都到松潘卫就有七百里,那四川岂不是还有一百里么?不是笑话?道理是不错,可是八百里的算法有点不同,成都到松潘卫的算法也不同,不信的话,请阁下自己去走走。 这天他到了汶川新城,本朝方将县治由西面搬来,这里便繁华起来了。再往北走,最后一处繁华之所,是茂州。再往上就不易看到汉人了。 岷江在峡谷中奔腾而下,水中夹有甚多的碎浮冰块,东面九顶山无数高与天齐的奇峰,令人望之心悸,西面万峰千峦的邛崃山,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 洨川那时人口稀少,小得可怜,城南大叫一声,城北的老鼠也吓得打哆嗦,由南至北仅有一条窄小的“大”街,和三五条小巷,小西门比较热闹,由上游放下木排的爷们,如果在茂州赶不上歇宿,就在这靠岸。但严冬时分,放竹木排的爷们早就绝迹,小西门依然冷冷清清,每一个居民都无精打采。 未时左右,文俊进入东门。这一带山高水深,雪滑路险,稍晚些就没有人敢赶路了。他不急于赶路,要沿江找导雷音大师遗迹,这不是旦夕间事,急也没用。 文俊的包裹,已丢失在汉中府鸿门客邸,经过无数逐险,他小心的多了,日夕兵刃革囊不离身,银钞全放置百宝囊中。反正单身上路,隆冬之时,衣衫全穿在身上,用不着包裹。 天色仍早,他投宿东门兴隆老店。安顿后,他信步出门,到对门“上岷”小店进餐,小店酒旗高挑,天气奇寒,他想喝上两杯,并在店中打听消息。 店中窄小,十来副座头空荡地。店伙计招呼他落坐,首先奉上一杯浓茶。 文俊点了几盘热菜,来上个火锅,要了一壶老酒,缓缓浅斟,有一搭无一搭和店伙计胡扯个没完。 “老兄,由这儿到镇江关,还有多远?”文俊打开话题。 “镇江关?”店伙计讶然的说道:“这么大的大雪天,你哥子到镇江关干啥子名堂?远得很呢!” “到底有多远?” “经地茂州,出两河口,大概要走十天。哥子,路上真不好走,大雪厚得吓死人,啥也看不见,要滚下江里,乖乖!要不死才有鬼。我看,明年夏天去还差不多。” “这条路上,难道冬天就没有人走了?” “有是有,要不是官差,就是那些野藏人,也有些来路不明的人结伴往上走,像你哥子这样单身客人,可从没有见过。春天也不行,风雨云雾可都要人老命。” 门帘一掀,进来了两个身披狐皮外袄,皮风帽掩住头面的大汉,肩下各悬着一口沉重厚背腰刀。一进门,先头那人掀开掩口,摘下风帽,露出头面。原来是个剑眉虎目,面方大耳的年轻人。 后面那位也摘下风帽,咔!一头黄发,满脸黄光闪闪的虬须,环眼大鼻,看去十分威猛。 他蓦地大叫道:“伙计,烫酒,取大碗来,大钵子肉快上。” 年轻人沉稳凝实,他没做声,在文俊隔桌徐徐坐下,将风帽掖在怀内,向虬须大汉一笑道:“子山兄,敢情是刚由饿鬼地狱里刚放出来么?” “赶了两百里,滴水未进,怎受得了?我金毛吼可不像山少主身怀绝学,饿上三五天仍是条生龙活虎。肚子饿,万事俱休,真不好受。明儿赶路,我得带些酒肉。” “我看你就留在这儿算了。” “少山主说话倒轻松,山主要是知道,不刮我的皮才怪。” “天寒地冻,山中食物难寻,这次入山,不知要耽搁多久,吉凶难料,像你这般难煞,岂不难成大事?” “少山主请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金毛吼绝误不了大事。” “但愿如此!” 酒菜一上,两人再言语,埋头大嚼。 门帘又动,进来了三名老少,全是劲装打扮,身穿皮袄的人。 接着又来了一批,乃是两个豹头环眼大汉。 文俊心说:“这些人全是江湖好汉,看似全有所为而来。难道说,这边戌之地,竟会有事故发生么?” 酒足饭饱,他正欲结帐回店,门帘一掀,踉跄抢进一个浑身破烂,蓬头垢脸,光着一双瘦黑腿的老乞丐来。 掌柜的刚喝一声,两名店伙早双双抢出,其中之一亮着老公鸭的嗓子,大骂道:“呸!臭要饭的,你也太不知好了!入了冬,客人一月中也没十个上门,生意不好做,那能天天周济你!走!快走!别呕了贵客!”两人连推带拉,想将老花子推出门外。 老花子一身破烂,干瘦得不成人形,浑身直打寒颤,翻着一双死鱼眼直抽气,他躺下啦!抖缩着用快要断气的嗓子,惨兮兮地哀求道:“两位爷行行好,让老不死求求富官爷,赏几个文苟延残喘。三天,三天了,我滴水未沾,快死了!” 两店伙计面面相看,缩手向柜上瞧。掌柜的是个年已半百的老实人,他黯然地摇摇头,叹口气说道:“没法儿哪!俗话说——救苦不救穷。这年头生意清淡,那能天天周济你呢?下次请你不要再来了,王三!” “五爷请吩咐!”另一店小二说。 “给他一碗食物。” 老花子在地下挣扎着爬起,点着头叫道:“谢谢五爷恩典,谢……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接过店伙计端来的大海碗,用手将所有饭菜片刻吃个精光,吃相之馋,令人动容。 他谢过店伙,巍颤颤地走向客座。人未到,那股子臭气令人欲呕。 最先一桌是两位最后到的豹头环眼大汉,他狗眼一瞪,年岁稍长的那位大吼道:“滚你娘的,呕得大爷酒菜也不能下咽,滚!”站起来提起脚尖,正要一脚踢出。 文俊倏然站起。 还好,老化子被那打雷似的嗓音一喝,吓得抖得更凶,如见鬼魅般,惊恐地退后五六步,靠在另一桌边直喘气,免了一脚之厄。 文俊怒瞪了两大汉一眼,但他们正低头狼吞虎咽。 老花子定下神,巍颤颤走向老少三人那一桌,一面伸出那肮脏而宛如鸟爪的手,软弱地说道:“好心的爷们……” 一杯烫酒急如骤雨,浇得老花子一头一脸,把老花冲得几乎站立不牢,差点儿摔倒,那是老少三人中,中年壮士的杰作。 文俊侧方那位少山主无表情地叫道:“店家,要是不想做咱们的买卖,该早点说呀!何必让这老肮脏撵咱们走?” 虬须大汉虎吼道:“嗨!要不快滚你老命难保!” 店伙计正往这儿赶,文俊已推椅而出,他不怕肮脏,挽着摇摇欲坠的老花子,走进柜边,结完帐,掀帘而出。 寒风一吹,老花子已浑身筛糠,牙齿格格直抖震。文俊打开衣下百宝囊,将所有银钞取出,一贯一张的“大明通行宝钞”,共有二十张之多。他留下了两张,全塞入老花子手中,低声说道:“老丈,小可所有无多,尚须跋涉间关万里,不敢倾囊相助,尚请原谅。”说完,大踏步走了。 老花子注视着他的背影,探囊取出十八张大明宝钞,怔怔地出神。 那年头,禁用金银,大明通行宝钞共分六种,最高额是一贯,一贯就有一千文,也就是等于白银一两。白银四两可换黄金一两。 十八张银钞就是十八两白银,也等于黄金四两半。那年头物价便宜,四川民丰物阜,生活程度更低。十八两白银,说多不多,足可以使一家升斗小民,马马虎虎混过三年。 老花子将银钞塞入怀中,目光落在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入兴隆老店内的文俊背影。 突然,他目光中昏暗眼光神奇地消失了,一道亮晶晶的奇光一闪,瞬即消失,他回头向上氓酒店内轻扫一眼,迈开抖着的双腿,巍颤颤地消失在街角中。 从此。文川城消失了这在此行乞二十年的老丐。 文俊回屋洗漱已毕,小店伙计已掌来灯火,单身客房不够宽敞,生起火贫满室生春。文俊对火盆不习惯,让店伙拿走。 在他开闭房门的瞬间,走道突响着一个厮熟的口音道:“大哥,忘了她罢!至今她生死不明毫无下落,何必再想找呢?咱们这次入川,假使如愿以偿,日后名震江湖,还怕找不到好伴侣的么?” 另一个厮熟的口音接着往下说道:“群弟,你不知道情之一字,最为奥秘哪!一入情关出更难,我非找到她不可。还有那位什么俊,不将他宰掉,我永远得不到她。”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能宰他呢?” “我不会相信的。如果他真是中剑坠崖而死,她为何悄然出走呢?哼!我就知其中有假。” “算了吧!大哥,天涯何处无芳草?别为她分心吧!咱们这次入山,吉凶难料,必须全力以赴,是吗?” “不必替我操心,我理会得。” 声音渐微,显然两人已经入室去了。文俊心中一动,心说:“看来这次又碰上熟人,我得小心些,还是易装得好。” 他不急着打听两人是谁,脱靴登床,运起玄阴真气,片刻即物我两忘。 他刻苦用功,直至三更将尽,方散去功力,动起九如心法,让先天真气缓缓化为千丝万缕,安脉归流。 这时,房顶突然发生一声极为轻微的诧呼:“咦!” 寒风呼啸,而且那一声“咦”又极为轻微,文俊耳目虽极为锐利,但仍毫无所觉。 不久,文俊解衣就寝,在瓦梯间,蓦地飞起一条淡如轻烟的人影,一闪即逝。 一早,大厅间人声吵杂,正在用餐。文俊足不出房,他怕碰上昨晚口音厮熟的人,命店伙将酒菜搬入房中吃用。大厅中的语言虽乱,但文俊耳目特锐,仍可辨清语音。 “小兄弟,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时昨晚要踢老花子的豹头环眼大汉口音:“你说咱们兄弟俩在枉费心机,嘿嘿,你们岂不是也心劳日拙?不错,镇江关对岸江心石壁上,确是留有雷音大师天罡指所书的遗迹,武林朋友深信不疑。数十年来,除了汪某之外,循岷江上游前往搜寻的人,何止万千?汪某枉劳心力,你们又何曾获得什么?哼!” “汪当家的何必生气?”这是将酒泼在老花子脸上的大汉口音:“咱们劝你是好意,听与不听,悉从尊便,算啦!咱们快点上道,今晚非赶到黑河口不可,免得夜长梦多。” 语声沉寂,文俊心中一动,喃喃地说道:“黑河口!黑……河……口!” “是的!黑河口,师伯给他那张地图,图中群峰之下,不是有一条气势奔腾的黑色河流么?难道说,那张图所指的地域,就是这条黑河?” 他结束停当,直待店中客人一一走光,方唤来店伙计问道:“老兄,黑河口在何处呢?” 店伙笑嘻嘻的答道:“哥子,黑河口就是两河口呀!其实黑河并不黑,只是水中污泥太多,略带灰色,早就不叫黑河了。” “距汶川有多远?” “不远不远?北距茂州八十里,由这儿走,得两天。” “谢谢你。” 他走到柜面结帐,冒着纷飞风雪,向茂州急急赶去。一出北门,他便将人皮面具带好,立时变成一个黑紫色面膛的老汉。 山高水险,羊肠小径在悬崖绝壁间蜿蜒,大雪早将路面盖上一层雪毯,如不留心,绝难发现路踪。而且,下面是奔流着的岷江,深冬水浅,显得悬崖更深更险。 河床两侧冰层厚结,怪石如林,万一不慎滑跌下去,不粉身碎骨者几稀。光由上往下看,也够令人惊心动魄,头晕目花。 文俊缓缓越过无数山嘴,泰然赶路,他不想超越已先走半个时辰的那批人,决定先不到镇江关,抽出三两天时间,先在黑河附近搜索。 沿途人烟绝迹,日色近午,连鬼影也不见半个,荒凉寂寞之象,令人生出无比空虚苍茫之感。 转过一座突出江心的大山嘴,江流一折,由对面楔入一个内凹的山弯,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白玉腰带。整段湾流,约有十里左右,在腰带的中间,静静地陈列着一座小城。站在山嘴最突出处看去,那小城像是画中的一座城堡,无声无嗅,安宁静谧,那就是最后一处宿站——茂州。 再往北,就是洪荒绝域了。虽然在岷江源头,大明朝廷设有一个松潘卫,防守着这一带化外之民内侵要隘,但人数太少。而且给养是就地取材,自给自足,极少在这苍凉古道中,发现他们的踪迹了。 正走问,蓦地里,道左乱石崖中,响起一声微弱的呻吟。文俊陡然一震,三脚两步抢出道左向呻吟发出处看去,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在两块摇摇欲坠,突出江面三十余丈高下的悬崖上,爬伏着一个身穿褐衣的老头儿,正一寸一寸地向上爬。那松散的白雪,正纷纷向江心下坠落,老头儿面向下,挣扎着向前移,口中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呻吟和喘息。要是再进三尺,准掉下江中无疑。 文俊想也没想,猛地飞掠而下,到了崖根边,向地下一伏,这崖上宽不过三四尺,积雪毫不着力。他也不想想,那老人怎么不会向两侧滚下的?但他却知道,自己绝不可往上踩。 他伏下身子,双手一分,积雪纷落,人似游鱼,冲出五六尺,再一分,又进五尺,恰好接近老头子足后。他急伸左手一把扣住老人左足跟,向后猛一带。 老人哀叫一声,拼命挣扎,“唰”一声,半边身子滑落崖下去了。 文俊被那下坠之力一带,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右手五指真力突出,扣入崖石尽指而没,方将身形止住。他感到奇怪,老人重不过百斤,往下坠落之力,最后不过增加两倍重量,怎么能将自己带动的? 老人重似千钧,文俊竟不能往后移动半步,他情急地叫道:“老伯,不要挣扎,不然咱们都没命。” “你滚你的!别管我!我非死不可!” 老儿一面声嘶力竭地叫嚷,挣扎着往下挣。 文俊冷汗直流,他感到老人沉重的像一座山,右手抓在石内的五指,发出咭咭之声,显然崖石有碎裂之象,他死抓住老人足跟不放,恳求地说道:“老伯,天下没有非死不可的事,求求你别挣扎,等我拉你上来,凡事有个商量,万一无法解决,我绝不阻你。” 老人挣扎着骂道:“你这狗东西多管闲事,老夫死也不能自主。刚才那些人还想推我一把,偏你多管闲事。快放手!我非死不可!” 文俊咬着牙叫道:“不成,死不得!江心太冷,你要死,我拖你上来,让你死个舒舒服服的好么?” “怎么个舒服法?你说。” “刺你一剑,我替你收尸,岂不强以暴尸冰河?” “不成,我怕血,这种死我不干!” “那就把你勒死。或者给你吃毒药。” “勒死太痛。毒药?穿肠裂肚,不干!”他一说,挣扎稍停,重力骤减。 文俊左手往后一带,右手急如闪电,运足神功抓入另一石隙中,将老人拖后一尺。 老人怒道:“放手!你这小狗欺人太甚,死也要管!”他挣扎益烈,整个身子空悬在下。 “欺人就欺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拼全力将老人向身前拉,可是枉费心力,一切徒然,一寸也难移动。 “你真想救我?”老人说。 “呸!你老得发昏了,不想救你拉着你干嘛?” “要救我不难,须答应我解决我老人家非死不可的难题,替我做一件事。” “你且说说看?停下!停下!你先别挣扎!”他感到石中的五指,又有松动之象。 “不!你得先答应。” “不成,答应你我办不到,岂不失信?” “那你就别救我,放手!” 文俊感到指中石裂成粉,向下一滑,半个身子被带得悬在崖下。要不是他手腕转得快扣另一条石隙,两人准掉在浮冰滚流的江心,粉身碎骨。 老人全身悬空,手足混蹬,怪,那沉重之感仍然存在,文俊心中在盘算,转头看看身后。 他心中暗暗叫苦,距崖根足有余丈,自己半身下坠,除了往下掉之外,不可能挨到崖根。往下看,三十余丈高下,没有考虑的余地。他心中一急,便想到刚才拖后一尺的情景,便低声说道:“我或许可以答应你,老伯,请听我说。”最后两字,声音极低。 老人果然停止挣扎,扭头注视着文俊,苦着脸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文俊突然右手用劲,足尖一屈,身形突然向后疾退五尺,整个身躯上了崖面。 “我说:‘咱们到崖上再谈。’”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缓缓移动。奇事发生了,老人已不再挣扎,那种如山的神奇力量已经消失了。 文俊并不因此而大意,手足相互交换,缓缓退到崖根,终于将老人拖上地面。 他擦掉人皮面具下的冷汗,叹口气说道:“乖乖!两世为人!” 老人半躺在地,满面皱纹的干脸上,泛起怒容,他破口大骂道:“你这灰脸贼,好没道理,老夫寻死,也碍着你么?” 文俊苦笑道:“好啦!你偌大年纪还嫌命长,哼!你我大几岁,不好骂你,走罢,我送你到茂州。” 他伸手去扶老人左臂,“啪”一声响,老人给了他一记耳光,文俊毫不及防,竟然挨了个结结实实。老人又骂道:“多管闲事,我老人家教训教训你。” 文俊火啦,他虎腕倏伸,点了老人期门大穴。冷笑道:“要不念你老得快要进坟墓,哼!我不废了你才怪。我将你交给知州大人,押你两天你就不想死了。”说完,扛起就走,向茂州大踏步走去。 走了不远,突见道右雪堆中,有一丝黄光映目。他一时好奇,走进一脚踢去。 在雪花飞舞中,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金元宝,看去不下斤重。文俊心中一怔,似有所悟,放下老人,解了他的穴道,拾起金元宝在他眼前一晃,问道:“你说非死不可的原故,是不是为了这玩意,是你丢的?” 老人瞪着大眼,惊喜地叫道:“是啊!宝贝儿!找得我好苦,差点儿跳了岷江,哈哈!”他挣扎着爬起,向金元宝扑去。 文俊一把将他推倒,将金元宝塞入他怀中,冷冷地说道:“你这条命,就值这么多,好好保住它吧!”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 老家伙望着文俊的背影,哈哈狂笑,并说:“可爱哈哈……可爱!哈哈……” 笑声震荡长空,久久不绝。文俊心想,这真是多管闲事呀!想着,便甩开大步如飞而去。 午间,入了茂州城,城廊比汶川稍大,但风雪益厉,街上行人绝迹,家家闭户,在屋中烤火,街上冷清清得凄凉之至。 文俊冒风雪进入南门,他心中不住地想道:“北出荒山无故人,我得打点一些吃食。在山中不知要耽搁多久,大雪封山,食物不易找,至少我得准备食盐,缺少这东西,一切都不方便啊!” 他推开一家小酒店的厚重门帘,里面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店伙,堆下笑脸引他在桌边落座。邻座已经有两个身披重裘的老年人,正在低头饮酒,低声商量些什么要事。门帘一开,卷进一阵寒风,两老人之一抬头叫道:“好家伙,你把冷风带进来了,晦气也要来了!” 文俊没理他,招来店伙说道:“先替我弄些酒食,然后准备五斤熟牛肉,两只鸡,替我包扎好。” 店伙应着自去招呼柜面。不久酒菜送到,店伙替他斟一杯酒,入内去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北出邛崃无故人!”刚才说话的老人,向文俊遥遥举杯,以苍老的喉音说道:“老弟,四海之内,皆弟也,为咱们万里外偶逢干一杯。” “老兄请!”文俊也举杯,“为你老兄那两句即景歪诗干杯。”仰面一饮而进,举空杯一照。 “哈哈!妙极了!老弟,你是往镇江关碰运气的么?” “就算是吧!” “哈哈!同道同道!不过,我有一句忠言相告,你是听不听?” “老兄且说说看。” “冰天雪地,人兽绝迹,危机四伏,不去也罢。” “你老兄难道就不怕?” “哈!不怕是假,我在上面耽搁了三月之久,怀着失败的心情下来了。老弟,不会有结果的啦!” 另一个老人说道:“咱们该走了!中原花花世界在等着我们呢!走上这一趟,咱们该死心的了。” 两人结完帐,迳自走了。 任何人的耸听诡言,阻不了文俊的决心,他泰然喝光一壶酒,起身结帐。 在柜边,他探手入百宝囊,愣住了,他的手抽不出来啦!在经过防水讪绸包扎过的囊中,他那唯一的两张银票已经不翼而飞,空空如也。 掌柜先生和店伙,他们的眼睛雪亮,已知是怎么回事了。有一个伙计阴阳怪气地说道:“客官,结帐么?” 文俊狼狈地问道:“请问该付多少?” “酒菜共计七十三文,连肉鸡一起算,两百零八文。” “对不起肉和鸡我不要了。七十三文钱请记帐,今晚之前,在下准来付清。” 掌柜先生气虎虎的吼叫道:“什么?记帐?无亲无故,素昧平生,阁下要小店挂帐?岂有此理?” 几个伙计当门一拦,掳衣卷袖怒目相视。 文俊自己理屈,不能发火,镇定地说道:“在下并非吃白食,委实银钱遗失。这些吧,我这一袭长衫,也值不七十二文,但在下另有珍品在身。” “敬谢不敏!小店不收珍品。拿钱来!不然休想走出店来。” 文俊平静的说道:“稍安些,咱们心平气和商量。要存心吃白食,贵店也拦在下不住。” 门口的店伙大声叫道:“笑话,凭你一个糟老头,还要拦?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在茂州岂有外乡人撒野的吗?哼!” 文俊并未生气,淡淡一笑。这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一身玄狐重裘的人,浑身裹在裘内,仅露出一双眸子。他一进门,稍稍地闪在一旁。 文俊伸手取过柜上一只一斤装锡酒壶,说道:“你们拦不住的,不相信你们且瞧瞧。”他五指一用劲,锡壶如遇到烈火,只一扣一柔,立时成了无数细屑。他将锡屑撒掉,又道:“你们的脑袋真比这酒壶还硬么?” 店中人全都脸上变色,瞠目结舌。文俊又说:“在下不是吃白食之徒,诸位但请放心,入黑之时,准能如数奉上。请问这儿何处可找到药店?” 掌柜先生无可奈何地说道:“由这儿折向西大街,有座如生堂,为本城最大药店。” 文俊拱手说声谢谢指引,迈步出门,伙计们知道阻不住乖乖闪在一旁。门边那一身狐裘的人,跟着文俊便走。 文俊折向西。大雪飘飘,家家闭户,只有他冒着风雪往街中行走。 “客官且留步。”身后有人说话。 文俊回身一看,原来是店门边那身披狐裘的人。他转过身来,瞪了这人一眼说道:“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的一只眼中,射出瞹昧之光,靠近来低声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你说吧,在下有事待办。” “是七十三文之事么?小意思,不劳挂心。” “当然不劳阁下挂心,欠债的不是你,有话快说。” “我叫乌鸣,本州人称我为乌百万……” “少罗嗦,谁打听你的家世了?”文俊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满肚子不高兴,语气相当不客气。 “我乌百万一身如意,只有一事耿耿于怀,那就是城东那姓屠的老狗,他叫屠百万,处处要与我乌百万为难。这口恶气,我忍了近十年。” “哼!”文俊转身欲走。 乌百万忙止住他,又说道:“且请暂留片刻,看客官你一手化铁溶金的神奇武艺,正合我的心意。” 他探手狐裘下掏出一大把银钞,和两枚重有半斤的金元宝在文俊眼前一晃,又说:“这是酬劳的十分之一,割下那老狗的头,再重酬黄金一百两,你可以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