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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爱之深恨之切         ★★★ 双击滚屏阅读

第四十一章 爱之深恨之切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7/11/12

  他们在出招击向文俊时,突然绣影不是以直线射出的,而是神奇地扭曲闪动,大异常情,乃是不可能之事,可是事实俱在,不容怀疑,他们一令一爪刚切入锈影,袖底已感到寒气侵骨。这两个宇内双凶,毕竟身手超人,而且经验丰富,在危机一发中硬将暴进的身形撤回。看了袖底留下的天残剑痕,两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文俊眼前仍然模糊不清,仅是凭听风辨位术运剑,求生本能支持着他,虽浑身发软亦屹立不倒。
  插翅虎两人惊怒交加,煞气直冲华盖,阎王令主一挫钢牙,说道:“这小子用的是甚么剑法神奇诡异,大异常规,咱们得活擒他迫出内情,再缓缓让他饱受凌迟之苦,方消心头之恨。”
  插翅虎说道:“人可任卜兄处治,兄弟要的是天残剑。”
  “耿兄如此分派,兄弟深以为然,但如何近身擒人,耿兄可有高见?”
  “卜兄的霹雳针,兄弟的五虎断魂针,皆是天下奇毒,霸道绝伦之物,绝不可用,何不请令媳下手,令媳一手三暗器为江湖一绝,大可一敌身手给兄弟一开眼界。”
  两人皆以传音入密之术说话,外人皆不知内情。两位主人在一旁边商议,其余的人全挺兵刃在一旁戒备。
  绿飞鸿和玄衣仙子拼了一招,又重行扑上。
  “四妹,你疯了么?”红燕子闪在两人中间,向乃妹喝问。
  绿飞鸿粉面铁青,气呼呼地说道:“我才不疯,那泼妇想救姓梅的;你看看她那情急模样,先擒下她再说。”说完,便想绕过红燕子的身侧。
  天色即将尽黑,人影模糊,玄衣仙子脸上的表情已难分辨,但仍根本不理红燕子姐妹,面向文俊缓缓举步。
  天空中响起两声鹰鸣,宿鸟突然惊鸣不已。
  红燕子又将乃妹截住说道:“且慢!从井救人,智者不为,何况在两方高手环伺之下,你怎能胡说八道?”
  她这话其实是说给玄衣仙子听的,文俊在五老峰下以德报怨,救她于黑龙淫液之下,大病半月,致令文俊蒙上江湖淫贼之名。她不像乃妹淫荡,本性亦不坏,常因此耿耿于怀,时想觅恩图报。可是双方仇怨深结,化解无由,她只好徐待机缘,聊尽此心而已。
  玄衣仙子的神情,她何尝不知。上次五老峰下拦截文俊时,玄衣仙子亦是参予者之一,自那次事后,玄衣仙子性情更为抑郁,举动迥异,有时幽幽叹息,时而独自低鬟苦笑,比往昔更为孤僻,更不易亲近。非女人不足以说了解女人,红燕子虽不知玄衣仙子与文俊交往内情,但已出她定然陷入绝望的情网中不能自拔了;至于对方是谁,任谁也不知底细,今天总算真象大白。
  玄衣仙子果然矍然一惊,她想:目下局势已不可收拾,多死一人干事无补,何不静观变化,相机救他呢?
  这时,所有的人紧张地注视着文俊,他手中的天残剑指向前方,身形摇晃不定,正在运功调息。
  插翅虎和阎主令主缓缓移步,一左一右徐徐举步。正前方,是一身淡红彩裳,艳极媚极的玉面罗刹金窈娘,她双掌提至胸前,举步缓缓欺近。
  文俊已逐渐清醒,星目中神光渐复,天残剑的绣迹,亦在缓缓褪去。
  蓦的两声长笑,一令一爪左右齐出,罡风突发。
  玉面罗刹双手齐扬,淬毒针五芒球漫天飞舞,柳叶回风刀盘旋而飞,有些发出锐啸,有些无影无声,向文俊胸腹飞射而去。
  一令一爪一近文俊,天残剑再度扬威,两朵剑花左右急射,剑气丝丝刺耳。兵刃相触之前,如山暗劲先行相搏,文俊虽说仅可用上四成劲,但神奇的大周天剑法,却有夺天地造化之功;所发的内家真力虽震回,但剑尖却由一令一爪的空隙中一切而入。
  两个宇内凶人不想三败俱伤,各怀私念,赶忙封招急退,差点儿被天残剑点中。文俊也力竭欲倒,摇摇欲坠,天残剑又恢复原状,星目中神光倏敛。三种歹毒暗器恰好射到,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文俊神智仍清,虽已惊觉到危险到危机一发,但已无力回避,百十枚暗器四面射到,会绕旋的回风刀委实防不胜防。想探囊放蓝羽毒鸩天下至毒,已经无力取出了。
  五芒珠着体即堕,回风刀把他的蓝色劲装划了无数裂缝,只有淬毒针霸道,射入腹股三分之深即无力再进,共中二十枚之多。他浑身坚逾金石,但仍难完全反震玉面罗刹的全力一击,浑身一震,屈下一腿坐倒在地。
  在叱喝和尖叫声中,阎王令主和插翅虎不约而同,齐向文俊扑去。
  玄衣仙子本决定以后相机行事,可是一个身陷情网之人,感情异常脆弱,易于冲动,更经不起打击,眼看心上人生死须臾,一切打算全化乌有,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救他!
  她凄唤一声,舍命扑出。
  蓦地里,推山裂石的狂风卷落,罡风如怒涛澎湃,林木纷折,大道上走石飞砂,两团硕大无朋的黑影自天而降,急似奔雷,黑影之前,两双火眼金晴光亮如电,慑人心魂。
  在场的高手们惊得浑身发抖,只一瞬间,狂叫着向林中飞逃,跌跌爬爬狼狈已极。两个宇内凶人见多识广,大惊失色,举兵刃向上急挥,双足一点火速后退。
  玄衣仙子起步在后,罡风压体她便趴伏在地,没命地向文俊爬去,利用两黑影追袭众人的瞬间,他爬近文俊,颤声轻唤:“梅恩公,我是毕翠黛,我负你离开这儿。”
  她拉起文俊虎腕,取下天残剑迅速归鞘,背起文俊窜入林中,向西面山林密处逃去。
  文俊心中清醒,他想挣扎,可是浑身力道尽失,只好由她摆布。
  这期间,只有一人看得真切,那是绿飞鸿;她被乃姐拦住,气得杏眼中冒出火来,赌气走到林缘,死盯着玄衣仙子。这泼辣妇以前曾对文俊说:得不到你只有杀你;她得不到文俊,连杀他她也干,怎肯让另一个女人插入其间?所以把玄衣仙女恨得牙痒痒地。
  黑影突然凌空向众人袭击,别的人亡魂似的逃命不迭,她在一旁看得真切,感到诧异万分,怎么凌空下击的怪物,并未向玄仙子袭击?玄衣仙子一走,场中正乱得一塌糊涂,她来不及出声交代,跟踪便追。
  众人被怪物突然猛袭,措手不及,闹了个手忙脚乱,伤亡枕藉,等他们避入林中,惊魂初定已不见怪物的踪迹,只有夜空中传来一阵急躁的鹰鸣,久久不绝。终于越去越远,良久方寂。
  插翅虎对身畔的阎王令主道:“卜兄,咱们还是赶快离开为妙,那小子恐怕已被两个扁毛畜生救走了。”
  阎王令主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两个畜生在此出现,难道说出现鹤鸣峰的人,真是无双老两个老不死?”
  “谁说不是?看样子,那小子定与无双老有些许渊源,今后咱们可睡不安稳了。”
  “据兄弟之见,却恰好相反。”
  “卜兄有何高见?”
  “众所周知,一僧三道无双老这几个老不死,不管闲事便罢,要管就毫无容情,出手不留余地。目前鹤鸣峰下无双老现身,仅示警武当即行隐去。今晚亦仅命两个扁畜生吓唬我们,人并未现迹。如果那小子与两老有渊源,以咱们宇内双雄一霸众多高手,围殴一个后生晚辈,即使没沾渊源,老不死也不会放过咱们,可见适逢其会的成分为多。”
  “这倒有道理……”
  “苍鹫急躁而鸣,事态大不正常,定然将老鬼引来,将我们由林中驱出,咱们以迅速离此地为妙。”
  “兄弟正是此意。这些老鬼功参造化,非人能敌,离开此地为上上之策。”
  不久,林中寂然;只有大道之上,一滩滩鲜血令人触目惊心,告诉人们不久之前,这儿曾发生惨剧而已。
  半个更次后,天空中降下一双硕朋的巨鹫,倏然落在路中,上面下来了曾在鹤鸣峰现身的武林前辈无双老。
  老头子说道:“怪事!大苍二苍双睛可以在百里上空明察秋毫,怎么会让那娃娃平白失踪了的?”
  老太婆指着路旁草木堆砌的残枝,和路侧的深沟说道:“以地势而言,怪大苍不得。他们袭击众贼之时,定然无暇兼顾那娃娃,那娃娃功力何等深厚?乘机脱身并非难事哪。”
  “可是大苍表示,他已受伤倒地了呢!”
  “地面倒了这许多人,大苍怎会想到他仍能脱身?我们再在左右近搜搜看,也许他受伤甚重,晕倒附近呢!”
  老头子说道:“试试看吧!老花子的重托,竟被你我一时大意断送了,真可说阴沟里翻船。”
  “老花子他自己在雷音古洞纳福,假和尚又在百花洞天快活,却将难题往我俩身上推。既然那娃娃一身傲骨,不领任何人盛情,自有他的缘分。你我又不能出面自讨没趣,救他两次算是已尽人力,只好看他自己了。”
  “别怨老花子了,他也是后悔难安哩。那两群小丑已经狼狈而遁,并未将那娃娃擒住,我们仔细些搜,也许可以找到他。”声落,人影突杳,身法之快,骇人听闻。两只巨鹫也分左右冲天而起,分头搜寻。
  玄衣仙子背着文俊,向西面深山林密处落荒而逃。她功力甚为深厚,在十大报应神中,论功力在三四名之间,身上背了一个伟岸沉重的人,毫无妨碍。
  后面百丈左右,绿飞鸿衔尾紧追,她的轻功稍次半筹,但却是单身,所以始终保持百丈距离在深林之中,且在黑夜,目力仅可及丈外,全凭千锤百炼陶冶出来的听觉,追踪百丈外的轻微足音和枝叶擦动声响,紧盯不舍。
  玄衣仙子亦感到身后人追踪,慌不择路倾力奔逃,想将追踪之人摆脱。
  直奔出二十里之遥,好感到身后追踪之人,轻功并不比自己高明,不然早该追近了。她心中大定,认准正西方向进入崇山峻岭之中。
  文俊昏昏沉沉,逐渐清醒,便以九如心法行功,将体内经脉中淤血缓缓排出。至于那些针伤简直对他毫无作用,虽天下至毒,亦无法伤他,区区淬毒针何足道哉?
  他体力未复,但耳目仍很灵敏,已发觉身后远处有人以奇急的轻功法紧追不舍。他感到玄衣仙子体中的香汗,已湿透薄裳,渗入他的衣内,脚下渐缓,再往前奔跑必将虚脱而死。
  他低音虚弱地说道:“毕姑娘,这样下去你将累死,追踪之人相距尚远,我们且乱一隐蔽处先且躲上一躲。”
  玄衣仙子一听他已能说话,精神大振,一面向前疾走,一面问道:“恩公可感到体内有异么?金窈娘的淬毒针歹毒绝伦,如无独门解药,半个时辰内无可挽救。恩公既能说话,想是未中暗器呢。”
  “这些小玩意不足为害,天下至毒亦难伤我。身后追踪之人已接近至三十丈以内,还是先躲一会儿再说。”
  玄衣仙子不再犹豫,向左急窜。这里是无数怪石古林形成一座山谷,夜黑如墨,新月早已陷在山后,满天繁星的微光,被林木全行挡住了。这里即使是白天,也是阴森可怖的鬼域,何况夜间?
  玄衣仙子背着文俊,钻入一座密林,将文俊倚在一座巨石旁,找出长剑隐在一旁,专候来人现身。
  绿飞鸿追出数十丈,突然发觉前面已听不到足音,她冷哼一声,回头凝神搜索可疑之处。渐渐地接近玄衣仙子藏匿之所,逐步接近。
  突然间,东北角半里外传来了清晰的门扉响动声,有一个苍老的嗓音道:“两位菩萨既然坚持,在下只好据实回报;但目下江湖大劫已临,恐非独其身所能置身事外。敝堡主深知二位遁世三十余年,已参悟上乘妙谛,如能出面共诛此獠,造福武林,功莫大焉,尚请三思。”
  “贫尼等隐身于此,不问世事三十余年,武林恩怨一笔勾销,不复作入世之想。施主盛意相邀无奈贫尼已经誓远红尘,自赎罪愆,只好令施主失望了。”这是一个清越的嗓音,从容而吐字有金石之声。
  “施主何不请当年武林三老,一伸武林正义呢?”这又是一个清越的嗓音,带有甚浓的湖广语调道:“据贫尼所知,东海神龙,必可知道她的行踪。贫尼虽排名在三老之前,其实功力比三老相去远甚,施主邀贫尼了山不请三老,实是大错。”
  “敝堡主确已亲赴东海恳请三老,可惜不遇而归。其实两位菩萨当年行道江湖,声誉之隆,并无其匹,只消两位出面。那狂小辈怎敢再行肆虐?不久之后,敝堡主当登门拜谒,还请两位暂勿云游,尚望见允。”
  “烦施主上覆堡主,贫尼实难破誓,绝不干预武林是非。”前一个清越嗓音接着说道:“此间不留贵客,施主见谅,贫尼不远送了。”
  绿飞鸿听至此刻,展开轻功向说话处奔去。
  另一旁的玄衣仙子心中一动,伏在文俊身畔,低声说道:“那苍老的音喉,乃是昊天堡的五毒判官苗成,他是阎王谷圣手华佗的大徒弟,打入昊天堡侦查宇宙神龙的举动,他在邀请武林隐逸与你为敌。”
  文动俊沉思片刻,也低声说道:“排名在武林三老之前,你想该是甚么人隐居在此?”
  “听语气,像是两个尼姑。”
  “是了!两尼深隐,三老潜踪,双凶中天,一霸河岳。这是二尼,三十年前脱离江湖的二尼了。”
  “正是他们,菩萨圣尼与百了神尼。”
  文俊长吁一口气说道:“要是她们,我们大概无妨。”
  不久,东北角响起几不可闻的足音,向这儿搜来。
  文俊轻声说道:“那恶贼来了,有两人的足音,刚才追赶之人,定然与五毒判官厮熟。”
  毕姑娘说道:“我的剑法不输与他,万一搜到这儿,我可以斗他百招以上,你可以走么?”
  “我可助你,小心他的暗器,不要离开我三丈以外,三丈以外我的腕力已不可及,因我内腑受伤,仅可用一成劲。请记住,万一受伤,赶忙回到我身畔,我有办法驱出体内任何奇毒。”
  他挣扎着坐正身形,取一块千年玄参放入她樱口内。低声说道:“吞下这那个玄参,可以却毒的。”
  毕姑娘就他手上把玄参吞了,感情地说道:“谢谢,我会珍惜我自己。”她轻轻地站起,闪至一株大树后向外戒备。
  两条人影相距一丈,并排搜到,已距两人隐匿处不足五丈了。
  玄衣仙子暗中一咬银牙,暗骂道:“是她!这贱人。”
  文俊早已看清来人,正是绿飞鸿和五毒判官苗成,左掌心扣了一把黑白棋子,右手指缝夹了四颗特制的黑棋子;那是他在江西,由三剑一奇雷安处悟出的奇特暗器,每一颗棋子中,安装上一杖小针,在江西他曾使用过。但这四杖棋子中的小针,却是浸了化血神砂的绝毒玩意,一入人体,血液渐渐化为清水,不死何待?
  五毒判官和绿飞鸿一停一搜,逐步接近,身法轻灵迅捷,倏现倏没间恍如电闪。快接近林中巨石,两人聚在一起,附耳商量片刻。
  文俊浑身无力,紧咬钢牙,他心中暗忖:“这两个男女身手都够高明,毕姑娘以一敌一我仍不放心,以一敌二确是冒险;我不可稍存妇人之仁,必须先收拾下一个才行。”
  对方隐身在四丈外树根旁,向这儿侧耳倾听,凝神察看良久,方稍行分开。
  玄衣仙子屏息以待,手心直冒冷汗。人影突现,快似电光石火。五毒判官扑向石后,绿飞鸿则纵向右前。
  “打!”文俊叱喝一声,一黑一白两颗棋子急射五毒判官。在这生死关头,他仍不失大丈夫之风,喝声在前,暗器后发。
  玄衣仙子剑似游龙,迎着绿飞鸿挥出一剑。
  五毒判官陡然一惊,急切中向旁一闪,右手急撤胁下判官笔,左掌劈出一劈空拳,将呼啸而来的白色棋子震飞。他心中狂喜,因棋子力道甚弱,显然对方功力还及不上三流江湖朋友。
  白棋子飞出的瞬间,黑棋子已跟踪射到。五毒判官身形下沉,单足着他,听风辨器,伸手一掌切出。黑棋子被他雄劲的掌力,震得粉碎。
  “打!”又是两颗黑棋子飞到。
  五毒判官已发觉暗器是瓷造的棋子,不由心中冷笑,右手判官笔急拨下盘那一粒,伸左手去捞射向上盘的另一颗。他算得是玩暗器的老行家,能打能接,任何暗器也别想在他面前含糊,只消一听飞行时的啸声,或一看形影,便知是怎么回事。
  六十岁老娘倒抱孩子,不是不会,那是她不在乎,五毒判官也是不在乎,终于着了道。
  判官笔一振,黑棋子立时粉碎,左掌的黑棋子也就同时到手,他狂笑道:“小辈,哈哈!你简直班门弄斧。哈……哎呀!不……”他扔掉黑棋子,探囊去取解毒丹。可是晚了,手一按胁下革囊只觉血脉一弛,浑身发软,判官笔失手落地,腿一软,缓缓跪倒。
  倚在石上的文俊,咬着牙缓缓站起,向五毒判官走去,脚步不稳,但神态仍然从容。绿飞鸿吃了一惊,一剑迫退玄衣仙子,向这儿便抢。
  玄衣仙怎肯让她如意?娇叱一声,剑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把绿飞鸿迫得只好回身招架。
  文俊走到五毒判官身畔,伸手点了他的玄机、将台,和七坎大穴,阻止化血神砂传入心室,将他身躯放平。
  三丈外林木映掩处,有两个灰影向这儿凝视,两人都扣指当胸,似在蓄劲待发。
  文俊功力未复,两灰影又艺臻化境,故而并未发觉三丈外有人隐伺。
  文俊冷然问道:“苗成,我有话问你,你最好从实道来。”
  “快问,给我个痛快,我体内万蛊啮咬,受不了。”
  “双凶一霸为祸江湖,顺者生逆者死,东海神龙全家在星子几乎被你们杀掉,还是梅某拼死将他救出。你这厮怎能信口雌黄,在两位世外高人面前颠倒黑白,把我说成武林不齿的败类?”
  “那是堡主所差,少向苗爷问难。”
  “闻人老贼目下安在?”
  “你找他也是白费劲,对你有害无益。”
  “刹师之仇,不可不雪;你说是不说?你最好自爱些,铁打金刚也难抵受梅某的酷刑。”
  “堡主日内东下,塞北人魔也不久东来中原,你小心好了。”
  “不劳挂心,梅某一腔热血等着挥洒。圣手华驼可是阁下的师父?”
  “你很精明,正是家师。”
  “蛊菌由何处得来?”
  “我也不知来处。”
  “大巴山云雾岭毒毙双龙之事,阁下可知其详?”
  “你是何道于盲;阎王谷之事,苗爷一概不知。”
  “你师徒分处双凶之所,两得其利,瞒得了双凶,却是逃不过在下耳目。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你真是个毛孩子,暗中害人之事,虽亲如父子亦不令知之,即使家师下手,他怎肯让我知道?你真是莫名其妙!”
  “你推得一干二净,在下也不为已甚,反正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屡次暗算我的帐,一粒棋子两下里扯直。”说完,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又说道:“你中了化血神砂之毒,半个时辰内还可解救。你号五毒判官,自然知道解毒之方,少陪了。”
  五毒判官心中一惊,他知道那是假话,半个时辰之内,早已成为一具僵尸啦!除了取得千年玄参,根本没有解毒之药。他在绝望中涌起了杀机,乘文俊站起的瞬间,强动真力于右掌,大吼一声拼命一掌扔出。
  “啪”一声响,文俊向后一挫坐倒,喷出一口鲜血。他虽有防袭之心,无奈功力已失去九成,想避亦力不从心,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五毒判官妄用真力,穴道刚解,化血神砂毒立侵心脉,嗯了一声,手足一伸立即气绝。
  文俊踉跄爬起,注视着五毒判官的尸体喃喃地说道:“恶贯满盈,报应昭彰,你可说死得其所。”说完,缓缓移步向两女恶斗处走去。
  暗影中的两个灰影,像两个石翁仲,眼看惨剧发生和结束,始终未移动分毫。
  玄衣仙了和绿飞鸿恶斗正酣,半斤八两势均力敌,剑如游龙,幻出缤纷电芒,吞吐之间,危机一发。
  两人力拼三十照面,各展奇才,换了百十招谁也抢不到优势,再拼百十招或可分出优劣。“毕姑娘,小心暗器!”文俊在一旁大叫,他知道绿飞鸿深得乃母玉面罗刹的真传,在氤氲山庄的他就挨了她三柄回风淬毒柳叶刀,所以替玄衣仙子担心。
  玄衣仙了一生不用暗器,上次五老峰解文俊之危,用的是髻上银管攻袭黑白无常,危是解了,几乎死在玄阴尸毒之下,要没有文俊援手,恐已活不到今天。
  不善用暗器之人,避暗器不见得有绝对把握,所以她步步提防,不敢放胆抢攻,这也是久对百余招不分胜负的主要原因。
  绿飞鸿是在找机会一显手段,她的一手三暗器比乃母在而罗刹差做不太远;玄衣仙子步步提防,她也就不敢贸然出手,以免劳而无功。
  文俊在旁一叫,她可心中一动,一剑错开玄衣仙子的一招“玉女投梭”,接着突出“分花拂柳”,将“玉女投峻”点来的三剑一一化解,左掌向文俊急伸,三把回风柳叶飞舞而去。
  玄衣仙子大惊,她知道文俊真力已失,绝难躲过三把可以回转的飞刀,惊叫一声,飘身急绞去势如电的回风刀。她这一妄动,被绿飞鸿料个正着,扔手振臂抬腿拧腰五芒珠淬毒针,还有九把回风柳叶刀一齐出笼,向斜扑而出的玄衣仙子射去。
  文俊早知不妙,左掌中的黑白棋子电射而出,“满天星罗”的手法端的高明,锐啸飞旋密如骤雨。
  三把口风刀闪电似射到,在身前三尺外突然一分,一左一右一向上升,“呀”一声齐向左右胁和后脑折向急射。
  文俊是暗器大家,他的黑白棋子就是走弧形道路的怪物,刀到他声色不动,徐徐踏前半步向身后劈出一招“倒打金钟”。怪!这一掌与暗器袭来的方向,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暗器如被神奇的吸力所引,丝丝发啸随着折向,跟着掌风向后飞走了,三声轻响,贯入后面大树之内。同一瞬间,玄衣仙子和绿飞鸿同时惊叫一声,双双扔剑栽倒。
  原来满天星罗手法,并未能将飞袭玄衣仙子的三种暗器全行击落,五枚淬毒针射中玄衣仙子的右臂胁下,和右腿外侧,玄衣仙子怎能不倒?
  绿飞鸿也被三粒棋击中,一伤左乳下期门穴,一中脐下中极穴,另一粒直贯心室,她也倒了。
  文俊一见玄衣仙子倒下,狂叫一声,跄踉向前猛扑,跌倒玄衣仙子身侧,急声问:“毕姑娘你……你伤在何处?”
  “不要紧,只有胁下一针深入内脏,恩公可带有磁石么?”
  “糟!我没有磁石。”文俊额角上冒汗大呼道:“我功力未复,不能以内家真力吸出铁针,这……”
  “目前尚可支持,好在先服上千年玄参,针上剧毒无法肆虐,倒无大碍。”
  文俊扶她坐起,安慰她道:“我静养一天,或可恢复六成功力,再替你取针,只好苦你一天了。”
  “恩公放心,我还能忍受一日之苦。请劳驾看看毕姑娘伤势如何?”
  文俊放下她,蹒跚走到绿飞鸿身畔,扶起她的上身,不由摇摇头,长叹一声轻唤道:“卜姑娘,卜……”
  绿飞鸿脸色死灰,眼角挂下一串泪珠,手足渐冷,鲜血由伤口涌出,将胸前和腹下染得一片腥红,她正魂游太虚,文俊一声轻唤,却又悠悠醒转,张开无神双目,她发觉上身正倚在文俊怀中,便幽幽一叹,微弱地说道:“能死在你的怀中,我已无憾;万一你死在我怀中,我不知该如何悲痛啊!”
  “卜姑……”
  “文俊,对不起,我是这样对你。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可是爱极生恨,因为事实上我们不可能相爱,清泥渡深陷情网,不可自拔,我是一个万人唾骂的……”
  “别说了!卜姑娘,我……”
  “不!让我说,没有机会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阎王谷是人间地狱,为江湖所恶,你绝不会失身贼厕身阎王谷,所以我发誓,得不到你毁了你。阎王谷联合武胜关和昊天堡全力对付你,并不全为了天残剑,在我的其中捣鬼。”说在这儿,语气渐弱,稍停又道:“我卜家祖孙三代,多行不义,可以道出报应临头,天幸我是死在你的手中,我死瞑目。俊,请记住,情之一字误尽天下苍生;你,你不是木石人,我可以看出你的心地,终将为情所误,你得小心谨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你收起愤世嫉俗之心,还你本来。”
  文俊浑身一震,两颗泪珠滴下尘埃。
  “俊,我不怨你,濒死之时请答应我的不情之请。”
  “卜姑娘,你说吧,梅文俊只要力所能及,必如所命。”
  “为我卜家留一香烟,不可赶……尽……杀……绝……”
  “我将尽力而为,姑娘请放心。”
  “俊,叫我一声,我可九泉……安……慰。”
  “雁,我……我……”
  “谢谢……你。俊,我……去了,来……生……再……见。”她长叹一声,眼帘缓缓阁上,溘然长逝。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一旁的玄衣仙子听得直皱眉,这个自号恨海狂龙愤世嫉俗的男子汉,竟然是个婆婆妈妈妇人之仁的大丈外,岂不是奇事么?但再一想,却又泛想无穷感慨,和深深的内疚,这显出他内心本是善良,不失赤子之心,比那些自命英雄,杀人如儿戏的好汉们,不知高明了多少千万倍。她自己也因一念之私,在马背上暗算了桃花仙史,比起他来,不是大大不如?
  文俊抱起绿飞鸿的尸体,吃力地起向玄衣仙子。突然,他骇然一惊,两脚生了根,腹中冒出一股凉气,玄衣仙子一怔,随他的目光去,也骇然失色。
  三丈外怪石之旁,也知何时现了两个灰影,头上光光,灰袍飘飘,分明是两个老尼姑,正向文俊注视,眼中神光湛湛,显然是两位武林高手。
  “阿弥陀佛!”
  后面突然响起一佛号:“贫僧晚来一步。”
  文俊和玄衣仙子转身一看,又是一惊,身后丈外,也现出一个高大的中年僧人。
  “无量寿佛!”银铃似的嗓音又从左方林中响起,道:“诸位见死不救,未免有失慈悲宗旨。贫道来时,诸位皆已先临,何以袖手旁观?”
  文俊和玄衣仙子又是骇然,转首一看,三丈外不知何时,现出一个美如天仙,风华绝代的青年道姑,玉色道袍飘举,手中拂尘迎风飘摇,看去恍若仙子突降尘寰。
  “贫尼不问世事,略一犹豫,救应不及,仙姑休怪。”
  “贫僧闻声赶来,已迟一步。此女与贫僧骨肉连心,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实是罪过。”
  美女微笑问道:“道友莫非是四海游僧云非大师么?”
  “正是贫僧,道友怎知贫僧法号?”
  “贫道偶经五台,途遇令师善远,承告道友身世,并请代促道友回山。令尊及令弟多行不义,恶根深种,人力不可回天,逆天而行,将惹无穷杀孽,愿道友三思。”
  文俊心中一惧,暗叫“糟了!”听青年道姑的语气,这位云非大师,分明是阎王令主的长子,二十余年前披发入山不知所终的卜成楝,目已功力未复,动起手来实不堪设想。
  “请道友明示仙号,贫僧斟酌。事在人为,贫道虽为佛门弟子,对因果之说,尚未能大彻大悟。”
  女道士仍然含笑相询道:“道友是明知呢,抑或故问?”
  云非语气颇不友善道:“要修至心如明镜,贫僧尚须一甲子苦修,但今日之事,贫僧不可能撒手不管。”
  “道友如何打算?”
  “要这一双男女,偿贫僧侄女一命。”
  “贫道虽未目睹经过,但令侄女临终数言,贫道在三里外以天听之术尽入目中,是非明矣!道友如坚持如此,贫道亦不能撒手不管。”
  “道友咄咄迫人,贫僧只好领教高明了。”
  “你?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不配。”女道士不笑了。
  “哼,道友好大的口气,云非倒不信邪。”他双掌缓提,举步向道姑走去。
  道姑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令师世外高人,拳掌无敌天下,也不敢在贫道面前放肆,你的胆识确值一赞。”
  云非一怔,停步不前,怒声问道:“道友究竟是谁?”
  “贫道蓬莱真如。”
  “善哉!原来是三仙门人,人称飘渺担娥的真如道友。”两老尼中之一上前合掌一礼,又说道:“三十余年前贫尼隐修之先,曾风闻道友中原前往昆仑,无缘一见,想不到三十年后,道友仙颜常驻,诚已修至金刚不坏,玄玉归真之境了。”
  缥缈嫦娥稽首回礼,含笑问道:“这位定是人称菩提圣尼佛光道友了;那位可是人称百了神尼的百了道友?幸会幸会。”
  “道友修为至深,一看即知贫尼名号,可佩可佩。”百了神尼回了一礼。
  三人打招呼,云非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缥缈嫦娥在江湖籍籍无名,识者极少,但三神仙的名号可吓坏人。当年白龙峰一役,蓬莱三仙为了要和雷音大师较技,将各大门派弟子全行赶跑,功力之深,令人心胆俱寒。这乃是尽人皆知之事,云非怎会不和?他心中发毛,但又不相信这位娇艳如花,看去弱不禁风的女道士,会有真才实学。
  他心中生疑,却又不敢鲁莽,想罢手却又不甘心,故而十分尴尬。
  缥缈嫦娥知道他心中不服,嫣然一笑道:“道友心中不信是么?”
  云非吓了一跳,口中却说:“也许……”
  “蓬莱以玄天神罡独步武林,道友请看是与不是。”她截住云非的话头,一面道,一面玉掌徐伸,虚空向身侧丈外,两株合抱古木按去。古木纹风不动,她已将掌收回,淡淡一笑。
  云非正茫然莫解,突然,古木“哗啦”一声,向外轰雷也似的倒去。他吓了个胆裂魂飞,半晌做声不得,良久,他长吁一口气,步至文俊身畔,茫然接过绿飞鸿的尸体,大踏步越林而去。
  缥缈嫦娥注视文俊良久,突然向两尼稽首道:“不再打忧道友清修,后会有期。”音落,白影一闪,立时形影俱渺,只留下一丝幽香,流动在空间里。
  文俊心中百感交集,心道:“我错了,世间奇技异能之士,比比皆是,我不该急于报仇,鲁莽下山。我该花一年功夫,把师父所授浩然正气练成,方能行道于江湖,报仇雪恨何至于如许艰辛?”
  自此,他动了潜修一年之念,可惜事与愿违,一直等到身罹大难之后,方悄然隐名埋姓苦修,也由于他心有所寄,仇恨深埋,故能专心致志,摒除杂念刻苦用功,加以他先天秉赋大异常人,只三月之间,便将浩然正气练成,一举而震惊天下,武林撼动。
  “既入陋谷,也是有缘,女檀樾身受毒针所伤,贫尼愿略尽绵力,竟此功德。”菩提圣尼语毕,上前抱起玄仙子,向东北角缓步而去。
  “小可如同身受,谢谢二位前辈大德。”文俊一躬到地,向两尼施礼。
  “檀樾内腑受伤奇重,请移玉蜗居,贫尼尚可勉尽绵薄。”百了神尼亦含笑相请。
  文俊不愿留此,他怀念保康故园那神奇的石洞,和清凉山下那缺乏温情的家。虽然后母对他百般凌虐,但亲情仍在,人在年岁增长饱经风霜之后,唯一魂牵梦萦之事,就是那块土生土长的故园,和孕育自己的那个家。文俊也不例外,后母虽不贤,但父子之爱永存,手足之情长在,他要回家一叙天伦,晃眼四年余,父亲头上的白发又增几许?弟弟该长高许多了吧?
  甚于内腑之伤,他不在乎,他有把握在短期间自疗痊可,而且他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是精神下不胜负荷的重担。像他这种傲骨天生,而又感情脆弱的人,有这种念头原不足异。
  “小可重事缠身,不能久留,神尼好意,感铭五衷。愿神尼清修有成,法体万安,小可告辞了。”说完躬身一礼,向讶然回身的菩提圣尼走去。
  圣尼怀中的玄衣仙子惊问道:“恩公可是要走么?”
  “毕姑娘,请谅小弟苦衷,不得不先行离去,且听小弟一言。令尊堂已脱魔掌,可能已隐居武陵福地,姑娘仍留阎王谷,定然是为小弟之事而危处江湖,此恩此德,梅文俊没齿不忘,江湖鬼域,隐恶重重,小弟恩仇了了,亦将隐居化外与草木同腐,姑娘千金之体,宜自珍重,万一有三长两短,小弟万死莫赎。伤癒之后,请速返武陵以叙天伦,他日有缘,小弟当专诚前往请伯父母金安,姑娘珍重,后会有期。”
  “俊……”玄衣仙子以袖面,低声饮泣。
  “别了,珍重,请记住:速返武陵,免伯父倚闾相望。”说完向菩提圣尼深施一礼,转身走向巨石,提起小包裹投入林中。
  两尼怔怔地目送他身影消失,方叹息一声摇摇头走了。不久,一只巨大的苍鹫在林梢掠过,向东北角一闪即逝。
  三天之后,清凉山后那神奇的古洞前,文俊换了一身新的蓝色劲装,身背包裹,佩剑挂囊,乘皓月初升之时,搬来一块千斤大石将洞门堵上,以垂下的藤萝掩住形迹,向保康故园展开绝世轻功掠去。
  在月色如银下,一缕淡淡黑影快逾电闪,飘过深山古林,令人不辨形影。这三天中,他不但内伤复原,功力又上了一层楼。他第一次以绝世轻功“御气蹑空”赴路,意动神动,得心应手,感到无限欣慰。
  初更将尽,厅堂中据椅闷坐的梅春冰这几年来已经像是换了个人,当年的风采已不复见。头上已现白发,目中无神,颊下肌肉松弛之象,额上皱纹说明了他这四年来,乃是在忧伤而又无奈何的心境下度过的遗痕。他茫然的目光,从门内直望门外苍茫的夜空,他的心空虚得像白纸,似有所见又一无所见。
  厅后穿堂里,一灯荧然。这是介乎内院与外厅之间的空敞厅堂,外客至此止步,改由两侧走廊进入别院客舍,往里走就是内院了,内院里转出两个妇人和一个小孩,右面妇人正是文俊的后母盛氏,她牵着的小娃儿,就是她的心头肉梅文彦,文俊的八岁弟弟。
  这四年来,梅春冰因爱子的失踪,日困愁城,性情渐变,除了经常流连在保康城中诗酒朋友之家外,在家亦极少与盛氏周旋,把一个温暖之家,搞得冷如冰天雪地。以往盛氏发横耍泼,他还在形色中表露喜怒哀乐之情,而这两年中,他仅是淡淡一笑毫无表情地出门一走了之。
  盛氏这几年也受够了,她开始懂得了人生,开始发觉自己的愚蠢,开始怀念四年前温馨的甜蜜岁月,更开始了解丈夫痛失爱子的深刻心情。她变了,变得了解什么是亲子之情,什么是爱,她更染上了忧郁,恐怖的阴影爬上了她的眼帘,梅春冰衰老颓唐的心境,让她看到了未来悲惨的远景。
  她变得比以前温婉,宛若两人,暴戾之气一扫而空。可是她无法改变丈夫的生活,梅春冰的哀伤始终抹之下去。她知道绝望了,悲痛往昔自己一手造成的错误,只能日夕以泪洗脸,承受那漫长无尽的痛苦折磨。她脸上消失了往日的风华,眼角现出皱纹,神情木然地牵着文彦的小手经过穿堂走向外厅。梅文彦已开始懂事了,父母之间冷冰冰毫无欢乐的气氛,也影响了他,他变得木然而消失了童真,也像四年前的文俊,沉默而孤僻了。
  主仆三人出到外厅,梅春冰似无所觉,无神的目光,遥向遥远的天际。
  “老爷,妾有一言……”盛氏在一旁坐下,低声道。
  “唔!”梅春冰并不看她一眼,举手乱摇止住她往下说。
  “老爷,妾……”
  “好罢!我到张同年家中下两局,有事晚会儿说,或者对李妈说去罢。”他推椅而起,缓步向外走。
  “爹!”小文彦突然脱口叫,语音沉重。
  梅春冰一呆止步,缓缓回头,注视脸上涌起孤独不满神色的小文彦半晌,突然闭上双目喃喃地说道:“多像他的口气啊!四年余音讯全无,多漫长哪!四年!”
  “爹?你怎么了?”
  梅春冰以颤抖的手,一抹额角,仍在自语:“一场惊梦,了了无痕,孩子,魂兮归……”
  “哎……”盛氏和仆妇同时尖叫一声,倏然站起,梅春冰如槁木,任何惊扰也不动心,他感尖叫声来得突然,缓缓张开双眸,他看到了她们望向门外惊骇万分状的神色,小文彦也面现惊容怔怔地望向门外。
  他徐徐转首,不由呆住了,大门外,站着一高大雄伟的身影,一身蓝色劲装,显得英气勃勃更为伟岸,佩剑挂囊,凭添三分威武。
  黑漆似的发结光亮照人,白玉俊面上,颊肉轻微地抽搐,澄清如水的双眸,以无可言宣的神色,盯着梅春冰已经开始衰老的面容,接着,两颗泪珠顺腮滴落脚边。
  梅春冰突然双目放光,张口结舌。来客的脸上轮廓,像一声霹雳震动了心中那久干了的心湖,他跨前两步,抖颤着嗓音,脱口叫道,“你……你是……俊儿!”
  “是的,爹!”文俊感情激荡,抢入门内,张虎腕拥抱住父亲,跪下一腾颤声道:“想不到爹竟然如此衰老,好教孩儿心疼。”
  梅春冰老泪纵横,浑身颤抖着抚摸文俊宽阔的肩背、头面,一面说道:“四年多了,孩子,我想得你好苦,天见可怜,你在我思念殷切愁绪难排之夕,神奇地平安归来。”
  “哥哥!”脸上未观笑容的小文彦,突然走近文俊身边,含笑牵衣相唤。
  文俊看小弟已长得比两年前高了许多,那时他为了恨海狂人而返回古洞汲取玉浆,在屋面曾经见过。他这弟弟自小就百般呵护哥哥,情分深厚,经过四年的漫长岁月,手足之情更浓。文俊感上心头,放开父亲的拥抱,一把将文彦抱起,深情地轻唤:“弟弟,一别四年多,你长大了,哥哥身在天涯,心却在家中,旦夕怀思你对哥哥的情分。”
  “哥哥,你怎么不早些回来呢?”
  “弟弟,哥哥有不早些回来的缘故,以后你会懂得。”
  “以后?哥哥不会再离开我们吧?”
  文俊苦笑道:“会的,哥哥打算小住三天,今后又将奔走天涯。”
  “不!”文彦大叫:“哥哥,你不能走。”
  盛氏愁容满面嗫嚅着说道:“俊儿,你不能走。自你离家之后,你父日夕思念,不啻衰老二十年,妈知道往昔心肠窄狭,而致铸下大错,至今仍感痛伤,千不念万不念,念你父亲将届风烛残年,忧伤蚕蚀之下,健康大不如昔,你也该遵守亲在不远游的古训,以慰父亲四年的哀伤。孩子,妈不敢奢望你如视亲母,但妈将待你逾亲生,以赎往昔罪愆,你不能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说着说着,她哀哀饮泣了。
  文俊想不到后母竟然能说出这种感人的话来,姑不认发也是真是假,所给予他的感受却至深至重,不由低声沉吟。
  梅春冰沉痛地问道:“俊儿,你当真不愿在家伴我么?”
  “爹,俊儿不想久离膝下,负上不孝之名,但孩儿身负重任,必须离家一段时日,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孩儿不管事否可成,必将返家奉养爹爹天年。”
  “孩子,你的事能对爹一说么?”
  “恕孩儿不孝。日后或许可以禀告,目下却是不成。”
  这时,大厅外人声嘈杂,都是家中的仆人佃户,他们知道失踪四年的小主人突然回家,都赶来一看究竟。
  文俊一听人声渐近,不由一惊。他怨满武林,目前绝不能露面,便匆放下文彦说道:“爹切不可将孩儿今晚的穿着打扮向外传出,切记切记。孩儿先更换衣着再说。”他牵着弟弟转入内厅,迳自走向昔日所居的小小书房。
  次日,文俊一家先至祖坟祭扫,他哭倒在生母坟前,午问梅春冰带着兄弟俩,到保康城拜望亲友。文俊头戴便巾,身穿一袭墨绿长衫,显得风华翩翩,倜傥出群,谁想得到这位温文尔雅的浊世佳公子,会是武林轰动艺压群雄的恨海狂龙呢?
  第二天上午,回拜的戚友络绎于途,文俊的绝世风华,轰动了保康城。梅春冰家道小康,家世可谓出自名门,他自己高魁弦治六年第二甲进士,在保康是第一个获有“进士第”荣誉的人,文俊本身虽未入学,不够格披一袭儒衫,但在拜望乡亲父老之际,谈吐不啻一代大儒,光芒四射,那些道学先生穷经诘难,却挡不住文俊渊博如海的反击,一个个理穷词屈,感叹后生可畏。
  儒林狂生皇甫浩才华盖世,他的弟子怎会差劲?所以文俊成为父老们赏识的对象,他的洵洵温文,如芝兰玉树的风度,更成了街头巷尾称羡的主儿。
  而那时学舍中的莘莘学子,由于朝廷重文轻武,以八股文章为取士标准,一个个埋头啃八股,啃得骨瘦如柴,和文俊那七尺以上的伟岸身材相较,简直像小鬼遇金钢,不成比例。爱才的美人有是有,要说爱一个虽有才而却是痨病鬼的美人,恐怕不会太多,爱英雄的美人都是比比皆是。文俊在保康出入拜望,偷偷掀帘的妞妞们不能说没有,这种美男子伟大夫还未结婚,要不赶快抓住他,抓谁?难怪那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母们,一股劲往梅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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