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追过了阿思塔纳,追过了托克齐,入暮时分,追到了拉卜楚克城。
火狮牙兰命不该绝,恰好碰上一队逻骑返城,跟踪冲入,立即闭上了城门。他手下,只剩下八十余骑了。一天工夫,一万五千精兵全军覆没,只剩下八十余名,逃了一百四十里。
林华不能冒险攻城,三十余人也无法攻,绕城西走,隐没在茫茫风雪中,他必须离城远些歇宿,以免城中大军出击。
三十余名从骑到底不是铁打的人,一个个精疲力尽,找到了数座无人居住的帐蓬歇息,所有的人全躺下了,食不下咽,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连拉克威与神力天王也一样,往火炕旁一倒,手脚一瘫,睡着了。
他先在附近走了一圈,天色虽黑,但雪光依然耀目。这是十余座人已撤走的部落聚居地,附近有拆了帐的遗迹,可知以往必定有四五十座帐,留下来的十余帐定是无法卸走的人留下来的,炕中马粪尚温,大概主人是早上撤走的。
他叫醒那些筋疲力尽的同伴,不客气叫:“不能睡下来,你们这些懒虫想死吗?这样睡下去,不消半个时辰,你们都得变成僵尸,快!起来,先将马匹安顿在帐内,将马匹伺候好,不然你们便没有马可骑了。帐中有现成的生火物,安顿好马匹方许生火。快!谁不听军法从事。”
拉克威吃力的睁开充血的绿眼珠,有气无力地说:“林华,你……你难道真……真是个铁……铁打的人?”
他摇摇头,说:“我当然不是铁打的,我也同样疲劳,只不过比你们稍强些而已。我们击溃了火狮的万余兵马而不死,因贪片刻休息而死才冤呢。”
神力天王喃喃地往外走,含糊地说:“我们胜利了,胜利了,我……我在做梦,这梦好……好真……”
三更天,他一觉醒来,只觉心潮汹涌。
火炕中马粪发出暗红色的微弱光芒,四周三十二名健儿熟睡如死,帐外传来阵阵风涛声,帽幕不时发出沉闷的撼动声浪,鼾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
他爬起穿着停当,悄然钻出帐外,一阵冷风吹来,雪花扑面。
“又下雪了。”他喃喃自语。
“我没放巡哨。”他突然惊叫。
这是十分危险的事,如果城中派人出来搜索,没有巡哨守卫,他们必定无一幸免,被人把脑袋砍掉也不觉得痛哩!
只有他能支持得住,只好自己担任警哨了。他回帐取过挂在马鞍旁的酒囊,喝了几口酒,佩上大剑重新外出。
风雪一吹,他精神一振,默默地在雪地中坐下,仰望西方沉沉的天宇,不自禁地长叹一声,心潮再次汹涌,梦呓似的轻呼:“你是真的在喀喇伯都?你是否仍健在人间?天哪!十年!十……年。”
他感到一阵心酸,颊部眼角凉凉地,流下的两行英雄泪流至颊下便结成了冰。
喀喇伯都就在西面二十里外,该城辖境甚广,附近共有二十三部落,速克沁族到底住在何方?满巴是否确是迁向速克沁族的牧地了?他领了三十二个人孤军深入腹地,再前进会有什么结果?
“我必须捉住牙兰,只有捉住他方可问出满巴的下落。”他握着拳头叫,挺身而起,目光转向东面看不见的拉卜楚克城。
火狮牙兰就在城中,乘夜入城搜擒何所惧哉?
他返回帐中,将皮袄翻过来穿,剑改负在背上,拉起拉克威,拍醒对方说:“拉克威,起来起来。”
拉克威像是个没有骨头的人,好半天方清醒过来,有气无力地问:“林华,怎么了?”
“你起来放哨,我到城中走走。”
“什么?你……”拉克威惊跳起来叫,总算完全清醒了。
“我要入城,捉牙兰。”
“你……冲阿拉真神份上,你别和我开玩笑好不?”
“不开玩笑,我是当真的。”
“你一个人去吗?”
“是的,我走了。”说走便走,等拉克威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已走了个无影无踪,消失在雪地里不见。
拉克威追出帐外,倒抽一口凉气叫:“他是神,是天使派来的使者,不是人。真的,不是人呢。”
土堆的城墙高仅五六丈,他到了城下,一跃而上,沿城头摸近一座碉堡下,他要找人迫口供摸清内部的情势,问出牙兰的住处。
来得正是时候,碉楼内有两个哨兵正在交谈,其中之一说:“这一次牙兰完蛋了,咱们的都督打回来啦!被他们奴役了十年,该我们吐一口冤气了。等都督的兵马到来,我们开城接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杀那些吐鲁番的恶狗,出这口怨气。”
另一人叹口气,愤愤地说:“城主一家老小,我一定要领先杀他个鸡犬不留。”
“你杀个屁,他逃掉了。”
“什么?逃掉了?谁说的?”
“哈律头目说的。”
“见鬼,胡说!”
“不是胡说,而是事实。牙兰不敢停留,喝了一大盆马奶,吃了一条羊腿,便换了衣裤,带了他的二十名亲信,伪装巡卒,从北门走的,可能想回吐鲁番领兵。城主前脚送走牙兰,后脚便带了家小偷偷地溜了。”
“真的?”
“怎么不真?你看,今晚上有谁出来巡城吗?城主不在,谁也不想来了。”
“可惜,我们也睡觉吧!守谁的城?走!”
林华不再惊动警哨,失望地走了。
牙兰不愧称西域第一骁将,而且机警绝伦,料想不到八十名残兵败将逗留孤城,恐怕守城的人乘机打落水狗,岂不死定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顾不了疲劳,换了马匹带了二十名来信,连夜逃回吐鲁番去了。
这家伙逃出哈密,后来仍然是西域举足轻重的人物。罕慎恢复哈密,重返故土,哈密各族乞朝廷封罕慎为忠顺王,但为朝廷所拒绝,仅升左都督(明朝左为上)。直至弘治元年,方封为忠顺王,这一封封坏了,反而送了罕慎的老命。
吐鲁番的阿黑麻苏丹认为罕慎不是蒙古后裔,反对罕慎封王,伪与罕慎结亲,娶罕慎的女儿为妻。罕慎仍然畏惧吐鲁番,不敢拒绝,结亲不久,便被阿黑麻诱杀,牙兰重占哈密,卷土重来了。
后来,神力天王与拉克威会同另一回部首领绰卜都,在都指挥阿木郎的指挥下,反攻哈密。牙兰始终与阿黑麻苏丹不相容,这次阿黑麻只给他六十个人统治哈密。结果,牙兰又丢掉哈密,而且,亲弟也因此战死。
但不久,他又夺回哈密。阿木郎逃出哈密,又请来了赤斤与罕东兵,又将牙兰赶走。打打杀杀闹至弘治五年,朝廷改立忠义王脱脱的近属从孙陕巴为忠顺王。
六年春,阿黑麻牙兰也来一次夜袭哈密,困陕巴阿木郎于大王台,击溃乜力克与瓦剌的援兵活擒陕巴,将阿木郎五马分尸,仍由牙兰据守哈密。朝廷对这位牙兰,真是闻之头痛。
名臣马文升上台后,在弘治八年,派许进为甘肃巡抚,力图恢复哈密。许进皆大将刘宁率兵出塞,打破了本朝开国以来官兵不及番境的记录,也是在雪夜突袭。官兵有三千人,而牙兰仅有四百,一鼓攻下哈密,牙兰仍然逃掉了,这家伙逃的本领真高明。
弘治十七年,牙兰又来骚扰。哈密内哄,曾一度做过俘虏的陕巴又逃到苦峪。
朝廷派百户董杰送陕巴还哈,这位董百户胆略过人,单人独刀搏杀五名反叛的头目,击溃叛兵,平定了哈密的内忧外患。
这一年,阿黑麻苏丹死,子满速儿继位,重用牙兰,在正德九年复陷哈密,竟敢打到嘉峪关进犯肃州。
嘉靖三年,又攻肃州,劫掠甘州。四年,再犯肃州。
这一来,与满速儿苏丹起了权力斗争。满速儿为人残暴,欲置牙兰于死地,牙兰只好带了两千心腹,向朝廷投降,被安置在内地。从此火狮牙兰洗面革心,不再兴风作浪,朝廷也无力收复哈密。
林华探出火狮牙兰已经逃掉了,不由心灰意懒,目下,只有到喀喇伯都慢慢打听了,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刚抵达帐幕,发觉拉克威已经倚坐在帐角睡着了,刚想将拉克威唤醒,便听到东面传来了马蹄踏震声。
他火速进帐,取了弓箭钻出帐外,推醒拉克威附耳叫:“有十匹马来自东面,快准备。”
拉克威疲劳未复,但一听有人来了,惊得倦意全消,一跃而起。
“十个人我对付得了,不必叫醒其他的人,你替我押阵。”林华从容地说。
蹄声渐近,已可看到雪地远近的人马形影。
他一身屹立雪中,绰弓相候。
近了,人马到了十丈外,忽听一个熟悉的嗓音叫:“咦!这里原来是济尔丹部落的住处,怎么只有几座帐?”
他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脱口叫:“罗山,你们怎么也来了?”
欢呼声大起,十匹健马急驰而至,一个个飞跃下马,罗山冲上叫:“老天,可追上你了。”
“林华兄,还记得兄弟甘龙吗?”第二个人抢上叫。
来人是天山四奇、大漠之狼兄弟。甘龙与两位神秘客加上顿巴,共有十人。
“咦!甘兄怎么也追来了。”他讶然问,感到十分意外。
顿巴上前行礼,苦笑道:“你以五百健儿攻下了哈密城,大破牙兰两万精兵,孤军深入,三十余骑穷追一百六十里,委实骇人听闻,我不知你到底是不是神的化身,唉!情爱两字,委实不可思议,也害人不浅,我们十个人可被你累惨了,总算追上你啦!”
“你说什么情爱?”他心中一跳地,不加思索地问。
罗山不住活动双足取暖,说:“我们已完全知道你的底细了,世间除了情爱二字,任何事也无法令你这般疯狂,嘿嘿!真是疯狂。快找地方给我们安顿,不然人和马都得冻僵了。”
他请众人到另一座皮帐安顿,拉克威强打精神过来张罗,送来了热腾腾的乳酪和羊肉。拉克威与顿巴原相识,只是并无交情而已。
这次反攻行动,原来哈密卫的人,能上阵的人全部动员,人人有责。但顿巴是苦峪人,无需参与,为何远出敌前,颇令人费解,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帐中生起火,寒意尽消。首先,甘龙向林华致歉,并解释那次的误会,原来那队驼商也不是什么好人,表面上是正当的驼商,暗中却是强盗,碰上结伙同伴的小队商旅,便找机会谋财害命了。
多年来由于其行事谨慎秘密,从来不曾留下活口,直至去年夏初,有人在他们的宿营地附近无意中拖出十余具尸体,方引起安西盟的注意。
无奈该驼队却是安西盟的老主顾,明知曾有一队小商人随该队同行,并未到达嘉峪关,但找不到苦主,自不能置之于法。
后来,终有一次查出三名贩私茶的商贩,带了钜款与该驼队结伴返回嘉峪关,在火烧沟附近神秘失踪。
该驼队委称那三名私贩已先赶返嘉峪关了,但却在他们的钱囊中搜出了钜款,可惜找不到尸体,一无对证二无苦主,也就无奈彼何。
因此,安西盟对此极为不满,久思加以惩戒,恰好那群游骑克昭蒙匪与摩伦族接头,意欲抢劫该驼队。
安西盟正中下怀,便与摩伦族族主暗地里商量,明白表示不管这些克昭人的事,唯一的条件是不许牵涉摩伦族,更不许拖上安西盟,没料到行劫时碰上了林华多管闲事,掀起了无穷风波。事后,发觉有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至卫所伪证,诬指林华是劫贼,安西盟为这件事大感意外,事后还派了专人负责调查呢。
接着,甘龙替林华引见同来的两位神秘客。一个是肃州安西盟的负责人李凤,一个是盟堂护法杨钧,是赤斤卫以西地区的负责人。引见毕,甘龙神色一正,说:“你的事我们已经替你完全调查清楚了,你所要找的人,我们也有了线索,因此请你立刻离开哈密。”
“甘兄的意思是……”
“你要找的高姑娘不在哈密,我们能指引你去找。”
顿巴也说:“罕慎所告诉你的速克沁族头目满巴,确有其人,但这人是罕慎派在哈密的密谍,同时也是火狮牙兰搜刮哈密人的忠实走狗。这人已在一月前离开了哈密,潜赴哈密东北两百二十里的塔勤沁城躲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华一头雾水地问。
“说来话长,总之,当你失踪月余返回苦峪,如果我们能遇上你,你根本用不着走这一趟冤枉路。”
罗山接口道:“罕慎在利用你替他卖命,他何曾替你打算过了?甘龙见一到苦峪便着手找你直至你失踪后,甘兄便将内情向我们六人透露,要求我们找你,并求证一些疑团小枝节。没料到你一回苦峪,竟不去找我们,迳自秘密至各地说兵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克期领兵匆匆西上,罕慎又戒备森严,不许我们会见你……”
甘龙摇手示意阻止罗山再说,接口道:“兄弟简略些说,承罗兄妹与向、彭两兄帮忙,分别向蒙回各族人查证的结果,完全证实了杨护法与李凤兄的正确消息。罕慎已知道高姑娘的下落,但他要利用你,所以……”
林华一把抓住甘龙的手,激动地叫:“甘龙兄,我只要知道高姑娘的下落。”
“杨护法可以带你去找,但你必须立即返回嘉峪关。”
拉克威大惊,厉声道:“林华仗义助我们反攻哈密收复故土,顺便找寻高姑娘,目下距最后一座大城只有二千里,眼看大功告成,你们为何在这重要关头挑拨离间,有何用意?”
铁金刚怪眼彪圆,一跃而起叫:“拉克威,你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什么?”拉克威愤怒地问。
“哼!咱们已经调查过你了,你虽不是同谋,至少存了私心不够朋友。”
“你给我说明白些,不然有你无我。”拉克威手按刀靶叫。
铁金刚不屑地撇撇嘴,冷笑道:“你还不配说这句话,哼!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有满巴其人呢?”
“听说过”
“你不知他是罕慎的密谍?”
“我怎么知道?”
“那么,你该知道速克泌族远在喀喇伯都城,牙兰侵占哈密,速克沁族即使逃走,也不会从最西逃向最东,对不对?”
“这……这个……”
林华一把抓住拉克威,厉声问:“你,你也在利用我?”
铁金刚接口道:“不必找他,他不是坏人,自私而已。他并不知道罕慎的阴谋,只想你替哈密尽力。速克沁族不可能向东逃至肃州下古城堡,前年秋天也没有哈密的游骑向东游窜,他不能说不知道。我们也错了方向,在苦峪穷找不合情理,真要有哈密卫的游骑在下古城堡一带掳了人,根本不可能穿越瓦剌地区来到苦峪,拉克威难道不清楚?罕慎早一个月撤走满巴,满巴的原居地在喀喇伯都,你替他攻占哈密,找不到满巴,自然会到喀喇伯都找,妙极了,喀喇城是哈密最西的大城,收复喀城,等于是你替罕慎收复了整个哈密卫,拉克威敢说不知道,他也难逃出卖朋友的罪名,至少他知道高姑娘不可能在满巴手中,而并未向你解释,无形中替罕慎帮凶。”
林华大怒,一把抓住了拉克威掀倒在地,便待一掌劈下。
顿巴赶忙拉住,叫道:“不必打他,为了返回故土,这位仁兄已经呕尽心血,情有可原。目下你必须赶快离开,等到收复喀城,你便要埋骨西域了。”
“什么?”休华不信地问。
“罕慎做贼心虚,他必须将你置于死地,准备在庆功宴时在酒菜中下毒,毒死你永除后患。”
大漠之狼也说:“真的,这件事千真万确,倒不是怕你找到满巴而揭发他的阴谋,而是他必须这样做方能高枕无忧。”
“不可能的,你们在血口喷人。”拉克威叫,仍在替罕慎辩护。
大漠之狼冷笑一声,说:“阁下,你知道鲁温赤那几个神秘客下落吗?杨护法与李凤兄知道他们的来历,到达苦峪时再加查证,在我们全力穷追下,不但知道他们的下落,而且也知道他们埋骨的地方。”
“见鬼!”
“哼!见鬼?额图千户带兵袭击乜力克部头目锁南奔的牧场,擒走了鲁温赤六个人。锁南奔与安西盟有交情,他的人并未死光,只消留心细查,便可知道锁南奔遭遇的情形了。罕慎从鲁温赤口中迫出了口供,然后把他们杀死灭口埋在北城根。”
林华做梦也没料到事情这么复杂,向杨护法问:“鲁温赤六个人,是不是风月门那三个老道派来的人?”
杨护法摇摇头,笑道:“不是的,与三妖道毫无关连。在赤斤卫有人诬告你,在回回堡有人夜袭暗算你,在苦峪有人四处收买凶手行刺你,这些人,兄弟皆查清了。”
“他们是……”
“你要知道?”杨护法笑问。
“请杨兄指示迷津。”
“这些人与高姑娘有关。”
“什么?”他脱口叫。
“纸包不住火,阴谋总会有败露的一天,你不死,他们早晚会死在你的手上。”
“杨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焦躁地问。
李凤呵呵笑,说:“我从关内来,我第一个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就瞒着你。”
“为何要瞒我?”
“怕你存有妇人之仁,仍然向西攻下喀城。同时,咱们不想便宜了玩弄权术诡计多端的罕慎,所以暂且不说。要问高姑娘的下落,你必须向罕慎问。如果你不愿问他,那么,便随咱们赶快逃回苦峪,沿途咱们再告诉你,免得罕慎派人来追杀。”
他沉吟片刻,虎目生光地问:“李兄,高姑娘目下是否危急?”
李凤迟迟未答,目光扫视同来的人。众人回避李凤的目光,铁金刚却叹息一声,转过头叹气。林华并未注意众人的变化,追问道:“怎样?急不急?”
“十年都过了,急什么?急也没有用,目下需要关心的是你而不是高姑娘。”
“李兄……”
“目下坐在帐中的人,除了拉克威,都是关心你的朋友,而且是道义朋友,只问你信不信任咱们。”
“兄弟信任真正的道义朋友,除了信任诸位之外,并向诸位致上诚挚的谢意。既然急也没有用,那么,兄弟就此决定了。”他神色肃穆地说。
“林兄打算……”
“明晨黎明攻下喀城。”
“什么?”
火狮牙兰已逃往吐鲁番,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攻下喀城交给拉克威之后,立即回马,咱们去找罕慎算账。”
甘龙点点头,笑道:“好,果然不出咱们所料,定必会攻下喀城以全道义,但不知林兄打算如何找罕慎算账?”
“他是朝廷的命官,我当然不能杀他,反正有他受的便是了。拉克威,你能不能亲自跑一趟把罕慎和额图千户请来。当然希望他不要带太多的兵来,怎样骗怎样哄就看你的了。”
拉克威坚决地摇头,说:“我不能依你,他毕竟是我的长官。”
“你不去?”林华沉下脸问。
“不去,我可不是那种人。”
“那么,铁金刚彭兄刚才所说的话,都是真的了。”
“这……真的。”
“你……”
“你如果找不到高姑娘,仅是心灵上受到些许创伤而已,而这点点创伤,是不难痊癒的,世上有的是值得爱的女人,你可以找到另一个可爱的女人来弥补心灵的创伤。而我如果不失去了你,是哈密卫的人,如果失去了你,也许便得老死苦峪,永无返回故土的希望了。”
“你这可耻的自私自利的混蛋!”
林华恨恨地咒骂,一拳挥出将对方击倒在地。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那么死心?失去的永不会再回,大丈夫该提得起放得下,我不否认我自私,但我并不感到可耻。当初你我会面时,我特意命小女伊雅亲近你,希望伊雅能够冲淡你对高姑娘的思念情怀,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伊雅虽不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但我敢武断地说,高姑娘绝不会比伊雅美慧。”拉克威爬起大声说。
“唔!你简直昏了头,你居然想我永远替你们哈密卖一辈子的命呢!妙极了。”林华冷笑着说。
“我何会有这种念头?你如果娶了伊雅,并不一定要住在哈密。”
“说得好听,进了你的教,娶了你的女儿,你不让伊雅离开,我还能怎样?伊雅很美,但还不能令我颠倒得进你的教娶她做终身伴侣。我不会在哈密终老,而你如果不想死,最好不要在哈密定居。攻占哈密后,我发现哈密的人已经安放现状甘于做顺民,竟然没有人主动合作迎接你们反攻回来的兵马。而牙兰却命不该绝逃掉了,他不会甘心,他会卷土重来。凭罕慎这块料,绝对无法与牙兰相抗。斗智斗力皆棋差一着。因此哈密未来的处境,必定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你自己好好打算了。”
“我可以死在哈密,但我是不会再离开的,这儿是我的家乡。”拉克威凛然地说。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该歇息了,四更天准备启程。”
破晓时分,林华偕甘龙越城而入,击昏守门兵打开城门,四十二骑悄然进了喀喇伯都城,喀喇仍在风雪中沉睡,天一亮,伪城主已被绑在城头上示众,喀城易主,草木不惊。喀城并未设防兵马已被调往哈密,取来不费吹灰之力。
林华留下拉克威与随行的三十二名健儿,立即偕甘龙十位义薄云天的朋友往回走。预计罕慎的大军必定仍在哈密收拾残局,消除残敌得费不少工夫,罕慎本人贪残却胆小,必定不敢挥兵连击的。
果然料中,罕慎坐镇哈密,不但不敢乘胜追击,竟不敢离开哈密城,仅派兵追逐那些牙兰遗弃下来的敌兵,只顾捡拾弃的雪地中的军器辎重马匹粮秣与财货。
林华在离城二十里的一处空村堡住宿一宵,竟没有发现罕慎的一人一骑前来巡逻,不由暗替哈密人叹息,像罕慎这种庸才,主持哈密的大局,前途堪忧。
一早,他留下甘龙十条好汉,独自飞马向哈密赶,走了十里地方碰上隆吉百户的一队兵马。这些回兵都认识林华的乌骓马,老远地便发出欢呼。隆吉百户带了十名随从,兴奋欲狂地迎上,预先下马相候,欢叫着迎前行礼接人。
林华不下马,勒住马亮声问:“隆吉,都督现在何处?你们为何不进?”
“都督目下坐镇城上,我奉命带人在这一带防敌东进。林先锋,火狮牙兰呢?”隆吉百户兴奋地问。
“昨天一早,我攻下了喀喇伯都城,目下拉克威带了三十一个人留驻。从哈密到喀喇伯都,只有逃散的残兵,没有抵抗的人,他们在等你们赶快前往接应,你们却赖在哈密不走,真要命。我捉住了一个自称是火狮牙兰的人,目下囚在头堡。
“我不认识牙兰,交战时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而已。你快去请都督与额图千户来,一同到头堡认人,并带人接收头堡,不然被残兵攻入,大事去矣!快,我在此等你,我得休息休息。”
隆吉百户与回兵听说已收复了喀城,先是一呆,最后欢呼声震天。隆吉喜得浑身发抖,几乎爬不上马背,一言不发策马向哈密狂奔。
罕慎听说收复了喀城,活捉了牙兰,兴奋得发狂,在全城狂欢声中,带了一千轻装人马先行,其余一万人马限今午后克期出发,兼程西上接收各城,并防备上鲁番反击。
他带的是额图千户的人马,额图竟然不派前锋,偕同隆吉百户随在罕慎马后,一千兵马以四列纵队冒风雪急走。通过隆吉百户的防线,隆吉不再伴行留在原地,由林华领着罕慎西进。
罕慎与额图沿途唠叨,详询经过。林华本想不加理睬,但转一想,为恐对方生疑,便从容将攻占哈密穷追牙兰直抵喀城的事说了。但与事实不符的是,说在素门哈尔辉擒住了疑是火狮牙兰的人,秘密加以囚禁在城中,以免被败兵乘乱救走。
到素门哈尔辉是六十里,罕慎急于见到牙兰,因催骑急走,不久便到了空村堡。
林华一面走,一面向罕慎问:“都督可命兵马在村堡前稍为歇息,我在里面囚禁了一些人,且到里面看着。”
“是些什么人?”罕慎问。
“没有工夫问,去看看便知。”
罕慎转向大叫:“传下去,下马休息,我与林先锋到里面看看。”
“千户何不也去看看?带几个人一起去好了。”林华一无表情地说。
罕慎带了八名从人,十一个人策马驰入村堡。一座帐幕前,站着风帽盖住头面的带刀警卫,见到人马赶忙左右一分,上前接坐骑。
群人随罕慎下马,走向帐门。蓦地,飞快地从附近的帐幕中抢出八个人,加上两名警卫,共是十张强弓,光闪闪的矢尖,指向罕慎十个人。罕慎反应相当快,一惊之下,火速拔佩刀。
林华手急眼快,一把搭住罕慎的手,大喝道:“住手!除非你想死,不然就得听话。”林华搭住了罕慎,这位都督怎敢反抗?乖乖地站住,吓傻了。
一名从人突然扭头便跑,被林华伸脚一勾,勾倒了。
罕慎脸无人色,用近乎虚脱的声音叫:“林……林华,你……你……”
林华脸色一沉,咬牙切齿地问:“罕慎,你知道高姑娘的下落吗?”
罕慎吓得打一冷战,硬着头皮说:“林华,我……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那位满巴最后一次递送消息给你,是在什么时候?”
罕慎感到脊上生寒,张口结舌地叫:“你……你……”
林华向额图千户一指,厉声说:“你,我问你要口供。你两人如有一言撒谎,将尸横八尺血流五步。”
“林华,你……你是……”额图心惊胆跳地叫。
“我先问你,鲁温赤是你擒的?”
“这……是……是的。”额图整个崩溃了,脸无人色地吐实。
“他六人招出了什么?我当然知道,但必须从你们的口中证实。我要高姑娘的下落,不然休怪我无情绝义。”
他凶悍地问,嘴角涌起了一线刻毒的狞笑。
罕慎大概不算糊涂,挺了挺胸膛说:“不要难为额图,你所要知道的消息我告诉你就是,高姑娘在……”
× × ×
哈密光复,该死的罕慎失去了林华,但却对外扬言大破牙兰两万精兵的林先锋,封为喀喇伯都城的城主,坐镇西陲,枕戈待旦准备进兵吐鲁番。
这一着果然有效,吐鲁番的阿黑麻苏丹吓得阵兵东境严加戒备,不但不敢出兵,连防守也战战兢兢,日虞大祸之将至。丧了胆的火狮牙兰,大病三年吓破了胆,提起林华两个字,也会惊得毛骨悚然,寝食不安。
因此,哈密过了五年太平日子,直至罕慎封王,吐鲁番也探出喀城的城主根本不是林华,方再起干戈。
该死的罕慎只当了几个月的忠顺王,便被阿黑麻苏丹以结亲的诡计诱杀,牙兰卷土重来重新征服哈密。
苦峪城人丁稀少,仅有哈密卫的一些老弱妇孺逗留,他们在等候反攻军的消急,如果成功,罕慎便会派人回来接他们回故乡,不成功,未死的人自会回来。
十一位骑士午夜到达苦峪城,住在顿巴的屋中,神不知鬼不觉。
顿巴是本地人,即使哈密卫的人回乡,此地仍由哈密卫留置少数人把守,而本地的人是不会离开的。
西域各国的贡使仍暂时住在苦峪城,大漠之狼兄弟必须留下保护天方贡使,天山四奇则留在苦峪过冬,等候夏初雪化时返回阿尔金山故里。
甘龙、杨钧、李凤三个人,则需东返。
李凤的路程最远,须入关到肃州,但须先到盟堂一行,而且将有一段时日逗留,因此也随同甘、杨两人同返。
盟堂设在黑山儿南面的山区,距黑山儿约有三十里左右,东行时,在回回墓分道,走黑山儿便远了三十里。他们与林华同行,预计在回回墓分手。
林华这次冒险西行,冒万险万里投荒找寻爱侣的下落,以一颗爱心来对抗艰难险阻。可是,他失败了,到头来总是一场空,一切努力终成泡影,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他并未白来,总算得到了确实的消息,确知爱侣的下落,算是成功了一半。可是,他的心情出奇地落寞,确知爱侣的下落,他反而感到无比的空虚。
这次西行,在他来说收获亦复不少,冒险犯难是值得的,不但结交了十位义薄云天的朋友,而且与邪剑楚狂夫妇三位武林奇人盘桓月余,在艺业方面获益良多,总算不虚此行。
分手在即,未免依依。顿巴命仆人置酒宴会,好友相聚作竟夕谈。内室中生起了火,十一个人围炉席地坐成一圈。
菜很简单,大锅中是一头半生不熟的全羊,一大盆热腾腾的牛肉,一盆鹿蹄。天山四奇是蒙人,不忌酒。
大漠之狼兄弟是回人,但却是叛教的教门弟子,喝酒。顿巴是唯一不喝酒的人,不敢叛教喝酒破戒。
其实,这一带的回人表面上信教甚诚,暗地里很少有人能完全避免葡萄美酒的诱惑,偷饮已是家常便饭,在这种艰苦环境中生存,偷喝些酒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拉克威在回人中身分地位皆出人头地,但同样照喝不误。
酒至半酣,罗丽突然用肘轻碰左首的林华,桃红的粉颊绽着笑意,灰褐色的明眸流动着光彩笑道:“林兄,我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是不是要我向你们天山四奇郑重道谢协助盛情?”他也笑问。
“我们怎敢?你先救了我们,我们还没有向你郑重道谢呢,这些事不值得提,我要说的是,牵涉到儿女私情。”
林华脸色一变,触到他的痛处了。
“丽,你怎么说扫兴的话?”罗山赶忙出声阻止。
罗丽格格笑,说:“你不懂,你俗。男女之间,所谓当局者迷,有些人只会钻牛角尖,不点醒他,他便会一辈子沉迷不醒,必须加以当头一棒,方可指迷解惑。林兄,不怪我说吧?你不是气量狭小的人。”
他摇头苦笑,喝干了一碗酒说:“我也不怪你,你说说看好了。”
“你出关涉险,名义上你是替别人寻妻,当然不会那么简单,那位高姑娘……不说也罢,反正大家心中明白。就事论事,高姑娘既然是别人的妾室,那么,你为自己找一个伴侣,该是光明正大的好理由。我认为伊雅是苦峪城第一位美女,配你这位西域第一位英雄,该是珠联璧合,彼此都不算委屈。伊雅对你有恩有情,我认为你白白放弃这大好机会,未免太不值得了,怎么,有意思吗?”
“你真会说话,可惜我要返回中原。”他讪讪地说。
“傻瓜,带她走不就成了?我保证她会跟你走,你怕她的白皮肤绿眼睛引起麻烦吗?其实中原多的是,据我所知,西安、洛阳、郑州,白皮肤绿眼睛的人也不少,兰州与河西四郡更多。伊雅除了一双眼睛有点不同外,汉人比她白的多之又多,怕什么?”
他被逗笑了,笑道:“你说罗山俗,你更俗。男女之间,缘分两字极为微妙,感情更是神秘万分,你以你的眼光来看我的处境,岂不荒唐?咱们别谈这些了,想起伊雅的父亲拉克威,我就是一肚子火,要是我不幸死在火狮牙兰手中,那才冤枉呢!”
他向众人举碗,转变话题笑道:“这次西域之行,兄弟绝不后悔,能结交诸位这种义薄云天的朋友,我三生有幸,深以为荣。我家住河南府西关,西关林家不是默默无闻的人,目下虽门祚衰微,但声望犹在,返回中原后,也许我会重新浪迹江湖,也许在故里待下来闭门思过。如果我在家,唯一的希望是,诸位能至寒舍小叙欢聚,希望诸位不让兄弟失望。罗克四奇经常至中原走动。向、彭两兄在河西,至河南不算遥远。甘、杨、李三位兄台漠外事忙,抽些工夫走走中原该无困难。当然,兄弟如果动了游兴,自然不忘重游旧地与诸位把酒言欢。明晨一别,天各一方,愿诸位记取这份珍贵的友情,幸勿相忘。兄弟借酒相敬,愿各珍重,容图后会。”
他说到最后,神色有点不正常,默默地喝干碗中酒,众人也受到感染,未免黯然。最后还是铁金刚打破僵局,哈哈大笑道:“咱们都年轻,来日方长,且痛饮一碗离别酒,来日再小聚把酒论英雄。来,咱们为一身是胆一昼夜连复哈密六城,以五百骑士击溃两万精兵的林兄干一大碗。”
一早,风雪交加,街上行人绝迹,辰牌末,四匹马接近了东门。林华的雄骏乌骓走在前面,城门口的守城兵大吃一惊。
昨夜,他们越城而入,打开城门放入坐骑,未惊动守城兵,守城兵都被林华制了睡穴。这时突见乌骓马出现,反攻哈密的先锋在城中现身,怎不令人吃惊?
负责守城的全是老弱残兵,一名跛了左足的头目站在城门口,骇然叫:“你……你是林……林先锋……”
他勒住坐骑,朗声说:“不错,我是先锋林华。”
“我……我们反攻哈……哈密的……”
“都督的大军已收复哈密八城,牙兰已遁回吐鲁番,战报将在这两天到达,你们可以准备返回故乡了。”
“但……但你……”
“我有事先回,启程返回中原了。”
甘龙不想引麻烦耽误行程,叫道:“林先锋五百精兵,夜袭哈密城,三回合击败火狮牙兰大破牙兰两万大军,一夜间连复五城,直抵喀喇伯都凯旋而还,牙兰逃回吐鲁番去了,你们可以放心啦!走!”
说走就走,四匹马驰出城关,冲入雪中。
雪深三尺,天地白茫茫,马匹不宜于行,脚程甚慢。道路早已埋在冰雪下,全凭两侧的景物与路标分辨道路和方向。
不久,三匹马出现在后面,骑士似乎急于赶路,毫不顾惜坐骑,假使失蹄,人倒不要紧,摔在雪中不易受伤,坐骑却可能断蹄。
风雪从后面吹来,但接近至十余丈后,四人方行发觉有人追来。不等他们有所举动,清脆的杂讯传到:“林华,等一等,等一等。”
林华心中一跳,驻马相候。
“什么人?是女的。”甘龙问。
双方皆全身裹在皮袄内,皮风帽不但放下掩耳,也加了面罩,只露出一双不怕寒冷的眼睛,但仍可从皮袄与装束中,分辨男女的身分。
“是伊雅,拉克威的女儿。”林华答。
三匹坐骑直靠近身侧方行勒住,伊雅拉开掩口,苍白着脸惊恐地问:“林华,收复哈密的消息是真是假?你……你不是兵败……”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千真万确。”林华大声叫。
“我父亲……”
“我攻下喀喇伯都,交给你父亲占领之后,方行离开的。”
“你找到高姑娘了?谢天谢地。”
“不曾。”
“你要走了?”
“是的,回中原。”
“这……我父亲向……向你提……提到我的事吗?”伊雅粉颊泛霞地问。
“不曾。”他硬下心肠说。
“这……你……风雪太大,不好走,等我父亲回来再走好不好?”
“不行,我有事待办。”
“你不打算找高姑娘了?”
“不用找了。”
“你……”
“伊雅,我替你们收复了哈密,聊算酬谢贤父女相助相救的盛情,从此恩怨两消。请转靠令尊,罕慎为人阴险狠毒,胆小无用,哈密终必会乱,并非安乐窝,能在苦峪定居,便可免遭战火荼毒,好自为之。”
“谢谢你的忠告,但哈密是我们的故国家园,我们会回去的,虽然兵连祸结,但我们必须回去……”
“所以,我也要回归故乡。”
“林华……”伊雅怆然叫。
他双腿一夹,加上一鞭,叫道:“祝福你,你是个好姑娘。”
乌骓马向前一跃,疾冲而出。
“林华,你……你会回……回来吗?”
“天各一方,后会无期,珍重。”他扭头大叫。
乌骓马已隐没在远处的茫茫风雪中,伊雅姑娘与两位侍女仍在原地不动,珠泪跌落在襟上,滚落雪地立即凝结成冰,粉颊苍白,跪在雪中向天喃喃祷告。
哈密确也不是安乐窝,上文已略为提及。后来牙兰向朝廷投降,哈密便永远陷入吐鲁番之手,直至大明皇朝垮台,后元帝国也随明朝覆亡同归于尽,蒙人的王室统治也就随之结束,哈密的蒙人全部迁走,成为回人的天下,然后向大清皇朝投降,此后虽仍有小战争,但已无关紧要了。
风雪大大,行程缓慢,林华归心似箭,却无法与风雪相抗,人受得了,马可吃不消,第二天方到达赤斤蒙古卫城。
去年冬林华曾带人在赤斤卫请兵,他不愿引起麻烦,绕城而过,在城东找到一处部落投宿。甘龙则等他安顿妥当,方偕杨钧、李凤入城找该城主青事吉思。
不久,三人带了五个人,神色仓皇地返回。
林华寄宿的蒙帐主人,一家四口有三个是男人,都不懂汉语,客人留宿在帐中,主客皆围炕而寝。主客正坐在炕旁攀谈,林华的蒙语相当流利,颇获主人的欢心。
甘龙掀帐而入,脱掉风帽神色激动,林华吃了一惊,用汉语问:“甘兄,你的神色好难看,怎么回事?”
主人进入,向主人打过招呼,杨钧铁青着脸,问道:“林兄在中原闯荡,是否认识一个叫沙千里的人?”
“沙千里?知道,不但知道,而且……怎么回事?”他骇然反问,知道不妙。
“这人是何来路?”
“不知道,我是上次在苦峪北面碰上他的,他手下还有两个老道,我几乎送命在他手上。”他将上次被沙千里踢了一脚的事说了。
“这畜生,安西盟与他誓不两立。”甘龙切齿叫。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畜生沿途逗留,不断向南面山区乱钻,直至新年前几天,突然到达本盟的黑山儿盟堂,露了一手高明的剑术和暗器,与盟主结交,留在盟堂度岁。十天前,那畜生不知怎地,与盟主冲突,出其不意打了盟主一颗梅花形的小暗器,幸得三位副盟主拚死相救,方留得命在。那畜生一不做二不休,打伤一位副盟主,盟堂死伤二十六名盟友,而我们仅伤了一名老道一剑,被他们逃掉了。盟主目前仍在养伤,已发讯召集盟友商量对策。林兄既然不知那畜生的底细……”
“甘兄,兄弟愿为贵盟……”
“谢谢,恐怕你无能为力,他们已逃走了十天,这时恐怕已远出兰州以东了。敝盟主为人好强,恐怕不会善了,极可能只身至中原追踪报仇,因此,兄弟想请你帮忙,有机会请赐予协助。”
“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不知贵盟主贵姓大名,我能见他吗?”
“他目下在盟堂,留下话说去找朋友去了,要半月或二十日方可返回。”
“我可以等。”
“不必了,不能耽误你的事。”
“笑话!你……”
“这……不是兄弟见外,敝盟主个性古怪,不大愿意与陌生人打交道,你去了恐怕引起误会,要知道你是我们请你去助他的人,恐怕反而不妙,从他下令不准盟友出面过问的事看来,他显然要自行了结,因此……”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我暗中助他?”
“是的。”
“我答应了。”
“谢谢了,我们该告辞了,在赤斤可能有数天逗留,明天不能陪你上道了。珍重,后会有期。”
说完便走,五人站起往外举步。林华一把抓住甘龙,笑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贵盟主是什么人呢?”
“哦!我可真急糊涂了。林兄请记住,千万不可向外泄漏,敝盟主姓雷,名秀萍,中原口音年约二十上下。”
“兄弟记住了。雷秀萍……怎么名带巾帼味?”林华信口问。
“她本来就是大闺女。”
“什么?贵盟主是位闺阁千金?”
甘龙点点头,笑道:“正是,但她平时穿男装。你可别误会,她可不是个母夜叉,而是个千娇百媚的少女,剑术通玄,眼高于顶,脾气可暴得紧,戴上人皮面具脸上一无表情。发起威来,本盟没有人不怕的。但她待人公正,恩威并施人人敬服哩!”
“我将为贵盟主尽力,但愿不负所托,尽其在我,只怕帮不上忙而已。”
甘龙带着人走了,林华摇摇头,苦笑着自语道:“我敢保证,这是情与爱闹出来的风波。那沙千里艺业惊人,而又貌比潘安,雷盟主又是个大闺女,不出纰漏才怪呢!”
他之所以敢答应相助,当然有把握与沙千里周旋,不然岂不自掘墓坟?他可不是轻于言诺的人。安西盟仗义相助,他也希望能有机会回报,在情在理,道义上他也不能拒绝甘龙的请求。
这天,他从大草滩启程,风雪漫天,银妆大地似乎百里内不见活人牲畜。距嘉峪关只有二十里,预计在巳牌正末之间,可以入关,如果顺利办好一切手续,午后便可动身向肃州赶。
风雪太大,大草滩一望无涯,没有路碑,没有可分辨路径的景物,南面的祈连山山区隐没在风雪中,难以分辨形影,必须凭风向与经验分辨方向,不然便会迷失道路。
走了七八里,前面展开了灰褐色的树影。
“榆林沟到了。”他自语。
如在平时,在榆林沟大草滩一带,即可看到嘉峪山,但这时却无法看到了。
榆林沟,那是关外的一条小川,小得只配称沟,附近生长着千万株榆树,连绵七八里,冬季树叶落尽,只剩下褐色的枝干,上面结了冰与堆积着雪花,只看到绵长的灰褐色形影,在关外一带,除了祈连山区,所看到的树木,不是榆树便是松树。
乌骓马经过多日来的跋涉,显得疲乏无神,一步一顿,马蹄踏下,雪深近膝,拨起蹄可得费一番工夫,因此行程缓慢,一天走四五十里,算起来尚算不错了。
进入榆林,风声更是骇人,不时传出枝干积雪崩坠的声音,令人心中檩悚。
走着走着,他突然策马进入树林的右方,向南又向南,远出五六里,方在一处洼地藏好马匹带了弓箭又向侧绕,绕出半里地藏身在一株大榆树的根部,将雪掩住全身,只露出头部,藏身处距蹄迹约在八十步左右,位于蹄迹的左方。
不久,六匹马循蹄迹追到,骑士拼命鞭策着坐骑,一崩一跳居然速度甚快,践起的雪花四方飞溅。
他悄然站起贴树而立,用三成劲射出第一支箭。
六骑士鱼贯策马,每人前后相距约三丈左右,不能太近,近了怕坐骑失蹄连累前后的人。
最后一名骑士不知死神在向他招手,根本不曾注意侧方有人暗算,箭划空而至,从颈右射入矢尖透喉贯出颈右,叫不出声音,突然栽跌马右,好可怕的箭术。
然后是第五名,第四名,第三名……人接二连三堕马。风声厉啸,林间枝干飞舞,声如万马奔腾,人落马的声音全被盖住了,前面的人只顾全神照顾坐骑,无暇留意身后的人。
只剩下领先的第一名骑士了,第六箭不射人,射马。
一声马嘶,健马跃起,然后重重地掷倒在深雪中挣扎。
骑士骤不及防,马倒人跟着倒,总算骑术高明,立即滚落安全着地。
这家伙先是一怔,刚站起便发现随来的五人五骑全没跟来,扭头一看,看到后面每隔五六丈站着一匹马,马下躺着人,吓得胆裂魂飞,知道不妙,赶忙戒备着举目四顾,取掉右手套手按住刀把上。
左后方大踏步来了一个牧人打扮的人,左手弹弓,右手挥着一支箭,直向前走来,一双大眼泛着冷冰冰的古怪笑意。
“是你行凶用箭伤人吗?”骑士硬着头皮用汉语问。
“大概是吧。”他简要地答。
“你是劫贼?”
“就算是吧。”
“你是什么人?”
“你不是说我是劫路贼吗?”
“通名。”
“你我又不攀亲家,免了吧。”
“在下身上没有带钱财。”
“你这人真是小气鬼,要钱不要命。”
骑士后面的坐骑退,一面喝问:“你想干什么?”
“要金钱,要马匹,无所不要,当然也要命。你想逃?你就逃吧,我不相信你能逃得比箭快吧。”
骑士一咬牙,拔刀叫:“你发箭吧,老兄。”
“你不逃,我就不用放箭了。”说话间,已经面对面相距两丈内了。
“老兄,咱们无冤无仇……”
“不错,无冤无仇。”
“你为何暗中放箭杀人?”
“不杀人便会被人所杀,岂不能杀?”
“你……你到底……”
“我问你,你们是不是要杀骑一匹乌骓马的人?”
骑士打一冷战,握刀的手在发抖,牙齿在厮打,叫道:“胡说!”
“你们原来打算用箭暗袭,连人带马一起射,对不对?”
“胡说八道!”
“你们等错了方向,所以不甘心追来了,是吗?”
“血口喷人!”
“你们奉谁所差?是黑煞星喀喇和卓吗?你们等了几天听?”
“你……你是……”骑士骇然问。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林华。”
骑士大吼一声,飞扑而上劈面就是一刀。
林华向侧一闪,挥弓便扫,“噗”一声扫中骑士的膝弯,骑士向前一扑。
林华一跃而上。骑士反应奇快,疾转反身挥刀。
林华更快,不等对方的刀挥出,一脚踢在对方的手腕上,刀脱手而飞。
大弓下沉,顶住了骑士的咽喉。
“阁下,该你答话了,黑煞星派你这种脓包出来行刺,未免太小看了我林华啦!我早知道黑煞星不死心,将沿途派人暗杀,想不到迟至今日方碰上你们。你们怕走路,将坐骑留得太近,疏林平坦,榆树高八九丈,下面没有枝叶挡住视线,看到马我便料到你们这些好朋友来了,我已不需要口供,阁下……”
“老……老兄,我……我们是安……分的百姓……”骑士狂叫。
“好吧,就算你是安分百姓,我也只好暂且做强盗,六个人我杀了五个,留下你一个人便有了苦主啦!不杀你我可要倒霉,你就认了命吧。”
“饶命,请慢些动手。”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走一名……”
“不要杀我,我将沿途的埋伏告诉你。”
“好吧,一言为定。”
“你……不会食言吧?”
“废话,要杀你随时可杀,举手之劳,我用不着食言,更用不着答应你,在下岂怕埋伏?你如果不信任我,绝不勉强,反正要死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我信任你……”
“那就说吧,老兄。”
嘉峪关,位嘉峪山西麓。这座山有好几个名称,计有洞庭山、鸿鹭山、玉石山、壁玉山、每一个名称便有一段神话和掌故。
这座山出金,四面悬绝,不易攀登,山石色如古铜,气象万千。
关设有内外二城,城墙倚山而筑,碉楼高耸,箭垛如林,城头放列了五门大将军炮,弹丸链棒子可远射千步。
站在城关向西望,满目流沙砾石,一望无涯,千万胡骑到达此地,只有望关而叹,是一座攻不破的第一雄关。
当年(洪武五年)大将军鸿胜兵下河西,到达此地便以军事眼光看中了这座山,认为是与胡人交界的天堑,便建造这座关,放弃瓜沙二洲,以嘉峪关为第一线,不但放弃了数千里国土,也使得西番各族天天在附近冲杀。关起门来自守,短视的大明皇朝委实不争气。
午间,在关口哨卡交验了路引,在一阵严密的盘诘下,总算平安通过。然后到关门的查验站又经过一连串的盘诘、搜查,方允许进关。外城是官兵的住所,不许逗留。内城是文武官厅所在地,更不许逗留,必须到关内的土城安顿。
土城甚小,只在两里方圆,也就是本处的市区,也是税站的所在地,共有四条街十六条巷。平时,守关的官兵可以到此地消遣,因此便成了相当繁荣的消费市场。
他在西街的西安客栈打尖,找了角落上的一副座头,乘店伙送来酒菜时,唤住店伙,将一锭十两金锭悄悄塞入店伙手中,低声说:“老兄,在下有事拜托。当然,我不会找你做违纪犯法的勾当。我要打听三个人,一个年轻人叫沙千里,二个老道,大概十天前后经过此地从西域入关,记住,我要的是真实消息。”
江湖人有两句话:车、船、店、脚、衙,抓住就该杀。这是说,车夫、船夫、开店的、脚夫、衙门的仆役,都是些三不四鬼里鬼怪的牛鬼蛇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当然说得太刻薄,上至皇帝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有坏人也有好人,混帐皇帝无耻公卿多的是,这两句话委实不够公平,但找这些人打听消息,只要肯花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极少打回票的。
店伙偷瞥了手中的金锭一眼,几乎惊呆了,不管是真是假,先揣入怀中再说,满脸堆下笑不住欠身点头说:“客官请慢喝两杯挡挡寒,小的等会儿再来伺候。”说着,斟上暖酒踉跄的走了。
一顿酒喝了半个时辰,店伙方带着一名彪形大汉走近桌旁。
“我可以坐吗?”大汉问,拖过一条凳子坐下了。
“桌上有酒有菜,自己来,别客气。”他不经意地说。
大汉倒了一碗酒,一口喝掉大半碗,低声问:“尊驾贵姓?”
他脸一沉,不客气地说:“阁下,招子放亮些,有话你就说,不说就走,没有人留你。”
“别生气,客套而已。”大汉赔笑道,接着放低声音说:“那三个人在十一天前入关,不走关城,从南面偷过来的。”
“你怎知道?”
关外留下了三匹坐骑,第二天兄弟的两位拜弟在卯来泉堡亲眼看到这三个人,打死了三个客商,用的是剑,而且通了名,所以知道他们是从南面三十里处偷渡的。”
林华不再多问,塞给大汉五两银子,说声谢谢,立刻会账出店而去。
到下古城堡,必须经过肃州,全程一百三十里左右,风雪季候两天可到。但他不曾在肃州出现,第四天方到达下古城堡。
边墙外一片银色世界,讨来河已失了踪,罡风劲厉,雪时下时停,一片无垠的平沙碛漠都不见了,一些榆树在风雪中颤抖,积雪四尺,雪光刺目。
银白的原野中,出现了一点黑,那是林华的乌骓马。神驹通灵,接近了故乡,一面小驰,一面奋鬃长嘶。
乌骓马从嵩山堡的右方五里左右越过,续向北行。
恰好雪止,嵩山堡的警哨只看到一个黑影向北行,虽感到诧异,但并未介意。
东面五里的四海堡,也发现了这一人一骑,也未介意。
接近黑回堡两里地,已是近午时分。
黑回堡的了望台上,警哨发出了警号。
林华在距堡一里左右,驻马远眺,久久,方向右催动坐骑,徐徐绕堡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