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潞州府城仍然风雨满城,沁州知府被杀州库被劫的事,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一早,起舞凤拉了张家全,到后出练功去了。
人,最容易原谅自己的错误,张家全也不例外,虽然他知道与起舞凤鬼混是错误的,但他原谅了自己。
三天的相处双宿双飞,他已经不再感到内疚了。
而内厅中,老大白日鼠与其他的人,抓住机会聚在一起商量要事。
“你说,那个庞巡检没有死?”白日鼠向老七天福星千里马问。
“千真万确。”千里马说:“搜捕十二星相的十万火急命令已经发出,不知风声是从何处走漏的。咱们劫州库时,该灭口的都灭掉了。”
“这不难估计。”天艺星哮天犬说:“官府中确有不少人才,应该可以从咱们作案的来踪去迹,不难估计出咱们的去向。老大,这一来,咱们在潞州的行动,必须赶快的进行,不然就来不及了。”
“对,真该加紧进行了。老九,消息如何?”
“人的确囚禁在守备府死囚牢,也就是往昔飞霞老道被囚的那一间。”老九天孤星多臂猴说:“警卫森严,那一队负责警戒的,是属于蒙古八旗的勇士,骁勇剽悍不易对付。”
“有老三在,应付得了。老五,府库方面,准备得怎样了?”
“内线已经就位,只等时机。”老五天奸星九变龙说:“府库的三道门钥匙,大后天就可以完全制妥。”
“能不能提前一天制妥?”
“这……只好赶工了。”
“那就赶吧!”白日鼠下了决定:“老四,接应的快马,也要提前一天备妥。”
“好的。”老四天破星房日免信心十足:“银鞘袋早已备妥,管坐骑的人不会出毛病。”
“那就好。”
“老大的意思,后天就动手?”天奸星问。
“是的,必须提前。老八,这两天,告诉起凤舞,绝不可让老三接近镇里的人。”
“我知道。”老八追风羚说:“镇上的人,其实不太理会官方的事,沁州知州被杀他们也懒得打听,更不知道州库同时被劫的事。老三也不会向人打听,他不是一个多话多问的人。”
“他早晚会知道的。老大。”大肚皮像富翁,更像猪八戒的天寿星天蓬帅苦笑。
“等他知道了,木已成舟啦!他只有死心塌地跟咱们走。”白日鼠得意地狞笑:“所以庞巡检不死,我反而高兴,求之不得,让他们知道咱们十二星相作的案,老三永远洗脱不了,还能不死心塌地跟咱们走?老六。”
“老大有何吩咐?”天文星双头蛇问。
“这次行动,透露一些口风。”白日鼠狞笑。
“老三?”
“不错。”
“好的。”
“要不着痕迹。”白日鼠叮咛。
“一定。”双头蛇肯定地说。
× × ×
官方如果获得民众的合作,就可以防止大半重大刑案的发生,破案也容易些。
久乱思治,难怪百姓们不会理会皇朝的主人是谁。山西、陕西是流寇的老家,三十年来十室九空,民穷财尽,好不容易出现升平气象,百姓们获得喘息的机会,而要求他们与新皇朝作对反抗,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奢求。
神钩董杰一出面,四方豪杰纷纷打磨他们的刀剑。
健马良驹开始集中,强劲有力的快速骑勇组成了。
就在庞巡检造访董大爷的次日,午后申牌左右,三十余匹健马在武乡以东的山径上飞驰。
神钩董杰不但带了他威震武林的护手钩,也带了骑士必备的弓箭。三名武功了得的朋友,一马当先以比正常脚程快一倍的速度急赶。
绕过一处山脚,树林中驰出一匹健马。
“前面片刻,二十匹马,仅八名骑士。”马上的骑士匆匆说:“绕道越野,在前面笔架山抄出,迎头截住他们,跟我来。”
这一带的山,几乎全是土岭,马匹上下方便。健马都受过训练,冲越树林时,只要骑士留心些,就不会把骑士擦翻落马。有些山,甚至有草无木,人群马匹也可以尽量冲刺,无碍于驰骋。
八名骑士共牵了十二匹驮马,每匹驮马有两只大鞘袋,外面用草袋盛装一些山区的日用百货,掩盖住鞘袋伪装得很好。
他们是活跃在太行山区的小商队,主事人本身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必须与各地的绿林好汉有良好的交情,才能吃这碗刀口上的饭。当然,光靠武功是不够的,绝对无法与大股的强盗拼老命。
但假使没有防身的武功,万一碰上流窜的小股不按规矩,吃过界飞象过河的强盗,岂不完了?
所以这些人几乎都是不安分的亡命,看得开不把生死当作一回事的好汉,玩命的强人。
必要时,他们也客串客串强盗。
八名骑士似乎急于赶路,沿小径驱着驮马急走。
前面是飞凤岭,岭巅居然有一座巨石,像一头振翅欲飞的大鸟,这座石真不知来自何方,足有一栋两层楼房大小。
右后方,就是三峰并立的笔架山。
一声胡哨长鸣,然后是鹰翎破空而至,箭带有小哨,飞行时候发出刺耳的锐鸣。
是警告性的响鸣,太行山的强盗喜欢用这种玩意。
八骑士一怔,勒住坐骑惑然四顾。
前面山坡上,驰出五匹健马,神钩一马当先,驰下小径迎面而来。
左右山坡的树林中,传出数声呼哨,随即每面出现十名骑士,勒马林外冷然注视,气氛一紧。
“那一寨的朋友?亮万。”八骑士的首领是个虬髯大汉,不认识这些不像是强盗的人。
神钩在十步外勒住,仔细打量八骑士,有点失望。
“在下要与白日鼠谈谈,那一位是?”他沉声问。
“在下夜游鹰。”大汉说:“很抱歉,阁下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白日鼠。”
“好,人可以认错;货,错不了。”
“阁下的意思……”
“在下要检查这些货物。”
大汉转头四顾,脸色微变。
可以看到的已经有二十五个人,每个人鞍旁有弓,腰间有刀剑,三面包围,即便能冲出去,货物也完了。
“你们要什么?”大汉强行镇定:“请教尊驾贵姓大名,有何用意?”
“在下沁州董杰,够明白了吗?”
“在下不明白。”
“检查过之后,阁下就明白了。”
“慢着,必须把话说明……”
“好,阁下的货品中,如果没有在下要找的物品,在下向你赔不是,一百两银子赔偿阁下的损失,够公平吗?”神钩是个讲理的人,一百两银子可是相当大的数目。
“这……董兄,你到底……”
“阁下心中明白。”神钩脸色一沉:“你必须有担当,是吗?”
“你们这是无理取闹,行径比绿林好汉们更恶劣。”夜游鹰冒火地叫:“我夜游鹰做山里的生意,已经不是三两天的事……”
“哈哈!不错,你已经干了好几年。”神钩的朋友快活一刀禹雄在鞍上大笑:“据在下所知,你走的山路是辽州以东,好像不该走到西南来,你已经吃过界飞象过河。如果阁下不想来文的,那咱们就把武的搬上场,阁下,你必须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限你立即退至一旁,咱们的人好检查。”神钩不再客气,声色俱厉:“要不,一切后果责任,自行负责。”
“咱们拼了!”夜游鹰身右的骑士大叫,手一抖,一柄小飞叉破空向神钩飞去,同时拔刀出鞘,策马前卫。
“不可……”夜游鹰狂叫,但已经来不及了。
神钩冷哼一声,左手一伸,两个指头夹住了电射而来的小飞叉。
“班门弄斧。”他冷冷地说,信手一抖,小飞叉掉转头,速度增加了一倍,向举刀冲来的骑士飞去。
不愧称王府卫军教头,小飞叉恰好从起伏不定的健马额上飞过,穿过鬃毛,贯入骑士的胸口,奇准无比。
“哎呀……”骑士狂叫着落马,健马也立即止蹄,恰好停在神钩的马前。一声长啸,二十五名骑士随着啸声撤兵刃。
“不关我的事。”夜游鹰狂叫:“在下只是一个承运的人,这……这位叫杜林的人就是货主……”
两位骑士跃下马,到了在地上挣扎的杜林身旁,一刀一剑归鞘,用手擒人。
“货物是什么?往何处去?”神钩沉声问。
“我真的不知道。”夜游鹰说:“共有八个扁鞘囊,运费二百两银子,按规矩我不能察看是什么。运往辽洲的盘蛇岭,在峻极关北面三十里。八个扁鞘囊很容易带,也不重,所以……
“二百两运费,未免太便宜了。”神钩冷冷一笑:“劳驾,卸下来看看。”
八只扁鞘囊,藏在八匹驮马的货物袋下,费了好些工夫,总算一一取出。
当第一只鞘囊取出打开时,夜游鹰也愣住了。
共有五十锭银子,每锭十两,一点不错,有沁洲的官银铸印。
那年头,银子进出有所谓改铸折色银,最高的折色可达一成,那是公定改铸的消耗。
州府具备有铸局,税收的碎银官银一律改铸,解往布政司衙门之后,布政司衙再改铸以明责任。
收银一两,只算九钱。县以下,不须改铸。
改铸后发出的,所谓官银或纹银。民间改铸的,一律称碎银。用碎银缴公库的税捐,一两只算九钱或加一折色。
十二星相得手之后,来不及改铸,算是人赃俱获,夜游鹰脱不了身。
三千五百两官银俱在,多了百余两金饰和二百余两碎银。
杜林中叉伤势并不重,神钩出手有分寸,留活口是捉人的金科玉律,人如果打死了,可就麻烦啦!
禁不起三盘两问,杜林招了供。
他只是十二星相的外围运赃人之一,事先受命到某地等候,取得赃物使自行运走或雇人承运。
至于十二星相要做些什么案,他们毫无所知,也不可能参与其事。十二星相在各地到底布有多少这种人,杜林也毫无所知。
盘蛇岭有一处秘窟,杜林只知把赃物运交秘密的人,便没有他的事了。秘窟中到底有些什么人,他不敢间,当然不可能知道。
夜游鹰确是无辜的,他透露一件令人振奋的消息,说是行走林虑山南北的另一伙运货人,首领恨天无把贾河,悄悄率领驮队往潞安府一带走动,很可能与十二星相的运赃人搭上了线。
神钩大喜过望,连夜兼程赶返州城。
× × ×
这天傍晚,西方天际残留着一抹夕阳。
起舞凤今天穿得特别惹火,宽松的春衫,色的薄薄长裙,云鬓堆绿,云髻上插了一支凤头钗。
由于里面不穿胸围子,那光景真够瞧的,走起路来简直就像是存心勾引良家父老,跳荡着无限风情。
两人坐在山下的小溪边,她半躺在张家全怀内,捉牢那双坚强有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怀中。
当然,张家全那双手已经不再坚强,虽然依然有力。
“家全。”她半抬起头,粉颊呈现在张家全的颔下,笑得媚极了:“今晚准备出动,你知道吗?”
“我还会知道?”他笑笑:“老大那些人昼夜不停跑来跑去,没有我的事……”
“你是熟面孔呀!府城多危险呀!当然不能让你去跑。”她腻声说,伸起一手,俏巧地轻抚张家全的脸颊,情绵绵,意绵绵。
“这几天像是一跤跌在温柔乡里,跑也跑不出什么头绪来。你说,出动什么?”
“你到过蒲州吗?”
“那不是六合王的封邑吗?我没往西走过。”
“蒲州有位真正的英雄人物,叫翻天雕狄承先。多年前,领了一群知交好友,专门抢劫满人往来的军需粮饷,曾被八旗兵穷追。他逃过河西,在陕西也曾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来。两年前,他又过河西回到蒲州。可是,官府放不过他,直至今年五月间,他才不得不在友散援绝下,亡命泽州怀庆一带藏身。”
“他该重回河西的,这一带藏不住。”张家全苦笑:“太行王屋一带的绿林都招安了,山里的豪霸们也与官府合作。我这次下泽州,差一点就没命了。”
“是藏不住,所以被逮住了。”
“糟!凡是袭击过八旗兵的人,死路一条。”
“还没死,目下囚禁在府城守备府的死囚牢内,等候太原方面派人来,押解到太原或蒲州原籍受审,也可能在这里等决。”
“恐怕不会解往太原或回籍。”张家全并非对官府无知:“这里的城守卫守备,好像是什么副都统,官阶不小,可算得是方面大员,有权立决人犯。目下道路并不完全通畅安靖,犯不着千里迢迢把人犯起解,在这里砍下脑袋示众岂不省事?”
“对呀!太行三仙的飞霞老道,就是这样被砍掉脑袋示众的。”
“与你们有关系吗?”
“翻天雕是咱们的朋友。”她郑重地说:“朋友有急难而袖手,要朋友来做什么?不瞒你说,我们这次从真定府来,主要的目的,就是相机把他救走。就为了先办你的事,而耽搁了好些日子。”
“老天爷!你是说,要到守备府……”
“救人,救朋友。”她坐正身躯:“负责死囚牢守卫的,是蒙古八旗鞑子,你怕吗?”
“这……”
“那么,你可以在外面把风。”她用上了激将法:“办任何事,都必须讲求配合得宜,一击即走不能延误分秒。你新来不久,老大也怕你不能配合,所以……”
“杀鞑子,我不落人后。”张家全站起整衣:“那些鞑子是察哈尔左翼正蓝旗的骁勇,你们……”他摇摇头:“只要被缠住片刻,你们谁也走不了。”
“你……你像是知道呢!”她喜形于色。
“知道一点。”
“那可好,老大正担心不知死囚牢的布置呢。”
“去见老大吧!他会用得着我的。”
她脸上有飘忽的笑意,眼中同时也有关切的神情流露。
“你千万要小心哦!”她紧挽着他的臂膀幽幽地说。
“为什么?”
“我……我不愿失去你。”她突然倒入张家全怀中。
× × ×
十二个人,分为三拨。两个负责救人,一个担任扰乱和牵制。
天黑后不久,他们到达西关外。
白日鼠带了九变龙,先偷越城关进城看看风色,青布大褂往身上一披,除掉头罩,便不再是穿夜行衣的贼了。
不久,两人纵出城回到潜伏处。
“一切如恒,按计行事。”九变龙向众人宣布。
白日鼠则拉了第三组的指挥老九天孤星,绕至护城河向下一伏。
“府衙来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是近午时分到达的。”他向天孤星多臂猴叮咛:“恨天无把的人已准备停当。咱们的眼线曾经设法打听那些人的来路,可惜毫无所获,因此你们必须特别小心。”
“我只担心你们那一组人手不够。”多臂猴说:“还是去两组吧!老三不一定能挡得住那些鞑子。”
“绝对不能临时改变计划。”白日鼠说:“第二组必须在进城之后,立即转往你那一面。”
“好吧!”
“哼!救翻天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府库里的银子,你知道吗?”白日鼠阴笑:“翻天雕的婆娘小气鬼,只答应给一千两银子。道义,哼!能值多少?你们八个人,每人所携的最少也该有一千两银子。我又没发疯,犯得着拼老命把大部分人手,去把翻天雕弄出来?弄得不好,说不定两头落空呢?”
“好吧!这就走吗?”
“该走了,接应的人恐怕等急啦!”
× × ×
预定是三组人分开走的,所以当张家全发现其他的人都不在时,并没感到意外。
他却不知道,另两组人走的是另一条路。白日鼠向他说另一组四个人负责接应,那是骗他的。
在沁州杀知州,他不知道其他的人同时劫州库。
这次进守备府救人,他也不知道其他的人也同时劫府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笨得可以。
守备府很好找,那是以往的渖王府。
在承平时期,纠结一些真正不怕死,真正勇悍的人,抢劫官库并不难,那些吃惯了太平饭的丁役胥吏,平时一无准备,出了事保自己的命要紧,那敢强出头多管闲事?恐怕一看见刀剑就逃光了,守库的丁役其实也没有几个人。
但如果事先得到风声,有所准备,十几个人想明火执仗打劫,简直是开玩笑。
死囚牢也是以往王府的囚室,本身并不怎么坚固。
以往王府的人犯罪或过失,假使不牵涉到百姓或者罪名不大,通常回王府自行审理,地方官无权过问。罪行重大的,则移至卫城羁押,卫城的牢房坚固多了。
囚室虽然并不怎么坚固,但把守的人却坚固得出人意料之外,由蒙古兵正蓝旗的一位佐领负责,正屋厅厢共有二百名精锐居住,警卫森严,闲人严禁走近。
以四个人的力量,想攻开囚室救人,有如痴人说梦。唯一寄望的是,看守、警卫、巡逻等等,都睡着了。
白日鼠并不寄以厚望,所以他的计划是以闪电似的快速行动,一击即走,能将人救出当然好,救不及也必须立即撤走。
张家全并不知道白日鼠志不在救人,而在劫府库。他认为既然要救人,就得勇往直前尽力而为,所以他的打算,与白日鼠有了冲突。
一个志在声东击西;一个傻呼呼地志在救出与鞑子作对的英雄翻天雕。
志在声东击西的人,是一身轻装,以便脱身容易。
傻呼呼志在救人的张家全,多带了一把沉重的巨斧,准备用来破门砍锁。
三更将尽,寒气渐浓。守备府的灯笼,似乎光芒也逐渐幽黯,守卫的士兵,也走动显得懒洋洋提不起精神。
四个夜行人鬼魅似的接近了正屋,自后面潜入通向囚室的走道,两个跃登厢廊。
院子里有两个警卫,中堂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景况,但右侧的签押房小窗有灯光出。里面,才是狱门,不进去便无法救人。
厢外侧,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是巡逻,一行共有五个人。不久,便出现在东院的角门,进入后与警卫问了几句话,然后从西角门走了。
四个人两上两下,屏息以待。
张家全伏在风火墙下,身旁的白日鼠一打手式,猛地闪至他身旁,向下一伏。
“警卫不易接近。”白日鼠附耳说:“三丈余空间,不易一击便中,你负责右面最远的一个,如何?”
“没问题。”他肯定地说。
狩猎期间,他曾经在大白天,在四丈外向一头猛虎冲去,刀挥出猛虎的爪还只是刚抬起来。
“真有四丈,你能?”
“我能,你呢?”
“我用飞爪。三四丈内,我的飞爪一定可以无声无息,勒断一个人的脖子。”
“那就好,千万不要发出声息。哦!老五他们应该就定位,把信号传来了,是吗?”
“这……他们一定已经到达南面了,一定碰上了巡逻的人,不便把信号发过来。”
“老九的人,是不是应该到达中堂,监视那面的两个警卫?我好像没见到人影呢!”张家全一直就在用目光搜索另两批接应的人,若他们是否已经到达预定的策应位置了。
假使他知道只有他们四个人,一定不会同意发动的。
“天太黑,你怎能看得见?”白日鼠心中有鬼,含糊地应付:“放心啦!不会误事的。你看吧!老二老四两个人在上面潜伏,你能看得见吗?准备,是时候了。”
白日鼠老鼠般窜回原位,小心地探进,一寸寸前移,猛地举手一拂,发出发动袭击的信号,右手在长身时飞爪已奔电似的抡出,飞爪横空,链子缠住了一名警卫的脖子。
可是,警卫手中的刀,突然掉落在方砖地上,发出可怕的响声。
张家全更快,他的流光遁影绝世轻功,与鬼影功揉合参研之后,便成了可快可慢的移影换形绝技,一动一静之下,像是玄门弟子的遁术,对方看到人影,人已近身了。
一斧砸在另一名警卫的头部,头盔内陷,人也颅裂,尸身砰然倒地,警卫的刀却到了他手中。
“糟!”他低叫,刀响声在黑夜中可以远传。
这时,白日鼠刚将警卫拖倒。
果然糟了,前面的中堂传出呼喝声。
张家全不再顾忌,一斧砍毁签押房的小窗,涌身跳入,压止潜伏的人下来了,紧跟而入。
冲出签押房,灯笼下,狱门前的两个守卫刚看清人影,死神已经光临,巨斧如天雷下劈,刀光如匹练横空。
跟上的天厄星莽金牛那把泼风刀,威力也不比他的巨斧差,一刀便把守卫的脖子砍断了。
一阵轰鸣,巨斧发挥了威力,十余斧猛挥之下,铁叶门轰然而开。
里面仅有一座刑室,四周囚房。
一位禁子心惊胆跳地在里面呼叫,门一破抡刀相阻。
巨斧一挥,禁子连人带刀滚跌在壁根下,被跟上的老四天破星房日兔一剑搠死在壁根下。
“翻天雕!”白日鼠急叫。
四周四室挤得满满地,每室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有些刑伤沉重,闻变也爬不起来。
“这里……”第三四室有人敲着铁栅大叫:“我是狄承先。”
张家全抡起巨斧,两三斧便连锁带砍开了。他再砍其他三间四室的锁,想释放其他的犯人。
“不能拖延。”白日鼠拉了翻天雕便走:“人多出去不易,快走!”
“给他们机会。”张家全一面砍锁一面说:“打破了兔笼,你最多只能提回一只兔。”
打开牢门,人群涌出。
前面,兵士们已呐喊着往院子里涌。
张家全丢掉斧,猎刀出鞘,一声虎吼,连人带刀首先冲入人丛,刀起处风雪骤发,血雨纷飞。
白日鼠经验丰富,透风镖先击灭了两盏灯笼。
“上屋!”后面的莽金牛劈翻了一名兵士,飞跃登屋。
张家全断后,杀开一条血路到达廊下。一跃而上。
糟了,四面八方都有兵士,屋顶上也有。
第一个往下跳的也是莽金牛,刚砍倒一个人,便被一名使军刀的人拦住了,一连三刀,把莽金牛迫得返抵壁根下,竟然封架不住军刀凶猛的砍劈。
张家全冒险往下跳,一声虎吼,猎刀自天而降,一刀劈开了那人的脑袋。
“跟我来!”他大叫,压下了兵士们的呐喊声。
四个人把翻天雕夹在当中。翻天雕受了刑,举步维艰,得由他们连推带拉护着走,真不妙。
张家全领先杀出,他的猎刀有如阎王令,刀下无一招之敌,这得感谢兵士们太过混乱,还难分敌我,有些糊糊涂涂便被砍倒了。
冲抵东面的一排房舍前,其他各处的兵士已潮水似的赶来了,灯球火把通明,走不了啦!
“糟了!老五他们为何还不见现身?”他愤然叫。
“左面,从屋上按计划脱身。”白日鼠顾左右而言他,自己却不敢先往左面的房舍冲,紧跟在他身后叫嚷。
五个人,连被拖着走的翻天雕也浑身浴血。
右面,是雕梁画栋连绵不绝的王府主宅,那一带上屋困难,而且事先没想及轻功超人的翻天雕成了病鸟,怎能再从王府正宅脱身?
所以白日鼠要往左走。
一声虎吼,张家全挥动沾满血的猎刀向左冲,一口气砍翻七名兵士,冲到房舍下。
兵士合围,潮涌而至,呐喊声响遍全城。
十余名衣衫不整的赤膊蒙兵,挥着弯刀迎面截住了。
张家全首先无畏地冲上,铮铮铮荡开刀山,直撞而入,一刀反击便劈倒了两个,再狂风似的侧卷,刀头舐血,立即有两个蒙兵头裂腹空。
杀出一条血路,他快疯了。
白日鼠三个人,仅摆平了两个,便被缠住了。
猎刀回卷,虎入羊群。
白日鼠乘隙冲出,发出急撤的信号,用尽余力飞跃登屋,而且把翻天雕推至墙下不顾,自己先走了。
莽金牛与房日兔也不慢,跟踪跃登。
“拉我一……把……”翻天雕狂叫。
这一叫,引来两名蒙兵,双刃齐至。
张家全及时赶到,猎刀一挥,双刃飞蹦而起,刀光再闪,左右分张,两名蒙兵狂叫着摔倒。
屋上,白日鼠三个人已经不见了。
“该死!”张家全发出一声咒骂,收了刀,拖起惊惶过度的翻天雕,匆匆背上飞跃登屋。
精力将竭,他仍然不顾一切救人。
一阵箭雨到达,他已经消失在屋背后。
× × ×
牵着坐骑,进入柏谷山中途的古宅。
天快亮了,城内的兵马即将涌出向四郊搜索,这里距城太近,必须尽快离开。
这是他掳来冯秀秀决斗的地方,有一条山径进入丛山。这里,是他们的预定会合点,人一到齐便动身入山,快马加鞭远走高飞。
他来晚了些,不是他的错。
他简直愤怒得咬牙切齿,十二个人,只剩下他一个人最后逃出城,其他的人呢?
连白日鼠三个人都先行匆匆溜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假使事急便各自逃命,这算什么玩意?
他带着吓软了也快要吓昏了的翻天雕,跳城而下游过护城河,在城外却找不到预先安置的坐骑。
西进北出,这是预定的进出路线。
事先白日鼠告诉他,另有地棍朋友预置坐骑接应撤退。大概白日鼠那些人一看风声不对,出来之后不等他便逃掉了。
也该留下坐骑呀!这算什么玩意?
他只好潜入民宅,偷了一匹光背马,驮了半死不活的翻天雕,所以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迟到了。
古宅中鬼影俱无,那些怕死鬼逃了个无影无琮。
第二处集合点,在柏谷山北面的小隘口。
过了柏谷山,已经日上三竿,幸好已经进入丛山,这一带安全了。他那一身血迹,落在山民眼中,准有大麻烦,所以他尽量赶快进入山区。
小隘口还有二十里,得花一个时辰。
看地上的痕迹,不错,白日鼠这些怕死鬼已经过去了,应该在第二集合点等候他的。
愈想愈冒火,白日鼠这些家伙满口仁义,怎么却是这种货色?
“慢点走好……好不好?”坐在光背马上的翻天雕,却有点受不了啦!
“你还抱怨?”他扭头气冲冲地说,拉着马脚下更快了些:“苦的可是我的两条腿。等追兵赶到,你再说这种话,才算你有种。”
“何必生气呢?”翻天雕苦着脸:“我知道你们冒了万千风险,这种事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亡命活计。有许多人,为了十两银子都肯拼命呢!喂!我那婆娘给了你们多少银子?”
“你说什么?”他突然停下来,虎目怒睁。
“我并不是心疼。”翻天雕会错了意,叹了一口气:“这毕竟是卖命的事,比我所干的买卖凶险一万倍。俗语说,有钱可使鬼推磨,世间每样事都要付出代价的,酒肉不会平空从天上掉下来,而又恰好掉在你嘴里。他娘的!有人吃多了撑着了,说钱不能买命,真是他娘的自己骗自己活见鬼!至少生了病,有钱请郎中的人,就比没钱请郎中的人死得慢一点,我这条命,就是花大钱买来的。”
这番半牢骚半讽刺的话,张家全听得一头雾水,对这位敢向满人军方挑战的英雄形象,好感大打折扣。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娘的!你像个下三滥的滥污,怨天恨地的窝囊废。老天爷!我怎么这样倒霉,拼死拼活碰上了你这种货色?”
“你……”
上面隘口,突然传来一声短啸。
“天杀的!”张家全重新拉了缰向上走:“他们总算没有溜掉。”
是招呼的信号,表示白日鼠那些人并没溜之大吉。
隘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但往里走两里地,却是一处平坦的山谷,溪流一线,小径沿溪上行,两侧山势陡升,草木葱茏,一座真的只有三家的三家村,住了七八个种山的山民。
村前的大树下,系了四匹坐骑,只有莽金牛那粗壮的身影,焦灼地目迎渐来渐近的两人一骑,直等到两人接近至五十步外,屋里面才抢出白日鼠和房日兔。
张家全像一头怒豹,丢下马匹飞步冲进。
“你们三个浑球!”他一面冲上一面怒吼:“比兔子逃得还要快,不揍死你们此恨难消……”
“老三,听我说。”白日鼠急叫。
“砰砰!”张家全两拳头把白日鼠打倒在地。
“你们……”他再向莽金牛冲去。
“人都没来,你打我也没有用。”莽金牛居然流下眼泪:“我们……恐怕是一败涂地了,他……他们……他们到现在还不见踪影,一……一定凶多吉少……”
这么一个又粗又壮的大汉,哭起来真令人不忍卒睹。张家全的拳头,真挥不出丢。
“他们根本就没现身。”张家全愤愤地收回大拳头:“自始至终,只有咱们四个人在死撑,什么凶多吉少?哼!恐怕都像你们一样,风色不对就贪生怕死溜掉了。你们几个老大老二如此,他们为何不能?呸!”
“说来说去都怪我。”白日鼠狼狈地爬起,自怨自艾:“本来杀警卫是十拿九稳的,偏偏就有一不稳出了纰漏,过早发出声响,功败垂成,真是……真是天意……”
“狗屁天意!败在人谋不臧。”张家全余恨未消:“你们说过必须讲求配合得宜,不能延误分秒,事先演练得个个信心十足,人人保证可以配合圆满,事实如何?仅提早片刻被发觉,就完全走了样,简直就岂有此理!现在该怎办?其他的人会赶来会合吗?”
“只好再等一等吧!”莽金牛用袖拭泪:“希望……希望他……他们……”
“不能再等了。”白日鼠似乎打一冷战:“我似乎感到有点不太对劲儿,无端感到毛骨悚然……咱们的弟兄赶不及前来,或者情有可原,但派在这里接应的朋友却也踪迹不见,确是令人不安。”
“你在这里也派有人接应?”张家全问,举目四顾,警觉地、本能地挪了挪猎刀。
两侧的山脚,远在里外,但树林向中伸展,最近的浓林相距不足五十步。
一阵寒颤通过全身,他像一头发现强敌入侵,刚毛根根竖立的豹。
“是几个准备接走狄老哥的人。”白日鼠指指坐在树下喘息的翻天雕:“他们应该一早就在此地等候的。可是现在……现在已经是巳牌初了……”
“该死!”张家全大骂:“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泄漏的危险。糟!这里不安全,准备走……”他冲向一匹坐骑,神色紧张。
“快走!”白日鼠醒悟地叫。
狂笑震天,蹄声入耳,两面的树林中,出现四五十匹健马,驰出林便勒住坐骑,五十余名骑士冷然拔刀撤剑。
“冲不出去的!”白日鼠骇然叫,扭头奔入一栋土瓦屋,掩上门准备死守。
只有张家全不向屋里退,发出一声兽性的豹吼而非虎吼,猎刀出鞘。
五十匹健马,以三家村为中心,徐徐小驰而进,徐徐形成合围。
神钩董杰神色庄严,高举左手,人马在二十步外停止,骑士们纷纷下马列阵。
神钩董杰举手一挥,领了四名大汉向前接近。
“张小哥,真是你!”神钩在十步外止步,不住苦笑:“老天!为何?”
“你是……”张家全一怔。
“不记得董家大院的董大叔了?”
“哦!神钩董大爷。”他恍然。
由于他很少在家,可说是在山林里长大的,对地方的名流多少有些耳闻和模糊的印象,只是不认识罢了。
“张小哥,你……你怎么做出这种可怕的事?”
“住口!什么可怕的事?”他大声抗议:“满人非我族类,本来就是生死仇敌……”
“胡知州不是满人。”
“他是汉奸,他没有理由烧我的家,他……”
“你错了,张小哥,胡知州正在全力侦查纵火焚烧你家的罪魁祸首,你却不问情由杀了他……”
“什么?”他吃了一惊。
神钩举手一挥,左面山林中驰出两匹坐骑,后面拖着一个人。
是老九天孤星多臂猴,双手被困住踉跄被拖着走。
“他,老九天孤星多臂猴,才是真正的纵火犯。”神钩沉声说:“这种嫁祸逼反的诡计平常得很,你上了他们的当了,张小哥。”
“这……”他如遭雷殛。
“他们激你入伙杀官,另一批人却去劫州库,劫走三千五百两库银,已经人赃俱获。昨晚,你们杀入守备府劫囚,其他的人去劫府库。八个人三死五被擒,在外面接应的三批同谋犯十二名,全部死的死擒的擒。在这里接应的人共有五名,首脑是恨天无把贾河,一到此地便一一就擒,就等你们了。”
“白日鼠,你给我滚出来说个明白。”张家全火冒三千丈,向屋门大叫:“你告诉他们,他们说的是谎话,是胡说八道,是……”
门闭得紧紧地,没有人出来。
“他们不会出来,因为我说的是实话,有人证物证,千真万确。”神钩沉声说:“张小哥,你上当不足为奇,他们都是无恶不作的滥匪诡盗,被他们利用的人太多太多了。”
“你代表官府吗?”张家全沉声说。
“不,我代表地方上的善良百姓,要求安和乐利的生活,不需要杀戮,不需要血腥。三十年,一世,这一世我们过得太苦了。”
“做汉奸?做顺民?”
“这不是我们的错。所以,我们不管守备衙门的死活,我们只保护治理我们的府衙,以免府衙中我们自己的同胞被屠杀。”
“我也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毕竟我是为了救一个抗清的英雄而尽力……”
“哈哈哈哈……”神钩仰天狂笑。
“你笑什么?”
“你救抗清的英雄?”
“对!”
“谁?”
“翻天雕狄承先。”
“张小哥,为何不叫他出来,说说他的抗清英雄事迹是如何轰烈伟大?”
“翻天雕,你出来。”
当然,没有人出来。
“十二星相在京师山西,烧杀劫掠无所不用其极,目下富户已经不多,所以他们转向州县的公库下手,盘蛇岭秘窟金银堆积如山,他们还不满足。他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群发国难财,残害自己同胞的刽子手,他们要救的人,会是什么抗清英雄吗?”
“这……”
“只要你到过蒲州,就知道这位姓狄的是什么货色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一个人人皆曰可杀的贱种。”
“他……他是……”
“他是最近十年来,最强悍最无耻的百十名悍贼的首脑,专门向难民肆虐,奸淫烧杀,残害无辜的贱贼。他曾经一度参加流寇,后来又溜回去继续抢劫烧杀。清兵曾经七度围剿,他见了清兵就逃,最后贼伙溃散,他逃到玉峡关才被捉住的。你问问他,他这一辈子除了在死囚牢见过清兵之外,曾经见过几个清兵?”
“我……我是……是一无是处了?”他几乎崩溃了。
“不!昨晚,你替咱们同胞扬眉吐气,鞑子们把你看成了不起的英雄,认为他们碰上了唯一的悍将。”
“这……”
“张小哥……”
“我要走了。”他向后退:“这一生,我做错了这件事,但我不后悔,错了我认错。但我不会受你们制裁,不要试图拦阻我,除非你们想要死掉一半以上的人。”
“我们不会拦阻你。”
“谢谢。有件事请教。”
“请说。”
“起舞凤她……”
“很抱歉,她中箭死了。”
“她……她……”
“她临死,要我向你说,她对不起你。她……她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
张家全呆立片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他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长号,泪水飞洒中,一跃三四丈,刹那间便消失在右面的浓林深处。
× × ×
张家全在山区活动的消息,官府以急足快报传至各地。
官兵一队队裹粮入山搜索,潜伏在太行山区避风头的牛鬼蛇神,纷纷作最坏的打算,往穷山绝岭里逃窜,有些干脆逃出山区亡命去了。
已经到了大河北岸,全力追踪的海山兄妹得到消息,果然认为张家全在泽州带了鬼谷老人与小王子,潜返潞安重归老巢图谋发展啦!立即率人飞马往回赶。
一天天过去了,穷搜山区的官兵陆续返防,各回防地。他们捉不到张家全,但小有所获,清点结果,四州两府出动的上万官兵丁勇乡兵,共捕获了一百二十二名有案的强盗、土匪、杀人犯、逃犯……
另一批人,随即陆续进入山区。
回巢的牛鬼蛇神,也悄然出现在山林深处。
数百年来,周围数千里的太行王屋山区,从来就没安静过,是亡命者的避风港,化外之民的安乐窝,逃犯的逃捕薮。
他们与官兵不断地捉迷藏,与当政者作对,每一座城镇的外围,都是他们的活动地盘,到底那些人是贼是匪,大家心照不宣,也无法弄清,捉不胜捉。
山中无岁月,有些地方的人,一辈子不知道山外事,世世代代不曾与外人接触,你要和他谈起唐宋元明清,他还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天外天的事。尽管这里是中原的心脏地区,无可否认的,仍有许多地区仍是政令无法施行的化外之地。
深山大泽,必隐龙蛇!
潜入的人,就是一些龙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