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惊而醒,向下望。一个肩了木扁担,担上有草绳,腰带上插上了樵斧的老樵夫,正怡然自得唱着向上走,相距不足三十步了。 向上走的人,除非山路平坦,不然很少抬头挺胸,必定俯身低头而行,樵子戴了草笠,低头走路,因此无法看到面孔。 他这时已是个惊弓之鸟,见了人就心中发毛,疑神疑鬼往坏处想。 “印三来了,不然一定是仇家。”他心中暗叫。 他一跳而起,撒腿便跑,手按在刀把上戒备,惶然狂奔。 转出山脚,前面视野辽阔,一眼便看到东北方天际浓烟滚滚,天宇变色。 “咦!什么地方失火?”他止步脱口叫。 不等他仔细分辨,前面百十步小径转角处,一个人影转过岭脚,飞步而来,右手提着血迹斑斑的钢刀,左手提了两个古怪的球形物。 他先是吃惊,等看清来人是谁。骇然叫:“柳军师,你怎么啦?你不是留在堡中戒备么?为何独自跑来了?咦!你手中的……” 来人是柳成,脸色冷厉,直奔至丈内,方大叫道:“东翁,大事不好。” “慢慢说,什么大事不妙?” “有人白昼入侵,人数甚众,杀人堡中四处放火,大事去矣!” “什么?是什么人?”金狮惊骇地追问。 “全堡已成火海,东翁的人已作鸟兽散。什么人不知道,人太多,属下杀了两个,东翁看看是否认识他们,便可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柳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跨近一步将两个人头递过。 人头脸色已经改变,全是血,肌肉扭曲,如不仔细察看,不易分辨相貌。 金狮接过血淋淋的头,提起一看,脸色大变。 这刹那间,刀光一闪,刀风及体。 金狮大骇之下,不假思索地举左手急挡,火速后退,本能地出手自卫,反应总算快。 可是,仍然慢了一刹那,“嚓”一声左臂落地,刀光再划过左胸,胸肌裂了一条大缝,上起左锁骨,下抵左乳下三四寸,胸骨亦伤,鲜血象喷泉般涌流。 “哎……”金狮厉叫,飞退八尺,人头丢掉了。 柳成跟踪而进,刀光再闪,“力劈华山”手下绝情,咬牙切齿形如厉鬼。 金狮侧跳八尺,生死关头,身手居然灵活,但锋尖仍在肩留下一道口子。 “住手!你疯了么?”金狮凄厉地叫。 柳成忍辱蛰伏八年,八年随从生活,对主人的呼喝已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声断喝,令他不由自主地住手,失去继续追袭的好机,一怔之下,突然止步。 金狮痛得眼前发黑,厉声问:“柳成,你……你疯了不成?你……” 柳成神智一清,突然仰天狂笑,笑声凄厉刺耳,令人闻之心惊胆跳。 “你笑什么?”金狮问。 “哈哈哈哈……” “嚷!你真疯了?” 柳成突然止笑,厉声道:“我疯?你才疯了呢,你认得这两个人头么?” “你……” “她们是你的妻子和媳妇,是我把她们砍下来的,大概你已认出来了。” “天!你……你……” “记得十二年前荆门州双河口镇,油坊主人一门老少被你惨杀的事么?我就是唯一逃得性命的油坊少主人柳明义,十二年血海深仇今日得偿,老贼,你认识我么?你再看看我……” 金狮大叫一声,如见鬼魅般扭头便跑。 “还我全家的命来!”柳成狂叫,跟踪追出。 “砰!”金狮失足栽倒。 刀光一闪,“喀嚓!”砍下了老贼的左足掌。 金狮一声厉号,奋身一滚。 柳成跟进,一刀砍下叫:“爹娘在天之灵庇佑孩儿……” “铮!”斜刺里挥来一支长剑,架住了单刀,单刀向上扬,几乎脱手崩飞。 剑光再闪,抵在柳成的胸口上,娇叱声震耳:“柳成!你干什么?” 来人是程大小姐,她飞掠而至,并未听清柳成的话,因此发问。 侧方不远人影乍现,狂笑声刺耳。 金狮躺在地上,凄厉地狂叫:“鬼!鬼!不要缠我,不……不……天哪!” 笑声吸引了程大小姐的注意,扭头沉声问:“你是谁?” 柳成单刀疾落,乘程大小姐分心的瞬间自救,“铮”一声砍偏了指在胸口的剑,向后急退叫:“父债女还,你也得死。” 程大小姐一闪即至,剑吐“灵蛇吐信”。 刚才发笑的人更快,先一刹那欺近,“铮”一声架住剑狂笑道:“程大小姐,我说给你听。” 程大小姐感到剑被对方的剑所压住,压力与吸力齐至,无法撤剑,也不敢撤,撤得不好,对方的剑便可乘机锲入,生死须臾。 她心中发寒,骇然问:“你要说什么?” “哈哈!我姓令狐,名楚。” “你……” “柳先生以黄金五百两,请在下杀你姓程的全家。” “他为什么?” “起初在下不知底细,现在总算明白了。令尊在十二年前,杀了他的全家……” 柳成接口道:“一家九口断头,我妻我妹被奸杀暴尸河滩。天道好还,你程家报应临头。” 程大小姐脸色惨变,骇然间:“你一向忠心耿耿……” “为报血海深仇,我必须忠心耿耿谋取今天的机会,这八年来,你知道我是怎样过的?”柳成凄厉地问,挥刀急进。 “嘎!”令狐楚绞飞了程大小姐的剑,出左手点了她的右期门穴,顺手一剑挥出,“铮”一声震飞了柳成砍来的刀,喝道:“柳成,你快滚!本来我要杀你灭口的,但知道你的底细后,我饶你一命。” 柳成不敢不听,迟疑地说:“可否让我杀了他父女……” “程大小姐我要了。” “这……” “金狮让你杀,去拾刀。” 程大小姐倒在地上,尖叫道:“令狐楚,你要我,不能让他杀我爹。” 令狐楚狂笑道:“程大小姐,你听清了。我这人是铁打的心肠,一生行事一切皆为自己打算,今天放过柳成,可说是在下一生中唯一慈悲的事,这是他的幸运,而你,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你……” “在下是为了彭容若而来的,我总不能将你带在身边,让彭姑娘误会。” “你说要我……” “不错,要你,要你聊解饥渴。你很美,但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看你眉散脖润,虽未开脸,已可看出你不是处子,我令狐楚也不是多挑剔的男人。如果你乖乖地安分,咱们将有一段好日子过,我会好好待你,好来好去。如果不,我会破了你的气门,制了你的经脉废了你,把你卖入青楼教坊,以你的姿色来说,三五百两银子保证可以找到买主。现在,你跟我走。” 不远处,柳成发疯似的挥刀,砍一刀叫一声,把金狮砍得稀烂。 更远处,山上传来了樵子苍凉的歌声:“酒色财气四堵墙,多少贤人在中央。劝君跳出围墙外,便是长生不老方……” 印佩到了山灵祠,已看出白河废堡程家已不可收拾。他悄然接近,抓到一名最后逃出的打手。 恰好这位打手是把守内院的人,当柳成杀老贼婆时,躲在一旁偷听不敢出面,知道程彪与柳成之间的仇怨,便将这件事和盘托出。 印佩纵走打手,不禁凄然长叹,自语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冤冤相报,惨极。我想,也许世间真有鬼神报应之事呢。” 他回城到了廖家,带了行囊告辞,飘然而去。 不久,万里长风师徒与葛奇主仆登门请见,可是他已经走了。 白河城总算安定下来了,廖程二家的械斗,因外来的人卷入而结束。 万里长风一群人做得干净俐落,带走了尸体悄然加以掩埋,匆匆离境。 程家的毁灭,官府暗中是高兴的,既然程家没有人出面报官,县太爷落得装聋作哑。在白河,哪一天没有械斗的事发生? 这些早年的草莽龙蛇,仍然不习惯法治的生活,贼性难改,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谁死谁倒楣,谁也不理会官府的王法。 有人看到九头鸟程长源向西逃,沿汉江向汉中走。 也有人看到程大小姐,她偕同一位青年郎君向东走郧阳。 白河废堡成为瓦烁场,这座废堡可能真的要成为废墟。至少,程家是永远不会再回来重建家园了。 表面上,这件事已成过去。暗中,却暗流激荡。 程家的毁灭,在那些划地称雄的往昔盗群中,像是晴天霹雳,不敢再无端欺负路过的外乡人了。 三天、五天……白河城安静如恒。 程廖两家的恩怨,成为市民们茶余酒后的话题,每个人都在问:傻子印三到底是什么人?谁也无法解答。 出南门南行五六里,山脚下建了四五户人家,路旁建了一座茶亭,人们皆称之为五里亭,虽则距城并不止五里。 人们对里程的观念总有点模糊不清,多一里少一里从不计较。 印佩寄居在亭旁的农舍中,他目前是一身土打扮,他说他姓赵,百家姓上第一姓,寄居的理由是来看看这一带的荒山野岭,是否值得开垦。 农舍主人本来是三年前在此落户的外乡人,待客颇为热诚,劝他不要枉费心机,往南一带山地平野,全是万竹庄张大爷的产业,他来得太晚,山岭荒原全都有了主啦!要找地开垦,必须走远些,往南到竹山或者到平利,或者往西到金州,那带还是上百里不见人烟的洪荒绝域,年轻小伙子去去无妨,但不宜带家小前往。 他说他没有家,是个浪人,先看看再作打算。他带有银子,也许可买几亩地在此生根。 主人姓李,一家六口种了五十亩山田,种了半山杉木,欣欣向荣已长得比人还高了。二十年后,半山杉木将是一笔可观的财产。 一早,他在井边打水洗漱。主人的大闺女小梅,轻盈地捧着盛了衣物的竹篮到了井边,脸红红地打招呼:“赵爷,早。” 小姑娘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脸蛋清秀、修长、健康、爽朗。 在山区垦荒落户的人,大闺女用不着矫揉造作,要想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不可能。 在这里,人与人争,与天争,与兽争,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妇道四德似乎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健康、能干、能吃苦。 在家可以入厨治桑麻,上山必须挑一担茶水饭菜。必要时可以用砍柴刀抗拒一两头豺狼,一条扁担须能对付百斤以下的山猪。因此不能裹小脚,裹脚是两百年后的时髦玩意。 住了五六天,印佩已和李家的人混熟了。他年轻,脸上笑容常挂,心胸开朗,为人随和。 最重要的是,他健壮得像头猛狮,而且英伟中流露出五七分潇洒,在这一带,他像是鹤立鸡群,是谁都喜爱的年轻男子汉。 他放下脸巾,笑道:“小梅姑娘,你早,赶早洗衣裳,要上山?” 小梅放下衣篮,说:“今天是张大爷前来巡山的日子,爹与哥哥得早些前往看看。” “哦!哪一位张大爷?” “就是万竹庄的张大爷嘛。” “咦!你爹种的又不是张大爷的山,为何要去看?” “我家的山东西南三面,都是张大爷的产业,如果不前去看看,他们会把界牌移过来的。” “哦!有这么一回事?”他打起一桶水递过说。 小梅说声谢谢,将水倒入木盆,气虎虎地说:“他们曾经移过两次了,说是我家那座山挡了他的风水。” 他盯着西南角四五里外那座山头,笑道:“你家那座山平坦而高,站在山顶可以看到县城。如果张大爷占有那座山,他就神气了。城在他的脚底下,怎不神气?我看,那座山他早晚会占了你们的。” 小梅将衣衫往盆里放,叹口气说:“他要真抢,爹会和他拼命的。唉!” “你爹能拼得过他?” “他家的长工头子,是家嫂的表叔,亲家表叔在世一天,他还不好意思硬抢。可是,听说亲家表叔近来不如意,风湿加重起不了床。唉!日后亲家表叔如有个三长两短,那就难说了。” 印佩笑笑说:“小梅,去向你爹说,把山卖给我,怎样?我出五百两银子。” “什么?五百两银子?”小梅惊问。 “嫌少么?”他笑问。 “老天!二十年后,那半山杉木也卖不了五百两银子,赵爷,你别逗我好不好?” “小梅,我是当真的。” 小梅却摇摇头,苦笑道:“可是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当年朝廷开禁之前,家父便冒万险前来占地垦荒,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苗,都是家父以血汗开拓培植出来的,田地是人的根,你想,爹会卖么?” “但你们斗不过张大爷。” “赵爷,你也斗不过他啊。” “我一个无根的浪人,斗不过也就算了。” 小梅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他,清澈的大眼似要表示些什么,久久,感情地说:“赵爷,谢谢你的好心,你是有意成全我们,但我们不能接受。” 犬吠声入耳,印佩说:“有人来了,好像有不少人。” 井在屋后,看不见屋前的景物,他说有不少人,小梅并未留意。说:“大清早,怎么有人来?我去看看。” 印佩摇手道:“小梅,你最好不要出去。” “你是说……” “张大爷的人来了。” 小梅撒腿便跑,小鹿般窜走了。 印佩收拾洗漱物,自语道:“算算他们也该来了,昨晚那位仁兄,说派三五个人就足以打发李家。看样子,没那么容易,李家父子不是好欺负的呢。” 堂屋里,李大叔李志强父子俩,正与一个长了一双斗鸡眼的中年人打交道。 屋内屋外,另有六名青衣大汉抱肘而立,虎视眈耽。每个人都带了一把匕首,来意不善。 内堂口,李大嫂婆媳,与次子李志强躲在帘内向外紧张地屏息偷窥。 小梅奔到,被李大嫂拦住了。 斗鸡眼中年人一脚踏在长凳上,一手转动着八仙桌上的茶杯,阴笑着说:“李老实,今天我家大爷要亲自上山勘界,你不用去了,你这把老骨头陪咱们满山乱跑,多辛苦?放心啦!我家大爷不会亏待你的。” 李大叔坚决地摇头道:“山是我的,去不去那是我的事,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请管事上覆张大爷,咱们山上见。” 管事窃窃笑,说:“李老实,这几天你没听说过山上出了几头大虫?”。 “这附近有大虫,平常得很。” “这几头大虫凶得很,万一你出了意外,你一家大小怎办?你不替儿女想一想?” “不劳管事耽心。” 管事将杯推开,放下腿站起,伸伸懒腰说:“好吧,你真要去,那么是无法勉强的事,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瞧着办好啦!弟兄们,咱们走。” 李大叔气愤地说:“不送了,好走。” 管事在门口扭头向里叫:“李嫂,你那当家的,山保不住,命也保不住,未免太不值得了,山上猛兽多,恐怕连尸骨也找不到呢,办丧事也没有着落,想想看所为何来?” 说完,出门扬长而去,走出百十步,七个人狂笑声依然不绝,而且,有一名大汉怪叫道:“我真不明白,大爷为何不把这一家子赶走?要是我,把当年的手段施展出来,把他一家子连根拔掉,岂不省事?” 李老实狠狠地取过墙角的一根齐眉棍,大踏步出门。 李大婶抢出,惶然叫:“孩子的爹,你……你真要去?” “我为何不去?”李老实咬牙说。 “你……你斗得他赢?” “三年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被他们吞掉,打死他们一个就够本,打死一双赚一个。” “你就不顾我们了?” 李志强大声说:“爹,你就让儿子去一趟吧。” 小梅踱出凄然地说:“爹,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即使今天他们不移界椿,明天他们也会移的,明白地告诉我们今日巡山,已经表示他们势在必得要用强了,爹去不要紧,娘日后怎办?哥哥弟弟能守得住这个家么?” 印佩缓缓步入堂屋,笑道:“小梅姑娘说得不错。大叔是一家之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家子倚靠何人?大叔,把那座烫手的山,卖给我吧,我带了五百两银子,你可以在附近买三四座山。” 李老实一惊,惑然问:“你……你要买……买山?” “对,我不买田了,买山,买你的山,五百两银子买你那座山。” 李老实叹口气说:“赵爷,我怎能卖给你?即使张家不来霸占,我也不能卖给你,那是我的棺材本,也是我的血汗……唉!明知与张家反抗是鸡蛋碰石头,但我不能不碰,我非走一趟不可。” 印佩坐下沉静地说:“大叔,你不必去了,他们不久便会回来的。” “他们要回来?” “是的,他们将把令亲家王长工抬来。” “真的?” “令亲家熬不过三两天,他们自然会将人送来了。” 小梅一惊,脸色一变,愤然地说:“赵爷,我明白了,你是张家的人。” 印佩呵呵笑,说:“小梅姑娘,怎见得我是张家的人?” “他们的事你都知道,你在骗我爹将山卖给你。” “呵呵!张家肯出五百两银子买你们的山?” “这……”小梅语塞。 印佩含笑而起,说:“大叔,等会儿他们来了,你就说山已卖断给我好啦!当然目前不必立卖契。” 说完,他含笑回西厢房去了。 李老实一家不知他有何用意,对他所说的话将信将疑,同时也油然兴起戒心。如果他真的是张家的人,那么,灾祸至矣! 犬吠声再起,小径南面来了五个人,后面另有两名长工打扮的人,抬了一副担架。 站在门外眺望的李志强脸色一变,向屋里叫:“爹,他们真抬了一个人。” 这次来的不是管事,是另一位暴眼大鼻鲶鱼嘴大汉,老远便叫:“李老实,快把你的表亲家接回去。” 李老实迎门一拦,沉声道:“敝表亲在你们家做了好几年的长工头,他无依无靠,难道你们就不照料他,你们还有良心么?” 大汉凶睛一翻,厉声道:“把他送到你们家,已是看得起你们了,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抬回去喂野狗好了。” 印佩已和志强抢出,将王家表亲往屋里抬,人已经陷入弥留状态,去死不远。 大汉哼了一声,怀中掏出二张字据,大声说:“人可交给你了,这是收据,你在上面盖个指模画个押,在下也好回话。” 李老实愤然道:“笑话,我收下了人,凭什么我要盖模画押?又不是卖子出妻,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大汉哼了一声,向手下挥手叫:“去把人抬出来,抬回去。” 李老实大惊,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汉凶睛一翻,大声道:“你不在收据上盖模画押,在下回去如何交代?万一你那表亲有了三长两短,在下岂不是要和你打人命官司?少废话,你不盖模画押,在下要将人抬回去,死活总有个交代。进去把人抬走。” 李老实无法拒绝,只好让步说:“好吧,我给你盖模画押。” 大汉将收据递过,另一名大汉立即送上朱砂印泥与朱笔,一切已准备妥当。 李老实不识字,接过收据往屋里走,将收据往八仙桌上一放,大汉们已左右挟持,朱泥朱笔往桌上一放,大汉指着左下角说:“在这里盖指模,在上面画押。” 李老实已无话可说,右手大拇指捺下朱泥盒。 蓦地,印佩出现在桌旁,叫道:“且慢!李大叔,你不看看收据上写些什么?” 李老实老脸发赤,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不认识字。” “那就该叫他念念才是,收据是他写的,他难道也不认识字么?” 李老实醒悟,说:“对,张四爷,你念给我听听。” 张四爷怪眼连翻,瞪了印佩一眼,取过收据哼了一声,念道:“兹收到王日升一名。立字据人李老实,年月日。” 念完,将收据丢回桌面,冷笑道:“听清楚了吧?快捺指模。” 李老实正想捺上,印佩却伸手拨开,笑道:“李大叔,你不认识字,该会数字吧?” “数字?” “一个一个数,不会?” “这当然会。” “那么,你数数看,刚才这位张四爷念了不到二十个字,而这张收据上,最少也有两百个,你数数看。” 李老实果然开始数字:“一、二、三、四……” 张四爷脸色一变,怒目而视。 印佩却不介意,笑问:“张四爷,你认识字么?” “废话?” “我看你只认识三个字……” “什么?你小子……” “这三个字是一二三,一横是一,两横是二,三横便是三,最容易记认。” 张四爷大怒,怒叫道:“小子可恶!你该死。” 李老实还在数:“四十七、四十八……” 印佩接口道:“李大叔,不要数了,那是你的卖山契,上面连价银都没写,等于是你将山送给张大爷了。” 李老实大惊,骇然问:“什么?真的?” “你何不问问这位张四爷?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张四爷勃然大怒,厉声问:“小子,你是什么人,敢管咱们的事?” 印佩笑道:“不要问我是什么人,只问你这张卖契是谁的歹毒主意?” “把他揪出去,打他个半死。”张四爷怒叫。 抢出两名大汉,伸手抓人。 李老实劈面拦住,怒叫道:“站住!谁敢动我的客人,我给他拼了。” 张四爷举手一挥,喝道:“擒住他画押盖指模,动手。” 又上来两名大汉,左右齐上。 李老实大吼一声,“黑虎偷心”一拳捣向最先扑上了大汉,“砰”一声打个正着,大汉大叫一声向后倒。 堂屋里大乱,里面抢出李志强,大喝一声,一脚飞踢,“噗”一声踢在张四爷的臀部。 张四爷竟然毫不躲闲,大叫一声向桌上一扑。 父子俩大发神威,拳打脚踢势如疯虎,片刻间,七个人跌了一地,全都爬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哼哼哈哈。 人全倒了,李老实这才神智一清,突然叫:“儿子,怎么回事?” 李志强摸摸脑袋,大惑不解地反问:“爹,怎么回事?” “我们全把他们打倒了。” “不错,全倒了,全爬不起来了。” “为父一拳也没挨上、” “是呀?强儿也没挨上。” “张四爷是十个人近不了身的早年狠贼。” 李志强指着躺在门旁的一名大汉说:“这个家伙外号叫疯狼,一拳可打飞八十斤的沙袋,一只手可倒拉一条大牯牛。” “老天!我们却把他们全打倒了。”李老实叫。 “怎么回事?”李志强拍着自己的脑袋自问。 印佩背着手站在一旁,笑道:“把他们拖出去吧,我来帮忙。” 三人七手八脚,将人一个个向外拖。 印佩将一名大汉向地下一丢,喝道:“还不快滚?” 大汉真听话,滚了一匝,爬起就跑。 “噗。”印佩一脚踢在张四爷的腰脊上,喝道:“你再赖着不走,拆了你的贼骨头。” 张四爷如见鬼魅般一蹦而起,撒腿便跑。 李老实拖出最后一个人,已有五个人逃之夭夭。 剩下的两个人,被印佩分别拖起,向外一丢,喝道:“滚!去叫张三爷来。” 李老实父子盯着逃走的人的背影,不住喃喃地说:“怪事,怪事,我在做梦么?” 小梅姑娘站在门口,叫道:“爹,不是在做梦,是赵爷在用法术相助。” “真的?丫头,你怎知道?” 小梅雀跃地走近,笑道:“女儿躲在帘后看到的,赵爷的一双手一拂一弹,便有一个人中魔似的任由爹和哥哥痛打。” 印佩呵呵大笑道:“小梅姑娘,我如果会法术,便用不着来买田买山落户了,是么?呵呵!” 小梅嫣然一笑,走近他说:“赵爷,我该想到的,如果你治不了张大爷,你就不会表示要买爹的山,是么?” 印佩笑道:“小梅姑娘,你很聪明,猜对了一半,李大叔,回去吧,我有些药,令表亲也许用得着,救人要紧。请志强兄在外面留些神,张家的人不久会来的,四五里路他们要不了多久便可赶来,拿不到你们的卖山契,张大爷不罢手。移界椿的事不外耽心,县衙门的人不会让他胡来,占田夺产不是容易的事。” 半个时辰后,志强在门外大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父子俩在门外绰齐眉棍戒备,印佩在一旁抱肘而立含笑目迎。门内,女眷们提心吊胆向外张望。 来人渐近,共有十八名之多。 印佩摇摇头,颇表失望地说:“张大爷没来,来的是他的大总管摇头狮子方中。” 摇头狮子方中,是个发如飞蓬,脖子有毛病,经常摇着脑袋的中年人,粗壮得像条大牯牛,满脸横肉暴眼虬须,挟了一根竹节鞭,一看就知不是善类。 张四爷跟在身后,接近至十步间怪叫:“就是他,是他,是他破了咱们的买卖。” 摇头狮子迫近至丈内,十八个人雁翅排开,刀枪齐举,声势汹汹列阵。 摇头狮子怪眼凶光暴射,轻蔑地打量着印佩,久久方摇着脑袋问:“四爷,你说是这个大闺女似的小子?” “对,就是他。”张四爷犹有余悸地说。 “他会妖术?” “是的。” “你知道在下是不信妖术的。” “这……” “在下找他说话,你们退后些。” “小心他的妖术。” “即使他真有妖术,邪不胜正,在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妖术无奈我何。”摇头狮子傲然地说,转向印佩招手叫:“小子,你过来。” 印佩背着手上前,笑问:“你,有何见教?” “你是谁?” “我就是我。” “你替李老实出头?” “我替我自己出头,李大叔的山卖给我了。” “住口!你……” “你吠什么?” “气死我也!你这小狗……” “啪”一声暴响,摇头狮子挨了一耳光。 摇头狮子直退出丈外,一声怒叫,举鞭疾冲而上,来一记“泰山压顶”,以千斤力道迎头猛砸,势如山崩。 印佩向侧一闪,手一抄,便抓住了鞭梢,笑道:“就凭你这几斤蛮力,也敢自称星宿下凡,你就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不要脸!” 摇头狮子两手奋力夺鞭,用尽了吃奶力气,宛如蜻蜓撼铁柱,未动分毫,连夺三次,仍不死心,大喝一声,全力猛抽。 印佩突然放手,笑道:“还给你。” “砰!”摇头狮子跌了个手脚朝天,翻了一匝,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再来。”印佩点手叫。 摇头狮子恼羞成怒,疯狂逼进,鞭起处狂风骤发,“罡风扫云”拦腰便砸。 印佩不退反进,在鞭刚扫到时身形一闪,便抢入对方的怀中,贴身了。 “噗!”右肘撞在摇头狮子的左胁下,顺势反掌击出,“啪”一声掌背击在对方的脸部,鼻子向下陷,唇破牙落。 “哎……”摇头狮子狂叫,闭着眼睛向后退。 “放手!”印佩叫,抓住了竹节鞭一抖, 摇头狮子怎敢不放手?虎口裂开了。 其他十七个人,全吓呆了。 印佩一声长笑,双手握鞭拉开马步,用劲内收。 “啪!”寸半粗的竹节钢鞭一折两段。 他将两截断鞭向右方的石条凳上一丢,“当当”两声大震,火星直冒,拍拍手冷笑道:“回去,叫张大爷来,多带几个高手,不要来你们这种脓包,滚!快滚!” 十八个人潮水般退去,向南狂奔。 李老实目定口呆,久久方捡起一段鞭身,骇然叫:“老大,赵爷,你至少也有万斤神力。” 印佩笑道:“万斤神力是假,千斤也许凑合凑合。现在,我们吃早饭,等会儿张大爷不来,我去找他。” “天!去找他?” “不错,去找他,他总不能用诡计谋夺你的山而不受惩罚。” “老天爷!他那万竹山庄像是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不然早晚他还要夺你的山。” “你……” “他那五十个人,我还没放在心上。” 李老实突然大笑,说:“张大爷欺害怕恶,我想,如果你留在附近,他的猫爪子绝不敢向此伸。” 印佩指指前面的小径,说:“这条路是万竹山庄进城的唯一要道,张家的人经过,必须留下买路钱,猫爪子伸过来,砍断它。大叔,不要说了,有早饭吃么?” 门口小梅在叫:“赵爷,早已准备停当,请进来进食。” 饭桌只有三个男人,志超年纪小不能上桌,妇道人家也不能上桌。早餐很简单,两盘咸菜,一盘花生,一碗爆泥鳅,三个男人吃得津津有味。 小梅姑娘在一旁管添饭,她一直在笑,目光只在印佩身上转,没来由地粉颊一阵红。 李老实添至第五碗饭,向小梅说:“丫头,你进去好了。” 他挥手赶人,印佩说:“一顿饭工夫,他们该到了。” 李老实呵呵笑,说:“张大爷那群小鬼,动不了你这位大菩萨,我知道你有把握,先别谈他,赵爷,你不是要买我那座山么?” “大叔,说来玩的。”印佩笑答。 “我可是当真的。” “大叔,当真不得。” 李老实失声长叹,无限感慨地说:“不瞒你说,我的故乡在沔阳州,那地方是鱼米之乡,但乡中子弟一天比一大多,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田地,传到我这一代五兄弟,每人只分得一亩两分田,不要说吃米,挖田里的土来充饥也不够,因此一家子整年都在闹饥荒,只能帮大户人家作长工谋口饭糊口。田少,税却重,不但要完粮,还得出役派丁夫。粮绅天天上门迫粮,迫得我几乎要上吊。最后,我只好带了家小,纠合几家亲友远走汉江打天下,冒万险偷过封锁线进入禁区,总算在此地扎下了根。直至禁区开放,白河堡改县,这些山田方经过官府核归我的名下,总算过了三年安然日子。” 印佩笑道:“大叔,这叫做天下是闯出来的,人多了不易过活,生之者寡食之者众,天下哪得不乱?汉江闹了上百年的贼,这些人只要有口饭吃,谁又肯冒死铤而走险?大叔,你是闯出头来了,今后……” “今后的事,很难说,等到来的人一多?就难免问题重重。以目下来说,弱肉强食的局面,在三五年中绝不会改变,因此为了活下去,必须要强起来。” “贤父子总算不差,以后会好的。” “张大爷这一关,恐怕我过不去。” “我会为你尽力,大叔。” 李老实笑笑,说:“谢谢你,赵爷,萍水相逢,你这份恩情,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大叔,不要说报答的话,人与人之间,是应该互相帮助的。” “赵爷,你认为小女小梅为人如何?” “哦!令嫒秀外慧中,大叔,你好福气。” 李老实低下头,怯怯地说:“山野村夫不知礼数,怨我老着脸皮说些不该说的话。如不嫌弃,我希望你留下来,我请隔壁徐老哥出面,那座山,作为小女的嫁妆,希望你……” 印佩一惊,接口道:“大叔,你听我说。” “大叔,你要明白,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志在四方天涯飘泊,像是没有根的浮萍,没上缰的野马,游戏风尘爱无拘无束的生涯,沟死沟埋路死插牌,不会在一处地方久耽的。” “赵爷,人,怎能没有根?你……” “等我厌倦浪子生涯之后,我会想到扎根,但恐怕这一天永不会到来,也许下一刻便会向人间告别呢。大叔,希望你谅解。” 饭后许久,张家的人仍然不见到来。 李老实父子已至田中巡水,烈日当头暑气袭人。 印佩坐在小亭中,目光远远地落在南面的小径转角处,小径绕山脚而过,山脚那一边竹林蔽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扭头笑道:“小梅,谢谢你。” 小梅捧了一盘切成薄片的鲜藕,满怀幽怨地走近,低下螓首幽幽地说:“赵爷,你……你在嫌我。” “哦!你这是什么话?” 小梅的头垂得更低,连脖子都红了,用蚊鸣似的声音说:“我……我不怕你笑我痴,我今年十四岁,我……我等你三年,我……” 他叹口气,沉重地说:“小梅,不要等我,十六岁的大闺女如果还没有婆家,亲友们会笑话的。三年,对我来说,那是太遥远的事了,我从没奢望我还能活三年。” “天!赵爷,你……你说得多可怕哪!” “真的,不骗你。” “赵爷,你不是打算买田地……” “那是借口。” “你……你不想生根落叶?” “不,男儿志在四方,我有我的抱负,我还没厌倦冒险的江湖生涯。嘿!他们来了,你快进去。记住,不管发生了任何事,你都不要出来,知道么?” “赵爷……”她恐惧地叫。 “请不要为我担心,进去吧。”他柔声说,顺手接过她手中的一碟鲜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