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勾消与天外流云,隐伏在上游半里地的江岸丛草中,远远地盯视着雷少堡主的船去而复回,不知为了何事,心中狐疑,便不敢移动。直等到雷少堡主众人登船下航,一笔勾消方站起说:“怪事,他们又来做什么?” 天外流云也感到莫名其妙,说:“也许是来找咱们问消息的。管他,反正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咱们过江赶路,最好昼伏夜行,免得落在江湖朋友眼中,咱们必须尽量避免与人照面,赶快些,半月后便可赶到南岳。” 一笔勾消在草丛中拖出一只竹排,说:“过江后,我要去看看鬼影子父子。” “去看他有事么?” “这家伙可恶,出卖朋友容他不得。” “恐怕他早就走了。” “不会走的,他认为我已经向白河走了。” “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反正是顺路嘛,看看也无妨。” “好吧,办事要快。” 两人等到天黑,方将竹筏划过对岸。 一笔勾消背起包裹,用拐杖打散竹筏,向下爬至山腰的东西小径,向东急走。小径向下降,直降下潭旁的小村。 “先藏好包裹,去找鬼影子算帐。”一笔勾消说。 生有时,死有地,半点不由人。 天外流云鬼迷心窍,先前极力反对一笔勾消再去寻仇,这时却甘心情愿地打头阵,将包裹挂在树上,领先便走。 引起了一阵犬吠,两人仍不在乎,大踏步到了陈家的门外,天外流云上前推门。 门没上闩,应手而开。里面黑沉沉,灯火全无。 天外流云不怕鬼影子,毫无顾忌地抢入。 “噗!”门后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正好击在天灵盖上,被一只大手挟住了。 门外的一笔勾消鬼精灵,扭头便跑。 印佩一看打错了人,将天外流云信手一推,抢出大门高叫道:“一笔勾消,你一条腿跑不掉了。” 天外流云活该送命,一推之下,“砰”一声响,人本已昏厥,脑袋瓜恰好撞在门柱上,门柱摇摇,脑袋瓜也开了花,红红白白一齐流。 一笔勾消是惊弓之鸟,只吓了个胆裂魂飞,拐杖一登,单足飞跃,一跳两丈,居然快极。 在陆地上当然跑不了,人急智生,拼老命用尽全力向江边逃,“噗通”两声水响,跳水逃命,拐杖也丢了,向水底一钻,逃之夭夭。 江岸有不少崩坍的地层,草木丛生,伸出的山尾石崖犬牙交错,树梢伸入江面,黑夜中,水底伸手不见五指,人往水里一跳泅水而遁,到何处去找? 印佩站在江岸上跳脚,恨恨地说:“这老狗精灵诡诈,又被他逃掉了。” 但他仍不肯放手,大声叫道:“沈老狗,你逃吧,我在前面等你,咱们回头见。” 一笔勾消顺水向下游潜泳,在两里外爬上岸来,连夜向东逃,希望早些逃出山区,逃得愈远愈好。 他知道先入屋的天外流云必定凶多吉少,袭击苦行尊者的大计胎死腹中,他一个人独木不成林,天外流云一死,酒色财气一切成空。 小小的白河城,平静不了几天。 那时,县城距汉江甚远,舟船不能直抵城下,下了船还得翻过两重山,方可从北门入城。 加以夜间航行险之又险,因此雷少堡主的船,天刚破晓方到达白河渡口泊岸,一行五人立即登岸奔赴县城。 一条腿的一笔勾消亡命而逃,比雷少堡主还早到半个时辰。 一笔勾消衣裤已干,弄了一根岔枝作为拐杖,诸多不便,而且行囊全失,身无分文,必须在城中找朋友设法弄些盘缠,重制拐杖,不然逃出花花世界将寸步难行。 朋友是现成的,万竹山庄的张大爷癞头龙卓均,便是他的好朋友。 万竹山庄静静地座落万竹丛中,庄前庄后一片绿,微风吹来,竹根摩擦格格怪响,初听的人感到像是鬼哭,极不习惯,但听久了也就无所谓啦! 癞头龙被印佩吓破了胆,当天便送了五百两买路钱到李老实家中,预付一年的买路钱。钱送出心痛了许久,恨死了李老实,却又无可奈何。同时,令他更担心的是,他必须不论昼夜提心吊胆保护李老宝一家大小的安全,万一李家大小有个三长两短,印佩回来找他算帐,老命岂不像是危如累卵? 东方发白,全庄都在忙,长工们匆匆进膳,一群群往田里赶。 癞头龙照例睡懒觉,他要睡到日上三竿方能起床,内庄里娇妻美妾一大群,人生几何?如不及时行乐享受,岂不太傻? 正抱着爱妾睡得香甜,外面突传来叩门声。 他的爱妾闻声惊醒,低声问:“大胆!怎么啦?” 一名侍女畏缩地站在门外说:“庄外来了一个独脚客人,要求见庄主。” “你要死啦!这种小事还敢来打扰老爷?” “总管派人来请,说这位客人庄主非见不可。” “不行,叫他等。” 癞头龙终于被吵醒,不悦地叫:“鬼叫什么?谁在外面鬼嚎?打断你们的贱骨头。” 爱妾打一冷战,惊惺地说:“是梅香,她来传大总管的话……” “混蛋!有什么话可传?” 癞头龙怒叫,癞痢头的癞疤气得闪闪生光,一把揪住爱妾的半裸玉臂一掀,又叫:“去叫三嫂来,把那贱丫头捆起来,家法伺候。” 爱妾被掀下床,花容变色,哀叫道:“老爷,梅香该死,大总管派人传话,说来了一个独脚的客人……” 话未完,癞龙已惊得魂飞天外,一蹦下床怪叫:“混蛋!你们都是死人,为何不早来禀报?你们这……这些该死的贱货……” 话未完,向房门冲。 爱妾一惊,叫道:“老爷,身上不便……”一面叫一面爬起,火速取来衣裤。 癞头龙赤身露体怎能见客?他简直是急昏了头,穿好衣裤出房,他像是喝醉了酒,脚下虚浮,脸色变青,而且不住发抖,心上似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乱糟糟,快要吓昏了。 显然,印佩已经去过月儿湾,一笔勾消定然知道是他出卖朋友,找上门来了。 出了内院,他战栗着叫:“快发警讯,快!” 钟楼上响起大锣声,庄中情势紧张。 带了八名贴身打手跨入大厅,大总管正陪着狼狈的一笔勾消在聊天。大总管已听到锣声,正在忧心忡忡魂不守舍,见主人出堂,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一笔勾消并不知癞头龙出卖了他,坐在大环椅上大笑道:“你这条癞头龙真会纳福,日上三竿仍在抱女人睡大头觉快活,老朋友等了好半天啦!怎样,还好么?” 癞头龙心中一定,不像是来找晦气的呢,赶忙收敛心神,上前施礼笑道:“沈兄笑话了,想当年兄弟出生入死,吃尽了苦头,攻城洗乡四处流窜,活一天算一天朝不保夕。目下已安家下来,年事已高来日无多,不享几天清福补偿补偿,岂不太对不起自己了?沈兄,一向可好?” “好?别提了。” “怎么啦?” “兄弟要重入江湖。” “重入江湖?”癞头龙故表惊讶地问。 “是的,重入江湖,有对头找上门来,存身不得,必须迁地为良。” “沈兄打算……” “深山野岭反而躲不住,到通都大邑处藏身人海反而安全。卓兄,借我些盘缠,兄弟手头告乏,无法远走高飞。” 一笔勾消胸无城府地说,做梦也没料列出卖他的人是癞头龙。 癞头龙少不了心痛,但也感到心宽,财去人安乐,这点银子花得不冤枉,拍拍胸膛说:“沈兄,不要见外,一句话。大总管,叫帐房取一百两金子来。” “谢谢。卓兄,我还得耽误半天工夫,做一根拐杖使用。还有,早饭还没着落呢,你不会赶老朋友走吧?” 癞头龙恨不得一笔勾消立即离开,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这是什么话?沈兄见外了,不要说一天半天,你要留多久就多久,兄弟无任欢迎。” “我可不能久留,早走早好。” “这么急?” “别提了,被一个姓印的小辈,赶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说不定他正往白河追呢。” 癞头龙心中一动,鬼眼一转,计上心头,说:“沈兄,你说那人姓印?” “对,姓印。你认识?” 癞头龙阴阴一笑,说:“怎不认识,他是不是叫印佩?” “对,就是他。” “他有一门亲戚,姓李,叫李老实,就住在北面的五里亭,早些天他就住在李家,把白河城闹了个天翻地覆。” “真的?” “兄弟怎会骗你?” 癞头龙的话,说得自然诚恳,无懈可击,一生皆在计算人的一笔勾消,竟然深信不疑,兴奋地叫:“好,这小子既然无情,休怪我一笔勾消无义,宰了他的这门亲戚,也可消口怨气。” 癞头龙故作惊容,摇手道:“沈兄,使不得,你这一来,兄弟便脱不了嫌疑,日后兄弟怎脱得了身?使不得。” “呵呵!你癞头龙竟然怕嫌疑了?奇闻。卓兄,你在白河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算了吧。” “沈兄……” “少废话,你得带我走一趟。” 癞头龙大惊,心中暗暗叫苦,这一来,岂不是弄巧反拙么?如果他带了一笔勾消前往,日后印佩不活剥了他才怪,赶忙说:“沈兄,那地方就在路边,很好找,一问便知。” “你是此地的地头蛇,我一个人成不了事。想当年你老兄未落草之前,跟着我闯江湖,哪件事不是两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天你想脱身事外,我沈福就给你一笔勾消。”一笔勾消半真半假地说。 “我叫人带你去好不好?”癞头龙焦急地说。 一笔勾消鹰目一翻,诧异地道:“卓均,你到底害怕什么?” “沈兄……” “你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无所不为的人物,是不是这几年享福享得昏了头,壮志消磨豪气全消,你变成个懦夫了?” “这……” “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我得去查查看。” 癞头龙心中暗惊,只好说:“沈兄,等到有一天,你拥有万贯家财,有无数美妾歌妓,你也会壮志消磨豪气全消。你该知道,这些东西得来不易,财势声望不易获得,失去却易。好吧,我陪你走一趟,上刀山下油锅,认了。” 他这苦肉计用得恰到好处,一笔勾消心中一软,说:“好吧,你派人带我去好了。” 癞头龙心中狂喜,但神色却不变,说:“算了吧,我陪你走一趟。” 一笔勾消更大方,说:“你既然怕事,我也不勉强,等会儿我自己会去,用不着你派人。癞头龙,什么时候我可以捞一顿吃的?赶了一夜路,至今水米未沾呢?” “好,好,马上请你吃一顿山珍海昧的筵席。” 城中,雷少堡主五个人到了十字街口,他像一位大将,神气地向手下说:“分开走,去,先查客栈酒楼。” 五人一分。铁腕银刀走向东街,踏入一家客栈的大门,直趋柜台,“叭”一声一掌拍在柜上叫:“掌柜的,我问你。” 店伙计一看他佩着的光闪闪银刀,早已心中吃惊,掌柜的打一冷战,陪笑问:“请间客官有何见教?小的伺候。” “我找一双兄妹,他们姓彭,早些天曾在贵城访友,听说曾在贵栈落店。” 老江湖用的是诈唬,瞎猫碰上了死老鼠,竟然碰对了。 掌柜的倒抽一口凉气,说:“客官,彭爷不曾在小店投宿,他兄妹是白河废堡程家的贵宾。程家被印佩毁了之后,彭姑娘只在小店住了两天两宿,今早便走了。” 铁腕银刀大喜,追问道:“走了?往何处走了?” “刚走不久,说是要到襄阳,如果赶两步,客官尚可追上。” 铁腕银刀扭头便走,不再多问。 不久,五人匆匆出城,四人出东门追赶,一人出北门招呼船只下放郧阳府。 十字街口一座卖酱料的小店中,印佩在与店伙穷聊,留意雷少堡主一群人的动静。他跟出东门,眼看他们展开脚程向东飞赶,方回头扑奔城南。 在月儿湾陈家时,他之所以嫁祸一笔勾消,用意是想在雷少堡主口中,套出小茅屋内的动静。 果如所料,探出不但一笔勾消在,连天外流云也在小茅屋,令他后悔不已,他早该到小茅屋去找,不必在陈家守株待兔的。 自从雷少堡主进城,一直就在他的监视下,心中有点不安,深怕雷少堡主探出他在白河的行事,日后便麻烦大了。雷少堡主一走,他放下了心头大石,直出大南门,走上了至万竹山庄的小径。 如果一笔勾消向东逃,那么,必定以为他向西逃,第一站的落脚处,十九会是万竹山庄。 五里亭在望,旧地重临。他不想打扰李家,拉低遮阳帽,匆匆而过。 李家静悄悄,李老实父子皆在田里干活。 到了亭前,猛抬头,眼前一亮。 亭的地势高,可看到南面的小径,视线可及前面的山脚。 小径折向处,出现两个人影。 他的目力奇佳,一眼便看到领先那人是一条腿。 他冷笑一声,自语道:“果然被我料中了,他正要离开白河呢。” 他并不急于搏杀这个凶魔,更不愿在李家附近惹事,扭身入亭坐在亭后,将包裹放在一旁藏好。 一笔勾消胁下吊了一个小包裹,撑着新制的木拐杖,判官笔藏在衣下,一跳一跳地赶路,速度甚快。 这老魔打的是如意算盘,准备把李家的人杀个鸡犬不留,便赶快离开白河,让印佩天涯海角追踪。 李家距亭不过十余步,不久两人到了亭前。 派来指引的大汉在亭前止步,低声说:“老前辈,第一间屋子,便是李老实的家,小的可以回去了吧?” 一笔勾消哼了一声说:“好,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这里与你无关。” “小的告辞。” “请便。” 大汉扭头便走,脚下奇快,神色仓皇如见鬼魅,也像是被人追急了的兔子。 亭后的印佩大吃一惊,也勃然大怒,只消略加推测,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虎目一转,他计上心头。 一笔勾消拐杖一点,向李老实的大门走去。 印佩摘下遮阳帽,跃出路中狂笑道:“哈哈哈!一笔勾消,你才来呀?” 尚未到达门口的一笔勾消大骇,火速止步转身。 印佩并不走近,又道:“癫头龙的消息果然可靠,这一次他又料中了。咱们是冤家路窄;又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认命吧,这次你走不了啦!我不信你一条腿能飞上天去。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他大踏步向一笔勾消走去。 一笔勾消魂飞魄散,丢掉沉重的包裹如飞而遁。 屋后是茂密的树林,矮树丛生最易隐身,奋力向林中一跳,情急大叫道:“穷寇莫追,追来老夫用暗器打你了。” 印佩在林外止步,打量着树林说:“遇林莫入,里面易中埋伏。独脚鬼,你走不掉的,咱们前途见。” 口中是这么说,人却故意向下一伏,贴在林外的一块石后,如同伺鼠之猫。 一笔勾消奸似鬼,就伏在三丈内的树根下,从树下的枝叶空隙中向外张望,看得一清二楚。 不由心中狂喜,心说:“好小子。你在这儿守株待兔吧,我却要走了,原来你也怕暗器。” 心中一喜,悄然向侧方退移,十分小心,未发出丝毫声息。 伏在外面石后的印佩,心中不住暗笑,忖:“如果我所料不差,万竹山庄不久便热闹了。” 一笔勾消逃出林南,咬牙切齿地自语道:“王八蛋!混帐的东西!难怪他的神色不对,原来是他出卖了我。原以为是外面的人不够朋友,岂知毛病却出在这位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身上。狗王八!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不毁了你这安乐窝,我就不配叫一笔勾消。” 一面说,一面越野飞掠。出了小径,飞奔三里左右,追上了大踏步回庄的领路大汉。 大汉听到了拐杖撑地声,心中生疑,扭头一看,不由大惑,止步亮声叫:“咦!老前辈,怎么转回来了?有事么?” 一笔勾消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走近至八尺内问:“你家主人认识印佩么。” 大汉不知底细,直率地答:“当然认识……” “也认识印佩的李家亲戚?”一笔勾消抢着问。 “亲戚?怪事,印佩又不是本地人,哪来的亲戚?他是在李家歇脚的人……” “噗”一声响,一笔勾消一拐将大汉劈翻,将尸体拖入山沟藏好,向南急走。 癞头龙自从送走了一笔勾消之后,心情一直不安,眼皮不住在跳,不时感到一阵阵心悸。 这次利用一笔勾消去血洗李家,他认为妙不可言奇歹奇毒,日后印佩如果前来问罪,他有话可说了。你印佩的仇人上门,与他癞头龙何干?真是天算不如人算,这一着算盘简直如意极了。 人在得意中,为何眼皮会跳心神不安?怪事。 正在大厅与几名手下谈论早年与一笔勾消闯江湖的得意事,有人前来禀报说:“启禀庄主,沈老前辈回来了,人在半里外。” 他一惊,讶然问:“这么快?他不是说杀了人便走么?怎么却回来了?怪事。” 他匆匆迎出,直至庄门相迎,刚出庄门,一笔勾消恰好笑眯眯地抵达。 “咦!沈兄,办妥了么?”他心慌地问。 一笔勾消呵呵笑,向门内走,说:“我忘了暗器囊,放在床下忘了带,因此回来取用。” “哦!兄弟派人找来。”癞头龙说,跟在身侧并肩往里走,毫无戒心。 一笔勾消踏入院子,笑道:“不必了,其实已经带上啦!你这忘恩负义的贱狗王八!你……” “噗”一声响,左肘无情地撞在癞头龙的右胁胁要害,力道千钧。 一记偷袭得手,扭身拐杖疾挥,“噗”一声正中癞头龙的脑袋,脑袋扁了。从发难至结束,快速绝伦,谁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一笔勾消回身向庄门外冲,双拳难敌四手,得手后必须及早撤走,不然凶多吉少。 陪同出迎的打手们,这才发现庄主倒地不起,呐喊一声,发狂似的追出。 四面都是竹林,林下可以看到百步外的景物,不易逃出眼下。 但一笔勾消奇快绝伦,追出的人不多,愈追愈远,一笔勾消从东南角如飞而遁,逃之夭夭。 警锣声狂鸣,等打手们知道凶手是谁,凶手已经不见了,只能满山穷找。 一个时辰之后,一笔勾消终于走上了东行大道,人已疲乏不堪,但仍然鼓勇急走,希望能尽早远走高飞,以免被印佩追上。 他与印佩从见面迄今,双方并未交手,他只知亡命而逃,望影心惊见人丧胆,他已完全失去与印佩交手的勇气,被克制得快要崩溃了。失败了几次,连斗智的信心也完全消失无踪。 一口气奔了十余里,再也支援不住了,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手脚都软弱脱力,不能再赶啦!脚下一慢,他必须慢慢赶路了。 前面不远,有个黑衣人轻飘飘地赶路,看背影,像是个少年人,身材不高不矮,穿的黑直裰却宽大,背了一个大包裹,戴了一顶遮阳帽,胁下挟了一根四尺长的大竹筒,慢慢向东行。 不久,他超越黑衣人,在超越的刹那间,他瞥了对方一眼,心说:“好丑陋的小子,但那双大眼却出奇地明亮呢!” 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脸色苍中带褐,左颊有一块紫黑色的两寸大小胎记,右颧拉下一条通向耳根的刀疤,左嘴角贴了一块膏药,因此连嘴也像是歪了。唯一可取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亮晶晶的午夜朗星。 他早看出黑小子背后上的包裹分量不轻,心说:“好啊!包裹丢掉了,金子也丢掉了,正愁缺乏盘缠,这可找到财神爷了。” 他猛地转身,拦住去路叫:“此山我所有,此路是我开;谁人走此过,留下买路财。小子,留下包裹,饶你不死。” 黑小子咧嘴一笑,露出雪白一口整齐贝齿,说:“你衣摆下露出一根判官笔柄,你的长相也特殊。我猜,你不是九幽鬼判沈金,便是一笔勾消沈福。嘻嘻!你怎么做起劫路的打闷棍小贼来了?真是丢人现眼没出息。” 他大骇,退了一步问:“你……你认识我?你是……” 黑小子拉掉嘴角的膏药,笑道:“我玉芙蓉彭容若也走了两三年江湖,见闻广博……” 话未完,一笔勾消已老鼠般逃出两丈外去了。 襄阳,汉江流域第一大城。 自从闹了十余年的匪患平息以后,已成为地广人稀行将成为废墟的襄阳,重新起死回生,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返回故土,重整家园。 这两年来,正以朝气勃勃的精神,加快地恢复旧观,市面在繁荣中。 但城内城外,仍可看到不少废墟,有些地方仍然到处可见到断瓦颓垣。如想完全恢复元气,三五年之内并不乐观。 不管怎样,襄阳仍然是汉江上游的第一大城。 北门内北大街的平安客栈,落店的几乎是清一色的水客,从上游下来的一些货主,皆不愿耽在货船上,反正襄阳以下一带江面,不但行船没有风险,也罕见盗匪打劫,辛苦多日,且在此地快活快活再说。 襄阳的青楼粉头是颇为有名的,宋朝的艳词大师柳永据说客死襄阳,替他治理身后事的人,不是达官贵人,而是一群妓女。 这位风流千古,艳词大宗师死得凄凉,至今这一带的娼门花国艳姬,仍在柳永逝世的那一天,相约至郊外遥祭这位大词人,称为祭柳七。 想当年,词发展至宋代,可说境界一新,但这玩意仍然是士大夫与骚人墨客们,舞文弄墨咬文嚼宇的上流社会产物。 只有这位柳七郎的作品不同,可说是真正的雅俗共赏,词词可唱的儿女词曲,所以说天下间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词(水井代表有人聚居的地方)。士大夫们尽管瞧不起这位浪漫词人,但他却是广大群众所爱好的一代艳词宗师。 后世各地的山歌小调,绝大多数是描述男女私情,哥哥妹妹情情爱爱,极可能是受了这位柳七郎的影响呢。 几经变乱,沧海桑田,几百年来,柳七墓已经不知下落,但青楼粉头仍然年年吊柳七。襄阳的粉头们,可说不论美丑老少,多多少少都能唱三五首柳永词。 平安客栈是本城的老字号,是府城八大老店之一,栈本身兼营酒楼,生意兴隆颇为出色。 傍晚时分,酒楼上座宾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上楼订座的皆是达官巨贾,普通客人只配在楼下吃三两百文的便餐。 楼梯响,人上来。站在门楼旁迎客的小伙计,亮着清亮的嗓门叫:“客官请厢里坐,小的侍候,听候吩咐。” 上来的是一表人才的令狐楚,穿一袭月白长袍,束发未戴冠,反而显得年轻潇洒,英气勃勃,手中居然握了一把折扇,斯斯文文居然带了三分书卷气。 他后面,跟着薄施脂粉,娇媚动人的程大小姐。可惜她眉锁春山,似是郁郁寡欢。 小店伙领两人到了厢座,占了一副洁净座头落坐。厢座有四副座头。分别以屏风隔开,如果客人多需要两桌,只须撤去屏风便可。 令狐楚点了酒菜,打发店伙离开,喝了一口茶,剑眉一皱,向闷声坐在一旁的程大小姐说:“你是怎么啦?愁眉苦脸,看了就讨厌,你是不是存心扫在下的兴?” 程大小姐打了冷战,怯怯地说:“楚郎,今天是我爹逝世三七之期……” 令狐楚将手中的茶杯向下一扔,“乒乓”两声杯子粉碎,不悦地说:“又是你爹,你爹死了就死了,咱们江湖人沟死沟埋,路死插牌,死,平常得很。哼!你跟着我,你就得过我的日子,早早摔掉你那大小姐的臭架子,不然……” “楚郎……” “你还说?哼!你给我笑。” “笑?”程大小姐惊恐地问。 令狐楚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向怀里带,一手叉住她的下颚向上抬。冷笑道:“不错,你要笑,让我看不顺眼,保证你有苦头吃,我不要看到跟着我的女人愁眉苦脸,知道么?” 程大小姐被叉得咽喉发胀,眼泪往肚里流,强忍着泪水说:“我……我知……知道……” 他放了手,冷冷地说:“知道就好,给我放乖些。” 酒菜送上来了,程大小姐畏缩地替令狐楚斟酒。 邻座,传来了悦耳的歌声,与酒客的哗笑声,隔了一座屏风,听得一清二楚。 不但有歌声,更有琵琶伴奏,显然有歌妓在座,难怪酒客们如此兴高采烈。 令狐楚喝了一口酒,哼了一声说:“你听到没有?这才是寻乐,这才是人生。人在痛苦中来,生下来便呱呱坠地;人生如不是痛苦的,为何生下来就哭?所以为了避免痛苦,人必须及时行乐。你爹死了,算得了什么?人哪能不死?” “楚郎,你……你只求你自己快乐,但我……” “你说我不让你快活?” “我……我是说……” “说什么?” “我快……快活不起未……” “贱东西!”令狐楚怒骂,酒杯一放,反手就是一耳光,“啪”一声花容变色,程大小姐惊骇而倒。 “砰!”她跌坐在屏风下,“哎”一声惊叫。 邻座歌声倏落,人声乍止。 “我看你定是想死,竟敢顶撞我?”令狐楚怒声说。 人影从屏风旁转出,是个青衣中年人,叫道:“怎么啦?老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欺负起她们这些可怜女人来了?” 令狐楚大怒,推椅而起,冷笑道:“你老兄灌满了黄汤,居然打抱不平做起护花使者来了。好,你扶她起来。” 中年人高大魁梧,粗眉大眼,哼了一声说:“在下要看她是那座院子里的姑娘,我要送她走。” 说完,上前相扶。手刚伸出,令狐楚已抢先发难,折扇幻出一道光弧,搭向中年人的背胁。 “鼠辈敢尔?”中年人叱喝,右手急抄,闪电似的抓向搭来的折扇,反应奇快,显然早有提防。 令狐楚撤招,心中一惊,左手一拨,一盘菜应手而飞,出其不意以菜袭击。 中年人果然上当,百忙中一掌急拨,“啪”一声菜盘被拔飞了,但菜和菜汁却泼了一头脸。 “乒乓!”菜盘在壁上开花,其声震耳。 令狐楚得理不让人,踏进折扇疾伸,点向中年人的丹田要穴,奇快绝伦。 斜刺里突然一只大手,食中两指夹住了折扇,喝声震耳:“老兄,怎么出手如此歹毒?用点穴术要命,是不是小题大作了?” 令狐楚大骇,左手疾伸,要用毒暗器淬毒透骨钉了,碰上可怕的高手,必须下毒手自保啦! 正要拼个你死我活,喝声又至:“且慢动手!咦!那不是令狐兄么?” 将出手的淬毒透骨钉停劲未发,双方同时侧飘。 “咦!原来是闪电手刘春兄,难怪出手如此迅疾。久违了,刘兄一向可好?” 闪电子刘春呵呵笑道:“很好很好,彼此彼此。令狐兄满脸春风,近来想必极为得意。呵呵!兄弟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是谷隐山庄庄主翟英山的公子翟勇。” 双方引见毕,翟勇笑道:“原来是大荒毒叟于老前辈的得意门人,久仰久仰。不知者不罪,适才兄弟放肆,休怪休怪,尚请海涵。” 令狐楚也抱拳施礼笑道:“好说好说,兄弟也多有不是。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日后请多提携。” 闪电手接口笑道:“令狐兄,襄阳府一带的粉头,皆接受翟少庄主的保护。你老兄就在邻桌打骂粉头,翟少庄主不得不挺身而出,致有此误会。来,到咱们座上去……” 翟勇笑道:“把屏风撤了,兄弟聊尽地主之谊。这粉头定然是不识抬举,惹令狐兄生气,罪该万死,兄弟派人把她弄出去废了,另找几位……”。 “且慢!这是兄弟的女伴,而不是贵地的粉头。”令狐楚含笑抢着说。 翟勇一怔,讪讪地向程小姐注视,突然目定口呆发怔,死死地盯视着程大小姐发呆。 闪电手一看便知翟勇失态,笑道:“少庄主,还不叫店伙重整杯盘?” 翟勇拍拍脑袋,神魂入穴,赶忙说:“是,是,重整杯盘,重整杯盘……” 闪电手脸一红,说:“翟少庄主,你是个在花丛中滚了不少年的人,今天怎么慌张失措神魂颠倒起来了?你可得放明白些,这位姑娘是令狐楚兄的女伴,我相信你该懂得江湖道义。” 这一顿教训,如换了旁人,脸上定然挂不住。但翟勇却恭顺地惶然地说:“刘兄言重了,兄弟记得,兄弟记得……” 令狐楚呵呵笑,说:“我这位女伴,确算得是人间绝色。翟兄,你看上了她是不是?” 翟勇脸红耳赤,摇手道:“令狐兄别开玩笑,笑话了。” “真的,翟兄如果有意……” “令狐兄……” “兄弟送给你,怎样?”令狐楚大方地说。 连闪电手也感到愕然,苦笑道:“令狐兄,开玩笑也有个限度,你……” 令狐楚呵呵大笑道:“刘兄,兄弟从不戏言。这位女人姓程,已经跟了兄弟二十天。兄弟的绰号称追魂浪子,一个浪子,总不能永远带了一个女人在身边闯荡江湖碍手碍脚,是不是?” “这……” “不瞒你说,跟随兄弟的女人,很少陪伴半月以上的,开过了的鲜花,除了丢掉之外,毫不足惜,兄弟正想把她扔掉呢,现成的人情嘛!翟兄,她是你的了,你要不要?不要就把她放在院子里学学词曲,不消多久,保证她会成为贵城的花国一代名花,红遍襄阳城。” “真的?”翟勇兴奋地问。 “相信我,翟兄。” “我的天!她……” “她是你的了。”令狐楚大方地说。 程大小姐眦目欲裂,羞愤交加,手扫向桌面,骂道:“你这畜生……” 杯盘在她一扫之下,齐向令狐楚砸去。 令狐楚未料到她敢反抗,骤不及防,相距又近,怎躲得开?酒菜汤水泼了一身,不由大怒,伸手便抓。 程大小姐纵身一跃,踢倒屏风向外间抢。 楼上大乱,响声震耳,鸡飞狗走,粉头们在惊叫声中奔窜,群莺乱飞,酒客大乱。 翟勇的一名手下从斜刺里冲出,拦住去路叫:“姑娘慢走……” 程大小姐临危拼命,一声娇叱,飞跃而上,鸳鸯连环腿发似奔雷,第一脚踢开封来的手,第二脚正中那人的心口,一声狂叫,人仰面飞跌。 程大小姐一跃而过,抢至梯口。 令狐楚到了,一指头点在她的身柱穴上,抓住发髻向后带,“砰”一声将她拖倒在地,举脚向她的下阴狠狠地踢去,骂道:“该死的贱人……” 翟勇到了,伸手急拦急叫道:“令狐兄脚下留情!” 令狐楚收腿狠狠地说:“毙了她算了。” 翟勇笑道:“令狐兄,别忘了,她是兄弟的人了。” 令狐楚哼了一声,恨恨地说:“翟兄,这贱人手脚不弱,留着她将是心腹大患,小心女人祸水……” 翟勇哈哈狂笑,笑完说:“令狐兄,兄弟在花国丛中打滚好几年,知道教坊中的规矩,即使她是三贞九烈的女人,或者是三头六臂的泼妇,到了兄弟的手中,从没听说过有不顺从的事,放心啦!兄弟担当得起。” 令狐楚淡淡一笑,说:“好吧,饶了她,人交给你了。” “谢谢,谢谢。来人哪,将她押回庄去,小心了。”翟勇喜悦地叫。 两名打手打扮的人,架起了欲哭无泪的程大小姐。 令狐楚拍活她的穴道,冷冷地说:“翟兄,如果你玩腻了,可把她送至最下等的院子,让她八辈子翻不了身,以为抗命者戒。” “兄弟理会得,令狐兄请回席上坐,兄弟治酒聊致谢忱,请。” 两名打手扭住程大小姐的双臂擒牢,架起了急急下楼。 她被连拖带架往下奔,狂叫道:“令狐楚,你不是人,你是猪狗生的,畜生也比你有人味,你……” 楼下酒客甚多,全都好奇地向下来的人注视。其中有位酒客冒失地向同伴叫:“彭兄弟,这粉头怎么骂人骂得这般难听?” “哈哈!大概是堂班里的所谓清雏妓,碰上有身分的急色酒客,要她卖唱兼卖身,所以闹翻啦!” 程大小姐心中一动,尖叫道:“我姓彭,是从汉中来的,请大爷们行行好,把消息传出,我的亲友便会来救我……” 话未完,已被架出店门。 她想起了玉芙蓉彭容若,听有人叫姓彭的,灵机一动,自称姓彭,这一叫不要紧,叫得襄阳城刮起了血雨腥风,叫得谷隐山成为血流漂杵的屠场。 楼上,主客双方开怀畅饮,叫来了十余名本城顶尖儿的花国艳姬,主客尽欢。 当夜,主客皆留在城内尽竟夕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