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并不湍急,但相当深,而且倒还清澈。印佩料定对方必定向对岸逃,因此急泳而出。 八手仙猿在船上大叫:“耿庄主,咱们搜沼泽沿岸。” 这一段河面,由于河湾形成沼泽,沼泽日渐扩大,河床也就日渐变得狭小,水流将对岸的河岸,冲刷得成了两丈高的犬牙交错崖岸,不易攀上。可是上下游却是芦荻丛生的河滩,极易藏匿。 河面宽仅六七十丈,一个练气有成的人,一口气潜抵对岸并非难事。 印佩快速地游抵对岸,向下游移,希望能在岸上等老魔到达。老魔的肩关节可以自行接上,但胁伤在水中必定难以支持,不可能比他快。 他认为自己的水性甚佳,却估低了风扫残云的水上能耐,也料错了老魔的创伤。其实他自己也受了三处伤,游泳的速度已大打折扣,只是他自己不曾发觉而已。 生死关头,风扫残云忘了自己的创伤,一心一意逃命,逃生的意念激发了生命潜能,竟然比平时快得多。 印佩又料错了,刚到达下游的河滩,便看到上游两里地距崖岸不足三二十步,老魔的头浮出了水面。 同一瞬间,对岸船上的耿姑娘大叫:“老魔逃到对岸去了,瞧,浮出水面啦!” “划过去,追!”八手仙猿急叫。 印佩沿河岸向上游飞奔,到上游拦截。 风扫残云重新下潜,消失在水面下。 这老魔精明机警,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一口气潜游至滩岸,悄然伏在芦荻中不动,并未登岸。 东岸是连绵不绝的冈阜,林深草茂,要追一个人谈何容易? 耿庄主与八手仙猿一群人登岸找寻,不但不见老魔,连印佩也不见了,整整找了一个半时辰,方颓然返船回航,失望地返回章华山庄。 沼泽一场追逐恶斗,八老魔有七人横尸其中,毒计功败垂成,枉费心机。 八老魔只剩下一个风扫残云,只有这老魔方知道落魄穷儒的下落。因此,印佩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追上老魔,他是不会罢手的。 印佩在这一带穷搜,直至日暮时分,搜至东北一带山区,迷失在山林里了。 他已脱下水靠,里面的一套亵衣已经干了。 目下,他除了一只百宝囊和青锋绿之外,只剩下落魄穷儒的扇坠,身无分文,衣衫不整,狼狈之状,不言可喻。 整整一天一夜,腹中颗粒不进。他年轻力壮,厮杀、奔亡、追逐,怎受得了?偏偏这一带远离洞庭湖,似乎不见有村落,想找人讨食物也无法可施。 终于日落西山,他完全绝望了。风扫残云久走江湖,老奸巨猾,怎会留下踪迹?他白忙了一天。 他仍不肯离去,找到一株山麓的大树,叹口气说:“好吧,在此露宿一宵,明日再找;我非找到这老凶魔不可。” 为防蛇虫猛兽,他爬上树找到可容身的树杈,准备好好睡一觉。饥火中烧,而且心中有事,怎睡得着?心中思潮起伏,焦虑不安,一个更次过去了,一直不曾合眼,简直毫无倦意。 他在想:如果老魔已逃出山区,该往何处逃?向西,是华容,可出石首乘船逃向四川。向东,走岳州府下武昌,或向湘南逃。 “不怕你能逃上天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他。”他恨恨地自语。 但一丝忧虑爬上了心头,令他心中不安。 这次冒了奇大的风险,挨了老魔三剑,幸而占了地利,才能出其不意用青锋绿走险一击成功;而日后相遇,吉凶难料。 老魔的艺业,比他高明些,如在这两天内逃掉,不需三五天工夫,老魔的伤便不要紧了,那时,他是否有胜得了老魔的把握?委实不敢乐观。 愈想愈焦躁不安,他失去机会了。 沼泽死决,他虽然凭机智胜了八老魔,但他仍然失败了,未能救出落魄穷儒,甚至未能获得任何有关穷儒的消息,枉费心机,失败得十分可惜,功败垂成,眼睁睁让老魔从指缝中溜走,他不住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 正胡思乱想中,他看到左面山林中灯光一闪。 “咦!那儿有人家,白天怎么未能发觉?”他自语。 有人家,便可以找到食宿处。他心中大喜,接着兴奋地想:“但愿老魔也在那儿投宿,妙极了。” 他跳下地面,认准方向急走。看光源,该在左近不远,虽则夜间看灯光,常误远为近,但以地势估计,不会相差得太远。左面里余是一处山谷,灯光确是从山谷透出,甚至可能更近些。 树下地势低,看不见灯光了。一阵急走,前面灯光重现。 “咦!是个灯笼。”他讶然自语。 看出是灯笼,可知定已接近了。急走十余步,脚下出现一条小径。 不仅是一盏灯笼,而且有一个人;一个举着灯笼赶路的人,灯笼一色白,没有字画,是晚间赶路用的专用灯笼。 赶路的灯笼有几种特色;一是色白,可增光度。一是没绘有字画,以免有阴影晃动疑神疑鬼。三是上下通风孔另加避风掩口,曲折透风不怕被风吹熄。 有人就好,附近定然有村落。 他脚下一紧,沿小径向前接近。 已经是二更末三更初,在乡间来说,已经算是太晚了,夜间荒山野岭确是不宜赶路的。 接近至二十步内,鼻中突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提灯笼赶路的人,走得甚慢,不知身后有人接近。 淡淡的幽香并未引起他的疑心,也许是附近有异草奇花,平常得很。 紧追两步,他吃了一惊。他从灯笼的摇摆中,看出对方的轮廓,是个女人,长裙虽不及地,仍可看出绝不是男人的长袍,男人的长袍没有腰身。 他困惑地跟上,悄然跟在对方身后,不知是否该冒昧上前招呼。 先前嗅到的幽香浓了些,他猜想是对方身上所散发的薰衣香。 不用猜,他知道这位大胆的赶夜路女郎,年岁不会太大,看身材背影,该是青春女娇娘。 女郎根本不知背后有人跟来,轻盈地,从容不迫地向前走。 小径两侧林深草茂,四野虫声唧唧,不时传来一些小兽的叫吼,以及枭鸟的奇异刺耳啼声。但女郎丝毫不惊,似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跟了百十步,他终于忍不住了,叫道:“姑娘,请留步。” 他这一叫,叫得女郎大吃一惊,“哎”一声尖叫,几乎丢了灯笼。 “我是过路的,请姑娘休惊。”他赶忙说。 女郎惊惶地转身,脸色苍白布满惊容,恐惧地叫:“你……你是人……” “在下姓印,在此地迷了路。惊扰姑娘了,恕罪恕罪。”他拱手说,站在两丈外不敢贸然接近,以免女郎受惊。 三更半夜山区之中,他的出现确是令女郎吃惊。 他瞥了女郎一眼,心中一跳,心说:“好清秀的女孩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材窈窕,黛眉弯弯,有一双明亮如星星的大眼,挺直的鼻梁,樱桃小口勾画出美妙的弓形轮廓。 脸色虽然因惊惶而出现片刻苍白,但从湿润无暇的肌肤猜测,回复红润时必定白里透红。 清丽、灵秀、窈窕、脱俗、流露出朴素端丽的风华,也流露出青春少女健康活泼的特有气息。 女郎警觉地打量着他,久久方惊魂初定,手掩心口压惊,犹有余悸地问:“你……你真是人?” “是的,小可姓印名佩。” “你……你不是本地人?” “小可是外乡人,昼间从章华山庄来。” 女郎拍拍胸口,如释重负,粉颊出现笑容,说:“噢!原来是河对岸耿家的人……” “不,小可在耿家作客。” “那你……” “小可追寻一个人,在这一带迷了路。” “哦!你恐怕不能够回去了,这里到耿家虽说只有二十余里,但晚间没有渡船过不了河。” “这里是……” “这里是桃花山。” “小可连章华台附近也未摸清。” “咦!你好像受了伤……” “不要紧。请问姑娘,这附近可否找到客店?” “客店?没有。向东北走五六里,山溪旁有一座小村,有一座制纸坊,只是路不好走。纸坊有不少工人,找地方住当无困难。” “是沿这条走么?” “不,退回去两里地,有条岔路向东北走,五里路便到了。” “谢谢姑娘指引,打扰了。”他抱拳一礼,扭头就走。六七里路算不了什么,片刻便可赶到。 女郎目送他去远,突然叫:“印爷,路不好走,小心了。” “谢谢指点,小可小心就是。”他高声答。 “如果印爷没有要紧的事,何不到寒舍暂度一宵?那些纸厂的人不好说话,说不定将你当贼办呢。” 他一怔,止步转身问:“他们不欢迎外地人?” “他们连本地人也概不欢迎。” “哦!打扰尊府,方便么?” “算不了什么打扰。寒舍在前面半里地,木屋三椽,聊可栖止,如不嫌弃,欢迎光临。” 他大喜,急步折回,行礼称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可感激不尽,打扰尊府了。” “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他跟在后面,笑问:“恕在下唐突,可否请问姑娘尊姓?” “小女子姓宗,小名……” “哦!姓宗,姑娘祖籍是京兆么?” “那是七代以前的事了。” “我猜,府上定是书香世家,淡泊名利疏狂山野隐世在此。” “怎见得?”宗姑娘扭头笑问。 “姑娘谈吐脱俗,说的是官话。”他笑答。 “我家三代无功名,君家如何?” “好教姑娘见笑,小可印家世代白丁,我这一代,更是每况愈下,浪迹江湖,有辱门风。” “哦!什么是江湖?” “这……不好解释,总之,我是个四海为家的浪人。”他讪讪地说。 “我不信。”宗姑娘语气肯定地说。 “是真的。” “看印爷神姿英发,器宇不凡,谈吐不俗,人才一表,说你是浪人,谁敢置信?” “姑娘走眼了,小可正是不折不扣的四海浪人。” 姑娘默然赶路,走得甚慢。 印佩为免对方受惊,不得不设法交谈,以冲淡对方的惧意。同时,他也感到大惑不解,这位宗姑娘丽质天生,正届最危险的年龄,为何胆大得半夜三更仍敢在山林中行走?问道:“姑娘半夜返家,到下面有事么?” “我有位姑姑住在山下的塘田铺,距此约有十里地,一时贪玩,只好赶夜路了。” “老天!你不能在姑姑处住宿一宵?” “那怎么可以?爷爷的早膳没有人料理哪!” “唉!你真是,半夜三更赶十几里路,那多危险?” “危险?这条路我走惯了……” “譬如说:万一碰上野兽……” “这一带最大的是野猪,不惹它它是不会伤人的。” “如果碰上坏人……” “我们这里很少人来,附近的村镇都在一二十里外,见面都认识,民风淳朴,鱼米之乡家家温饱,哪有什么坏人?” “你说过五六里外有制纸坊,那里的人不欢迎……” “他们的工人从不敢离开纸坊,夜间更不敢外出。” “这……总之,你一位美丽的小姑娘,夜间确是不宜留在外面的,下次务必谨慎,万一有了差错,后悔便来不及了。”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他叹口气,苦笑道:“姑娘,你又错了,人的好坏,不是外表所能看得出来的,面呈忠厚,心怀奸诈的人多的是。” “你是这种人么?” “我虽不是这种人,但也不算是好人。如果是好人,也不会做江湖浪人了。” 姑娘回头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不久,她说:“到了,这就是蜗居。” 那是一座倚山而建的木屋,粗糙的巨木为架,垒木为墙,离地约三尺,木板铺地,杉皮为瓦,竹管导山泉,四周古木参天,不像是屋,倒像是林木中的一个窝。两侧利用树干搭了花架,种了不少花草。在大树上挖孔,种了异香扑鼻的各种名兰。桃花山的兰,在岳州颇有名气。 好一座古朴可爱的木屋,他想:“主人真好福气,不沾人间烟火味,真美。” 屋前有扶梯,姑娘将灯笼递到他手中,说:“房子很坚实,但愿印爷住得惯。” 他举灯笼四处打量,笑道:“任何地方,小可都能住。” 姑娘拾级而上,笑道:“印爷迷路,想必饿了,我先替你张罗些食物。” “谢谢,方便么?” “后院有青菜,有现成的野味。” “麻烦姑娘了,谢谢,小可已一昼夜未进粒米了。”他开心地说。 门没关,姑娘一推便开。他举灯笼跟入。姑娘点亮了壁台上的菜油灯,笑道:“请坐,我先给你沏杯茶。” 他客气地说:“不,小可必须见过尊府的尊长,礼不可缺。” 姑娘颔首淡淡一笑,说:“只有我爷爷在家,恐怕已睡了。请坐,我进里面看看。” 她点了一根松明,进入内堂。 印佩背着手,打量厅中的陈设。家具古色古香,并不稀罕。木瘿制的桌与坐墩,别致的茶几,利用古树制的多层巧妙花台……无一不是古朴可爱的精制品,与木屋配合得十分调和清雅。 花台甚多,各异其姿,整座厅大概有一百盆兰,有些已经开花,满室幽香扑鼻。 令他大感惊讶的是,其中居然有数盆建兰,有些他根本不曾见过。更令他惊讶的是,壁上的兰丛中,竟悬挂着六幅字画,其中两幅彩丝织绣,一是宋朝沈子蕃的山水,一是未具名的花卉。 两幅字:唐王羲之的兰亭,与元张两的绝句。两幅画:唐李思训的山水,与元管道升的呈竹。每一幅字画,都是艺林瑰宝。 而陈列的古铜器、玉器、陶瓷,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令他目眩神移,张口结舌。 “我的天!这是什么地方?”他骇然自语。 东厢门虚掩,可看到灯光,一时好奇,他推门张望。 又是一间奇花吐艳的花厅,比大厅更令人目眩。 他看到一张琴台,台后放着织锦蒲团。金猊炉并未燃香。可惜,绣幔覆盖着琴,他未能看到琴的庐山真面目,猜想琴必是神品。花架上,挂了箫囊,可从箫上的玉饰估料囊内的箫,绝不是凡品。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花供奉神台上,中间的神位牌上刻着:“西河。池氏历代祖先神位。”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赶忙转身笑道:“抱歉,恕我好奇。” 宗姑娘以雕花木盆捧着一杯芬芳的香茗,笑道:“蜗居杂乱无章,印爷幸勿见笑。” 他耸耸肩,苦笑道:“这里是天堂,我这凡夫俗子不配在此亵渎仙居。” “印爷见笑了。请用茶。” “谢谢。”他接过茶,落坐又道:“令祖呢?” “他老人家不在,可能是到松月亭与徐爷爷下棋去了,也可能是到石龙山狮子崖找李伯父聊天去啦!” “这……” “松月亭在山上,约有四五里。石龙山距此也有六里路。” “那……这里只有你一人在家?” “是的。你请坐,我下厨替你弄些吃食。”宗姑娘笑盈盈地说。 “令祖何时可返?” “不知道,老人家下棋,一盘棋可能下十天半月。”姑娘一面说,一面入内去了。 他有点坐立不安,屋中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有一位姑娘在家。而且,孤男寡女,真有点不便。他想走,但一是放心不下,一是腹中确是难受。 不久,姑娘出来叫:“印爷,请至饭厅进食。” “谢谢。”他不安地答。 饭厅也布置得幽雅脱俗,桌上点起尺长的巨烛。三菜一汤,香喷喷令他口水直流。一盆饭,一壶酒。细瓷小碗玉竹筷,无一不精。 姑娘站在一旁,笑道:“印爷请便,不必客气,粗茶淡饭,休怪慢客。” “谢谢,谢谢。”他期期艾艾地说。 坐下,姑娘拈起了酒壶。他赶忙说:“姑娘,我自己来。走了这许多路,你歇息去吧。” “那么,告退。”姑娘欠身答,嫋嫋娜娜地走了。 他狼吞虎咽地将酒菜肴一扫而光,大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味道。似乎这一生中,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可口的美食,惬意极了。 刚食毕,姑娘轻盈地入室,奉上一套青布衣裤,一双鞋袜,说:“这是家父的衣物,印爷的身材雄壮,也许紧些,但勉可将就。” “谢谢,谢谢。”他只能说这简单的话。 “在厅后有座大水池,水稍凉,但印爷受得了,请自去洗。贱妾厅中相候。” “姑娘请歇息,这里小可照顾。” “此非待客之道,印爷不必客气了。” 洗漱毕,他回到大厅,宗姑娘已沏茶相候。 她已更换了衫裙,一头秀发披肩,长可及腰,光可鉴人,青夹衫,布裙迤地。灯光下,几疑是画中人。 他竟不敢与姑娘的目光接触,一再称谢。 姑娘无邪地打量着他,微笑着说:“印爷,屋中的布置,皆出于家祖慈的规划。” “令祖慈神仙中人,自然有些手笔。当然,姑娘更是兰心蕙质,即使是最善挑剔的人,至此也哑口无言。” “印爷夸奖了。” “小可由衷之言。” “印爷对书画,不知有何所好?” “我?见笑方家,草师法王羲之,楷宗柳公权。” “世以颜体是尚,颜筋柳骨,书法之宗。据说,宗柳体的人,方正不阿,拘谨固执,是真是假?” 他大笑,说:“以书法相人,不无道理,但并不可靠。据说,宋代大奸秦桧,也写得一手好字。颜鲁公的字珠圆玉润,但死事之烈举世同钦。” “你呢?”姑娘笑问。 “笑傲江湖,能屈能伸。姑娘,我这种人,字的好坏,根本无关宏旨。” “画又如何?” “小有涉猎,尚未入门。” 姑娘指着李思训的画问:“李将军的画如何?” “大李将军北宗之祖,笔格遒劲,山水号称绝笔,自然没话说。” “但你的口气,似乎若有憾焉。” 他笑笑,说:“不怕你见笑,小可认为他的画可称之为工笔画,似带匠心。在我这种心浮气躁的人看来,大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小可认为其中似乎缺乏灵性。” “那你……” “见仁见智,各有所好,我宁可欣赏泼墨。” “泼墨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哪!” “是的,但我认为其豪放奔腾之势,极为迷人。” “泼墨有哪些名家?”姑娘追问。 “泼墨始于唐代王洽,擅其艺者有米元章,高房山;尤以米元章功力不同凡响。” “米芾号称草书之精,难怪他善泼墨。你草书尚王羲之,泼墨定然也炉火纯青了。”姑娘喜孜孜地说。 “我喜欢看,不会画。”他品着香茗说。 “印爷惜墨如金,是么?” “姑娘请勿误会……” “书房在后轩,请。”姑娘含笑裣衽说。她会作怪,不由印佩不入彀。 “小可怎敢献丑……” “印爷,请。” 他推不掉,只好笑道:“姑娘强人所难,小可的书画不堪入目……” “印爷如果真认为泼墨难登大雅之堂,大可藏拙。”姑娘用上了激将法。 他上当了,豪笑道:“那是世俗的看法,姑娘别当真。请领路。” 好美的书轩,印佩踏入室中,便被四壁的书画与橱中琳琅满目的书卷迷住了。 姑娘一阵好忙,点起明晃晃的四支巨烛,燃起三足鼎的檀香片,铺上上好的宣纸,文房四宝齐备。 他忘了疲劳、忘了杀伐、仇恨、灵台一片清明,先洗手,润笔。将镇纸向上一推,虎目中神光闪闪。 笔一下,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闯荡江湖的流浪汉,不再是争强斗胜挥剑杀人的亡命,而是一个书房中的学子。 他运笔如飞,大胆地勾勒出一幅烟雨朦胧,波涛崩云裂石的夔门烟雨图。 姑娘在一旁磨墨,有时看呆了,墨供应不足,经他举目一瞥,立即羞赧地一笑,继续研磨。 画成,她在炉中加了两片檀香,低着螓首低声道:“印爷,此情此景,你想起什么典故?” 他不假思地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哎呀!我该死,抱歉,小可失言了。哦!见笑方家,画得不好,幸勿见笑。” 姑娘噗嗤一笑,说:“印爷真惜墨如金,没有款,没有识。……” “这……” “题嘛!”姑娘扭着小腰肢笑促。 他顺从地蘸墨落笔,题了一首五绝。落款是:冯翔印佩画并题。大明成化年月日。 姑娘好半天不说话,站在画前发呆。 他洗净手,笑道:“有污姑娘尊目,小可献丑。” 姑娘定下神,困惑地说:“印爷,字是龙飞凤舞,铁勒银勾宛若怒龙张爪,飞腾振鬣气势苍劲雄奇。画是力道千钧气象万千,大气磅礡……” “姑娘挖苦人了,见笑见笑。”他客气地说。 “不,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他抢着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 “我要表好挂在花厅内,明天爷爷将大吃一惊。”姑娘雀跃地说。 他摇头笑道:“小心令祖将它丢入炉中引火,姑娘,天色不早,快四更啦!请安顿。” “哎呀!我真忘了,抱歉,我带你到客厢。” “不必了。” “你……” “权借书轩一角安顿,可好?” “这……” “不瞒你说,我不放心你。” “什么?” “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不肖之徒闯来,岂不糟了?”他正色说。 “你……” “我在书房看看书,也算是守夜。” “印爷,这……” “书橱中琳琅满目,小可想借阅,令祖不会见怪吧?”他满怀希冀地问。 “印爷,明天你再看还来得及……” “明天?明天我一大早就得走。” “这……” “姑娘请安歇吧,不然我可要走了。” 姑娘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好,我去替你取寝具来。” 他在屋四周巡视一圈,方闭了门户回到书房,秉烛观书,直至破晓时分,方感到倦意袭来。 他确是太倦了,伏在书案上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好香甜,一阵鸟语花香,终于把他好梦惊醒,睁眼一看,明亮的光透窗而入。 “哎呀!日上三竿了。”他惊叫,一蹦而起。 接着,他又大吃一惊。他记得,昨晚宗姑娘送来寝具,衾枕铺在书案房的地板上,而他却是伏案入梦的,怎么这时却睡在被内? 他心中暗惊,显然有人在他睡熟时,将他安顿在临时铺设的地铺上,他却一无所知,未免太大意了。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再疲倦,也不可能被人搬动而毫无所觉。 靴袜皆整齐地放在一旁。老天爷!他怎么睡得这般沉?简直就睡死啦! 他匆匆穿上袜靴,苦笑道:“昨晚我说要守夜,这就叫守夜么?羞死人了,怎好向女主人交代?” 心中大感惭愧不安,自感无脸见人。侧耳倾听,听到后院中传来的杯盘声;显然,姑娘正在厨下准备饮食,似乎外面没有丝毫声息。 “多难为情?溜之大吉吧。”他想。 推开窗,他跳窗而出。 蓦地,远处有人大叫:“有贼!快来捉贼哪!” 他大吃一惊,往草深处一钻,慌不择路,急如漏网之鱼飞奔而走。 主人家中宝物甚多,被人误会是贼,如被捉住,有口难辩。即使宗姑娘出面说明,但恐怕误会更深,人家只有一位大姑娘在家,传出去岂不难听?因此,他得赶快离开,免招是非。 同时,他要追踪风扫残云,非走不可,留下来误人误己,毫无好处。 一口气向山上逃了两三里,没有人追来,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山深处的一条小溪旁,建了一座仅有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四周的小山野地,栽的全是竹。 小溪水量甚大,建了一座水坝,一座碾房,水力推动大碾,制造纸浆原料。这座纸坊在岳州府颇有名气,出产多种纸张行销各地。 纸坊主人姓郭,附近的皆知道郭大爷郭光很了不起,除了那些工人粗犷泼野之外,他养的十余名打手帮闲也十分令人头痛。因此,经常与附近村落的人冲突。 纸坊的西面有座小山,早些年,工人曾经越山生事,与当地的人发生械斗,当时便有五名工人受了重伤。 后来,打手帮闲来了一大群,提刀带枪要杀人行凶。最后,有八名最凶的打手被砍掉一手一脚,村民赶至纸坊,几乎把纸坊拆光,要不是郭大爷见机,请来了乡绅里正出面道歉,纸坊早就关门大吉了。 后来在中人的劝告下和解,从此不许纸坊的人过山,这才相安无事,纸坊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昨天傍晚时分,风扫残云带着胁伤和一身疲倦,狼狈地踏入小村的村口,立即碰上了麻烦。 村口迎面站着两个敞开衣襟横眉竖眼的大汉,拦住去路不友好地盯着他问:“老家伙,你是干什么的?” 风扫残云岂是个善男信女?鹰目一翻,冷笑道:“过路的,你有何意见?” “这里没有路。” “你这是什么话?” “老实说,这里不欢迎外人。” “你不让老夫经过?” “正是此意,你乖乖滚蛋。” 风扫残云怒不可遏,手一扬,“叭叭”两声暴响,两记正反阴阳耳光捷逾电闪,把发话的人打得一声狂叫,跌翻出丈外,大牙往口外跳,满嘴是血。 “狗东西!你该死一千次。”风扫残云大骂。 另一名大汉大骇,扭头狂奔,狂叫:“有人行凶,快抄家伙。” 纸坊已经收工,工人们正在家中准备晚膳,听到叫声,一个个往门外抢。有人抄起木棍、花枪、钯头……应变相当迅速。 风扫残云已大踏步抢入,顺手捞起栅门旁的一根八尺长木棍,怒吼道:“谁再敢撒野,老夫要砸破他的驴头。” 两名壮汉冲出,双棍齐上。 风扫残云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正苦无处发泄,这可抓住出气的机会了,一声怒吼,木棍一抖,“啪啪”两声暴响,两壮汉的两根齐眉棍断成数段。 “哎……”两壮汉惊叫,虎口裂开仰面跌出。 老凶魔一不做二不休,抢入抡棍便劈。 眼看要有人肝脑涂地,喝声传到:“棍下留情。” 风扫残云的棍,停在一名壮汉的咽喉上,将壮汉顶压住,抬头向排众而出的一名中年人冷笑道:“要留情可以,但条件你得接受。” 中年人长了一张三角脸,穿一袭紫底花长袍,走近突然叫:“咦!是风老么?别来无恙?” 风扫残云一怔,惑然问:“咦!你认识我?” “哈哈!小弟郭光,风老真是贵人多忘事。” 风扫残云又是一怔,讶然道:“咦!你是神风羽士郭光?” “是呀。” “咦!你何时脱下道袍入世的?” “六年了,难怪你感到意外。” “哦!看样子,你混得不错!” “马马虎虎,此非说话之所,且到舍下一叙。” “老朽正需要衣食。你在此落业了?” “是的,脱离江湖之后,小弟便盘下这座纸坊,一晃眼,快六年了。哦!风老似乎狼狈万分,怎么一回事?” 两人并肩向村内走。风扫残云苦笑道:“一言难尽,老朽被一个狗娘养的小辈追惨了。” “哦!你从西面松月谷来?” “我不知道松月谷在何处。” “难怪。那儿住了几个艺臻化境来历不明的人,五年前,小弟几乎毁在他们手中……” “咦!你神风羽士威震江湖,手下无三招之敌,怎么在此地失手?奇闻。” “信不信由你,小弟确是栽得好惨,你……” “老朽栽在一个姓印名佩的小辈手中,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 “且慢!你说那人姓印名佩?” “是的,你……” “哎呀!舍下今早来了一位朋友,这人你也认识。” “谁?老朽该认识么?” “鹰爪王权。” “哦!雷振声的拜弟鹰爪王?” “是他。” “他来找你?” “找小弟至武昌,商量捉拿印小辈。想不到这小辈竟找上你了,岂不天赐其便?” “哼!你以为他请你出山,便可以捉拿印小辈了?” “你,我,他,加上我这些手下,够了么?” “算了吧,你知道这次老朽与哪些人结伙?” “谁?” 风扫残云报出了八老魔的名号,最后说:“还有洞庭蛟,和他那近百名弟兄。” “胜负如何?”神风羽士紧张地问。 “你已经看到老朽的狼狈相了。” “你是说……” “目下只剩下老朽一个人。”风扫残云泄气地说。 这些泄气话出于一个目无余子的老魔口中,其严重的程度可想而知。神风羽士大惊,骇然道:“老天!印小辈真有那么可怕?” “信不信由你。”风扫残云悻悻地说。 神风羽士赔笑道:“风老,不是小弟不信,请别生气。至少,咱们该好好商量,筹画对策。” “你真想出山相助?” “为朋友两胁插刀,义不容辞,你呢?” “我要看看鹰爪王的意思,如果雷堡主亲自出马,我或许助他一臂之力。不然,犯不着替他卖命。” “好吧,咱们这就前往会晤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