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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遇侠女         ★★★ 双击滚屏阅读

第一章 初遇侠女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7/10/12

  暮春三月。
  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美不胜收,江南烟雨名满天下。
  霍山一带山区,仍可算是江南的一部分,虽则在地上望,它位于江北。
  一条古径从潜山绕过霍山,再沿白沙河直抵霍山镇,沿途丛山起伏,古道羊肠,有村落处,桃花红李花白,满山绽放着各种颜色的杜鹃花,最多最灿烂的是猩红的映山红。
  清明时节的春雨期将逝,即将进入时雨时晴的难测四月天。
  这几天艳阳高照,道路不再泥泞,太阳暖洋洋令人神清气爽,穿夹衣也感到浑身舒畅,
  赶路的旅客,必须穿单衣了。
  古道在丛山中盘旋,实在不宜乘坐骑,脚程不见得比徒步快,有时必须下马率着坐骑走。
  午后不久,一匹健马向东小驰。
  骑士一身青骑装,显得矫捷雄壮,剑眉虎目留了小八字胡,气概不凡。二十来岁的青年,浑身都是劲,似乎双手特长,像是传说中手中过膝型的人。
  那双虎目似乎也与众不同,瞳仁特别大,因此见黑少见白,无形中焕发出怪异的光芒,假使发起怒来,这种光芒有慑人心魄的威力。
  腰间系有四寸宽的皮护腰,外表可看出外层的一列暗器插座。兵刃插座所悬的剑,也令人心中檩檩。
  那是两尺八寸长的阔锋剑,剑靶就有八寸长。
  看外表,他像江湖朋友所称的保镖。
  但保镖所使用的剑,通常是狭锋剑,靶长仅五或六寸,单手使用,是从老道巫师们的桃木剑,或者七星剑演化出来的兵刃。
  七星剑是铁制的,重量很少超过一斤,超过就“舞”不起来了,“舞”得漂亮才能驱妖撵鬼。
  江湖朋友所使用的狭锋剑,也很少超过两斤的,再重些,攻十剑八剑就精力不继了。
  骑士的阔锋剑不简单,长度比传统的狭锋剑短两寸,但重量几乎超一倍,约在三斤左右,一剑劈下去,真可以把人劈成两半。
  骑士并不急于赶路,任由健马轻快地小驰,鸟语花香心旷神怡,轻拂着马鞭,一声长笑,随即引吭长歌:“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辄(则)春情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的)?”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痴、娇、嗔、俏,荡气回肠,但从大男人口中唱出,还真有关西大汉敲铁板唱艳词南曲的意味。
  是宋代名娼小雪涛回覆情人的小词。
  宋代大爱国诗人陆游,有一位好朋友,爱上当时四川成都名妓小雪涛,带她东归,不久便与她疏远了。她十分生气,少不了诸多埋怨。
  这位朋友知道她不悦,寄词解释,请不要咒骂。她写了这首词作覆,情真意浓,情调美极了。
  目下京师的风月场中,教坊正积极提高神女们的素质。金陵十六楼的名花,与秦淮河的院坊艳姬,令京师人士如醉如痴,歌舞名满天下。
  金陵十六楼的东主,是当今的皇帝。首席大龟公,是死了十六年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臭头和尚朱元璋颇有远见,出身贫贱,知道男人的食色需要,食色可以粉饰太平。他把开国功臣杀光,把他们的妻女,送入花大钱建起的金陵十六楼为娼。
  这些高水准的女人们,多少具有相当高的才华,调教成高级妓女,肯定可以粉饰太平,满足人们的需要,而且可以赚大钱。
  因此有明一代,妓女大放异彩,秦淮河教坊金陵十六楼,名气比大明皇朝更响亮。后来的正德皇帚,干脆亲自开教坊做大龟公。
  目下的京师在顺天府(南京)。十二年前,永乐皇帝从金川门杀入,夺了乃侄建文帝的江山,便把老家北平府升为“北京”,府改称顺天府。
  六年后(永乐十八年),把现在的京师改称“南京”。永乐十九年,正式将北京改为“京师”,但称为“行在”,意思是不固定的。他自己不时南北两京跑,带了兵马出长城追击大元帝国余孽。最后,死在南京。
  直至正统年间,北京的“京师”,才正式有皇帝住进紫禁城。
  目下是永乐十二年,京师在南京而不在北京。天下太平了将近一甲子,京师表面上是歌舞升平。
  天下并没真的太平。目下永乐大帝仍在漠外,与元鞑子作殊死战。南越(安南)仍在征讨,炮火连天。
  郑和(三宝太监)第三次(十年十一月奉使,十一年十月出发)下西洋,带了三百余艘战舰(中有大宝船六十三艘),官兵将近三万人,向西洋各国示威,并搜寻死鬼皇帝建文的下落。
  建文帝是否真被烧死了,成为历史悬案。
  永乐大帝只看到皇后烧焦了的尸体,心疑建文帝未死,因此展开海内外陆海大搜索。郑和是认识建文帝的太监,可以信任。
  天下大搜索,先后历时将近一百年,毫无结果。
  歌声徐落,余音袅袅,健马刚绕过山嘴,对面大踏步出现五个人影,劈面撞上了。
  “他娘的!”堵在路中,横握方便铲挡住去路的大和尚,脏话破口而出:“你这孽障人模人样,牛高马大像个驴蛋,该唱十八摸叹五更,居然唱这种不入耳的玩意,去你娘的假冒斯文。”
  大和尚年约半百,肥头大耳粗壮如熊,真有八尺高,堵在路中像一座山。方便铲铲头特大,相当沉重,绝不是用来掩埋路死人畜的家伙,一铲拍落,肯定可以把马头拍碎,人更不用说了。
  其余四个人,看长相便知不是好路数。
  一个干瘪高瘦,面目险沉的中年道姑。
  一个中年老道,脸色青灰眼神凌厉。
  两个中年大汉,像一双红脸黑脸门神,佩的刀分量沉重,另一根鞭也粗有一握。
  四个人分列路左右,盯着骑士像是要扑上的猛兽。
  骑士不想坐骑受创,慢吞吞扳鞍下马。大和尚的话粗野难听,骑士却不生气,将坐骑驱至道旁,脸上有令人莫测高深的邪笑。
  “呵呵!和尚,你会唱十八摸叹五更,伟大,我十分佩服,有机会得专诚向你讨教讨教。你念金刚经法华经之外,还会唱十八摸叹五更,想起刚才我唱的那两句,正好用在此时此地问你。”骑士接近大和尚,邪笑惹人反感。
  “那两句?”大和尚傻傻地问。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的?”骑士摇头晃脑,伸手拍拍脑袋急急纠正语病:“不,说错了,应该问:是那个圣僧教的?”
  “不空和尚,这小子在耍你。”老道突然高叫:“毙了他!”
  大和尚不空大概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类人,不假思索大吼一声,沉重的方便铲猛然扫出,一记横扫千军势如排山倒海,要一铲把骑士打成两段。
  骑士与铲势配合得十分密切,铲到人以相等的速度,切入疾绕,像是一闪即随铲而逝,贴大和尚的左侧,神乎其神地旋贴在和尚身后,几乎背对背贴上了。反右手勾住了大和尚的头,巨掌抱牢了和尚的嘴巴,臀部后挺,右脚踹中和尚的右小腿近膝弯处。
  骑士的身材与大和尚相差无几,用这种怪招旗鼓相当而且熟练。
  一声狂笑,大和尚丢掉方便铲,倒翻而飞,隆然一声暴震,飞出丈外背部着地,像倒翻了一座山,似乎连地面也下陷震动。
  人影如虚似幻,倏然幻现。
  老道到了,情急抢救同伴,鸟爪似的有骨少肉大手,五指如钩像鹰爪,光临骑士的脸部。如果抓中,五官铁定一团糟,毁定了。
  骑士早料定这些家伙不是善类,不可能逞英雄单打独斗,人随反摔和尚时身形下挫,左手横臂上抬护住头面,身高减低了两倍,高不及三尺,扭身右肘来一记顶心肘,身形同时上抬。
  老道的巨爪抓住他的左小臂,觉得像是扣住了一根巨型大烙铁,还来不及转念,胸口猛然一震,身形倒飞而起,飞退两丈外几乎跘倒。
  中年大汉到了,泼风刀来一记力劈华山,刀风虎虎,刀见光不见影,这一刀快得像闪烁的电光。
  一刀落空,噗一声左肋被一脚扫中,侧冲出丈外,屈一膝跪倒。
  变化太快,三人倒与退似乎在一刹那间鱼贯完成。
  “混蛋!冲上来。”骑士沉叱,声震林野有如雷震。
  另一大汉与老道,一剑一鞭正向他冲来。
  他的剑已在长身而起时出鞘,蓄势待发像把关的天神,虎目中神光似电,扬剑跃然欲动威风凛凛,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甚至散发出强烈的浓浓妖异杀气,具有强烈的震慑人心威力。
  那把剑两尺长的剑身,幻现青蒙蒙的光华,单手斜举,反射的阳光耀目生花。这玩意如果落在人体上,后果不堪设想。
  中年大汉吓了一跳,折向斜冲至路右。
  中年老道倒也镇定,倏然止步剑尖下沉三寸,青灰色的脸膛呈现妖异的抽动线条,眼中放射出慑人的幽光,大太阳下依然显得鬼气冲天,剑上传出隐隐异鸣,宽阔的青道袍无风自摇。
  “你要施展役魂大法了。你是凶名昭着的七煞妖巫,高邮盐帮大护法不世天师贾仁的弟子。”骑士一字一吐,声如洪钟:“你的邪法一施,我保证把你大解八块,不信你试试看?最好不要试。我不想为小冲突大开杀戎,非必要我不想杀人。”
  “你……你认识我?可能吗?”七煞妖巫吃惊了,不敢妄动,气势迅速沉落,脸上妖异的现象僵化了,连嗓音也呈现不稳。
  “我不认识你,但从传闻中知道你这号人物。”
  “你以为对付得了我?”七煞妖巫勇气又恢复了。
  “那是一定的,可打保票。”骑士的嗓音放柔和了些:“令师当年辅佐先称大周皇帝,又改称大吴皇帝的张士诚。朱元璋的大军围平江,攻破阊门的水军先锋赵诚,领先攻入皇宫,砍掉令师一层顶门头皮,令师见机化虹逃得性命。那位赵诚,就是在下的同门长辈。他年轻做巢湖水贼投身廖家兄弟之前,是家祖的守炉童子,还不算是寄名弟子呢!你的伎俩,在我面前行吗?”
  平江,是那时的苏州。失败英雄张士诚逐鹿天下群雄并起时,是高邮、泰州一带的私盐贩子头头,在平江被围九个月,城破被俘死得够英雄。目下在江南人士的心目中,他的声誉比朱元璋高得多。
  “你……你是……是……”七煞妖巫打一冷颤,嗓门降低了八度。
  “不要问我是谁。”骑士收剑入鞘:“道姑练的是玄阴真气,贼和尚练的是铁菩萨禅功,那大汉练的是混元气功;每个人在江湖足以横行天下,我用普通拳脚就把他们轻松地摆平了。动兵刃,你们一定死,绝无例外。”
  “混蛋!你……你也运足了九阳玄功。”老道站在远处,仍在揉动胸口怪叫,不敢接近。
  “九阳玄功?没听说过。”骑士摇头否认:“奇怪,你们几个凶残的江湖凶枭,平时天南地北作恶多端,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出现在这一带穷山恶水的?是不是恶贯满盈,自知罪孽深重,跑来这里找地方自杀?”
  “去你娘的!”大和尚口中仍然不干不净,脸红脖子粗大叫:“佛爷这种人,绝不可能自行了断。咱们是前往潜台山潜台寺,找了果大师叙旧的。”
  “他已经涅盘五年啦!目下的住持叫虚云。”骑士伸手向西北的丛山伸手虚引:“要去,请便啦!他娘的!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了。不过,我奉劝你们不要去。”
  北面两三里外,是直上霄汉的霍山;西北,是潜台山、双山。
  潜台寺在双山的下游中间,四面环水,是本镇的四大丛林(寺院)之一,那一带也是本镇有名的风景区。
  霍山又名天柱山,太高了,不能成为游览的名胜。
  霍山是玄门洞天之一,访道的人不时现踪。但有些道侣跑错了地方,跑到百余里外的潜山天柱峰去了。
  传说中黄帝封五岳,南岳太远了,所以权且把霍山当南岳。这山也称天柱峰,所以也称衡山。
  霍山镇就在霍山的东南山脚下,据说汉武帝封禅,曾经亲自驾临此地,回銮曾经在镇东二十里的复览山回头复览,信不信由你。
  “咱们为何不要去?”七煞妖巫问。
  “虚云老和尚脾气坏得很,偌大年纪还没具佛性。他那种人,再参修一百年也成不了佛。了果贼秃颅在出家之前,是淮北的杀人采花大盗,气功轻功夸称江湖第一,做了和尚仍不时外出作案。我心疑他五年前暴毙,很可能是死在虚云和尚手中的。你们知道虚云住持的底细吗?”
  “咱们该知道吗?”七煞妖巫悻悻地反问。
  “要去找他,应该知道呀!做贼做强盗,事先踩盘子是不可少的手段。”
  “他又是何方神圣?”
  “血手天尊侯英杰,听说过这号人物吧?天尊,表示是降妖伏魔的神圣;血手,表示出手必须见血。他娘的!你们一定是想来这里建秘窟山门,浪荡大半生,老来才想找地方建根基,不嫌太晚了吗?你们去吧!十里路就到,祝你们好运!”
  骑士一挥手,掉头便走,迈步出了路面,悠闲地走向坐骑,毫不介意身后五个虎视眈眈的强敌,以背向敌毫无警觉。
  五个人早就暗中打手势示意,互相可用一般的江湖手语交谈。
  老道的左手,悄然缓缓向上提。
  淡芒一闪即至,然后厉啸声隐隐破空。
  老道的道冠,突然往下掉,道髻也突然散了,苍色的头发披散而下,像个披头散发的厉鬼。
  “我在五丈外,就可以杀死你们。”骑士一手牵住缰绳,面向众人沉声说:“不会有下次,记住了。老道劳驾,拾我的暗器完璧归赵。”
  相距约三丈出头,这一击奇准无比。如果存心致人于死地,老道绝难活命。
  五个人大骇,目定口呆。
  老道脸色灰败,倒抽了一口凉气,用战抖的双手,一面挽髻一面远出二丈外,捡拾斜插在路肩的暗器,暗器距骑士发射的地方,已在六丈以上了。
  拾起暗器,老道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那是一端轻一端重的双锋三棱刺,也有人称双锋三棱针。三棱有定向作用,双锋两端皆可伤人,不需用定向穗。
  这枚刺长仅四寸,一指粗,重甸甸地沉重锋利,重量有二两以上,劲道如果够,三丈内可破内家气功,穿壁贯甲轻而易举。
  老道手中有一把小飞剑,威力比双锋三棱刺差远了。
  “还给你!”老道在折回约两丈左右,沉喝震耳将刺抖手璧还,芒影一闪即至,速度惊人。
  骑士不闪不避,手一抄芒影消失无踪。
  “你该与飞剑同发的,机会错过了。”骑士淡淡一笑,扳鞍上马:“虚云老和尚已练成金刚禅功,火候精纯。你五个人可乘他拜佛念经时,出其不意用暗器和他赌命,问题是,这机会只有万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机会和他赌命,其蠢如猪。大概咱们不可能再见了,我要走啦!”
  蹄声得得,转过山脚便消失在林影内。

×       ×       ×

  这条古径向西伸。向东,经霍山镇至舒城县和庐州府城。向西,在黑石渡镇分途,右走紫花埠镇出河南;左走潜山至湖广,古道羊肠,平时罕见有外地旅客行走,走上老半天不见人踪。
  沿途的村落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些收购药村土产的小商旅走动,山区养活不了多少人,繁荣不起来。
  踏入霍山镇,很难令人相信,这里曾经是建了国(潜国)、州(霍州)、县(武昌、霍山)的大埠,到宋朝便降为镇(开宝四年)了。直至七十七年后(宏治二年),人口增多才又恢复县治,称霍山县。
  镇市的范围其实相当大,四条大街加上三四十条小巷,四五百户人家,街道显得参差杂乱无章,没具有城市的型态。
  店铺集中在几条大街上,倒还具有市镇的规模。
  西大街居然有三四家客店,最大的悦来老店设备还不差,专门接待从各地来朝霍山的游客。
  霍山庙也称南岳祠,就位于霍山顶上,要进香得爬上老半天。
  骑士在悦来老店投宿,未牌时分落店颇不平常,因此柜台的掌柜在登录旅客流水簿时,显得特别留心以免出差错,怕接待了来路不明旅客受罚。
  路引发自京师应天府宁县本籍,是真是假却就难以分辨了。
  记载有详细资料,各栏记载的是:姓名本籍:李三郎李季玉,京师顺天府江湖县江东门人氏,二十三岁,脸型……身分行业:船场执事,工户……事由限境:至六安州选购木材,为期三月,起讫年月日……
  旅客流水簿登录,仅登录姓名李季玉。在官府的户口黄册中,才另行登录李三郎。三郎,是他的平民身分阶级等第。平民分五等阶级,贵贱分明限制极严。
  五等是秀、官、郎、畸、哥,每等又分五级。最高是秀。官不是做官的官,只是第二等的名称。郎,是第三等,三,是该等的第三级。
  有些人干脆一生下来便认了命,把阶级做名,不再另行取名,以免麻烦,因此有些人名叫大官三官,二哥三哥,大郎二郎,平常得很。
  二进上房的设备,当然不可能和京师比,京都的三流旅舍单间,也比这里的一流上房高级。
  一床、一桌、一凳,筒简单单,洗漱上厕都得自己到水井和公共毛坑,一切都得自己来。食厅供应粗茶淡饭,想大鱼大肉得上街进食店张罗。
  洗漱毕,他留意客院的动静。
  六间上房门窗紧闭,除了偶或有店伙经过之外,无声无息没有旅客安顿,大概天色尚早,不是落店的时光。
  但他本能地感觉出,对面的玄字黄字两间上房,好像有旅客居住,虽则门窗紧闭。
  原因很简单,紧闭的房门,外面没加锁。
  与他无关,他并没放在心上。
  在街上逛了一圈,居然没发现巡检司衙门。
  霍山镇是大镇,是进出湖广河南的古道,位于山区外缘,治安不可能良好,本来就有不少毛贼,在潜山地区出没。按理,这里应该设有巡检司衙门。
  难怪七煞妖巫那些人往这里跑,这里没有正式的治安人员跟踪盘查。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那五个人,来找潜台寺死了的了果住持目的何在,仅凭猜测认为那些人意在逃灾避祸,或者建立隐身秘窟。
  大事精明小事糊涂,不怎么介意身外小是非的人,通常会犯下这种自以为是的毛病;他就是这种小事糊涂的人。
  事不关己不劳心,旅店是否有旅客不关他的事,旅客闭门休息,平常得很。
  在街上食店晚膳返店,已是掌灯时分。
  上房客院仍然没有旅客投宿,跨院的大统铺,也住了三十余名旅客,全店显得冷冷清清,夜间上房客院更是暗沉沉,院廊下仅悬了一盏照明灯,很可能是为了他而点的。
  所料不差,两间客房有灯光。
  店伙领他到达客房门外,替他启锁,用手提灯笼内的蜡烛,点亮了菜油灯。
  “稍后再替客官送茶来。在街上吃过了没有?晚膳小的可以送来。”店伙恭敬地问。
  “吃过了,送茶来便可。”他脱下外衣,露出落店后改系在衣内的皮护腰:“今晚贵店好像没有几个旅客,清闲得很呢!”
  “春游期已过,又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游客甚少,生意不好做啦!”店伙盯着他那怪异的皮护腰,眼中有警戒的神色:“客官明天要到六安州?”
  “不一定,进山买木材要便宜些。”店伙当然知道他的来历,也当然存疑,他的打扮不像木材商人,难怪店伙眼中有警戒神情。“哦!对面客房住了些甚么人?好像毫无动静呢!你们得留意些,免出意外。”
  “是一位姓周的老头,带了两个儿子,从无为州来,要进潜山投亲。来了三天啦!老头子落店便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三口子急得要死要活,好像景况不怎么好,出门碰上病那就糟糕,盘缠告罄那就更不妙,只有求老天爷保佑啦!”店伙说完,顺手出店带上门走了。
  院子并不大,光度幽暗,夜阑人静,两人的对话声浪不算小,对面客房即使门窗紧闭,稍一留心便可听清字句,声浪必定可以传入房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个字字入耳,毫无困难。
  客店是传播流言的地方,打听各方琐事平常得很,两人的谈话不涉及造谣是非,应该不会发生纠纷。
  店伙送来一壶六安茶,便不再前来招呼了。
  他喝了两杯茶,取了洗漱用具直奔院角的水井。
  本来可以用木桶,盛了水在房中沐浴洗漱的,但大多数旅客除了在公用浴室沐浴之外,洗漱通常就在水井边进行。乡镇的简陋旅店,很少有高贵的旅客投宿,设备差理所当然,没有人会少见多怪的。
  如果有女眷,当然不会在水井旁出现。
  到了水井旁,刚取过打水桶,他突然重新将桶放下,身形似电一闪即逝。
  虚掩的房门,传出普通人不可能听到的轻微声息,但他听到了。
  一个中等身材的黑影,正在他房中自床下拖出放在床底的马包,另一手抓住枕旁的百宝囊。
  那把型式古朴的宽锋剑,放在枕旁内侧。
  “没有甚么好偷的,值钱的东西在我的荷包内。”他堵在房门口,像把关的天神。
  床口的人吃了一惊,倏然转身拉开马步。
  是一个脸色不健康、黄褐有病容、五短身材的人,乱头发挽了一个懒人髻,宽大破旧的褐衫,泛灰的长裤,脚上居然是一双直筒子半统布靴,有点像僧鞋,是唯一稍像样的物件。
  菜油灯光线有限,这人的轮廓模糊,一双眼睛似乎幻现黝黑的幽光,像是鬼物。
  “你是对面客房的旅客。”他平静地说:“店伙说你们落店已经三天,令尊生病,盘缠将罄,所以偷窃济急。看你的身手,偷窃未免委屈了你。喂!真需要救急吗?开口啦!不要不好意思,我不是小气鬼。”
  这人狠狠地打量他,扭头看看那把古剑,最后目光仍然落在他身上,默不作声似在思索该如何突围出困,也像在思量他的话中诚意。
  “如果你不便说,我也不便勉强。百宝囊里有二十吊钱,你掏出来好了。”他让至门旁从怀袋中掏出一卷宝钞扬了扬:“宝钞不值钱,一贯只能换二十五六文钱,这有二十二贯,仍可派小用场,至少两贯可以抵一天房钱,都送给你啦!”
  那年头物价相当便宜,可是,宝钞却通货膨胀,一贯面值(一贯等于一千文,称十吊,原始值是一两银子)的宝钞,只能当二十五至二十八文行使。
  钱文成了主要通货,严禁使用金银,早些年使用金银会被杀头,目下是禁闭枷号,也禁止以物易物。结果钱文升值,宝钞贬值了三十倍,仍在天天贬,私用银子禁不胜禁。
  这种三流旅舍的单间,住一夜二十文钱尽够了。
  金子目下更贵,本来四两银换一两金,私下兑换金一两换银七两半,银一两可换钱一千三百文。买一斤肉,三文钱而已,用宝钞则需小额宝钞一百文。宝钞有六种:一贯、五百文、四百、三百、两百、一百。
  二十吊钱,重量将近七斤半,真够提的,可以算是财主了。
  那人怎敢相信他的话?天下那有糊糊涂涂扮送财童子的大好人?
  他将一大卷宝钞抛出。
  那人伸手一抄,有如笔筒粗的一卷宝钞反向他飞射,居然不曾因高速而散开,翻腾呼啸着向他迸射,劲道极为猛烈。
  宝钞每张长一尺,宽六寸,桑皮纸所印制。二十二张卷成六寸宽的圆筒,体积可观,用内力掷击,挨上一下那就灾情惨重。
  他本能地伸手抓住,只感到手上一震。
  “你出来。”他恼火地叫,一跳便到了院子里。
  人影如虚似幻,如影附形衔尾跟到,小鬼拍门一掌吐出,攻他的胸口。
  他反手急抄,擒龙手刁脉门。
  那人闪电似的收招,向侧挫倒,扭倒时一脚斜飞,来一记快速绝伦的扫堂腿取下盘。
  搭上手便是令人目眩的快攻,那人身材比他矮一个头,有如小鬼搏金刚,竟然敢用贴身快攻相搏,可知必有所恃。
  事实上确也非常了得,拳打脚踢有若狂风暴雨,手脚接触的打击声像珠走玉盘,看谁的要害先被击中,短期间他真摆平不了这条滑溜的泥鳅。
  双方似乎有志一同,没用内家真力攻击。
  终于传出一声怪响,人影中分,他退了两步,那人斜冲出丈外。
  “等一等。”他伸掌阻止对方扑上,呼出一口长气:“你这招摘星换斗与众不同,用扣而非斜捞。我听说过这种手法,你的师门长辈是谁?”
  “你……”那人大概右肘挨了一击,揉动着肘部,说话含含糊糊。
  “你小小年纪,做小偷不嫌太小了吗?做小偷不光彩,所以不敢露底。”他用上了激将法。
  “我不是小偷。”那人怪叫。
  “是贼,没错,贼。”
  “咦!你好像真是不相关的人。”
  “甚么不相关的人?”
  “中都城外凤阳城的王员外及那些妖魔鬼怪。”
  朱洪武在建造南京城之外,在凤阳老家建了天下第二大城,叫中都,其实仅建了一部分城门与城墙。
  城内安置皇亲国戚,城外安置强迫迁来实都的江南十四万富户。京师也移了十万户,利用这些富豪粉饰太平。
  目下的永乐大帝,正派人营建北京皇城,建了十二年还没完工,但已将各地的十万户富豪,与二十万平民工匠,安置在北京了。
  “已退职好几年的工部员外郎王承先?”他是京师人,对京师的一些重要事故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难怪,那混蛋贪污营私舞弊,积财千万。而且,是与绝世人屠狼狈为奸的同谋犯,打手护院养了一大群,保护他所弄到的千万家财。”
  “就是他。”那人说。
  “怎么一回事?你们惹了他?”
  “这……不告诉你。”
  “好,等我打得你成了鼻涕虫,你就会乖乖吐实了。小偷挨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放手一搏,谁怕谁呀?”那人嗓音一变,大概一再被指是小偷,冒火啦!不自觉地用上了原嗓门。
  “咦!你是个小女孩。”他一怔,摇头苦笑。
  “那又怎样?”
  “不怎样,算了算了。你真不需要帮助吗?”
  “你是说钱?”小女孩的话带有讽刺味:“你的钱留着吧!”
  “有甚么不对吗?”他提高嗓音:“我的钱也许有点不干不净,但绝无意扮豪少,更无意市恩博虚名,我不是甚么仗义疏财,大仁大义的英雄豪杰。”
  他一气,扭头便走。
  “我姓刘。”小女孩在他身后说。
  他一怔,站住了。
  “姓刘?”他思索片刻,徐徐转身:“干罡坤极大真力,雨打残花十二散手。”
  “咦!你……”
  “到房里去。”他放低声音:“隔墙有耳。我先看看令尊。”
  “你……你像是知道我刘家……”小女孩也放低声音。
  “拚命三郎刘超,是你甚么人?”他走近低声问。
  “是我堂哥。”女孩以手掩面,嗓音变了:“他在雨花台被剐的那一年,我才三岁。堂伯与堂叔全家蒙难,流血成河,幸好那时我家在故乡,与堂伯堂叔少有往来,总算没受到株连,但不得不举家远走他方,防患于未然。”
  “那时,我十一岁,在法场旁观,是被强迫前往看行刑的。令堂兄本来是被斩决,临刑仰天长啸,刑具绳索寸裂,夺刽刀冲刽子手刀阵,连劈二十余名冲向刑官公案,力尽重创才被凌迟的。我是成千上万目击者之一,他那时才十五岁,表现比左佥都御史景清景大人更英烈。走,见了令尊再说。”
  “那不是家父,是前刑部主事罗大人的夫人和爱女。”小女孩傍着他向房门走:“罗主事官虽小,誓死不降,全家男丁尽灭,女的发送功臣家为奴。罗夫人那时年近四十,所以没发送教坊司为娼。罗小姐当时年仅周岁尚未断奶,随母发给王狗官家为奴婢。”
  “咦!发送功臣家为奴,仅限武职功臣人员。王狗官是文官,怎将罪臣女眷配发为奴?”
  “都是绝世人屠在玩法。绝世人屠纪纲,当时已是锦衣卫指挥使,只手遮天,谁管得着他呀!”
  建文逊国,永乐大帝夺得乃弟的江山,大杀先朝遗臣,聚宝门雨花台刑场,每天屠杀三千名以上男女,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先后用各种残忍死刑,杀掉将近十万名男女臣下,比他老爹朱洪武所杀的三十余万名男女,数量上稍少些而已。但朱洪武从洪武六年,杀至洪武二十二年,而永乐大帝,在一年中便杀了十几万。
  最奇怪的现象是:文官踊跃殉难赴死,武官几乎大部分屈膝投降。方孝孺十族被诛,仅他一族便被杀了八百七十三人。文官尽忠,武官怕死,实在怪异。
  绝世人屠纪纲是当时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天下震栗的刽子手头头,所以绰号叫绝世人屠。
  现在,他仍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倾天下,十二年来,仍在陆陆续续抄官员与各地富户的家,仍在不断杀人。所豢养的一群江湖妖魔鬼怪,穷凶极恶惨无人道。
  京师除了永乐皇帝之外,任何人提起这屠夫,都会半夜做噩梦,连皇亲国戚也不例外,把他恨入骨髓。
  “牵涉到绝世人屠,那就会永无天日了。”他叹了一口气,表示万般的无奈:“等我了解经过之后,再作日后的打算。”

×       ×       ×

  三个老少女人走在一起逃亡,不扮男装将寸步难行。
  不管扮甚么人,冒充甚么身分,同样寸步难行。
  户口与行旅的管制极为严苛,在外地走动有如走在黄泉路上,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引导,死路一条。
  小女孩其实不小了,即将二八芳华,事实上身材相当高,仅比李季玉矮一个头而已。小小年纪,已经在江湖闯荡了三个年头。她如果是普通女人,在江湖浪迹,存活率是有限的,幸好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在京师,或者在天下各地,提起一个姓刘,芳名叫晓荑的二八芳华小姑娘,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是人是鬼。但提起拚命三郎刘超,可就如雷贯耳名动天下了。
  十二年前燕兵攻入京师,燕王登上皇帝宝座,接着是大开杀戒,聚宝门外的雨花台,第二次成为天下人同声为之一哭的大屠场。
  想想看,每天在那巴掌大的刑场,处决几十、几百、几千个哭声震天的男女,被处决的人有发白如银的老翁,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弱女,那惨绝人寰的光景,几如处身屠宰场,看的人怎受得了?
  被强迫前往观看行刑的京师人,有些人吓死了,有些人发了疯,有些人一生都活在噩梦里。前后四十年,两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京师的百姓,胆都被吓破了,或者麻木了。
  尸体一车一车拉往山后掩埋,一桶桶碎骨肉埋入沟渠内。
  凌迟,是一寸寸一块块割肉拆骨的;剥皮也得用桶装皮;分尸也是成块的,所以得用桶用袋装。
  唯一空前绝后的刑场反抗事件,就出现在雨花台刑场,轰动天下,震撼了麻木的人心,那就是拚命三郎刘超血战雨花台刑场的事件。
  十五岁的刘超,仰天长啸挣碎五木及体、铁链加身的刑具,勇夺刽刀大闹法场,刀劈出身燕山三护卫的刽子手二十余名,在上千名甲士刽子手的围攻下,力尽重伤被擒。永乐皇帝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杀人狂,暴怒之下,千刀万剐碎裂了他。
  他老爹刘固,叔父刘国,祖母袁氏,两家男女老少,已在他就刑之前便斩决了。
  他老爹刘固,只是一个任职山东青州的教谕,那根本不算是官,只能管青州学舍内的二三十个学生。
  建文元年,就已经因为老母袁氏上了年纪,告老乞归。没料到数有前定,在劫者难逃,被尊称千秋英烈的左都御史景清,把他召来京师做私人秘书。
  景御史行刺永乐帝失败,被剥皮悬挂在长安门示众,剁碎骨肉。
  第二天,永乐帝驾经长安门,皮刍的绳索断落,皮人直扑永乐车驾。永乐帝吓得怒火冲天,烧了皮人,以后经常做噩梦,梦见景清找他索命。结果,永乐抄了景清九族,这就是“瓜蔓抄”的由来。
  刘固一家也受到株连,阖家被杀,出了空前绝后的大闹法场事件,轰动天下。
  其实并非绝后,六年后(永乐十八年),山东佛母唐赛儿白莲会造反,旋起旋没。唐佛母在法场,重新演出大闹法场,崩碎刑具刀枪不入的事件。
  不同的是,唐佛母不在法场杀刽子手,而在还押时破牢裸身白昼飞升出困,从此浪迹天涯,下落成历史悬案。
  晓荑一家老少,在缇骑到达捉拿之前,便已闻风远扬,从此浪迹江湖,在茫茫人海中找去路。
  刘家的长辈自从蒙人入主中原之后,便精研武技成就裴然。元末群雄并起,曾经有子弟参加刘福通香军旗下,战功彪炳,极为出色。
  刘固的祖父刘宏,在龙凤四年率香军攻破汴梁(开封)时阵亡,刘家子弟才正式退出逐鹿中原的杀戮战场。之后便弃武就文,但家传武技并没有抛弃。
  拚命三郎刘超,在雨花台刑场震古铄今的惊世表现,说明刘家子弟的武功,也可用惊世二字来形容。那时,刘超仅是十五岁的少年。
  晓荑姑娘今年也是十五岁,干罡坤极大真力的火候,已经突破六七成境界,难怪敢独自在鬼蜮江湖闯荡。
  罗夫人母女住一间房,晓荑姑娘在邻房住宿,当李季玉与店伙打交道时,她就在门缝内留意动静,对李季玉起疑,因此大胆入室求证。
  罗夫人母女被院中的激斗所惊,吓得母女俩躲在床上被窝内发抖。晓荑姑娘引李季玉见过罗夫人母女后,领李季玉至自己房中挑灯恳谈。
  通名寒暄毕,姑娘将罗夫人母女的处境概略地说出。
  “罗夫人在王家做灶下婢,恍眼十一个年头,女儿翠香也十二岁了。早些天,王狗官在后花园看见翠香在浇花,立即传下话,要将翠香调到书房伺候。”姑娘的话锋转入正题:“那老甲鱼的大宅中,仆妇使女真有上百之多,有些女人一年也难得见过他一次,他那栋私室从不许内宅的男女接近。里面的漂亮女人,都是从外面用手段弄来的,进来或打发走,大宅的人都不知道,也不敢过问。
  “这是说,进了他的私室,生死便无人知悉了。一月前,飞天鼠许奎伙同三名结义兄弟潜入王家作案。李兄,你知道飞天鼠许奎的底细吗?”
  “听说过这号人物,但从未谋面。”李季玉坦然说:“江湖乾坤七盗鼠,飞天鼠排名第二,作案地区自江左至徐州一带,偶或也到扬州高邮猎食。这人很有骨气,神出鬼没盗亦有道。王狗官的大宅被他光顾,肯定会破财,打手护院虽多,绝对奈何不了这位神盗。”
  “老甲鱼那天晚上,在书房强暴翠香,惹火了飞天鼠,打破不伤事主的行规,震毁了老甲鱼的督脉,不但救出翠香,也把罗夫人背出王家。老甲鱼成了废人,出动了所有的打手护院,以重金另请了不少妖魔鬼怪,兵分五路誓将罗夫人母女夺回化骨扬灰。
  “飞天鼠照顾母女俩十分不便,等于是被缚住了手脚,在寿州便被一群人追及。恰好我在寿州与朋友小聚,答应替他带走罗夫人母女,让他吸引追兵追向颍州,我带罗夫人母女南下,到湖广找地方安顿她们。
  “没料到在这里,罗夫人惊吓过度病倒了。我担心有人追来,所以小心严防意外,听到你向店伙问及我们的事,我必须侦查你的底细。也许是我白担心,应该不会有人查出我们的行踪去向。”
  李季玉是个好听众,静静地听姑娘娓娓道来,一面听一面沉思,呼出一口长气摇头苦笑。
  他想起七煞妖巫那些人,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但愿如此。”他不便凭猜测说出七煞妖巫那些人的事,也不想吓唬晓荑,话说得含蓄:“飞天鼠非常精明,也许能将追捕的人有效地引走。你知道追及飞天鼠的人,是那些牛鬼蛇神吗?”
  “不知道,反正一定非常厉害。飞天鼠结义三兄弟,仅和一个人交手,黑夜中也占不了上风,反而有一位兄弟受伤,要不是我恰好碰上,带他们躲入一处仓房中,必定难以脱身。当时我也没有看清那个人,只看到淡淡的灰影,速度惊人,轻功高明极了。”
  “哦!你们在何处扮男装的?”
  “在寿州接手之后就改装的。”姑娘并没留意他话中的含意,以为他是想了解经过而已。
  “救人须救彻。”他心中有数,不便说明。追踪的人一旦失去猎物的踪迹,当然会另找可疑的线索,改装很难脱出追踪者的掌握。不想多问,立即转变话锋:“你对罗夫人母女有何打算?”
  “我在江湖闯荡了两三年,认识了一些朋友,到湖广之后,请云梦双杰照料,替她们另换身分安身立命。”姑娘还真有江湖行道者的气势,不但与飞天鼠这种人物结交,也和大豪云梦双杰有往来。
  云梦双杰是湖广地区的一方之豪,声誉甚隆的江湖仁义大爷。
  “从这里穿越潜山山区,罗夫人母女胜任吗?”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改走舒城,南趋大江乘船。我替你们阻挡追兵,掩护你们远走高飞。”
  “那就谢谢你啦!”姑娘欣然道谢:“李兄,恕我冒昧,你知道我刘家的武功根柢,对江湖熟悉,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吗?”
  江湖道,包括的范围甚广,上九流下九流,得看所从事的行业区分。在性质上,黑道、白道、侠义道、邪魔外道,界限其实并不鲜明,随时皆可能改门换道。
  官方的管制虽则严峻苛刻,但仍有严重的疏漏,原因很简单,人必须活下去,想普天下的人规规矩矩活下去势不可能,因为人有智愚,混口食的才能各有不同。人的欲望也各有千秋,所用的手段也就千奇百怪。
  一般说来,手段不正当的行业,皆可列为江湖道上的朋友,认同上因人而易,看法各有不同,经常混淆不清。
  官方也将人分为五等(元朝分为三等),但也不是世世相传的,可因时因地因事而改变身分。
  当然也有例外,朱元璋恨透了某些人,比方说陈友谅的部属九姓渔户、惰平、丐户,这些人是严格规定,永世不许翻身的,皇朝的更代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身分地位。
  “就算是吧!”他不作肯定答覆:“所以,我对武功武技派流,涉猎颇广。令堂兄在雨花台英烈就义时,我是被迫前往观刑的市民之一。家师当时也在,所以知道你们刘家的武功传承。
  “依我的猜测,燕山三护卫的精锐,是永乐帝的心腹死士,在道衍和尚姚少师所策划的飞龙在天大计中,威震天下的飞龙秘谍内,主干就是燕山三护卫的人。当时刑场的警卫,有一半是三护卫的甲士,他们很可能认出令堂兄的脉络。所以,你的处境并不妙。
  “目下飞龙秘谍的人,仍然遍布天下。锦衣卫在天下各地,共建立了十四座镇抚司公开的衙门,秘窟还不知有多少,仍在捉拿反对当朝的所谓余孽。你最好小心,不要暴露身分。你们暂且定下心养病,我会在暗中照应,该走时我会告诉你。记住,兵刃暗器不可离身。”
  “哦!你是说……”
  “小心为上,对不对?夜已深,好好歇息。白天,不要和我打招呼。”
  不等姑娘提出疑问,他告辞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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