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消息便传遍全城。
耳语轰传,大快人心。
一昼夜间,连出三件大案,市民乐坏了。
三件大案是:镇抚司干员,在安德门捉钦犯失败。太平井巷,钦犯打劫镇抚司要员的家以及千幻修罗再次出击,在王千户家杀人打劫。
这种事已经不算是新闻,与市民无关,他们所关心的是,李季玉能不能逃过镇抚司屠夫们的追杀,以及李季玉何时再痛惩那些屠夫。
而真正有兴趣的事,是千幻修罗何时再出击。
城狐社鼠们被逼得很惨,三追五逼皮肉遭殃,饬令他们在三天之内必须查出李季玉的下落。
结果,三天过去了,李季玉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人知道他人在何方。
镇抚司的人心中有数,李季玉不会逃到外地避祸,早晚仍会出来捣乱的,因为李季玉早就利用蛇鼠们放话,誓报抄没栈号之仇,绝不轻易罢手,摆明了要和镇抚司周旋到底,捋虎须批龙鳞,光杆子一个,谁怕谁呀?
暴虎冯河,他的气势已成。
这天一早,龙蟠里至清凉寺的街道上,进香的善男信女们,陆陆续续结队前往进香。
清凉山是城西的名胜区,进香之后可以游山,登翠微亭览大江眺秦淮,春秋两季,士女如云。
山虽小,却是市民最佳的游览胜地。
其实真正可以自由游览的地方并不多,京城的城墙在这一带,都是沿山脊建立的,城西三座山城墙贯连,设有兵垒兵营,是京卫军的驻防地,许多地方皆列为禁区,仅有一部分开放。
这条街起自乌龙潭,北抵清凉寺。
清凉寺是本朝初周王世子改建的,三重大殿宏伟巍峨,香火甚盛,护法檀樾都是地方名豪,也有京卫军的指挥使挂名充任,不是江湖牛充蛇神的猎食场,而是纨絝子弟猎艳的游乐区。
两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壮汉,带了家眷拜过菩萨,沿西面登山的林荫大道,有说有笑前往翠微亭。
两位穿得稍为华丽的少妇,可能是两壮汉的妻子。两位中年仆妇,携有食篮食盒,可能要在山上午膳作一日游。
登山大道游山客不多,稀稀落落,鸟语花香林荫蔽天,颇为幽静,不是节日,游山客大都是有闲阶级。
前面走着一位穿灰长衫,衣袂掖在腰带上的人,手点一根三尺余长,产自茅山的天生弯头手杖。
这种可作登山用的竹杖,天生的弯头,坚韧弹性佳,竹头形成的弯头可作攀钩,用来敲人像个小铁槌,敲破脑袋轻而易举。
直的头,可作哭丧杖,杖身加长一倍,用时竹头朝下。
这人走得缓慢,似乎有点脚下不便。
这段山径是石级,拾级而上一步一顿,看背影虽然健壮,脚下不便走路相当吃力,所以需要手杖。
逐渐接近这人身后,壮汉向左移准备超越。
“你们才来呀?”这人突然转头笑问,健康的面庞一团和气。
“哦!一早就来的。”留了两撇小胡子的壮汉也和气点头打招呼,没留意话中的含义:“也来游山?”
“是呀,顺便办事。今天没当值?”
“有三天假,带家小散散心。”
“寺院那边有人说,两位是锦衣卫的将爷。”
“是呀!天生注定的,日子还过得去啦!你是……”
“哦!你不认识我?”
“抱歉,恕我眼拙,你……”
“小霸王李季玉。”
两壮汉一怔,急向后退,伸手挡住了随在后面的四个女人,示意她们后退。
锦衣卫的官兵,提起小霸王李季玉,莫不咬牙切齿,也心中发毛。
“你……你想怎样?”打交道的壮汉拉开马步沉声问。
“找你们套交情。”手杖一拂,啸风声刺耳。
“阁下……”
“你两个家伙高大粗壮,人模人样,如不是校尉,就是力士,甚至是大汉将军,武功一定非常了得。”
“屁的校尉力士,我两人只是摆样子的小兵。”
“咦?摆样子的?”
“我在班剑司。”壮汉指指紧张备战的同伴:“他在旌节司。内卫十司的官兵,都是摆样子的。我捧剑,他扛旗……”
“哦!抱歉抱歉,找错人啦!你们走吧!”李季玉退至一旁,伸手请他们走:“与你们无关,好好玩。”
锦衣卫的建制中,有许多司,许多所,各有专职,待遇各有不同。
镇抚司,仅是几个外卫司之一。内卫各司所,十之七八是皇帝的仪队或执役人员,编制十分复杂。
他要找的人,是镇抚司的官兵,皇帝的特务、密探。
锦衣卫其他的人,不是他报复的对象,仅管全卫的人同仇敌忾把他当仇敌,他并不介意。
两壮汉半信半疑,警觉地携带女伴向上急走。
他掉头下山,直奔清凉寺。
寺内进香的人不多,善男信女嬉嬉哈哈,真正虔诚上香祝告磕头如捣蒜的人更少,十之七八是来游山随喜的人,上香还愿的信众皆集中在大殿。
他踏入前面的天王殿,便听到颇为耳熟的谈话声,虎目生光,急急绕至殿后。
殿后是韦陀像,像前没建有拜台,空间不大,香客皆从两侧绕到,出了殿复门便是大殿的广阔院子。
四个魁梧大汉的背影,刚跨出殿后门。
他随后跟出,手杖一伸,便钩住一个大汉的右脚,一声怪笑,把大汉拖倒。顺手再挥,敲中另一名大汉的左肩尖。
打击力恰到好处,速度惊人。
第二名大汉斜倒还没着地,第三名大汉右肋便挨了一脚,厉叫一声向左摔出。
最后一名大汉闻声转身,砰一声左颊挨了一记重拳。
是那位叫康福的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虽则仇恨不深,莫愁湖畔的打击,他并没受到伤害。
丢掉手杖,拳脚俱出,打击有如骤雨,记记落实。
康福冷不及防,左颊挨第一拳时便满天星斗,头晕目眩,闪躲也力不从心,在乱叫声中,重重地摔倒,倒下就挣扎难起。
四个人爬起了两个,一伤肩一伤脚,无法再忍痛反击,惊恐地向外退。
香客纷纷走避,全寺大乱。
他拾回手杖,向挣扎难起的康福阴笑,拂动着手杖,随时皆可能用杖揍人。
“你……你你……”康福惊怒地叫:“你怎么可……可能打得倒我?你……”
康福上次一只手,就把他摔出丈外,那将他放在眼下?似乎还不信是被他打倒的。
“偷袭是我对付你们的手段,你们人太多,我有权采用偷袭手段应付,你们必须时时刻刻提防。”他用杖拨动对方的腿弯:“下次,一定打断你的狗腿,今后别让我看到你在外走动,记住了没有?”
“下次我……我一定宰了你,不要活的。”康福坐在地上咬牙切齿:“你给我牢牢地记住……”
“哈哈哈哈……”他轻拂着手杖,狂笑着走了。
打了就走,速离现场;打击迅速结束,撤走尽快脱离;这是他主控大局的制胜法门,密探们网罗密布也奈何不了他,军心士气直线下降,小霸王的绰号撼动京都。
× × ×
绝世人屠纪纲有自己的几座私宅,位于大功坊大街那一座,南距中山王府约三四百步,是众多贵戚名豪府第中,最出色宏伟的一家。
中山王府也就是朱元璋没坐上皇座之前,任大宋皇朝吴王的吴王府,把故邸赐给功臣徐达,街坊也改名为大功坊,与大功坊大街。
这附近有许多皇亲国戚的府第,每座豪宅皆宏伟壮观,大院套小院,楼阁连云,庭院深深,有众多的家丁打手奴仆照料,里面发生了些甚么大事小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一般平民百姓,如无绝对必要,绝不走这条大街,宁可绕远些,走其他的街巷以免麻烦,万一被家奴们抓入宅内,天知道会有何种结果?
夜间,尤其是夜禁一起,整条街除了巡逻的官兵,以及巡城御史率领的五城兵马司干员走动之外,几乎没有市民往来,偌大的街道罕见人踪,阴森森有如鬼域。
当然暗中有镇抚司的密暗,像幽灵般在各处大宅院进出。
但他们通常不走大街,飞檐走壁神出鬼没,那一座大宅院里面发生了些甚么可疑变故,第二天便会在镇抚司衙门建档,有专人处理汇集研判。
纪指挥使的大宅是唯一的例外,没有任何外人敢接近出入。
镇抚司是他锦衣卫的直属单位之一,直接由他指挥,他向皇帝负责,是最高的特务首脑,只有皇帝才能管他。任何皇亲国戚,包括亲王世子在内,他都有绝对的权威,侦查他们的言行活动。
他唯一撼动不了的人,是汉王世子老二朱高煦。
所有的密探,绝对不敢接近汉王府,汉王府的家将护卫,抓住密探就断然处理掉绝不留情。
汉王府所阴养的刺客死士,武功都是超绝的,比镇抚司的密探高明多多,不论明争或暗斗,绝世人屠都落在下风,注定了是大输家。
全力寻找李季玉下落的指示,当天晚上从汉王府发出。
同一期间,纪家大宅的密室中,举行秘密会议。
主持会议的三个人,皆年约半百左右,相貌威严气概不凡。为首的人身材修长,阴森的三角眼闪烁着冷电,胆气不足的人,触及眼光便心虚胆寒。
参与会议的有九名男女,王千户、天地双杀星都是坐在下首,地位显然都不高。
镇抚司衙门的首长是镇抚,下面有几个指挥,各有专责,指挥性质不同的干员。
王千户便是指挥之一,所属的干员中,天杀星地杀星是他心腹得力臂膀,带来参加会议,颇不寻常。
简报花了半个更次,王千户狞猛的面孔,因不时受到追询而回答不当,一阵红一阵青相当难堪。
“你们真能干哪!”主持人最后作结论,三角眼阴晴不定:“九千岁打发我先回来,途中接到你们呈报的两封塘报,仅列案陈明所经办的重大案件,还以为你们一切都很顺利呢!岂知情势竟然弄得这么糟。”
“没有甚么好糟的,小丑跳梁,不影响本司按计划执行任务。办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任何波折,问题是是否承受得了;本司就承受得了。”王千户有点恼羞成怒:“为了大局完成任务为第一优先,不能调动太多的人手对付跳梁小丑,以后……”
“又是跳梁小丑呀?”主事人大为不满:“三年前千幻修罗第一次露面作案,你们就认为他是跳梁小丑没加以重视,结果迄今为止,所造成的损失不下于百万金银,成为心腹大患,日甚一日。现在,又多了怨鬼一群剧盗水匪,平空又增加一个小霸王,居然又出现一个女刺客杀手京华女魅。你说,够不够?”
“怨鬼那群人无处立足,自从实施城外分区埋伏之后,他们的动静已被我们掌握,不可能久留,事实上活动几乎停止了。过几天我将调动人手,全力对付小霸王……”
“你考虑过吗?”
“考虑甚么?”
“你全力对付他,不怕他也全力对付你吗?”
“这……”
“你会付出多少代价?一旦他横下心对付你,会不会混入皇城闹事?据我所知,他还没打出人命,一旦他误杀了其他单位的人或者内眷,结果如何?其他各司各所,已经有许多人抱怨受到骚扰……”
“做任何事都有人抱怨,人之常情。”王千户急急分辩:“天下事那能做得十全十美,各方皆大欢喜的?”
“问题出在都是你惹起的麻烦,能怪其他各司所的人抱怨?”
“我这就集中全力对付他……”
“住口!你就知道来硬的,不知道用其他手段应付吗?你手下难道没有用谋的人才?”
“这……”
“我派给你几个可用人手,他们是九千岁身边的人。”
“我的手下人才济济……”
“是吗?等九千岁返京,你仍然无法把这里的麻烦摆平,九千岁会饶你吗?想想吧!我的人协助你,不会打乱你的指挥系统,好好用些心机吧!一定要在九千岁返京之前,把这些麻烦清除掉。当然,千幻修罗的事例外,你摆平不了这个恶魔。”
“我会尽全力,我保证。”王千户悻悻地说。
“但愿你的保证有信用,哼!”主事人显然对他的保证存疑,从一叠文卷中取出一份向他扬了扬:“内附的那份沈文度的礼单,你验收了吗?”
“概略看过了,已送入府库,府里要等九千岁返驾时亲自验收,才肯销案。再就是礼单另一份所列的三十四名绝色少女,由苏州镇抚司接收看管,需苏州那边派卫风快船送来。沈文度不敢自行载运,以免被巡河单位查获扣留,因此另列礼单。最近三两天,应该可以运到了。”
“他在推卸责任,这个人奸得很。”主事人收回文卷:“他受命以采办专使名义,由苏州镇抚司支持搜罗,有自己的专使船只,根本不需司里派卫风快船运送,而且他的人手足,苏州至镇江的巡河单位,谁敢动他?”
“他说他的人多,人多手杂。而且他的随从,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牛鬼蛇神,沿途怕那些少女有所失闪,所以为防意外,交由卫风快船载运可保平安。”
“你相信?”
“这……”
“他怕风声传出,千幻修罗找上他。”主事人冷笑:“他的船,比我们的卫风快船快一倍。问题出在江湖的牛鬼蛇神,对在各地活动的专使船只特别留心,有机会就下手劫掠。千幻修罗绝不是独行巨盗,有不少党羽,消息灵通,被盯上了可就凶多吉少,他的专使船一进入龙湾,当天便可能失事。由卫风快船运送确可安全,江湖牛鬼蛇神不会留意本司的军用船只动静。你多留意些,苏州司的船一到,人立即接来,知道吗?”
“接礼的人手早已派定了,不会误事。人直接送入贡院街府中,沿途不会有意外。”
“那就好。已送入府的礼物,我负责验收,早些销案以明责任,不必等九千岁返京查验了。”
“那就有劳参赞方便了。”他苦笑:“礼物送抵府中多日,承办的司库老爷声称礼物贵重数量多,几位负责鉴别的老爷居然诿称真假难办,因此拒绝销案,这期间出了任何意外,我都脱不了责任,实在感到日夕不安忧心忡忡。”
“你忧心些甚么?”
“千幻修罗。”他的语气中有不满。
“哼!你……”
“千幻修罗进出九千岁三处府第,先后已有三次之多,谁敢保证他为了九千岁不在家,而不来第四次?礼物出了差错,我拿得到销案批示吗?要我赔,我赔不起哪!”
“那你就该把礼物留在你家,就没有风险啦!”主事人在说风凉话。
“短短的十几天,那混蛋已进出我家两次了。幸好沈文度送来的礼物,当天我便送入府中,不然……罢了,我承认奈何不了这混蛋。你们务必小心防范他来府中撒野,也许他已查出礼物的事。沈文度没拿到销案单,不能回苏州,这期间他躲得稳稳地,不敢在外走动。”
“那混蛋最好不要再来撒野,哼!”主事人冷冷地说:“这次我先动身返京,带来不少江湖顶尖人物,礼聘的这些高手名宿,主要是回来对付这个狗王八的。这次,一定可剥他的皮。”
“但愿如此。”他阴笑:“活剥了他,咱们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他知道,就算除掉了千幻修罗,仍难高枕无忧,其他打镇抚司所搜刮财宝主意的人,永远不会绝迹。
× × ×
每一个密探,有分配的活动地区,有活动策应的小组协同侦查,成为侦查网的一部分环扣。
每一个人,也控制人数不等的城狐社鼠。
控制的层次有高有低,巨擘龙蛇则另由高阶层密探操纵。因此都城内外,侦查网是相当严密的,涵盖面甚广。
但八仙过海,各展神通,看谁的神通广大,牛鬼蛇神仍可在侦查网中进出自如,活动仍然不受限制。
千幻修罗在京都出没三年余,京都为非作歹的残民以逞暴虐贵戚名豪,受到劫掠的为数甚多,身为特务治安首长的绝世人屠纪纲锦衣卫指挥使,府第中就曾经先后三次入侵,被劫走了百万金珠。
对付千幻修罗的主力,也日渐增加,以千幻修罗为最急迫清除的目标,那能抽出人手,来对付一个毫无分量、被迫走险反抗的小人物小霸王李季玉?这就是密探们的心态:不屑割鸡用牛刀。
骚扰的情况日益严重,密探们必须正视这种压力了。
骚扰并没造成损失,但来自各方责难的压力怎能再忽视?至少本卫的官兵人心惶惶,来自内部的压力难以应付。
话放出来了,很快地从城狐社鼠口中,加快传至每一角落,传播面甚广。放出的话是:镇抚司的天地双杀星,要和小霸王谈判。
这是极为罕见的特殊事故,镇抚司从不和任何人谈判。
阎王好相与,小鬼难缠;小鬼不断骚扰,如不及早解决任由发展,很可能小鬼壮大成大鬼,小风浪变成骇浪惊涛,那就难以收拾,小毛病演变成心腹大患。
天地双杀星所引发的纠纷,由他们出面解决理所当然。这也等于是镇抚司低调处理小霸王的事故,是皇家特务极为少见的让步。
放出的话相当宽大,时地由李季玉指定,只有天地双杀星出面,李季玉出面的人数不限。
× × ×
话放出的第三天,才获得李季玉的回应,由一位江东门的小蛇鼠,转达他的答覆。
两天后,在沧波门崇善寺西北,小花岗的北面凉亭见面,午正现身,过时不候。天地双杀星如果多来人,免谈。
沧波门距紫金山(钟山)不远,距城约十五里,从孝陵卫大道东行,岔出一条小径可抵外城十六门之一的沧波门,是一座岗阜秀丽的小村。
大白天面对面,如果反脸交手,天地双杀星那将李季玉放在眼下?李季玉之所以威震京都,都是向毫无防备的人偷袭,以及向家眷威吓所获致的声威,根本没有与密探交手的胆气和能耐。
叫康福的密探被打得头青面肿,那是偷袭暗算所造成的伤害,真要面对面交手拚斗,康福一只手,也可以要李季玉死三次。
天地双杀星的武功,比康福强两三倍,当是持平之论。与李季玉相较,相去天壤那能比?
两匹健马在午正之前,便驰抵小花岗,驱马直驰岗顶,到达岗顶的八角凉亭。
刚在亭栏系妥坐骑上亭右的树林踱出李季玉的身影,一袭黑长衫,腰带上系了一柄小匕首,手中有那根弯竹头三尺登山手杖,头上有用黄荆条织成的遮阳圈,荆叶青青还没脱水,显然是不久之前编制的,用意不全为了遮阳,而是遮住面孔的上半部,避免让有心人看出来面目,表示他相当小心。
“两位非常准时,不愧称军户世家。”他神色轻松,脸上居然流露英气:“我来了片刻,提前在附近走了一圈而已。”
“你只有一个人来?”天杀星用目光搜索附近的树林,经过剪修的树林下一无所见。
“有谁敢和我来?除非他是不要命的孤魂野鬼。”他泰然踏入亭,占住东首表示他是主人:“你们的瓜蔓抄苛政猛于虎,你们执行时更是恶毒惨酷,就算有朋友敢帮我和我并肩站,我也不要他们协助玩命。”
永乐皇帝杀方孝孺,除九族杀十族。
杀御史景清,族诛称为瓜蔓抄,人丁像瓜藤向四面八方蔓延,沾到的人一概诛杀。街坊村里皇法所及的地方,十户人家联保,其中一户有人犯罪,九户人家受株连法办严惩。
李季玉让栈号的人,有时间迁籍避祸,他才站出来与镇抚司的人周旋。他自己也迁籍邻县句容,当然不会到句容报到落籍。
这世间,户口黄册中没有他这个人了。
“你胆子不小,敢一个人来。”天杀星目露凶光。
“我只有一个人呀!”
“不怕我动手逮捕你?”
“千万不要轻试。”他拂了拂手杖,冷冷一笑:“我敢来,就有不怕的能耐。你两位也许很了不起,内外功到家,但我也不弱,自保或逃跑谅无困难。一旦你们失败,后果你去想好了。迄今为止,我还没开杀戒,尽管你们已准备把我食肉寝皮。一旦我横定了心开杀戒,结果如何?想想吧!阁下。”
“你威胁我吗?”天杀星还真有点心惊。
“你说呢?”他反问:“皇帝第一,你们第二。你们的话是金科玉律,你爱怎么说就是甚么。你约我来,不是想听我胡说八道威胁吧?”
“算你狠,事实上你的确给本司制造了许多麻烦,占了上风,威胁早已存在。”天杀星居然不再发威,脸上有一反往昔的笑意:“本司有人主张与阁下和平相处,我也是赞成者之一,抱有诚意前来相商,你有何高见?”
“我是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早晚会被你们食肉寝皮,唯一可做的事,是和你们玩命,玩到何时才终局,我不介意。我已经跨出第一步,必须勇往直前走下去,下一步走到何处,得看你们截路的手段如何才能决定。这是说,你们操有主动权,你们仍是强者,主宰一切。我想,你是来要我如何走的,是吗?”
“我会设法要龙江提举司,发还你的栈号,或者没收另一家栈号判给你,从此把这件事丢开。不再逼你做密探,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不过问你的事,你也不要再骚扰本司的人。阁下,咱们情至义尽吧?”天杀星采取低姿势,条件可说破天荒优厚。
“龙江提举司已经结案,充公拍卖的栈号、工厂、木材、生财工具,皆已拍卖决断结账,共拍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银子已经送入王千户的大宅,还能发还给我?你的话有如信口开河。”
“本司交办的事,谁敢不遵……”
“算了吧!别忘了我是京都的土地神,你们办事的手段我一清二楚。你们不是神,有些事你们仍然无能为力的。你们另案没收一家栈号送给我,我敢要?开玩笑,我也绝不会接受。”
“你到底想怎样?”天杀星忍耐性有限,要冒火了。
“我接受双方把这件事丢开,我认了。从现在起,你们不管我的事,我不再向你们骚扰。你们任何一个人向我袭击,或者干涉我的事,就是破坏承诺,一切责任由你们负。阁下,我说得够明白吗?”
“你为何不离开京都?”天杀星咬牙问。
“笑话,我是京都人,人离乡贱,离开京都岂不自断活路?也表示我犯罪落实,不得不远走他乡逃灾避祸。阁下,免谈。”
“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天杀星击掌三下:“一言为定,今后……”
“一言为定。”他倒跃出亭,两起落便进入树林:“阁下最好发出信号,阻止阁下那些人摸上来,以免你背上破坏承诺的责任,再见。”
天杀星打手势阻止地杀星追出,已看出追之不及了。
“他们为何来慢了?一群饭桶。”天杀星跺脚生气,恨恨地向岗脚眺望。
岗脚草木丛生,不可能看到隐起身形小心向上接近的人,居然被李季玉发现,两杀星大感惊讶,对李季玉的评价,提高了许多。
这种草率的谈判,根本不可能当成正式的承诺。
镇抚司主宰生杀大权,代表皇帝的权威,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平民百姓示弱?天地双杀星的身分地位甚低,也不可能代表镇抚司对一个形同叛逆的小人物妥协。
双方都在用心计耍手段,都没有谈判善后的诚意,却有意踩对方的虚实,看谁神通广大。
× × ×
双方都有意探对手的虚实,组织庞大人手多的一方,当然占了绝对优势,布下的明暗桩在大白天,可以发挥最大的功能,一定可以侦查出对方的部署,查出对方的实力,甚至可以捕捉对方的明暗桩。
明桩暗桩,通常不负责用武力达到目的,跟监的用意,主要是侦查出对方的人手底细来历。
李季玉是单刀赴会的,让明暗桩大失所望。
眼线发现他是从朝阳门走御道出来的,更感到惊讶。出了朝阳门,御道两侧几乎全是亲军卫的卫城区。
亲军卫以外的孝陵卫,卫城卫田最广,东乡一带的乡民进城,绕道南郊从通济门进出,以免麻烦。
朝阳门内就是皇城,平民百姓没有活动的空间,御街全是衙门,平民百姓怎敢随便走动自找麻烦?除非不想活了。
他竟然是从朝阳门出来的,难怪眼线惊讶,表示他已经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公然经过镇抚司衙门,大摇大摆出城赴约,根本不怕镇抚司出动卫军围捕。
总算他胆子不太大,回城绕道走高桥门。
他与天地双杀星约会的消息,早就快速地传出。城狐社鼠们传播消息的速度快而广,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沧波门至高桥门也有十余里,附近的道路四通八达,田野村落星罗棋布,是藏匿的好地方。当然啦!藏匿必须有门路。
大道通过一片桑园,桑树皆高度近丈。
把这一带形容为遍地桑麻,倒也贴切。
七个人藏身在桑田内,派有一名警哨,藏在桑园外侧的桑树下,警觉地监视大道两端。
为首的人是怨鬼冯翔,六位同伴都是拥有兵刃,扮成村夫年约半百上下的人,一个个慓悍气势外露,扮老实的村夫并不适宜。
六个人坐在桑树下倚树假寐,每人身上都带有食物包,表示在这里将有相当长的时间逗留。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绝不是他们歇宿藏匿的地方。
“冯老兄,已经是午牌末啦!不会有人经过了。”倚坐在右面一株桑树下,生了一个大鹰钩鼻的中年人说:“咱们在这里守株待兔,那是浪费时间哪!”
“守株待兔,本来就是浪费时间呀!”怨鬼冯翔睁开双目,打了一个哈欠:“但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不得不赌赌运气。咱们根本不可能接近沧波门附近,接近了也逃不过狗杂种们的袭击。”
“你认为李小辈一定可以脱身?”
“很难说,所以说赌运气呀!事实已经证明,李小辈确是神通广大的龙蛇,神出鬼没来去自如,城内城外他都非常熟悉,如果没有飞天遁地的能耐,他敢公然大白天指定时地与人约会?所以,不要替他担心,好吗?咦……”
怨鬼突然跳起来,鸭舌枪向身后斜指。
其他的人也跳起戒备,以怨鬼为中心聚集。
人影排列而至,速度惊人,像草丛中的惊兔,仅看到依稀的人影,三窜两窜便幻现在眼前。
九个人有男有女,有僧有道有俗,年皆在半百上下,各色人等俱全。
“咦!智圆和尚,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怨鬼认识为首的肥头大耳僧人,大感惊讶。
大和尚穿着僧便袍,胸前有一串黑色的铁菩提念珠,挟了一根褐色六尺问路杖,高大肥胖不像个有道高僧,却像酒肉和尚,难怪红光满面腹大如鼓。
老道刚好相反,短小瘦弱似乎弱不禁风,道髻乱糟糟,挟着的紫铜如意却分量不轻,鹰目却阴厉光芒闪烁不定,脸上没有四两肉,留的稀疏鼠须根根可数。
另三个中年人全都是满脸横肉,长相狰狞的大汉,胁下有用布卷藏的刀剑一类兵刃,极像传闻中的寨主山大王,胆小朋友一见便心虚胆寒。
两位中年妇人风韵犹存,面貌姣好,身材丰盈,可能有点发福了,年轻时必定美丽动人。
“和你一样,来京都发财呀!”智圆和尚笑吟吟像大肚子弥勒佛:“我不贪和尚听说京都天子脚下,信徒众多发财容易,有钱有势的护法檀樾舍得花钱,求神拜佛祈求钱更多势更大,所以来啦!”
“想法很妙。”怨鬼苦笑:“首先你得有人捧你出来当住持,你有吗?”
“当然有啦!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当然,你想得到甚么,就必须付出些甚么。”
“你是行家。”
“你要付出的条件是……”
“你怨鬼在京都,已经是风云人物。”
“不错。”
“捉你的赏格也高。”
怨鬼一听脸色一变,打出手势知会同伴,鸭舌枪改由双手握住,枪尾徐升完成戒备。
“不算高啦!五百两银子而已。”怨鬼冷冷一笑:“还比不上一个刚冒出头来的小辈价码。”
“我知道,小霸王李季玉,他的价码是一千两银子,但要活的。你一个前辈,只值一半,但已经算相当高了,五百两银子,可买一两百亩肥田。五百两银子佛爷还看不上眼呢!但刚到京都,根基还没有着落,每件事都需要花费,五百两银子虽少,聊胜于无哪!”
“原来如此。你这把你剁碎了喂狗,狗都不吃的酒色贼和尚,居然在我身上打发财的烂主意。”怨鬼一摆鸭舌枪,拉开马步:“他娘的!你行吗?”
“他行。”不贪和尚向老道一指:“咱们几个人有志一同,有财大家发。哈哈!认识这位地行仙吗?”
“地行仙?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乾坤大天师无净道人?能算是江湖名流吗?还有这位仙娘。”不贪和尚指指那位右颊有颗美人痣的中年妇人:“百了仙娘姜三娘子,早年叫桃花仙子姜芳菲。你如果也没听说过,在江湖白混了一世三十年,愈混愈回去啦!怨鬼。”
怨鬼七个人,全都脸色大变。
怨鬼已经是天下级的恶魔,而这位乾坤大天师与百了仙娘,更是天下级的魔中之魔,江湖各门各道的大豪巨霸,提起这两个魔中之魔,第一个反应便是积极防变,作最坏的打算,防备他们打上门来狮子大开口勒索,要求不遂便大开杀戒灾祸临头。
怨鬼与他们是同一代的闯道者,都走邪恶道路,但论名头声威,怨鬼差了一大段距离。
“他娘的!你们居然改行,做起猎赏人来了,真是乾坤大变,狗屁不如。”怨鬼一咬牙,找上了乾坤大天师:“我不信世间有甚么地行仙,仙也管不着我这个鬼。来吧!我向你单挑。”
“贫道本来就要找你们的。”乾坤大天师阴阴一笑:“咱们在京师逗留好几天了,发觉想在京都建根基相当困难,治安人员多得像蚂蚁,咱们不能用老本行勒索筹措财源,必须在早期拥有可观的资金,才能顺利地稳下来徐图发展。你们,还有那个甚么小霸王,便是咱们的可靠资金,而且可以获得官方的支援在京都发展。你认命吧!怨鬼,你挑我,真挑对了,贫道先灭你的神魂,再穿了你的琵琶骨拖去领赏,丢掉枪,丢!”
怨鬼真不该呆头鹅似的,倾听妖道大吹大擂,可能不知道妖术的可怕,也准备豁出拚个你死我活,因此不知不觉中上了大当。
妖道话说到中途,怨鬼已两眼发直,魂魄已有一半离窍,更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
一声怪响,鸭舌枪失手坠地。
六同伴大骇,一个个毛发森立脸色泛青。
“贫僧将好好摆布你,以惩戒你在贫道面前口出不逊。”乾坤大天师阴笑,举步上前左手伸出了。
双方打交道,气氛剑拔弩张,谁也无暇分心理会其他的事,也无法发现一旁有人接近。
侧方的桑树下人影暴起,像乍现的流光,无法看清人影,看到光影一动,便与乾坤大天师浑成一体了。
砰然一声大震,乾坤大天师的身躯斜飞倒摔,枝叶摇摇中,摔倒再滚动,被桑树干挡住,抽搐了几下,手脚一松,昏厥了。
“快走!”摔飞乾坤大天师的人影怪叫,向侧像老鼠般窜走如飞。
怪叫声似沉雷,怨鬼猛然惊醒,俯身抓起鸭舌枪,喝声走!如飞而遁。
百了仙娘哼了一声,身形化虹而飞狂追逃了的人影。
不贪和尚也不慢,急起直追。
人群急散,逃命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