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的衙门,规格与形式大同小异,但大堂几乎全然一样,容或有些少差异,只是大小不同而已,太平府的府衙改建后不久,设备相当齐全。大堂,是问案的所在;二堂,是办事的处所;三堂也是问案的地方,但只用来开秘密庭讯之用,重大的以及有伤风化的刑案,皆在三堂讯问,通常是禁止旁听的。 这天晚间,三堂灯火辉煌,但不是开堂讯案,而是知府大人接见来自京师的大员。 说是大员,其实并不大。但官的品位大小,因时地身分而异;知府大人是正四品官,但比起从京师来的厂卫小武官,仍然低了一级。 京师来了十余人,为首的三个服式不同,隶属各异。一个是锦衣卫千户,一个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一个是不知隶属何处穿云骑尉制服的正六品官。三个人皆穿了自己的官服,佩了军刀(锦衣卫千户佩绣春刀)。三人中,那位云骑尉最年轻,只有二十一二岁,英俊潇洒,不像是武官,人才一表,显得洵洵温文,风度翩翩。副指挥官位最小,只有七品与县大爷相等,年约二十七八,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一双虎目冷电四射,似可透人肺腑。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首都的治安,人材济济,比起锦衣卫那些功臣世勳之弟,论真材实学委实高明多多,可是,他们却没有锦衣卫神气。 白天在碧螺村捕拿人犯的三个为首之人都在场,穿紫花刃袍的人佩了绣春刀,自然是锦衣卫的人,官位比那位千户小得多,坐在一旁神色十分懊丧。至于那位佩雁翎刀的人,与那位杨巡检连座位都没有,分立在知府大人身后,神色冷然。 千户大人从怀中掏出一卷图像,在案上摊开,左放右收,徐徐阅览,云骑尉神态悠闲,目光落在图像上。千户大人突然停下,向杨巡检颔首道:“杨巡检,你过来看看,你所说的李玉其人,像不像这个要犯?” 杨巡检欠身说声遵命,疾趋案前行礼而后走近。手卷这一段画了一个人像,一旁注记着身材、相貌、特征、年岁等等。 杨巡检端详片刻,沉吟着说:“很像这个人,但卑职不敢肯定是他。” “不许给我敷衍。”千户大人沉下脸说。 杨巡检打一冷战,欠身道:“卑职不敢,只因像上的人似乎要矮一些。脸庞也宽些,同时,脸色是黑褐,口音是淮安,而李玉……” “我只要知道两人的神韵是否相同。” “这个……” 云骑尉淡淡一笑,接口道:“薛大人,不能怪他,他不曾见过要犯本人,自然无法比较,不得不慎重其事。” 千户大人神色一变,变得笑容可掬,说:“岳大人的话有道理。其实要犯在春正期间仍在京师候机行刺,想来不会这么快就在此地出现……” “这种人神出鬼没,飘忽不定,赶起路来,一夜之间,便可远出三四百里外,在此地出现并非不可能。” “那……岳大人之意……” “下官认为,不管是与不是,这人交给下官好了。” “那……岳大人只是受都督促请,留意此贼而已;缉拿捕杀的事,本官责无旁贷,岂敢偏劳岳大人?”薛大人满脸奸笑,在使用激将法。 “等查出要犯的底细时,下官自会知会薛大人。” “不!不!岳大人如果遇上,请迳自擒捕好了。岳大人如需臂助,本官一定全力支持。” “好,明天下官到杨五爷府上拜会,希望获得一些线索。”佩雁翎刀的人欠身谄笑道:“小的深感荣幸,明日当洁樽以待,扫径恭迎大人的虎驾。” “岳大人对逃官沈仲贤的事。不知有何高见?”薛千户问。 岳大人淡淡一笑,说:“下官对此一无所知,不敢置言。” “但……他既然牵涉到李玉……” 岳大人摇摇头,说:“李玉的行踪极为明显,有守城兵勇与店主作证,可知他与沈仲贤一无牵连,如果勉强将他们牵连在一起,非但一无好处,而且反会引入迷途。当然,我们必须深入调查,全力搜集证据,多放眼线寻踪觅迹,相信在知府大人的协助下,不难找出他们的藏匿处所。舟车劳顿,如无要事,下官告辞。” 薛千户也随着离座,向杨巡检说:“杨巡检,沈犯不可能远走高飞,今晚你连夜派出人手,明晨以前,各处要道的眼线必须就位。任何可疑人物,皆需彻底盘查以防漏网。请知府大人,迅拟就海捕公文,发送各县缉拿李玉。” 岳大人接口道:“李玉恐怕还在附近,他离店时未带行囊,必定在府城有事待办,为免打草惊蛇起见,眼线切记不可贪功,妄自出手捕拿。这是一个危险人物,派出的人必须武艺高强,即使有机可乘,也不易妄动,至要至要。”说完,行礼告退。 当涂客栈埋伏了不少人,等候李玉返回客栈取行囊。 同知府大人得到密令,连夜调集散处各地的巡捕和兵勇,随时候命出动,不分昼夜听候差遣。府城安静如恒,但暗地里风云变色,外弛内张。 城门入夜即闭,夜市刚张。巡捕兵在城中每一角落巡逻,却忽略了城外的事。 南津门外的南洲津旁,建有一座听江亭,距城只有两里地。这座亭建自宋代,由州守洪遵建造,是本城的城郊名胜。附近聚居了三四十户人家,称为南津厢。本朝最小的治理单位,城内称坊,城郊称厢,其他村镇称里。该地称厢,一听便知是城郊。 南津厢没有夜市,入夜时分罕见闲人,这一带全是农户,近听江亭一带则有十来家小店,照例夜间不营业。这是座无名的城厢村落,白天有准备入城的客商歇脚。 三月杪,天上浮云片片,洒下微弱的星光,大地黑沉沉,夜风微带寒意,还需要穿夹衣。一个浑身黑的夜行人,越城而出直奔南津厢。 同一期间,西面也有一条黑影悄然接近。 听江亭的西端,有一座土瓦屋,屋主人是一对年届就木的老夫妇,无子无女,守着数亩菜园仗以为生。由于人少屋大,因此在半年前收容了一个年近半百的江湖人。这位江湖人疯疯癫癫,但谈吐不俗,语含玄机,好喝两杯老酒,相貌清瘦有点仙风道骨的气概。只是身上穿得褴褛,疯起来大唱大闹语不可辨,经常逗得附近的顽童向他投石子吐口水。他姓柴,名字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因此附近的人皆叫他为柴疯子。 别看这位柴疯子疯疯癫癫,不疯时,在听江亭旁摆了一个卜摊,看相兼测字附带择日卜吉,满口的内行话,令那些村夫俗子听得服服贴贴。他的卦和看相测字,居然甚有苗头,相当灵验。久而久之,柴疯子在太平城竟然成了名人,活神仙的绰号不胫而走。但叫他为活神仙的人不多,大多叫他为柴疯子。他也因此而收入不坏,所赚的钱尽足糊口而有余,可是,他经常闹穷,钱都送进了亭旁的卖酒小村店一听江馆。 从城内出来的人,接近至半里地,犬吠声便零落地传出。人是逃不过犬的耳目的,这是各地村落防贼的唯一法宝。 黑影相当机警,他徐进徐停,便不至引起凶猛的群犬叫吠声。不久,终于接近了听江亭,悄然踱向柴疯子居住的宅院。 两头猛犬突从小巷中咆哮着冲出,张牙舞爪向前猛扑。 黑影手一扬,抛出一块异物。冲来的猛犬突然转头,夹尾巴逃走。 “笃笃笃!”他伸手轻扣小门环。 已经是二更尽三更初,村民早已入睡,虽听到犬吠声,但村在路旁,谁也懒得理会。全村黑沉沉,看不到一丝灯光。 屋内没有声息,黑影再次叩门。 久久,屋内有了灯光,有个苍老的口音问:“谁呀!三更半夜敲门,是哪儿失火了不成?” “我,来自碧落黄泉,乾坤混沌,前途茫茫,特来请示迷津。”黑影低声答。 屋内听不到一丝声息,久久方传出先前问话的苍老嗓音:“你来自碧落黄泉?” “生于天地之间。”黑影低声回答。 “何以取信?”黑影握住门环,叩环作答,先是三响,依次是一三一,共叩八响。 木门吱呀呀拉开一半,灯光外泄,黑影一闪而入,信手掩上大门。 厅堂陈设古旧,农具杂物四处堆放,显得杂乱无章。一个梳道髻、衣着褴褛、鱼眼薄唇、留着鼠须的人,左手擎着松明,右手挺着一把锋利的钢刺,锋尖抵在客人的左胸下心坎要害,冷冷地说:“阁下,你犯了三项错误。” 来客赫然是云骑尉岳大人,但换了一身黑劲装,外罩黑披风,不带刀,带剑挂百宝囊,神色从容,淡淡一笑道:“错误在所难免,人世间,谁又能毫无错误呢?” “其一,碧落黄泉的切口,须在清明节后使用,表示从那时起,工作即转入地下,目前仍使用碧落红尘。其二,下一句你仍用天地之间;红尘与黄泉是不同的,如用黄泉,就该用九幽二字,全句该上玄黄九幽之间。其三……” “其三,在下该叩门九响,次序该是三、二、三、一。清明以后,该叩五下,一、二、一、一、二,不错吧?”岳大人泰然地说。 主人脸色一变,沉声问:“那么,阁下是存心相试而来的?请示海底。” “此非待客之道,收了你的藏锋刺。”岳大人收敛了笑容说。 “你……” “我说,收起你的藏锋刺,听到没有?”岳大人沉下脸说,温文的神色立即转变得十分阴冷,萧杀之气外露,不怒而威。 “在下不允许再犯错误,你如果……” “你早已错得不可收拾了,还能再犯错误么?柴疯子,你被捕了。” 岳大人手脚好快,声落左手出,身形一扭,左手便扣住了钢刺的锋尖后五寸,顺手带向身后右手的食中二指,已点在柴疯子的左期门穴上,快逾如电光石火。 柴疯子吃了一惊,审视着点在左期门穴上的两个手指。 “你阁下如果认为在下不会点穴术,何不试加反抗?”岳大人冷冷地说。 柴疯子心中确是有点不信,这两根指头皮不粗肉不厚,细皮白肉像是女人的王手,要说可以点穴,鬼才相信。要想学点穴术,难倒是不难,指尖一点之力有百斤以上的劲道,集百斤力于指尖极细的面积,制穴轻而易举。可是,要练到这种地步,谈何容易?手指头没经过千锤百炼,谈也不谈。 他刚想退移反击,心念甫动,便感到左期门穴有一道奇异的压力潜劲压迫着穴道,气血开始浮动,无可抗拒。 他心中大骇,好汉不吃眼前亏,冷笑道:“柴某认栽。阁下,有何见教?” 岳大人收回手指,也放了抓住的藏锋刺,走向左壁坐下,泰然地说:“在下来得鲁莽,但不得不来,特请柴兄协助。” “尊驾是……” “在下岳璘,来自京师。” 柴疯子脸色一变,惶然问:“京师良乡有一位江湖前辈金翅大鹏岳云鹏,那是……” “那是家父。” 柴疯子冷笑一声,不屑地说:“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阁下之意……” “想当年,令尊在芦沟桥避兵,在危急中救了兵部尚书何鉴,独力护送何鉴突破千军包围,逃回大营,因此官兵能及时陈兵南海、芦构桥、羊房角三处,及时阻遏刘三的兵马。刘三终于功亏一篑,未能攻入京师,大明江山之所以能气数未尽,名义上是何鉴的功劳,但未始不是令尊的所赐。可是,令尊仅成为何府的一位教师爷、看门犬。而你兄弟两人!……令兄是不是叫岳珩?” “不错。” “他混了个从五品飞骑尉,你呢?” “区区六品云骑尉。” 柴疯子仰天狂笑,声如枭啼,笑完说:“好光彩!哈哈!光宗耀祖,祖德流芳,良乡的岳武师时来运转……” 岳璘淡淡一笑,接口道:“至少,良乡岳家不是乱臣贼子。你,龙凤盟的江南总领,专做黑道买卖,与响马贼同是一丘之貉,并不见得比我光彩。” “至少,龙凤盟的人皆以黑道侠士自居,十大戒律遵守不渝,扶弱济贫,杀贪官惩恶霸,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人人是英雄好汉,个个是侠义男女。比起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太监弄臣的走狗,咱们光彩得多。” “平心而论,太子太保何鉴为人如何?” 柴疯子久久不语,只叹出一口长气。岳璘淡淡一笑,往下说:“五省贼乱两年余,生民涂炭在何公力争之下,各地量免田税,多方瞻仰,惩贪残官吏,停止工役,还民故业,贷以牛种,复其家三年,请告诉我,他是不是贪官污吏弄臣,说呀!” “这……”柴疯子不愿表示意见。 “我兄弟两人,并非藉太子太保保荐而攀龙附凤,而是凭本身的武艺在京师告紧时,投身戎伍获得的功名。家父之不愿出仕皇家,用意在避免倚功邀赏之嫌。阁下,骂人请有分寸,指桑骂槐借题发挥不算英雄。” 柴疯子低下头,久久方说:“好吧,咱们不用多费唇舌,说出阁下的来意。”他有意逃避那些不愉快的话题。 “首先,柴兄必须明白,在下既然知道贵盟的底细,自然必有所恃,希望阁下衷诚合作。” “当然。”柴疯子不假思索地答。 “在下已打听出艾文慈已从京师逃至江南,希望获得他的消息。” 柴疯子脸色一冷,哼了一声说:“阁下,你奉谁之命捉他?” “这个……你别管。” “江彬?钱宁?谷大用?你……你这走狗!” 岳璘也脸色一沉,冷笑道:“阁下,岳某耐性有限。” 柴疯子仰天狂笑,笑完说:“你杀了我这江南总领,良乡岳家将以血来偿还。柴某如果怕死便不会加入龙凤盟,以武犯禁。阁下,咱们生死相搏,还不知鹿死谁手。要命,给你无妨;要问艾文慈的下落,别说柴某不知,即使知道,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你很强硬。” “不是强硬,而是道义。阁下,良乡岳家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北地名武师的名头,得来不易,太子太保何公一代贤臣,与江彬奸贼势不两立,早些年几乎死在刘瑾之手,落了个两袖清风家徒四壁,几乎饿死。目下他又与朝廷的群奸作对,高风亮节举世同钦,而你,是他一手提携的人,居然转而替那些奸贼卖命。呸!你还有脸和我说话?” “阁下,我再说一遍,我要艾文慈的消息。”岳璘不动感情地说,脸不改色。 “你知道艾文慈是什么人?” “从贼的莠民,叛变的逃卒。” “哈哈哈哈……” “你又知道他多少?” “柴某不知,只知他是奸贼们出一千两银子格杀不论的人,这就够了。” “你应该知道。说与不说,我等你一句话。” “头可断,血可流,不说就不说。”柴疯子斩钉截铁地说。 岳璘冷笑一声,离座而起,阴沉沉地迫进,虎目中冷电四射。 柴疯子徐举藏锋刺,冷笑道:“这次在下不会再犯错误了,你最好拔剑。” 岳璘一声冷笑,左手一引,猱身扑上。 柴疯子一声低叱,闪身招出“青龙入海”抢攻下盘,刺攻下阴。 岂知岳璘突以奇快无比的手法撒剑反击,身形一晃,剑虹耀目生花,龙吟乍起,“铮”一声架开刺,猛地一绞,喝声“撒手”! 柴疯子并未撒手丢剑,但已荡出偏门。 岳璘的剑尖,点在柴疯子的七坎穴上,冷笑道:“你又犯了错误,在下岂肯用徒手搏你的兵刃?你是龙凤盟的江南眼线总领,岳某岂敢小看于你?” “江南总领,名衔好听,其实,只是个传递消息的小人物而已,自然没有良乡岳家的人高明,但可以告诉你的是,龙凤盟的每一个人,都是有骨气重道意的好汉。”柴疯子傲然地说。 岳璘一腿踢掉他的藏锋刺,冷笑道:“阁下,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说不说!” 柴疯子冷冷一笑,豪迈地说:“要杀就杀,你绝对榨不出柴某一句口供来。你少废话,再要是喋喋不休,休怪我柴疯子骂你祖宗十八代,揭翻你岳家的臭底子。” 岳璘勃然大怒,左手疾扬,“啪啪”两声暴响,把柴疯子打得踉跄急退两步,口中血出。 柴疯子正想脱身,但毫无机会,岳璘已收了剑,如影附形跟进,铁拳疾飞,“砰砰噗噗”一阵暴响,狂风暴雨似的在柴疯子的胸腹开花。最后一拳击中小腹,柴疯子“嗯”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挫倒,口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手脚全软了。 “你说不说?”岳璘厉声问。 “哈哈……哈……”柴疯子以凄厉的狂笑作为答覆。 岳璘劈胸一把将他抓起,凶狠地说:“再这么打肿脸充胖子,岳某要打出你的五脏六腑来。” “哈哈哈哈!这就是朝廷六品官的枉法无耻举动,你凭什么罪名向我迫供?呸!你简直是无耻!”柴疯子咬牙切齿地厉叫。 岳璘恼羞成怒,左手食中两指搭向柴疯子的双目。 正危急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银铃似的低叱:“住手!够了,阁下。” 岳璘一惊,火速转身,仍然提着柴疯子,并利用柴疯子的身躯挡住身前要害。 灯光下,他吃了一惊。大门不知何时已被人打开,老木门居然未发出声音。 幽香隐隐,门内站着两个千娇百媚的少女。前一位女郎身材丰盈,乌黑发亮的青丝梳了三丫髻,未系包帕,簪了三个珠花环和一根宝石钗,鹅蛋脸白里透红,晶莹腻滑吹弹得破,眉目如画神色冷肃。绿缎子春衫,外披垂柳苏小坎肩,翠绿裙下小弓鞋隐约可辨,小蛮腰系着一把长剑,外罩绣云雷图案长披风,但仍可看出她那美妙动人身材,成熟少女的风韵令男人心跳。 后一位少女穿得朴素些,也是一身绿,带了剑,但从头上的双丫髻上,可以分辨出她的侍女身分。 那年头,这两个女郎穿绸着缎,戴珠花环簪宝石钗,那是犯法干禁的,若被捉入官里,可有罪受了。 “两位姑娘可是龙凤盟的人?” “什么是龙凤盟?”女郎问。 “小姐,他是问一个在大河南北与长江上下游活动的秘密帮会。”侍女欠身道。 “哦!这人把我们看成龙凤盟的人了?”小姐含笑问,笑得好甜,颊上绽起一双极秀逸而恰到好处的笑涡儿。 “是的,小姐。”侍女含笑答,也笑得俏甜无比。 岳璘似乎心中一宽,冷冷地说:“姑娘如不是龙凤盟的人,请不要管闲事。” 小姐神色一冷,不悦地说:“天下事天下人管,你阁下黑夜行凶,本姑娘既然撞见不平之事岂能不管?阁下,放了他。” “放他?你……” “放了他,你已经听清楚了。” “如果在下不放呢?”岳璘忍住怒火问。 “阁下会放的。” “正相反,在下从不听人指使,即使你是年轻美貌的女郎,也不能令在下放人。” 小姐柳眉一扬,不悦地说:“你的口气带有轻薄。小绿,掌他两记嘴。” 小绿应诺一声,莲步倏移,绿影一闪即至,翠袖徐挥。 小姐的口气太狂,岳璘怎受得了?可是,他心中却暗暗震骇,能说狂话的人,此时此地,绝非等闲人物。他深怀戒心,猛地将柴疯子向小绿一推,扭身出脚便扫。 女人的身躯不容陌生男人接触,小绿不得不避,但又避之不及,她没料到对方会用俘虏挡灾。百忙中,她轻舒玉手接住了柴疯子的右肘,向前跃起避开下盘的一腿,带着柴疯子同向岳璘飞扑而上,似乎他左手带着的不是一个沉重的男人,而是重不过三分的羽毛。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岳璘心中一震,暗叫不妙,一个侍女已有如此高明的造诣,主人还了得?他将柴疯子向前推,力道已够沉重,而这位侍女却浑如无物似的将人接住,只用一手托住柴疯子的右肘,依然疾进无阻跃起避招,这份臂力已够骇人听闻,拼起来岂能讨得了好?一个侍女已令他感到悚然,动起手来加上一个更高明的小姐,可能凶多吉少。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心中有数,不再逗留,身形暴跳,捷如电光石火,退入内间去了。 小绿晚了一步,扭头放下柴疯子,向小姐苦笑道:“小姐,这恶贼溜得好快,我追他不上。” 小姐“噗嗤”一笑,以袖掩口道:“不是他快,而是你不敢往内室追。走吧,还要赶路呢!” 柴疯子神魂入定,整衣抱拳行礼道:“姑娘临危援手,区区铭感五衷,容图后报,可否请姑娘留下芳名?” 小姐不受礼,让在一旁,笑道:“尊驾定然是听江亭的柴疯子,今晚不疯嘛!”她在有意避免回答。 柴疯子脸上一红,尴尬地说:“人总该找一件行业掩蔽身分,区区其实不疯。区区冒昧,恳请姑娘赐示芳名。” “我们不与秘密帮会的人打交道。”小绿接口说。 小姐说声“走!”但见绿影一闪,两人便出了厅门,柴门自行掩上了,房中余香袅袅。只剩下柴疯子在发呆,喃喃地说:“近来江湖上谣传闯出了几位少年男女,她……她难道是……是凝雪飞霜、隐红逸绿的逸绿不成?这儿我不能再混了,明天得离开……” 话未完,他一口吹灭了壁间的松明,挥掌扇熄神案上的长明灯,身形疾升,藏身在屋梁上。 “疯子柴兄,开门!”门外突然响起低沉的叫声。 他心中一怔,随即飘身而下,藏在门后低声问:“谁?称我为柴兄的人……” “小弟李玉。” 他急急拉开门,讶然叫:“老天!你一到府城便闹事,城中缇骑云集,你怎么还不远走高飞?快进来。” 李玉闪身入内,顺手关门上闩,说:“不必掌灯,几句话就走。” “一别经年,你几句话就走?不像话!这点风险,兄弟还担得起。” “小弟有事,不克久留,山长永远,来日方长,尔后再行打扰和你拼上百碗酒尚未为晚。” “你……” “刚才有两位姑娘向北走,大概要越城而走,是不是……” “我不认识,刚才她们救了我一命。” “咦!你……” “刚才来了一位狗官云骑尉岳璘……” “岳璘?他不是金翅大鹏的次子么?他……” “他找我要消息。这狗官可恶,居然找我强要艾文慈的下落。我怎知艾文慈是谁?从未见过嘛!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兄弟再没出息,也不至于出卖奸臣贪吏所要追缉的人。他被我骂得恼羞成怒,要剜我的眼睛。正在紧要关头,那两位姑娘……”他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怪!岳武师也算是白道中不可多得的侠义英雄,他的儿子怎会替那些奸贼卖命?委实令人百思莫解。” “功名富贵可令人丧尽天良,鲜廉寡耻,所谓利令智昏,半点不假。兄弟,谈谈你的事,一年不见,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不是做走方郎中?” “今后打算……” 李玉将白天的事说了。最后说:“我得离开,今后或许会改名。柴兄,你在此地鬼混也不是了局,岳璘那小子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要不,咱们俩人连袂走江湖。你的江湖门槛精,交游广阔,走在一起,有你照顾……” “小家伙,你在灌迷汤了。你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柴痴子笑骂。 “至少,小弟可不拿你疯子当外人,咱们是患难之交,说实话,小弟尊敬你。” “好了,别在嘴上抹蜜糖啦!有事你就说好了。” “小弟打听出紫沙洲上,住了一些神秘人物,希望你能供给小弟一些消息,到那儿去打打秋风。” “什么?你要去紫沙洲敲竹杠?兄弟,不要去。” “不要去?” “听愚兄的忠告,那儿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 “那儿可能是一处贼窝,也可能是隐世奇人的隐修处所,白天走上去看不到人,夜间鬼影幢幢。有些不知死活的人前往探幽,个个都一去不返平白地失踪,你……” “你是说,那儿确是有人?” “当然有人在作怪,咱们是不信妖魅鬼怪的。” “你到过紫沙洲,劳驾,请替小弟画一张该地的地势图。” “大江的沙洲经常在变,怎能画出……” “就把你以前所见到的形势画出便可。谢谢。” “好,我给你画。”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双方皆未摸清对方的底细,交朋友贵在情投意合,如果存心摸清对方的底细,便不够意思了,那便成为勾心斗角啦!人活在世间,谁没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真要认真发掘朋友秘密的人,这个人绝不可靠。 不久,李玉悄然走了。他怀中揣了一张紫沙洲的地图,鬼魅似的扑奔南津门。 城门入夜即闭,除了钦命大臣前来巡视,任何人也休想在夜间叫开城门。城门钥匙按规矩交由同知大人监督保管,虽知府大人下令索取亦不可得。在京师,虽天子下诏也无法取得城门钥匙。总之,夜间城门一闭,天亮开城之前,城内外的交通是完全断绝的,只有偷越,如被查获罪名是杀头。 他弄来了一块本板,渡过了四丈余宽的城缘,浮水直抵对岸,然后用壁虎功爬上了三丈六尺高的城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客栈附近。 他已从柴疯子口中,得悉官兵正潜伏在当涂客栈等他,他仍然敢到附近察看形势,艺高人胆大,花了半个时辰工夫,被他摸清了附近埋伏情形。 “他们在此地守株待免,兵力集中此地,正好便宜我行事。”他喃喃自语。 洪春坊在城东,这一带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位于东街之北。杨五爷的住宅,就在陶学士祠的后面,是一座占地甚广,楼舍十余栋的大宅。 一个黑影像幽灵似的,从北面大宅接近。 城中三更以后,按理已经没有人在外游荡。可是,今晚不同往昔,街上经常可以看到匆匆而过的行人。在重要的街道皆设有栅门,三更后关栅,不许人通行,即使更夫也不许越境。但今晚栅门半开,公然允许行人通过。 总之,今晚一切反常。 杨五爷的宅院中,大门没掩上,四名大汉在外面警戒,接待那些来去匆匆的人。 从北面接近的李玉,早已看出今晚不寻常,猜想必是杨五爷与侄儿杨巡检,连夜分派徒子徒孙走狗帮闲打手,缉拿他和逃官沈仲贤。他伏在一条小巷口,心说:“我得捉一个人来问问宅内的情形,以免浪费工夫寻找。” 真巧,从南面来了三个人,行色匆匆,鱼贯而行,他等对方通过巷口,立即衔尾后跟,天色太黑,而他的脚下又轻如灵猫,三个行人毫无戒心,竟然不知身后被人盯上,仍然匆匆急走。看光景,那是从杨宅出来的人。 他猛地伸手一勾,勾住了最后一人的脖子,锁住了咽喉,尽量将人向上提。他的身材高,被锁住咽喉的人比他矮了半个头,人被锁住向上提,双脚便离了地,绝望地挥舞手脚,却发不出声响。 他无声无息地退入巷中,将人向墙角下放倒。那人久久方清醒过来,吓傻了。想叫,咽喉扣住一只巨手,只消用上一分劲,他保险叫不出声音来。想挣扎,不可能,一条手臂扭至肩上方,手掌被反扭,稍一移动便痛彻心脾,不动为妙。 李玉蹲在俘虏身侧冷然问:“阁下,你要死还是要活?” “要……要活。”俘虏嘎声叫。 “要活就说实活。老兄,刘五是你的什么人?” “是……是在下的……的……的师父。” “你师父有几位徒弟?” “有……有三十二位,五位是女的。” “喝!真多。你师父今晚是不是大请客?” “不是,他……他刚从府衙回来不久,辛命协助京师来的大……大人,捉……捉拿要犯,派我们到……到各处做眼……眼线。” “他目下在何处?” “在……在书房。” “喝!你师父还有书房?文武全才,了不起。” “家……家师的书房,是……是接见宾客的地方,他……他不认识字。” “哦!原来是装幌子点门面的。老兄,今晚有什么贵客?” “没……没有。” “书房里还有多少人?” “有……有西街的几位朋友,都……都是武……武馆的师……师父。” “谢谢你,老兄,你睡一觉,醒来大概天快亮了。” “噗”一声响,李玉一掌将这家伙劈昏,将人塞在隐蔽处,出巷而去。 府城大户人家的房舍格局大同小异,很好找。他像一头灵猫,穿房入舍毫无阻碍。宅中毫无防备,他如入无人之境。 书房中,杨五爷未佩带雁翎刀,杨巡检也穿了便服,未带兵刃。书案两侧的交椅上,分别坐了四个人。书房门紧闭,一看便知他们在商讨机密大事。 杨五爷显得神情沮丧,捧着茶杯不住搓揉,向众人苦笑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那贼郎中确是了得。不是我老五吹牛,一照面便将我击昏的人,敢说天下间没有几个,偏偏这家伙就是那几个之一,活见鬼就碰上了他。所以咱们千万不可逞英雄贪功动手,必须群策群力群起而攻。” “五哥,这样一来,咱们皆集中候命,不分头追究,机会不是要减少了么?”一名虬须大汉问。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为了咱们的安全,非如此不可。好在朋友们肯帮忙,眼线众多,量他也逃不出咱们的监视。” “五哥之意,表示并不积极,难道碧螺村被击昏之恨,就此罢了不成?”另一名尖嘴缩腮的人在放野火。 杨五爷恨得直咬牙,涨红着脸说:“谁说此仇不报?上天入地,我也要想办法擒他归案,不将他碎尸万段,此恨难消。我准备……” 蓦地,书房的内间门悄然而开,人影乍现,语声入耳惊心:“杨五,不用准备,要将在下碎尸万段,何不现在动手?请啦!” 杨五惊得几乎当场昏倒,十万火急地推椅而起,骇然叫:“李郎中,挡住他!挡……” 十四个人大乱,纷纷跳起来抓椅子当兵刃。 杨巡检在碧螺村不曾与李玉交过手,并不相信李玉有过人之能。同时,目下是十四比一,倚仗人多壮胆,因此不知厉害,一声虎吼,踢掉坐椅飞扑而上,双手箕张,来一记“猛虎扑羊”擒人。 李玉“双盘手”向上崩拆,招变“童子拜佛”,捷如电光石火,扣住对方的后颈向下击,膝盖一抬,“噗”一声顶中巡检老爷的下颚,喝声“躺!” 说快真快,两人乍合即分,快速无比的出招拆招,一照面胜负已判。 一连串凶猛快速的打击,打昏了巡检老爷的头,“嗯”一声闷叫,仰面便倒,“嘭”一声大震,倒飞出丈外,倒在书案上再向下滑,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杂物滚了个一塌糊涂。 接着是一连串可怕的暴乱场面出现,呐喊声震撼着整座大宅。一名大汉到得最快,双手抡起大环椅,来一记“泰山压顶”,迎头猛砸。 李玉向侧一闪,不等对方变招横扫,扭身便是一腿,恰好扫在大汉的右肋下。 “哎……”大汉狂叫一声,脱手丢椅,扭着身子暴退。 “啪”一声响,丢掉的椅子,误中另一名从侧方冲上的人,椅子四分五裂,被打中的人也倒在地上,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书房能有多大?十几个人挤在一块儿,宛如鼠斗于窟,力大者胜,只消手脚一慢,被缠住便大势去矣!李玉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因此出手便是狠着,务求一击即中,必令对方失去抵抗力。他的近身搏击术极为高明,敢拼敢挨,拳击、掌劈、脚挑……甚至肩撞膝攻,用的全是硬碰硬的狠着,只片刻间,他从内间冲至书房门,便击倒了六个人,他自己挨了几拳,但伤不了他,宅中乱成一团,老少男女,大呼小叫。 洪春坊的住户都被吵醒了,警锣声大鸣。 他势如疯虎出柙,堵住了大门,猛地拔出夺自于老人的龙泉剑,指向扑来的两个人,舌绽春雷般大喝道:“站住!不要命的不妨上前送死!” 剑发龙吟,银芒四射。房中的人苦于没带兵刃,谁敢上? 杨五抓住挂在壁间做装饰用的唯一的一把佩剑,站在壁角发抖。 “杨五,你的徒子徒孙在客栈中,行凶打了李某一顿,抢走了在下二十五两银子。我李玉不是善男信女?老兄,你要连本带利偿还,不然休怪在下大开杀戒。”李玉阴森森地说。 “你……你敢登门抢……抢劫?”杨五脸无人色地叫。 “你怎么说都成,大爷只知是前来讨债的。” “你……你要……” “李某已打够了,银子拿来。给不给?” “我……我给……”杨五心惊胆跳地叫,急忙在怀中掏,掏出了一把银钞和两锭碎银。他是地方上的名人,身上怎会有一大批金银? “你们,身上的金银全给我掏出来。”李玉向众人叫。 主人已经丧胆认栽,客人岂敢出头?众人乖乖地掏出怀中金银摆放在桌上。李玉不客气,上前将所有的银钞往怀中一塞,然后说:“沈青云的事,你们如果替那些狗官们出死力,日后李某将再次光临就教,那时必将有人遭殃,休怪李某言之不预。各位,谢谢,后会有期。” 说完,他退出大门,手一扬,三颗问路石脱手而飞,击灭了三盏明灯,书房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不要妄图来追。”他的语声仍在室中荡漾,但人已不见了。 太平府城大乱,灯笼火把大明,官兵们纷纷出动捉贼,但贼已不知去向。 遍搜全城贼影俱无,直闹至五更初,锦衣千户薛大人率领着一群从京师来的人,其中有岳璘在内,驾临杨家亲自勘察。 客厅中,薛大人大发雷霆,向杨五一群狗党破口大骂:“你们简直是一群无用的狗!十六个人,加上屋子里的老少一二十,居然捉不住一个贼,都是些无用蠢物!一个走方郎中,就将太平府闹了个天翻地覆。如果是汪洋大盗,太平府岂不是完蛋了?杨巡检,你是干甚么的?本城的治安坏到这般程度,你简直不像话,混帐!” 杨巡检吓了个屁滚尿流,爬伏在地不住磕头认罪。 薛大人直骂至怒火平息,方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杨巡检表面上认罪,心中却暗暗咒骂:“王八蛋!你神气什么?白天里二三十个人连捉获了的八个老少妇孺也弄丢了,还有脸向我打官腔骂人?” 薛大人似乎余兴未尽,转向杨五开火:“杨五,你这家伙不成材,虚有其表,一群狗咬不住一条羊,你还有脸在太平府混?沈逃官如果漏了网,我砍下你的脑袋做夜壶。” 每个人都挨了骂,只有云骑尉岳璘平安无事。薛大人骂够了,方打道回府。 杨五爷垂头丧气送客回到书房,立即向爪牙们指示机宜,重点是:有关李玉和逃官的的事,切记不可透露任何消息,即使发现了踪迹,只装作没看见。 杨巡检一头露水,要求乃叔解释。杨五爷冷冷一笑,说:“京师来的狗官们,能在此地耽多久?这些狗官们作威作福惯了,但他岂奈我何?了不起撤你的职,敲我一记竹杠捞些油水了事。砍我的脑袋?哼!国有国法,他吓我不倒,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抓逃官可不是我杨某人的职责,再说,那天他的属下丢了人犯,要砍脑袋的该是他而不是我。李玉那家伙如果火了,杀人放火我才真倒霉。” 第二天一早,李玉脸上变成了晦气色,买了包裹行囊,大摇大摆出了北门扬长而去。他的路引换了一张,姓名是:周昌,太平府洪春坊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