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警员谨慎地抱着一大箱东西走出“欲望之巢”,梅尔逊侦探监工似的跟在他们后边,他倒背着双手,原本就不算挺直的腰背显得更加弯曲了。
“这些照片足以把那个叫马克的管理员当成头号嫌疑犯了。”其中一个警员把箱子放进车里,回头对着侦探说道,另一个拨打电话联系警局。
梅尔逊侦探显然对这样武断地说法无动于衷,他干咳了一下,“这个目前还不好说,不过,请你注意用词的准确性,是连环杀人而不是大量杀人。”(注:massmurder凶手一次杀死几个人的案件;serialmurder杀人行为在一段时间内由一名杀手重复进行。)
梅尔逊侦探旁若无人地在街上踱着步,他知道那个警员对着自己的背影竖起了中指,不过这些他都不想理会,目前他最在意的事情是那个跟“菜鸟”杨克呆在一起的记者到底是谁。这是梅尔逊最大的优点,即使重大的案件摆在眼前,他仍然能保持时刻思考着警局内部的纷争和令人大伤脑筋的政治问题。他没有必要做得太好,功劳可以让给别人,但是,必须把功劳让给那些对自己前途可能起到积极作用的当权人。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时下的当权派是汉考克侦探长,但是“菜鸟”身边的记者叫他多少有点儿不放心(他凭直觉感到那家伙一定不好对付),权力和媒体舆论,他需要小心地在两者之间周旋迂回。
“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年轻的管理员(那个大男孩儿)被第三名警员反剪双臂推出来的时候,大声的叫喊着,却没有引起路人的侧目。
“请安静下来,年轻人,”梅尔逊和颜悦色地说,“你可能作为嫌犯的同谋遭到审查,不过,那是到局里以后的事情了。”
管理员没有看到梅尔逊那双冷漠的眼,不然,他一定会闭上嘴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他很快被弄上车,带离了“欲望之巢”。
梅尔逊侦探并没有立刻走开,他盯着旅馆二层的招牌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他也曾和一个女人来过这家旅馆,很幸运的是,那个马克只对女人有兴趣,而不会拍下男伴的照片。
梅尔逊把烟头扔到地上,转身回到自己的车里,很快地也驶去了。
那烟头滚到一辆车子的前轮边,几秒钟之后,车门打开了,一个金发男人走下来,脚踏在烟头上,他看起来异常激动,嘴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音。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欲望之巢”的门口,嘴唇仍然动个不停,看起来像是个有阅读困难的人。
他摸着门上的封条,眼泪“刷”地涌出眼眶,离得近的人可以听到他在念叨着一个女孩儿的名字——“玛格丽特”……
“您肯赏脸,真是我无上的荣幸。”雷那德·布莱恩微笑着铺好餐巾。
克拉丽丝·汉考克女士走在他的对面,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这是蒙您的错爱,布莱恩先生,能认识您很高兴。”
“不,夫人,是您的尊贵和美貌吸引了我,叫我突兀地提出共进午餐的邀请,其实,夫人,我还没有按照礼节,亲吻您的指尖呢。”他说完这话,就爽朗地大笑起来。
克拉丽丝一直盯着他,看到他的白发随着节奏轻轻地摆动,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他曾经说过,“男人在一本正经的时候,很容易就能保持他的绅士礼仪,但是,笑起来却很有可能毁掉他苦心营造的形象。”
雷那德先生的笑是那么地恰到好处,她注意到他停下来的时候,梳好的一缕头发搭了下来,半遮住他那浓密的眉毛,有一种成熟男性的潇洒。只是,她为什么会这么仔细地观察他呢?
他知道她在注意自己,他和她四目相接,那有多长时间,她不知道。总之,她看到他随后浅浅一笑,只是嘴角拉着嘴唇稍稍一动,她却盯着他深陷的两颊,她想到了什么?
服务生端着酒杯站在一边,不忍心打搅他们……
克拉丽丝呡了一小口红酒,其实,嘴唇都没有接触到杯子,但她还是拿起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杯子放在了一边,里面的溶液的高度和刚才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很想瞥一下那酒杯,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没有沾上口红印记,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正在盯着她看。
“感觉如何,夫人?威尔蒂冈的开胃酒最适合我们今天的午餐,这是从那里特别订购的,美国一些地方也有酿造,不过味道总是差了些淳厚,”他把餐巾放在服务生端着的托盘里,“谢谢你。”她也忙不迭跟着这样做,她是个聪明的女性,她做的样子丝毫不差,也不会使人看出来,她是刚刚才学会的。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每句话都勾起了她的兴趣(从她一见到他时就开始了),不过,出于礼貌,她并没有问什么。
“是这样的,夫人,”雷那德先生仿佛洞悉了她的心理,很体贴地跟着解释到,“这几年里,我花了些时间周游南美洲,为了继续我的研究报告,当我发现这种名位‘凯尔蒂人’的酒时,不禁被它深深迷住了,就像我被您迷住了一样。当我完成了自己的报告,回到这里之后,仍然定期邮购一些这种酒,它们被送到这里,我每天中午来这里就餐都会来上一点儿。呵呵,您一定在笑话我是一个死板而过于规矩的老顽固吧?”
最后这一句话,克拉丽丝并没有听清楚,她在他的话里发现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把这酒比作自己,是的,比作自己!她不知道这酒是否很昂贵,但是,她可以猜想它们的运费。他得到了它们,而他把它们比作自己,她竟然有一点点心衿荡漾。
“不,雷那德先生,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没有盯着他的眼睛说话,因为她感觉那会叫她心跳加速的。
“来试试这个吧。”他用精致的小勺子托起一些乱黄色的东西送到她的唇边。这东西她可是听说过的,“奥马斯”鱼子酱——又称为“俄罗斯的软黄金”,大约500美元吃一口……
“您……雷那德先生,你一定会笑我的失礼了……你仍然保持单身吗?”她说完这话就开始恨自己,倒不是真的因为失礼。
雷那德放下餐具,没有直接回到她的问题,“您有过孩子吗?”
“不,还没有,只是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您应该考虑要一个小孩儿,不然您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克拉丽丝无法将他的回答和之前的提问联系在一起,但是,她很温柔地默默点了点头。
“我的孩子……自从我太太离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雷那德一脸悲泣,嘴角轻微颤抖着,试图尽量保持平静。
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这激起了她强烈的母性情感。
“让我们谈些别的话题吧,比如说您的先生,一位出色的侦探。”
克拉丽丝感到有些突然,她认真地关注他,甚至,甚至在心底产生了一些小小的不轨想法,她觉得他在诱捕她,而自己欣然接受了他的诱捕。但是,此刻,他却提醒她,她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姓汉考克,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她为自己的不轨想法有了些后悔的意思,她正在经历一场理性与感情的战争,不过,她只是平静的说:“那好吧。”……
汉考克侦探长并没有心电感应,此刻,他正陶醉于接近成功的喜悦,一个第一次真正由他引导的成功。
数小时之前,前来报案的马克失踪了,这可能是因为警方已经怀疑了他。在“欲望之巢”的调查工作出色且具有建设性意义的,梅尔逊带回的几根淡黄色长发经DNA鉴定被认定属于前一天的汽车爆炸案被害人(汉考克由于过度喜悦,对女法医琳达的再次揶揄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宽宏大量);而从旅店前台隐蔽处搜到的小型照相机以及大量女性照片支持了马克是一个有偷窥心理性变态的推断(可它们也多多少少引发了侦探长的共鸣);根据照片上的日期编码,汉考克侦探长轻易就找到了昨天被害人的准确清晰相貌(这得益于马克不仅仅对女人的腿和私处感兴趣,他常常还需要看着她们的头像……),通过媒体公布照片很有可能确定死者的真实身份。而所有的这些聚集在一起展示出的一个合理结论就是:在逃的马克极有可能就是杀人凶手!像全世界所有的普通警察一样,侦探长只在乎时间、地点、作案可能性以及人物,对凶手作案的合理原因不感兴趣。
侦探长摸向雪茄,却发现只剩下了空盒(最后一支被局长抽掉了)。这没有引起他的不愉快,相反的,他想起了中午发下的誓言。他同样十分敏感地嗅到了这一事件背后带来的巨大政治利益,几个月的时间,连续解决两起重大连环案件的汉考克侦探长,将极有可能成为联邦调查局的座上宾,到那个时候……
侦探长做着美梦,忘记了给他带来这个机会的梅尔逊侦探——这个最终选择了投靠权力的侦探正在满处寻找“菜鸟”杨克,他多少为自己的选择有点儿后悔,就像每一个正常人向往没有选择的第二条路一样。梅尔逊记起了什么,就是那个时候独眼记者不失时宜的搭茬,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他,他知道他们一定隐瞒了什么,而这些,可能在媒体的强大作用之下,将整个儿事情引向一个预计之外的险恶状况。
8月16日下午2时,也就在侦探长下令全程搜查嫌疑犯马克的前夕,市警局爆发了一场“权力”之争。一方是气焰嚣张的汉考克侦探长,另一方是“菜鸟”杨克和处处向着他的女法医琳达(汉考克的评价)。
一小时前,梅尔逊终于等到了杨克,在大致的说明了局势之后,杨克马上带着沾有体液的床单找到了女法医琳达。
当时,琳达正在为从女尸阴道发现的残留物而困惑不已,那里面显然有精 液的成份,既然马克还没有被抓到,那么,DNA的进一步对比不可能开始。让琳达不能理解的是,作为一个旅店前台管理员,丑陋的马克真的有可能和漂亮的女被害人发生性关系并留下体液吗。因为对于阴道的检查并没有发现強 奸迹象。
杨克带来的床单碎片很快经过了DNA检验,与尸体体内发现的精 液同出一处。
另一个关键性的物证是白鲨偷偷揣起来的杯子,这东西后来交给杨克带回警局。上面提取到两个人的指纹:分别属于被害人和另一个不知名的人。琳达和杨克的结论是一致的。通过对偷拍照片的指纹进行对照,发现杯子上的指纹并不属于马克。这个发现推翻了关于马克就是杀人凶手的武断结论。
琳达和杨克急切地找到汉考克补充证据,并说明自己的推断,侦探长却认为他们有夺权之嫌。加上自己渴望已久的女人向着别的男人说话所带来的嫉妒心理,汉考克侦探长大为恼火。但出人意料的是,暴怒的侦探长却没有做出任何非理智的举动,甚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居然善意的提醒杨克,也要注意马克的动向。
梅尔逊小心地夹在两方中间,当他看到汉考克的反常之后,不禁有些动摇。可几分钟之后,他还是把杨克与记者在一起的事情报告给了侦探长。
可惜,梅尔逊此举并未获得来自汉考克的任何暗示。他心怀忐忑,来到杨克的办公室,邀请他晚上一起喝酒。杨克不想去,却找不出任何合适的理由拒绝……
搜查嫌犯马克的电视广播在下午2时53分,就这样播出了。当然,那些体液和指纹出自一个陌生人,这也在内部调查之中……
街区的一角,金发的文森特盯着商店橱窗里的电视,那里面正在映放着嫌犯马克和被害人“玛格丽特”的大幅照片。他已经哭到没有了眼泪。
一个现实而可怕的想法不断在他的脑子里重复着,等到他恢复平静之后,他想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当他爱上“玛格丽特”而不是想要杀掉她之后,他就大意地在现场留下了指纹和体液。失去她的伤心被人类永远不灭的自我保护意识所取代,文森特知道警方迟早会找到自己的,他决定逃离这个城市……
“也许我可以送您回家。”雷那德不经意地拉起克拉丽丝的手。
就是这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叫她差一点儿昏过去,她很想说声不必了,但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有一点儿幻想,有一点儿期待,也有一点儿害怕,像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孩儿,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车上谈起的世界各地的趣闻。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在门口对她道别,然后开车驶去。克拉丽丝呆呆地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留下电话,像来的时候一样,宛如一阵风,却在她的心底留下片片涟漪……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接待小姐轻柔的呼唤把文森特从胡思乱想中拽出来。他化了装,透过墨镜看着她,一刹那,她的脸和“玛格丽特”重合了。
她穿着合身的藕荷色马甲和白色衬衫,站在窗口后面对他微笑。
他想起她的样子,想起她在自己身上的疯狂、冷漠、温柔和放松……她给了他重新生活的信心,她展现出没有流露给任何男人的关切。但他,此刻却要忘记她,背叛她,不负任何责任,一个人选择逃避……
“有去费城的机票吗?”
“有的,先生,稍等,请问您是单程还是……”
“等等,小姐,有……到迈阿密的机票吗?”
“呃?先生,您刚才不是说……”接待小姐唯恐自己听错了。
“是的,不过我现在想去迈阿密,还有今天的机票吗?”
我不能忘记你,亲爱的,文森特这样对自己说,我要找出杀害你的凶手,也就是那个偷书贼。
谢谢你给了我勇气……
他打算回到他在迈阿密的小木屋,从两年前被盗的《耳语娃娃》开始,查找线索……
晚上八点多,不胜酒力的杨克·拉尔夫迷迷糊糊地把车子开到了女友凯瑟琳的住所。他轻轻用钥匙捅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不过,借着外面的亮光,他看到桌上摆着一个包装好的手机盒。这是她买给他的,他笑了,仿佛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
他悄声拾阶而上,到了二楼卧室的门口,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是的……还没有打通电话,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儿……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可不许想歪了啊……我说了,真的没有……你说杨克……呵呵,他这个人好倒是好,就是有点儿过于呆板了……嗯,我没有结婚的打算……对了,你听着,我给你说一个好玩儿的事儿,这是杨克认识我以后说的……真的很好玩儿……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了,公寓里的暖气烧得特别旺,他觉得屋里过于干燥了,就想起了朋友说的,可以在暖气片上面架一个水杯。然后呢,他也试着这么做了,结果自己一个人看书看得入了迷,就把果汁当清水倒进杯子了,呵呵,好玩儿吧……更有意思地还在后面呢,果汁被加热之后,屋里有了一股淡淡的果香,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后来就想要是屋子里也有一股奶香该多好啊。于是,就专门跑到外面买了一盒牛奶,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倒在杯子里了,期待着能闻到奶香,等他外出回来却发现到处是刺鼻的酸臭味儿。牛奶经过暖气一加热,全都发酵变成酸奶了,可笑吧,哈哈,这可是他唯一给我讲过的笑话……而且他这个人老是笨手笨脚、丢三落四的,昨天还把手机丢掉了……咦?你怎么知道我买手机?原来是被你看到了……啊,那个不是给他的,我这只有文森特家里的电话,联系起来不方便,所以……”
杨克的手悬在空中,一直没有敲下,他的心里有一种难受的感觉。他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是该悄悄的离开还是该推门而入。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如果他能分辨清楚,他会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厌恶……
夜空晴朗多星,A-H31号班机从大西洋的东岸起飞,驶向美国最南端的弗罗里达州。机舱中的大多数乘客都睡着了,但是文森特·弗朗西斯却保持着清醒。这架飞机带着他的未解之谜,他的全部快乐和悲哀,缓缓掠过夜空。
飞机一闪一闪地,就像一颗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