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街那栋房子的窗台木箱上,种着郁金香,大厅中有一大盆浅紫色的紫丁香,朝敞开的前门送来阵阵香味。中年管家接过波罗的帽子和手杖,一名仆人过来接他们,管家恭顺地说:“请从这边走好吗?”
波罗跟着他穿过大厅,再走下三道阶梯。门开着,管家字正腔圆地报出来客的姓名。接着,门在他背后关上,一个瘦高的男人从火炉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他。狄提善男爵年纪将近四十,他不仅是有领地的贵族,也是位诗人。他有两部最好的诗剧曾经以高价搬上舞台,演出极为成功。
他的前额非常突出,下巴显得很热心,眼和嘴都美得出人意料。
他说:“请坐,波罗先生。”
波罗依言坐下,接过主人递来的烟。狄提善男爵盖上烟盒,替波罗点燃香烟之后,自己也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客人,然后说:“我知道你是来看望内人的。”
波罗答道:“狄提善夫人非常亲切,答应跟我见一面。”
“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波罗碰碰运气说:“我希望您不至于反对吧?”
那张瘦削,如梦似的脸庞,突然迅速展现一抹笑容。“波罗先生,这年头,太太已经不把先生的反对当一回事了。”“这么说,你是反对罗?”
“不,也不能那么说,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有点担心这件事会对内人造成不良的影响。坦白说,很多年前,当内人还是个妙龄女郎的时候,曾经遭受过很可怕的经历。我希望他已经忘了那种痛苦,也相信如此。可是现在你一出现,势必又会勾起她的回忆。”
“真遗憾。”波罗礼貌地说。“我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只能保证,狄提善男爵,我一定会尽量小心,并且尽量不使狄提善夫人难过,不用说,她非常柔弱,而且容易紧张吧。”对方忽然意外地笑了起来,说:“爱莎?爱莎壮得像匹马一样。”
“那么——”波罗有意不往下说,他实在不了解目前的情况。
狄提善男爵说:“内人可以承受任何打击。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见你?”
波罗沉着地答道:“好奇?”
对方眼中露出尊敬的神色,说:“噢,你知道?”
波罗说:“这是难免的,女人一定会见私家侦探,要是男人,就会叫私家侦探滚开。”
“有些女人也会叫他滚开。”
“那是见面之后的事——不是没见面之前。”
“也许吧,”狄提善男爵顿了顿,又说:“这本书有什么用意吗?”
波罗耸耸肩。
“人都喜欢发掘老歌,老式的服装,还有旧谋杀案。”
“啐!”
“要是你喜欢,你尽可以这么说,可是却改变不了人性。谋杀就是一种戏剧,人性一向非常向往戏剧。”
狄提善男爵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罗,”波罗说:“这本书势必要被写出来。我的责任就是要弄清楚,书里没有太大的错误,没有曲解事实。”
“我想,事实已经众所周知了。”
“不错,但是却有不同的解释。”
狄提善男爵尖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波罗先生。”
“亲爱的狄提善男爵,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来研究一件史实。举个例子说:有关苏格兰玛丽皇后的书有很多,有的说她是烈士,有的说她是个没有原则的婬 荡女子,有人说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圣人,有人说她是杀人凶手,阴谋者,或者是环境和命运支配下的牺牲者。随便人怎么选择。”
“这个案子呢?柯雷尔是被他太太谋杀的,这一点当然没什么好争论的。审判的时候,我觉得内人受到一些不该有的中伤。后来他甚至必须从法庭溜走,舆论对她非常不利。”
男爵说。“英国人是个道德观念很重的民族。”
狄提善男爵说:“他们该死!”又凝视着波罗说:“你呢?”
“我?”波罗说:“我的生活很严谨,可是那跟道德观念不一定是一回事。”
狄提善男爵说:“有时候我在想,这位柯雷尔太太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这个受到伤害的太太——我有个感觉,这件事背后可能另有文章。”
“尊夫人或许知道。”波罗说。
狄提善男爵说:“内人从来都没提到过那个案子。”
波罗的兴趣更深了,他说:“喔,我有点了解——”对方尖声说:“了解什么?”
波罗鞠个躬说:“诗人创造性的想象力……”
狄提善男爵按按叫人铃,唐突地说:“内人会恭候大驾的。”
门开了。“先生,您叫我有事吗?”
“带波罗先生去见夫人。”上了楼梯之后,地面上全都是柔软舒适的地毯,柔和优美的灯光。钱,钱,到处都是得花钱的昂贵东西,但是格调却不怎么高尚。狄提善男爵房里有种忧郁严肃的气氛,但是这儿却全都是最奢侈,最豪华的东西,只是不一定是最惊人的,显得缺少想象力。波罗自语地道:“烤牛肉?对,烤牛肉。”
这个房间并不大,大起居室在二楼,这是女主人个人的起居室。波罗走进屋子的时候,女主人正站在火炉边。波罗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话,久久挥之不去:她年纪轻轻就死了……
狄提善夫人——也就是以前的爱莎。葛理——就给波罗这种感觉。
如果不是这儿,他绝对认不出她就是麦瑞迪给他看的那个画中人。毕竟,那是一个年轻人充满活力的画像。而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却看不出半点青春活力。不过他却发现了一点安雅画中看不出来的事——爱莎很美。是的,上前迎接他的女人确实是个美人,也一点都不老。她有多大?
要是发生悲剧的时候她是二十岁,现在也不过三十六岁,她的头发整齐优雅地梳理在美好的头颈周围,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化妆也非常精巧。
波罗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也许是强纳森先生不该提到朱丽叶……
这儿没有朱丽叶——除非谁能把朱丽叶想成一个残存者——没有罗密欧,她还是照样活下去……创造朱丽叶这个角色的时候,不是就注定了她早逝的命运吗?爱莎独自活了下来……
她用平淡得近乎单调的声音对他说:“我的兴趣很浓,波罗先生,坐下来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想,其实他根本没兴趣,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大大的灰眼睛——像死湖一样。波罗显得非常意外。
他说:“我很困扰——真的,我很为难。”
“因为我知道,这样……这样重提旧事对你来说一定非常痛苦。”
她露出欢乐的表情,不错,是真的很欢乐的表情。她说:“我想是外子让你产生那种想法的吧?你刚才见过他了,当然,他一点也不懂,从来也不懂。我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从她声音中可以听出,她还是觉得很好玩。她说:“你知道,先父本来是个磨粉工人,后来他白手起家。一个人要是太敏感的话,就做不了事了,我也一样。”
波罗心里想:不错,一个人要是敏感的话,就不会去住在凯若琳的家里。
狄提善夫人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你肯定提起往事不会使你觉得痛苦吗?”
她考虑了一会儿,波罗忽然意外的发觉,狄提善夫人是个很坦白的女人,她也许会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说谎,但是却不会主动选择说谎这条路。
爱莎缓缓说:“不,不会。老实说,我倒希望会呢?”
“为什么?”
她不耐烦地说:“对什么都毫无感觉,实在是太愚蠢了……”
波罗想,不错,爱莎。葛理的确死了。于是他大声说:“无论如何,狄提善夫人,这样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她愉快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记忆力好吗?夫人。”
“我想应该不错。”
“你肯定仔细回想那几天的是不会觉得痛苦?”
“一点也不会,事情只有在刚发生的时候才会让人痛苦。”
“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
狄提善夫人说:“外子爱德华就是不懂这一点,他以为那次审判对我的打击非常大。”
“难道不是吗?”
爱莎说:“不,我觉得很有意思。”她声音中有一种满足的语气,又说:“老天,狄普利奇那个老混蛋对我的态度真够恶劣的,真像个魔鬼一样,我喜欢跟他奋斗,他也没把我打倒。”
她微笑地看着波罗。
“希望我没有破坏你的幻想。我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应该在遭到羞辱的时候很容易屈服,可是我没有。我不在乎他们对我说什么,我只希望一件事。”
“什么?”
“当然是希望她被吊死。”爱莎说。
他注意到她的双手——那是双美丽的手,但指甲却又长又钩,是双具有侵略性的手。
她说:“你觉得我报复心太重?不错,我的确想报复任何伤害我的人。在我心里那个女人卑贱透了,她知道安雅爱我,而且打算离开她,所以就杀了他,不让我得到他。”
她看看波罗。“你不觉得那很卑鄙吗?”
“你不体谅或者同情她的忌妒心吗?”
“不,我想我不会。输了就是输了,要是她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就应该漂漂亮亮地放他走。我不能谅解强占别人的人。”
“要是你嫁给他,或许就会体谅她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们不是——”她突然对波罗微笑,他觉得她的微笑有点怕人。
“我想把话说清楚,别以为安雅勾引了一个无邪的年轻女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两个人之中,负责任的应该是我。我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他,就忍不住一见钟情——我知道我一定要占有他——”一幅谐谑的画面——一幅可笑的谐谑画面,可是——‘我会把我所有的财富放在你脚边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就算他结了婚也无妨?”
“‘闲人勿入,违者严办’?不是光靠这个牌子就可以逃避现实,要是他跟他太太在一起,不快乐,和我在一起却能得到快乐,那又为什么不可以呢?人只有一辈子可以活啊。”
“可是据说他们夫妻处得很快乐。”爱莎摇摇头。
“不,他们成天吵吵闹闹的,她老是对他唠叨不停——噢,她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
她起身点了根烟,微笑道:“也许我对她不公平,可是我真的觉得她好可恨。”
波罗缓缓说:“那是一场大悲剧。”
“对,是很大的悲剧。”他忽然转身看着他,原本了无生气,平淡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颤抖活跃的神色。“那件事杀死了我,你懂吗?杀死了我。从那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她骤然放低了声音,“一切都空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条放在玻璃箱里的标本鱼一样。”
“安雅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她点点头,那是种奇怪的轻轻颔首——奇怪得让人同情。她说:“我想我一直脑筋很偏狭,”她忧郁地沉思了一会儿,“我想——说真的——我也许应该自杀——像朱丽叶一样。可是……可是那么做等于承认我完了——命运之神已经把我打垮了。”
“那又该怎么做呢?”
“应该什么都有——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把那些事忘了就好。我确实过了那一关,那些事对我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觉得我应该继续做下一件事。”
不错,下一件事。波罗看得出她坦率地努力想实现那种原始的决心,仿佛看到她用美丽,富有,迷人的姿态,用贪婪掠夺的双手去勾引男人,填满她空虚的生命,英雄的崇拜——“嫁一个著名的飞行员——然后是一位探险家,那位魁梧出众的亚诺德。史蒂文生——”也许在体型上类似安雅——最后,又回到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狄提善身边!爱莎说:“我从来不做伪君子!有一句我最喜欢的西班牙谚语:‘神说,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我就是那样。我已经拿了我所想要的东西——并且随时愿意付出代价。“波罗说:“可是你不了解,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她凝视着他,说:“我指的不只是金钱。”
波罗说:“不,不,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生命里的每一样东西并不是都有代价的,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胡说!”
他淡淡一笑。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当年那个磨粉工人致富后的傲慢心情。
波罗忽然觉得对她产生一股同情心,他看着那张不老的光滑脸庞,疲倦的眼神,又想起安雅画中那个女孩……爱莎说:“告诉我关于这本书的事。有什么目的?是谁的主意?”
“喔,亲爱的夫人,炒冷饭有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你不是位作家了?”
“不,我是个犯罪专家。”
“你是说别人向你请教有关犯罪书籍的事?”
“也不一定。这一次,我是受人之托。”
“谁?”
“我是……怎么说呢?……代表一位有兴趣的人替这本书做调查。”
“什么人?”
“卡拉-李马倩小姐。”
“她是谁?”
“安雅和凯若琳的女儿。”
爱莎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喔,当然,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有个孩子,大概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对,二十一岁了。”
“她长得怎么样?”
“高个子,黑头发,我想也很漂亮。而且有勇气,有个性。”
“爱莎沉思道:“我想见见她。”
“她未必想见你。”
爱莎似乎很意外。“为什么?喔,我懂了,可是那太无聊了啊!她什么都不可能记得,她当时不会超过六岁。”
“她知道她母亲因为谋杀他父亲而受到审判。”
“她认为那是我的错?”
“有这种可能。”“爱莎耸耸肩,说:“真愚蠢!要是凯若琳像个人一样的理智——”“你一点责任也没有?”
“我为什么要负责?我没什么可耻的是,我爱他,愿意使他快乐。”她看看波罗,脸上绽出暖意,忽然间很难让人相信地,又露出画中那个女孩的神情。她说:“要是我能让你看到,要是你能从我的观点去看,要是你知道——”波罗俯身向前。“可是那正是我所要的,你看,也是当事人的菲力浦-布莱克先生,答应把他所记得的每件事都写下来给我。麦瑞迪。布莱克先生也一样。如果你——”爱莎深吸一口气,轻蔑地说:“他们两个人!菲力浦一向就笨,麦瑞迪老粘着凯若琳——不过他倒很可爱。可是你别想从他们的报告上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
他看着她,看着他眼中泛出活力,看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又恢复了生气。
她迅速地几乎有点凶狠地说:“你想知道事实吗?喔,不是为了那本书,只是为你自己。”
“如果你不同意,我负责不出版。”
“我愿意把事实写下来。”她考虑了一两分钟之后说。
波罗看着她光滑的双颊颤抖着,露出年轻的线条。往事又回到她脑海中时,她又恢复了生命力。
“重温旧梦——把那些事全都写下来……让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眼里闪耀着光芒,胸口起伏着。
“她杀了他,她杀了安雅。安雅想要活下去,他热爱生命。恨不应该比爱更强烈——可是她的恨却比爱更强。而我对她的恨——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她走到他面前,弯腰拉住他的袖子,迫切地说:“你必须了解——你一定要了解——我和安雅之间的感受。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她像阵风似的走到房间另一端,打开一个秘密小抽屉。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封折叠的信,信上的墨水已经褪色了。她把信塞进他手里,波罗忽然回忆起一个小女孩把一件心爱的东西塞进他手里的情景——那是海边捡回来的一个别致贝壳,年孩子也像她现在一样,后退一步看着他,既骄傲又害怕,担心他不接受她的珍藏。他打开信纸——爱莎——你这个美妙的孩子,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你一样美。可是我担心——我太老了——是个中年,坏脾气,又没有定性的魔鬼。不要相信我——我一点也不好——只有我的作品例外。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我的画。好了,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喔,亲爱的——我要永远拥有你,我愿意和你一起上天入地,我要为你画一幅画,让这个愚蠢的世界喘息,静止!我已经爱你爱疯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爱莎——爱莎——爱莎——我永远是你的——一直到死。
安雅——
十六年前,墨水都褪色了,纸也折得快破碎了,可是那些字句仍然充满了活力——仍然深深令人心动……
他看着收藏这封信的女人。可是,他所凝视的已经不再是眼前这个女人。
而是个正在恋爱的年轻女孩。
他又想到朱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