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依贝哈特大夫的病人了?”我问。
“这是命运的安排。实际上我也许应该永远不遇上依贝哈特大夫的。她们想送我去西达斯,但我坚持一定要到圣莫尼卡去看达那大夫,一个亲密的,非常亲密的老朋友,我认识他已经好几年了。我的司机用车载电话和他们联系,他们告诉他达那大夫最近退休已去了毛依,这个年轻的依贝哈特大夫来自波士顿,现在代替了他的位置。这时候我们已经行到半路上了,我又陷于极度痛苦之中,而且对达那大夫在这时候离开了我感到很难过,所以已经不能再想别的事了。”
“依贝哈特大夫的检查结果怎样?”高罗威想知道。“你不是说检查十分彻底和专业吗?”
“作为一个医生,他的确很出色。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以及可爱。他按摩着我的髋部,那里伤得就像地狱一样糟。我说:‘我真的像只大鸡仔。我再也不能忍住痛了。’依贝哈特大夫说:‘别骗我了。我看见你把那个杀手踢到烟囱里去的。’这样,他把我给逗笑了,我也知道,我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
“诊断结果是什么?”
“髓关节的骨囊炎。另外还撕裂了一些膝盖软骨组织。”
“他怎么处理的?”
她转向莫瑞恩:“你在那间屋里。他怎么说?”
“休息,冰和理疗。”
我等了一会。出现了一阵沉默,除了录音机转动时单调的沙沙声。
“没有药丸?”
“什么?”
“那时候依贝哈特大夫没有为你的髋关节骨囊炎开任何药丸?”
简娜·玛森放弃了她在这间屋子里的反客为主的地位,坐在了咖啡桌的边上,身子躬下来,脸凑到离我大约只有十寸的地方对着我,呼出来的气息中有一股柠檬和香草味。
“我会很诚实地对你说。”她说,“如果我没有问他要那些药丸他也不会给我。”
“你要了那些药丸?”
“是的。”她的皮肤,因为靠得更近,看起来完美无瑕。一双海蓝色的眼睛边上涂着绿色的眼影。黑色的瞳孔扩张得很大,不自然地闪着微光。“他给我药丸是因为我告诉他下午我必须回到摄影机面前。”她说得很慢很审慎。她想让我买她的帐——她的裸脸,居高临下的亲近,对任何事情毫不羞愧的诚实。
“你的意思是尽管你伤得这么厉害,可你仍然可以继续拍电影?”
“在过去的三年中,我遇到了许多麻烦,安娜。”她现在说得很亲呢,就好像我们实际是在“百威利·格朗”上面的高级餐馆里相遇的一样,两个有钱的小姐正在分享午餐,这时候一条章鱼从盘子里跳出来闹自杀。“我已经和两个代理商解了约,我被一个所谓的制片人控告——我不能告诉你那时候是多么的艰难。在一项转手抵押中,我欠了银行一大笔款项——”
“杰伊,我们谈正事。”斯脱克曼提醒道。
“这是正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给我那些药丸。我欠了银行五十万美元,如果我不偿还它,我将失去我在马里布的房子。所以我必须完成那部片子——请相信我”——她不安地站起来——“它是一次赌博。”
她蹙着眉,考虑着她的赌博,一面倒了一杯“埃万”水。每个人都等着。
“所以我就和依贝哈特大夫做了这笔生意。如果他真的给我药丸,那么我就能完成工作,我可以作冰敷、作理疗,或者任何他认为需要的东西。”
“他答应了?”
“这可以猜想得到。我很虚弱而他也正是利用了我的虚弱。”
“怎么?”
“如果我有点头痛,他就给我开点药丸。然而我有反应,他就给我一些别的东西,直到最后我成了一个完全依附于他的躯壳。他从来没有说,简娜,要做个强壮的女孩,去吃点冻火鸡肉。他是个医生。我把自己交到了他手上。最后,我沉溺于狄劳狄德之中,它成了超乎我控制力之上的化学毒瘾。在最糟糕的时候,我需要依贝哈特大夫和他的药丸来度过每一天。”
“你和依贝哈特大夫睡过觉吗,玛森小姐?”
“绝对没有。”
“他送过你玫瑰?”
“我也送过他玫瑰。”她笑了,“我送给每个人黄玫瑰,这是我说谢谢你的方式。是他修理好我的屁股。”
“你必须明白这个男人毁了她的演艺生涯。”斯脱克曼拖长了声调。“谁会雇一个瘾君子去演一部电影?反面的名声使她难以投保,而没有保险她就不能受雇参演。她没有收入的来源,又被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够格的金融机构催讨债务,简娜·玛森陷于严重的财务危机中。”
斯脱克曼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狼的眼睛,如果你仔细看的话,里面有相同的残酷和镇静。
“但是她决定不再做一个牺牲者。作为女人,你懂得这需要怎样的勇气。”
想想我是怎么样对付丢勒·卡特尔的。这种感觉很亲切。“我已经进行过我的战役。”
“我们都是。”
呀,我有点感觉到,包括这个屋子里的男人们,似乎也被做过一回目标。
“安娜,我知道你将会面对一些困难——但这并不仅仅是为了简娜,也是为了其他女人,她们一直都缺乏勇气站起来进行反抗。”
斯脱克曼和她的当事人一样,都是熟练的演员。我羞于承认我迷恋了这番话,觉得它专为我而说。奉承——对于我,对于每一个别的人——如同黄玫瑰令人陶醉的芳香一样使人头晕目眩,稍微镇静了一下,我就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倾尽全力。
高罗威伴同大家一块儿出去。我向玛森小姐赞美她的桃红色雪纺绸外衣。
“难道你不爱它?它出自路克·弗朗斯之手,我的私人设计师。”
“我听说过他。”我冲着莫瑞恩微笑道。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玛森的手。我的玩笑在她脸上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也许,那件事情根本就无足轻重。
两天以后,从波士顿地方分局传来佳音。作为他们深层背景调查的结果,他们找到了一个以前的病人,克劳迪哑·凡·何文,她宣称依贝哈特大夫在药方上给她开毒品,使她使用成瘾。情况和简娜·玛森一模一样。
我坐在唐纳多办公桌的挂角上,这样我就看不到他和他妻子的那张照片。
“你知道这趟旅行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啊——但是高罗威嘱咐我明天就乘飞机去波士顿,然后带着凡·何文指控医生的证供回来。他和简娜·玛森在一起的那个小时,他就像一条小狗仰面躺在地上,爪子在空中乱援。得到了她的一切,干了所有的事。”
唐纳多正在浏览最近发生在奥伦济县的一桩银行抢劫的档案。它们堆放在桌上。
“想要点建议吗,关于波士顿?”
我总是急于得到他的鉴定:“告诉我。”
“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炸肉团。”
我缓缓地摇着头:“高罗威现在对我另眼相看,我是在为好莱坞工作了。”
“这跟好莱坞可没什么关系。”唐纳多注视着我。
“听着——如果乔·西摩打电话给FBI说有医生给了他许许多多麻醉剂,你是否认为我应当飞往波士顿去作背景调查呢?”
“是政治。”他耐心地解释说,“玛格达·斯脱克曼是共和党的主要捐助人。她住在爱伦堡,里根时代,‘平民会’为白宫的整个翻新出资,她就是其中的一员。你不记得了吗?噢,对了,那时你才十二岁。”
“但是,当一个像简娜·玛森这样——”
唐纳多打断我的话:“简娜·玛森是又一个疯颠的女演员,还有,相信我,高罗威从来就没有放过一张漂亮的脸蛋,”他举起手阻止了我的反对,“玛格达是一个更富有魅力的演员。”
唐纳多悲观地摇着头,回到他的劫案档案前:“你应当读读《新共和》,代替你那本《机械润滑世界》。”
“我喜欢机械润滑油脂。你应该找点儿来试试。”
他装作没有听见。
我大笑着滑下桌子:“我为你感到难过,唐纳多,我走了以后看你还能欺负谁?”
“我自己。”
这很刺激。我可以早点回家打点行装,搭乘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办理我自己的案子,除了SAC自己再没有谁来督察我。脑袋里忙忙碌碌地想,一旦我到了那里,什么需要带回来,下一着棋该怎么走。
在这时段里,联邦大楼的门厅里挤满了下午昏黄的光线照拂下的人群,今天上午我到达这里时蜂拥的人群移动得还没有这么慢。同样缺乏耐心的人丛在等待着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那两个被痛苦折磨着的警卫表情彻底的肃穆。在外侧等着拿通行证的人排的线路更长,或许动作也更慢。
这个门厅是这样一个通道,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的数千人,他们每一个人的步调都不能被阻滞,可是现在,连他们自己都对此习以为常:美国政府的官僚主义所带来的不断挫折和深深的绝望。一种易于激动的忧虑使我在迈过这些大理石地板时总是保持着警觉。
也许正是这种警觉,或者也许对于约翰·罗思我的确有一种第六感,它告诫我说:他来了。这时约翰叫了起来:“安娜。”
是的,我一眼捕捉到那个靠在墙边的形象,并且知道那就是约翰,尽管现在他肮脏的头发垂在肩上,乱蓬蓬的胡子,还有被撕裂了的灰白色牛仔裤。这副姿态,那饥渴的目光,使我的警报系统一下子尖啸起来。
“你看起来很好。”他作出一个笑容,说道。
“你看起来像个‘赊皮客’。”
“吸毒间谍。我喜欢和害人虫混在一起。”
他的衬衫,缺了一粒扣子,露着肚脐。腹部是凹进去的,牛仔裤系得很低。
“那也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你正面对着的是史垂德先生。”
我点点头。他像个鬼。
“你在监视我?”
“只是等你,沉迷于一些幻想之中。”
他朝我靠了一步。我往后挪了一步。”
“我有东西带给你。”
“拿出来,我会让你的阴谋很快破产——”
“不。”他打断我,“是奥尔瓦尔多的杀人案。”
我没有再向后退,但是在我们之间仍保持了足有八尺的距离。
“我回到那条街跟踪那小子,‘耗子’,那次汽车过路枪杀事件的目击证人。证明了他的确能够辨认出那辆轿车。”
“什么东西唤起了他的记忆?”
“他是个男妓。我威胁说要轰掉他的屁股,这样他就听话了。证明这是一次团伙行动,但奥尔瓦尔多并不是预期的目标。一桩毒品交易正要在离公共汽车站几步远的地方进行。对方中的一个身上有血。他们误会了。奥尔瓦尔多夫人碰巧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走进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你能确定?”
“那小子人不错。”
“那么手怎么解释?或者他们把它们打飞只是为了刺激?”
“解释报告说手被打断是因为受害人对着枪弹本能地试图举起手来保护自己。”
他抬起胳膊,手掌向外挡着脸。
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非常清楚。一辆小轿车从拐角转过来,嘭一嘭—嘭,街上的人都有经验寻找掩蔽。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夜未央时一个人外出到了那里,谁知道是为什么——她是清白的——被击中了一枪又一枪。她试图挡开子弹,但是它们带着令人震惊的力量和难以置信的速度……
“奥尔瓦尔多的被杀和她为医生工作之间没有联系。她只是碰巧赶上了交火。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我无话可说。
“我干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它可能对你有点意义。”
那些解剖照片像钉在墙上的恐怖日历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一滑动。
“它对你的案子将不会有帮助,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的堂妹是无辜的。”
我正在回想她的小女孩怎样恐惧地藏在婴儿床底下。还有那个男孩,和他失去神情的眼睛。
“她是你的堂妹,对吗?”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后,我一步踏过一个大理石方块,不慌不忙地朝他走过去,直到我们面面相对。
“是的,约翰。她是我的堂妹。”
认识到这点以后我发觉我还获得了些别的东西。信心。解脱。我能站在这里,用一种直率的、新的方式端详这个很长以来我一直畏惧的男人。我能看见新事物,就像在约翰·罗思心中的害怕。
“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碰到了他的肩,“还有谢谢。”
“嗨,”他说,有些摇晃,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混蛋。”
那一刻我们对视了一下。然后我转身走出了大楼,快步走进停车库。下午经历的这两件事一直让我牙关咬得紧紧的。长筒袜让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忍受它们在腿上多缠一分钟,一进车里,我就把它们扯了下来。好多了。我发动引擎把车倒出来,开上了惩戒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