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_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茶色的信封内是五十张面值为一万日元的纸币。如果我找不到凶手的话，钱必须得还给村上，这五十万将会变成五百万吧。
　　村上乘坐的奔驰在我眼前一消失，我就拨通了矢岛的电话。当我告诉他东明会的村上给我下达了搜索那桩事件罪犯的命令时，矢岛欣喜若狂。
　　但是，他驳回了与他见面的请求。他说手头有个大活儿，接下来的三天都没有时间见我。
　　矢岛专横地说：“你要老实地报告情况啊！”说完后他挂了电话。
　　我咂了咂嘴，不知如何是好。
　　歌舞伎町很狭窄，但是在包括大久保在内的一带生活的中国人多得让人应接不暇。至于潜伏于黑夜中的家伙，我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少。这只是将袭击韩豪的凶手假设为住在歌舞伎町的人。如果凶手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话，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接触王华。他是韩豪的一个手下，与韩豪是老乡，他们的联系比较紧密。王华由于太欠缺勇气，所以韩豪在工作上没有重用他，不过很疼爱他。王华肯定希望为韩豪报仇。与其他家伙不同的是，王华比较容易驾驭。
　　明明可以闻到恶臭，可是猖狂的鬣狗还是挤满了街道。带着五十万在歌舞伎町溜达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暂且回了趟家。
　　我只拿了五万日元放入钱包里，把剩下的钱塞进保鲜盒推到了冰箱的最里面。这四十五万是发生意外时的保险。我想尽量不去碰触它。
　　我很快就找到了王华。他在电话的另一端确认是我后，开始质问我这两天在哪里，干了什么，悲叹韩豪死亡的同时，大声嚷着要复仇。
　　我安慰了伤心的王华，并准备与其在韩豪经常光顾的中国俱乐部碰面。
　　由于时间还很宽裕，我冲了个澡，喝起啤酒来。我在脑海中思考着村上、矢岛以及杀死韩豪的凶手。
　　我向神灵咒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然后得出了一如既往的结论，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我终于在黑暗中冷静下来。
　　只要一处在黑暗中，我就会看到美琪那若隐若现的脸庞。美琪死后，无论我到了哪里，她的脸庞都会跟在我后面。
　　美琪曾这样说：“阿基，你是一个胆小且愚蠢的男人。但是，我也是个傻瓜。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美琪每次这么说，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美琪深信我是一名战争遗留孤儿。她不知道我的身世是胡编乱造的，深爱着我。即便如此，美琪非常清楚我的本质，我是一个愚蠢且胆小的男人。
　　美琪已经死了，就像被我亲手杀掉的一样。我为了保住性命，为了保护我那胡编乱造的经历，为了毫无意义的东西，抛弃了美琪。
　　我当时想救她，想和美琪一同得救。可是摆在面前拯救她的机会被我放弃了。
　　我想变成别的东西，只要是自己以外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行，我想用它替代自己。这种愚蠢的欲望经常会抬起头来。
　　我将喝光的啤酒罐攥瘪，朝墙上扔了过去，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深更半夜”在歌舞伎町的尽头，从职安大道进入歌舞伎町的小胡同旁。那是一个四层的杂居大楼，正如意思为“深夜”的中文店名一样，在深夜到来以前，店里经常很冷清。虽然这家店的老板是台湾人，但是掌管该店的是个来自哈尔滨的男人。店里的小姐和客人基本上都是中国的东北人，呈现出一种同乡会的样子。东北出身的人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增加，终究与战争遗留孤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说那些战争遗留孤儿本来就是日本人，但是他们的青春期及青年时期是在中国度过的。他们绝大多数的人不会讲日语，思维方式也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同乡的中国人找其寻求帮助，他们就会伸出援助之手。取得留学签证和就业签证的亲戚将同乡们召集到日本来。
　　东北人因为与战争遗留孤儿关系紧密，所以形成了一大势力，在日本成为了中国人犯罪的一大集团。我也成了该组织的一员。没能融入日本生活和习惯而变成流氓的第二代及第三代战争孤儿，经常出入“深更半夜”。
　　我讨厌与他们碰面，所以很少光顾那里。每当和那些真正的战争遗留孤儿见面，我就为我那胡编乱造的经历会出现破绽而感到不安。冒牌货的脚跟经常会不安地摇摆。
　　但是，现在我不能挑三拣四了。我和王华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晚上九点整。这个时间店里和平时一样冷清。有一拨貌似是日本人的顾客，十来个小姐簇拥在两个日本人的左右。
　　我用眼神跟站在门口旁边的服务员打过招呼后，在该店最里面的包厢中坐了下来。店里的人知道韩豪被杀的事，也知道我是韩豪的手下。他们很清楚与死了人的流氓帮派扯上关系的危险，所以谁也没有靠近我。
　　我点着了一支烟，等待王华的到来。日本客人所在的席位唱起了歌。我没见过日本人开的俱乐部配备卡拉OK的，中国人的俱乐部反而很流行卡拉OK，也许是语言的问题吧。日本人当然不会说中文。即使是中国人，在农村长大的人中也有很多不会说普通话的。卡拉OK则是填补语言缝隙的工具。
　　当粗野的歌声进入我耳朵的时候，店里的店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恐怕是门口的服务员与其取得联系了吧。对于可能会给店里带来灾祸的顾客，他们是很敏感的。
　　“您好，好久不见。好像出了大事吧……”这个圆滑的家伙面带微笑靠近我说道。我将手中的烟掐灭了。
　　“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我向店长招手让他坐在我的对面。
　　在歌舞伎町一带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对于情报是极为敏感的，也许他已经听说有关袭击韩豪那俩家伙的传言了吧。
　　“对于这件事……”
　　“你已经听说相关的传言了吧？无论你知道多少，将你听说的告诉我吧。”
　　“真的没有。”店长将身子趴桌子上，在面前摆着手说道。
　　“我没有听说任何与此次事件相关的消息，虽然我也问了你们的人很多。依我看，不是新宿的人干的。”
　　“不是新宿的人？那么是哪里的人呢？池袋？锦系町？还是名古屋或者是大阪？”
　　店长可能是有些呼吸困难，将手放到了喉咙上，用手指推了推领带的结扣，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
　　我又掏出了一支香烟，一边慢慢地点着火一边思考着。那两个凶手认识韩豪。他们毫不犹豫地靠近韩豪，迅速扣动了霰弹枪的扳机。也就是说他们知道韩豪是谁，而且了解他正在干什么。
　　韩豪与东明会的谈判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对于和歌舞伎町毫无关系的流氓而言，要想知道那天的那个时刻韩豪在那个地方是很困难的。
　　不过，如果是某个与歌舞伎町有关的人策划了那桩袭击的话，应该会从哪里流出消息的。
　　“您别耍我了。我只是回答了我所听到的情况。”
　　“你真的没有听说什么吗？”
　　“真的。这两天我一直等着有关此次事件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你与其来问我还不如去问福建人呢，也许他们的消息更灵通。”
　　店长说道。这个男人也觉得这次袭击事件的凶手是福建人。日本人顾客的卡拉OK结束了，小姐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店里。店长如同老师一般将视线转移到小姐们的身上，又将视线转向门口。
　　他就像预料好了一样，此时门口的服务员用普通话大声喊道：“欢迎光临！”
　　王华走进了店里。我瞄了一眼手表，他迟到了十五分钟。
　　“他是您要见的人吧。您想喝点什么？小姐给您怎么安排？”
　　“这些都不需要，给我弄点茶来。”我无视店长那极不痛快的表情，继续说道，“总之，无论你听到什么风声，都要联系我，好吧？”
　　“您的电话是？”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店长用脑子记住了电话号码。因为写下手机号码、出生日期、护照号码等各种数字，很可能会被怀疑是取钱的密码。本来中国人的数学就好，在歌舞伎町工作的人都养成了记数的习惯。
　　“好的。接下来请您慢用。”
　　店长轻快地站了起来，对着向我这边走来的王华低下头说：“欢迎光临！”
　　店长的圆滑反而让人感到厌恶。王华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将店长推到一边，坐了下来。
　　“浑蛋！弄得跟日本人似的。”王华的气息有些凌乱，韩豪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连那个家伙我都问过了，似乎没有什么风声。”
　　我突然开口说道，这不是面对王华的愤怒和愚蠢应有的说话方式。
　　“靠，在场的人全部都挂了，和你却完全联络不上。我们大家到处去打听消息，可是没有一点儿我们想要的情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风声应该会交错乱飞吧。可是，大家都表示对此不知情。阿基，你怎么看？”
　　日本客人所在的席位又开始唱起了歌，这次握着麦克风的是中国小姐。王华一边咂着嘴一边向那热闹的角落瞥了一眼，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王华的眼神。王华虽然胆小，但是他很容易与他人吵起来，我讨厌看到周围的人卷入他的麻烦当中。
　　王华的唇形看上去要骂“日本鬼子”。于是我打断他说道：“我全都看到了。杀死韩豪的家伙认识韩豪，因为他们毫不犹豫地对其进行了突然袭击。也就是说，他们对那边很熟悉。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点风声，这太奇怪了。”
　　“你看到凶手的脸了吗？”王华的注意力回到了我身上。
　　“嗯，看到了。再遇见他们的话，我会立马认出来。”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这两天一直不露面？为了给韩豪报仇，我们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这不是和你见面了吗？你们没有在现场，所以你们不了解情况。我害怕得要死。如果杀死韩豪的家伙盯上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肯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重要人物就韩豪一个，包括我在内韩豪的手下只是些虾兵蟹将罢了。从事抢劫或杀人的家伙，只要干掉韩豪这个首领，就能获得薪水更高的工作了。采购摇头丸的门路及对策全部由韩豪一个人掌握，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无论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要是家人以外的人就不能相信。有些时候，连家人都不能相信。赚钱的秘诀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只能带着它一起下地狱。那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自己一个人的对策。因为一个人无法赚钱，所以增加了伙伴。可是合作伙伴终究是伙伴，不是自己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人相信我。
　　“有这个可能啊。”王华深思后抱着胳膊说道。
　　王华什么都不知道。不止王华一个人，在生活中很多人都是明明不知道，却装出知道的样子。
　　“可是，我们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就没法报仇了，阿基。你既然知道杀死韩豪的家伙长什么样，我们就去找找吧？”王华抬起屁股说道。
　　“等等。如果我们摸黑寻找下去，想找到他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胡来的话，让他们知道后，可能会警惕起来……”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别着急，慢慢搜集情报。”
　　“那该怎么做呢？”王华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张牙舞爪地说道。他不擅长思考。
　　“去找找情报咨询公司。”
　　“情报咨询公司？”
　　“是的。我曾听谁说过，歌舞伎町中有从事买卖情报生意的人。这种人或许知道点儿什么。”
　　“那会需要资金吧？”
　　“想给韩豪报仇吧？”
　　王华咬着嘴唇。我舔了舔舌头。村上给的五十万作经费太少了。我想利用韩豪手下的侠义之心，诱出他们的钱来。
　　“真的有必要找情报咨询公司吗？”
　　“凶手可能不是新宿的人。单凭我们能把整个日本搜个遍吗？别胡来了。无论花多少钱，还是找职业的更好。”
　　“有情报咨询公司吗？”
　　王华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他虽然想反驳我，但是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吧，不满地噘起了嘴。
　　“当然有啊。”我信口说道。
　　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虽然矢岛的想法影响了我，但是我尽量保持着不和新宿最深层的黑道扯上关系。我所知道的情况与王华所知道的有很大的差别。
　　不过，无论是矢岛还是村上都比我更了解情况。
　　“是可以相信的人吧？”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但是，他是做生意的。如果卖出的情报是假的，在歌舞伎町混的流氓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吧。”
　　“需要多少钱？”
　　“每个人出二十万的话就够了吧。”
　　“二十万？”
　　与韩豪关系不错的流氓大概有十个人。他们中有三分之二的人肯出钱的话，我就会得到超过一百万的经费。虽然不是特别多的钱，但是比起没有来已经很不错了。
　　“为了韩豪出这点儿钱，不多吧？”我堵住了王华的退路。他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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