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_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我在船桥换乘了出租车，回到了锦系町。我在车里拿出了徐锐给我的名片。他的头衔是乔伊娱乐（JOYENTERTAINMENT）的总裁。公司的地址就是那栋公寓。名片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印着乔伊娱乐集团旗下所经营的店铺名称、地址以及电话号码。与中国人做生意的时候是没有必要谦虚的，他的名片似乎透露着这样的信息。
　　我开始逐个给他的店铺打电话：“徐先生在吗？”
　　每个店都告诉我徐锐不在，他们表示愿意传话。我跟他们说我没有什么急事，表示谢意后继续拨打下一个店铺的电话。当我拨打第六个电话的时候，徐锐在店里。那个店的名字叫“孙悟空”，通过这个名字无法想象这个店的营业类型。
　　接电话的男人用客气的普通话说道：“董事长在呢，要他接电话吗？”
　　我用手捂住话筒，大声喊道：“喂？喂？奇怪了，什么也听不到。”
　　“尊敬的顾客，我们这边能听到您说话……”
　　我清楚地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还是不行啊！”
　　我扫兴地嘟囔着挂了电话。我觉得如果徐锐接完赵浩的电话后安排了杀手的话，现在应该藏起来了。可是现实情况不是我想的那样，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雇凶杀人，徐锐大概有那么大的胆子。流氓组的事务所中发生了杀人事件，锦系町那边估计也挤满了警察。感到内疚的人应该回到了自己的老巢，潜伏了起来，就像韩豪被杀后的我那样。
　　宋钟给我打来了电话。过了我们定好的碰面时间却不见我的踪影，他问我怎么回事。
　　我把王华和程光亮已经死亡的消息告诉了他。
　　宋钟默默地挂了电话，他大概会与另外两个人一起逃跑，藏起来。这样一来，韩豪的手下就全部各奔东西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或许也应该逃跑。放下一切，飞快地逃出东京。
　　我调出留言电话的服务，又有一条小文的信息。我反复听了好几遍小文的声音。
　　我当初下定决心要成为日本人，封存了记忆，编造了经历，不再回顾过去。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终于意识到，这十多年的时光，我只是在虚构的世界里挣扎。自从我意识到之后，就无法回到过去了。
　　不过，我该朝哪个方向发展呢？我的眼前只有渺茫而辽阔的黑暗。
　　我在锦系町下了出租车，大街上仍然弥漫着沉重的空气。和韩豪被害时的歌舞伎町一样，穿着制服的警察挤满了街道。看上去像是谷冈组成员的流氓们正在搜索可疑的人。
　　我在“孙悟空”的前面等着徐锐从里面出来。“孙悟空”是打着台湾美容院旗号的色情场所，没有什么人进出这个店。恐怕这个店正处于停业状态，非法就业的雇员们，包括女人在内，都躲藏了起来。
　　我拨打了矢岛的电话号码。电话仍然不通，连个电话留言都没有。
　　我抑制住内心的焦躁、恐怖和罪恶感，苦涩的唾液从胃里往上涌。我拨通了刘健一的电话，他就像在等我电话似的立即拿起电话接听。看来村上还没有动手。
　　“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出了什么事？”
　　“我的兄弟们死了。”
　　“什么时候？”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和赵浩一起被枪杀了。”
　　“赵浩是在锦系町的组事务所惹了祸之后逃跑的吧？”
　　“好像是逃往他自己的老家，在那里被人伏击了。我的兄弟们也卷入到事件中。”
　　“你说的老家，是千叶吗？”
　　“船桥的尽头。”
　　“千叶县警的管辖内，还没有传来情报。他遭到袭击死了？”
　　“可能是霰弹枪，和袭击韩豪时候用的枪一样。”
　　“无论怎么说，通过赵浩寻找幕后人的线索算是断了吧。”
　　“还有赵浩的手下们呢。我十分着急，能不能尽快帮我调查一下那些家伙们的姓名和住址？”
　　“一个小时以后你再给我打电话吧。”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昨天，你问我想不想获得自由，是吧？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我联系不上矢岛了。你做了什么手脚？”
　　我听到了刘健一的笑声。他不是出于高兴，也不是在嘲笑我。
　　“我只是一个卖情报的，会对缉毒警察做什么呢？他只是无法接听你的电话吧？总之，一个小时以后，你再打电话过来。我不能说一定会调查出来，但是我会尽力的。”
　　挂了电话后，我的耳朵里仍然残留着刘健一的笑声。村上现在正在干什么呢？矢岛消失到哪里去了？徐锐在自己经营的“美容院”里干什么呢？小文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清楚现在的心情起伏不定，这是危险的前兆。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离“孙悟空”打烊的时间还早着呢。我也不知道徐锐什么时候才出来，或许他对刚才我打的电话产生了戒备之心，悄悄地藏了起来。
　　过了十分钟左右，一辆奔驰在“孙悟空”的前面停了下来。司机是与徐锐从东阳町的公寓一同出来的男人之一。他没有熄火下车，拿起了手机开始打电话。我想打车离开这里。徐锐将要回到公寓，还是转移到其他的店铺？无论怎样，徐锐都会乘坐那辆奔驰，在同一街道上我没有看到空车的出租。我内心有些焦急，加快脚步拐进了一个十字路口，差点儿撞上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对不起！”我想要相安无事地离开，可是没能如愿。
　　“等一下，你是中国人吗？”
　　被其中的一名警官叫住，我脸上露出不爽的表情停下了脚步。如果不快一点摆脱他们的话，徐锐就逃出我的视野了。但是，如果表现出焦急的样子，会增加警官对我的怀疑。
　　“我是日本人。”
　　“你身上带着证件吗？”
　　这两个警察都很年轻。他们大概是在不常发生的流氓被杀事件之后增加的。他们想趁机建立功勋从轮岗执勤中解放出来，这种野心在他们的脸上表现得很明显。
　　我从钱包中取出了证件，这两位警官对我的证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街道的对面传来了奔驰那厚重的关门声，我知道奔驰迅速离开了那里。
　　面对警察的谩骂，我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在这虚伪身份下的人生，不与警官产生矛盾已经变成了我的第二本能。
　　他们还给我证件后，又问了我很多问题，十分钟后我才获得自由。而现在再去追赶徐锐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闭上了双眼，反复深呼了几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在徐锐的名片上找到了“夜来来”的电话号码，接通之后我让对方叫来了小文。
　　“喂？”
　　“是小慈吗？我是阿基。”
　　“怎么了，阿基？自从你回去之后就出大事了。不知哪里的流氓被杀了，所有的客人都回去了，我们小姐也被带到警局审讯，等到四点钟才被车子送了回来。”
　　“我送你回家吧。”
　　“嗯？”
　　“我想问你点事情。能不能给我点时间和你聊聊？”
　　过了短暂的几秒后，我继续说道：“我不是向你求爱什么的。你记得王华和程光亮吧？他们被杀了。”
　　小文没有回我的话，我很清楚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小慈，你能不能挤出点时间来？”
　　“好吧，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五分钟后，我打车去你的店前。”
　　“知道了，我马上准备好。”
　　挂了电话后，我开始找出租车。刚才的那两名警察正在街道的对面巡逻，终于从他们的对面驶来了一辆亮着“空车”指示灯的出租车。我向出租车招了招手，那辆出租车调过头后停在了我的身前。
　　“拐过那个角，向前行驶十米左右停一下。在那里接一个人。”
　　司机默默地点了点头。汽车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我让出租车在“夜来来”前停下来之后，问出租车司机：“没有新闻吗？”
　　“这个时间没有新闻播报的。”司机很肯定地说道，他没有伸手去调台。
　　“今晚这一带出事了吧？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好像是暴力团伙的成员被杀了，空气中充满了杀气。也许是因为事件的发生时间太晚了，所以新闻也基本上没有详细的报道。”
　　“这样啊……”
　　小文从大厦中走了出来。她穿着牛仔裤和轻薄的皮夹克，并不是去徐锐公寓那天的打扮。看到她的这般装束，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小文细心地望着街道，立刻看到了我，向出租车跑来。
　　“打开车门！”
　　我说这句话的同时车门打开了，小文轻盈地钻了进来。
　　“开车吧！”
　　“去哪里？”
　　“离开锦系町，看到家庭餐厅停车就行。”
　　我们随出租车离开了这里，小文攥住我的手腕，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两个人被杀了是怎么回事？”
　　“你记得我们在追踪一个叫赵浩的男人吧？”
　　小文点了点头，睁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今天，那个赵浩杀了日本的流氓。王华他们在后面跟踪逃跑的赵浩。赵浩在逃跑的途中被杀了，王华他们也被卷入了其中。”
　　“发生了这种事……会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想问你点事。”
　　“问我？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谁也没说是你干的吧？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小文张着嘴愣在了那里。她深呼了一口气，小声问道：“是关于徐锐的情况吗？”
　　“我们待会儿再说。”
　　出租司机通过后视镜在窥视我们。看到毫无疑问的日本人突然说起了流畅的中国话，他变得有些不安。如今有很多这样的日本人。
　　小文看上去似乎不太服气，不过还是按照我说的，没有继续问下去。她依靠在座位上，目视前方。虽然眼角的皱纹与她二十多岁的年龄相符，但是皮肤看上去像是十几岁的少女。小文母亲的皮肤也是这样的，年龄的增加和农活的操劳都没能使小文母亲的皮肤变得粗糙。她经常去山里采些草药煎茶喝，她说这是她美肤的秘诀，并引以为豪。小文并没有喝同样的茶，可是皮肤却和母亲的一样好。
　　出租车行驶十分钟后，在街道一侧的乐雅乐家庭餐厅前停了下来。我们下了出租车进入了店内。
　　“你肚子饿吗？”
　　“我正在减肥，给我来一杯咖啡就行了。”小文冷冷地说道。
　　让自己思乡的贵宾，如今与自己的男人为敌，像是一个形迹可疑的罪犯。小文那冰冷的声音，让我心痛。我没有预想到我们的谈话会是这样的一个开端。
　　我们坐在了门口附近的吸烟席，跟服务员要了咖啡。
　　“当时在店里给我打来电话的人是王华。”在这冰冷的气氛下我开口说道，“他告诉我他们正在追踪杀了流氓逃跑的赵浩。”
　　小文一言不发，只是上下挑动着眉毛。
　　“我的手机响起之前，徐锐的手机来了电话。”
　　“所以你想说什么？”
　　“赵浩杀了流氓后，为了向徐锐请求指示，所以给他打来了电话。这种想法是合乎逻辑的。”
　　“别说胡话了。你为什么断定打给徐锐电话的是赵浩呢？就因为是在你接电话之前打来的这一点理由吗？”
　　“小慈，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偶然！”
　　“怎么才能知道呢？”
　　“赵浩是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杀的。有人知道赵浩的逃跑路线，完成了雇凶杀人。我离开店里，徐锐给谁打过电话吧？”
　　“打了。那个人经常打电话，因为工作很忙，总是用电话谈事。”
　　“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了吗？”
　　小文只是摇了摇头。
　　“‘堕落天使’是徐锐开的店，赵浩之前在那里玩过。有没有从徐锐的口中听到赵浩的名字？”
　　“没有。阿基，这真是扯淡。徐锐或许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是他没有杀人的必要啊，因为他赚的钱已经足够多了。”
　　“那两个兄弟一死，现在就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我们的老大在歌舞伎町被害，和他在一起的手下也被杀了。如果我不能找出凶手的话，我将会被流氓的同伙干掉。”
　　“所以……”
　　“如果跟徐锐没有关系，你得拿出证据让我信服。”
　　小文轻轻地将手中的咖啡放在了桌子上，仍然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小声说道：“我该说些什么？”
　　“我出去之后，徐锐给谁打了电话？”
　　“我不是说了嘛，徐锐总是在打电话联系别人。”
　　“我出去之后，他立刻给谁打了电话？”我盖过小文的声音，大声说道。
　　“徐锐没有打电话，他向店长交代了点事后，就离开了。”
　　“他和店长说了什么？”
　　“本月的营业额和新来的小姐等话题，总之是生意上的事。没有谈到杀人什么的。”
　　遭到小文的讽刺，我盘起了胳膊。与店长慢条斯理的谈话过程中，徐锐大概能够安排船桥的杀手吧？不，他肯定事先都准备好了，如果不迅速行动的话，就无法堵住赵浩的嘴。当时，徐锐接着电话离开了座位。他迅速给赵浩下了指示，然后再打电话给杀手下命令，不会是这样，时间根本就来不及。难道给徐锐打来电话的人不是赵浩？那场惨剧与徐锐没有关系？那么，要杀死赵浩的人会是谁呢？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用手指按了按眼角。“你好像终于明白了吧。”小文对我说道。
　　冰冷的感觉已经消失，那种温柔又回来了。
　　我摇着头说：“我一点也不明白。”脖子的关节发出了让人讨厌的声音。
　　“阿基，你好好想想！”
　　我感觉到温暖的东西碰触到我的脸颊，睁开了眼。小文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挲。
　　她继续说道：“徐锐是个商人，交友广泛。虽然他和黑社会有所往来，但是没有必要通过杀人来赚更多的钱。”
　　“大多数人会突然杀人吗？不都是为了钱杀人的嘛。”
　　不知道小文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她好像被什么附体似的抚摸着我的脸。
　　“唉，你真的不是我的阿基吗？”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血液以我能感觉到疼痛的速度在血管中疾驰。
　　“很遗憾，我不是。”我忍着疼痛说道。
　　小文的手离开了我的脸颊。我感觉我的皮肤要从肌肉上剥离走。
　　“说得也是。我的阿基更年轻一点。你已经上了年纪，干瘪了……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二。”我撒了谎，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谎言。
　　“年龄比我想的要大。”小文两手抱着咖啡说道，可以看出她有一点沮丧。她大概对我抱有一丝幻想，而我可能击碎了她的幻想。
　　我的心脏仍然紧缩着，疼痛感在我的皮肤深处继续折磨着我。
　　小文的手机响起了起来，铃声的旋律是电子乐器演奏出的古典音乐。这一铃声虽然不适合我所熟知的小文，但是与俱乐部的小姐小慈很相称。
　　小文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压低声音接听了电话。我听不到她说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嘴形。通过她的侧脸我可以想象到，这个人对小文来说很重要，恐怕是徐锐打来的电话吧。
　　皮肤深处的疼痛被嫉妒取代了。这种嫉妒心慢慢地勒住了我的喉咙。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实在无法忍受，我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刘健一的手机号码。也许现在又有什么新的情报了。我将手机贴到了耳边，小文好像聊得还很投入，估计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完事。我的手机也打通了，可是刘健一的手机正在通话中。我轻轻地咂了咂嘴，挂断了电话。小文将视线转向我，示意让我再稍微等一会儿。
　　我一边等她，一边喝光了咖啡。三分钟之后，小文的电话终于结束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小文收起手机，对我说道。她的声音又恢复到了来这里时的冰冷。
　　“是徐锐打来的吗？”我忍受着嫉妒，鼓起勇气问道。
　　“嗯。他跟我说不要和愚蠢的男人闲聊，让我早点儿回去。”
　　“他说得对。”
　　我站了起来。结完账后，为小文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小文轻松地钻进了车里，关上了车门。
　　在出租车驶出之前，她打开了车窗，露出脸来对我说：“等你冷静了之后，再来我们店吧。”
　　“你是说在我冷静下来之前，不要去找你？”
　　小文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暧昧地摇了摇头。“晚安！谢谢你请的咖啡。”
　　说完，她关上了车窗。出租车离我而去。我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尾灯，固执的嫉妒心平息了下来。这是一种徒劳的挣扎，我的心仍然无法平静。
　　我点着一支烟，突然想起来了。小文现在穿的是便装。她每次去徐锐的公寓那里，一直都是按照徐锐的喜好打扮的。今晚却和平时不一样。
　　想到这里，我把刚刚点着的烟扔到了脚下。
　　虽然我跟踪过小文好几次，但是我几乎完全不了解她。也许她去徐锐公寓的时候，偶尔也会穿成这样。我无法对此进行判断。
　　带着这种痛苦的想法，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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