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4）_驰星周《夜光虫》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嗓音嘶哑地问道。
　　俊郎的脸在黑暗中更显苍白，嘴唇也颤抖着，用不可置信的目光凝视着我。
　　俊郎张开嘴，却没有出声。他的脸上布满汗水，只有乌黑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为什么？
　　我迈步走向俊郎。得好好哄哄他——我脑海中的声音说道。
　　俊郎背对着我，他的可乐娜就停在不远处，我想起了在饭店的窗户俯瞰到的光景。
　　俊郎很想跟我说话，我告诉他明天会找他，俊郎却无法等到明天。他跑到柯达饭店的附近徘徊，想要找我，可是他又不敢上来房间找我，他就是这种人。他无视于电视台人员和警察们的争执，发现我离开了饭店。然后跟踪我来到这里，等在外面，目睹我从一个显然是黑道男子的手中收下什么东西——。
　　我感到背脊发抖，仿佛听到了丽芬的声音正在责备我。
　　“等一下，阿俊。”
　　我想追上俊郎，但他头也不回，只是垂头丧气地走着，双手紧握着拳头。
　　“阿俊！”
　　我跑了起来，俊郎正要坐进他的可乐娜轿车。
　　别让他跑掉了，好好哄哄他——我脑海中的声音更加强烈了。我把百达翡丽的表盒夹在腋下，伸手要打开前座的车门。
　　车子发出干咳般的引擎声。我打开车门，俊郎看着我，他紧咬的嘴唇渗出了血丝。
　　“我要上车。”我说道。
　　俊郎微微点了点头。
　　他不停地换档，车身剧烈地摇晃着，发出轮胎和柏油路面摩擦的尖锐声。我第一次看到俊郎这样开车。
　　车子来到仁爱路和金山南路口，遇到红灯，俊郎才停了下来。
　　“在餐厅和你一起的，是黑道吧！”俊郎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就像喉咙撒满玻璃粉一样沙哑。
　　“嗯。”
　　“加仓兄，你有打放水球吗？”
　　“没有。”
　　“那又为什么——？”
　　“那是为了你。”
　　我打断俊郎的问话。我了解俊郎的个性，只要我掌握了攻势，他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从王老头那里听说，黑道打算杀你。”
　　绿灯亮了，俊郎踩下油门，我整个人往后仰。
　　“我拜托欧吉桑，让我跟黑道见面，求他们放过你。”
　　俊郎什么也没说，只是急速地操纵着方向盘和排档杆。
　　“你在听吗，阿俊？”
　　“我正在听。”
　　他的语气坚定——和以往有些不同，我还很难掌握攻势。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相信我，阿俊。”
　　“我……一直站在那间餐厅的门口附近，等着加仓兄出来。”
　　车子从金山南路进入新生北路，继续向北朝士林方向行驶。
　　“后来来了辆宾士，有许多黑道下了车，王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躲了起来，所以他没看到我……其中一个黑道分子用国语说‘怎么处理那个日本人？’然后，一个看似老大的男子回答说‘我们得让那个日本人帮我们赚更多钱才行！’”
　　我觉得口干舌燥，俊郎已经完全掌握整个攻势了。
　　“接着，那个黑道老大对王先生说，对吧，老头？王先生虽然没说话，但稍微点了点头。”
　　“阿俊——”
　　“老实告诉我，加仓兄，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俊郎语音哽咽地问道。
　　“我们当然是朋友呀，阿俊。”
　　我不说话了。现在，靠撒点小谎是没办法打动俊郎的，必须赶快巧妙地蒙混过去——我脑中的声音不停地回荡着：不赶快蒙混过去，俊郎一定会告诉丽芬，丽芬就会看不起你，你能忍受吗？
　　我当然忍受不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但是我今晚是第一次和那个黑道见面。”
　　我边说边观察着俊郎的反应。
　　“黑道真的打算杀你，来个杀人灭口，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我阻止他们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里有部分的确是事实。
　　“而且还有一件事——”
　　俊郎的肩膀突然动了一下，他仍旧看着前方，但我知道他正绷紧所有的神经准备回应我的说法。
　　“我在日本还有债务，以前我跟你说过吧？”
　　俊郎点了点头。
　　“因为这次事件，造成我很大的困扰。在警方未查清真相之前，我们只能拿到一半的薪水，这么一来，我就很难还债了。”
　　前方的视野开阔了起来。基隆河面的景致在两旁路灯的照射下浮现了出来。
　　“所以，我才去求助黑道，拜托他们借钱给我，或帮忙找个我能力所及的工作。”
　　俊郎的可乐娜驶进了浓荫夹道的公园道路，车子在寂静的黑夜中奔驰着。
　　“我也知道这种事拜托黑道是很不名誉的。可是阿俊，如果我没有还清债务，就没办法回日本。”
　　“真是伤脑筋。”
　　过了一会儿俊郎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松了一口气，重新掌握攻势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俊郎把车子停了下来。左手边是绿草如茵的公园，前方是基隆河，河的对岸隐约可以看到忠烈祠。忠烈祠相当于日本的靖国神社，是奉祀殉难战士的英雄塚。白天有站岗仪队担任警卫，这时候却没有任何人影。
　　“我真的很为难，加仓兄。”
　　俊郎的手离开方向盘，背靠在座位上，仰头看着车顶，我听见他的啜泣声。
　　“我没有办法相信加仓兄的说法，我从来不曾这样，好难过呀。”
　　我仿佛遭到了严重的一击。
　　“阿俊，我没有骗你啊！”
　　俊郎质疑我的说法——这种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俊郎坐直了身子看着我，不急不徐地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在加仓兄走出餐厅前，一直在想，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过。”
　　“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脑压正往上冲，胸口仿佛被一块坚硬的砖块压住。
　　俊郎下了车，我跟在他的身后。闷热的空气包覆着皮肤，淤塞的流水声在耳畔萦绕。公园的另一头是一片辽阔的空地，泥土上散落着小石头和破碎的水泥块。
　　俊郎站在俯视河流的位置。
　　“我一开始就觉得纳闷，加仓兄为什么要阻止我向警察报案呢？”
　　俊郎的声音随着微热的风传了过来。
　　“我虽然头脑不好，可是也会思考，加仓兄，你放水了吧？”
　　“没有。”
　　我只能以微弱的口气否认。
　　“错不了，加仓兄，你放水了，所以才担心警方对事件展开调查，没错吧？”
　　“没有。”
　　他这个人真是过分，居然欺骗了我和俊郎——我仿佛听到了丽芬的声音。我知道这只是幻听，但这声音却挥之不去。
　　“因为王先生也跟黑道在一起，所以我才恍然大悟。我跟你说过，王先生一定会把你引见给黑道的，所以最好不要跟他来往。”
　　被自己豢养的狗咬到手时，你会怎么办——我想起了王东谷这番话。
　　“我没有放什么水，今晚也是第一次和黑道见面。”
　　我那些虚假的谎言被俊郎坚毅的背影挡了回来。
　　“我要把我所看到的全告诉警察。”
　　我脑中旋即浮现出报上会出现什么标题。
　　“你会被黑道杀掉的。”
　　“我会要求警方保护。”
　　我好像看到狗仔队成群的幻影。
　　“他们还会对丽芬下手的。”
　　“我会保护她。”
　　此时，仿佛又听到丽芬在责备我。
　　“你若去报案，我的人生就毁了。”
　　“不会的。你要赎罪，然后脚踏实地地赚钱，加仓兄一定做得到的。”
　　我想起了徐荣一的眼神，那双与死亡比邻而居的眼神。我感到背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窜升，太阳穴不停地抽揺着。
　　叫俊郎闭嘴——我仿佛听到有谁在叫喊着。
　　“你说得很容易嘛，阿俊。”
　　叫俊郎闭嘴！否则连你也会没-
　　“我了解加仓兄的难处，但是做了坏事就应该受罚，每个人都是如此，希望加仓兄也能这么做。”
　　叫俊郎闭嘴！否则你也会失去丽芬！
　　“我从来没放过什么水。”
　　“为什么还要骗我？”
　　叫俊郎闭嘴——我的脚下到处都是宛如婴儿头颅的石头。
　　“加仓兄，我看到你收下黑道送你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能收下那种东西吗？”
　　叫俊郎闭嘴——
　　我捡起一块石头，俊郎依然面向着基隆河。
　　“对方可是黑道呢，你敢拒收他们给的东西吗？一旦拒绝，谁也不知道以后会遭到什么报复。”
　　“加仓兄的脑筋好，应该想得到收下他们的东西，以后的麻烦才更大呢！我看你是一开始就想收下黑道的礼物吧。”
　　“你这么想把我毁了吗，阿俊？”
　　叫俊郎闭嘴——地震般的怒吼在我脑中盘旋。
　　叫俊郎闭嘴——
　　叫俊郎闭嘴——
　　叫俊郎闭嘴——
　　叫俊郎闭嘴——
　　“我们不是朋友吗，阿俊？”
　　“是朋友呀，所以——”
　　俊郎转过身来，我拿起石头朝他的脸上砸了下去。刹那间鲜血和牙齿飞溅而出，俊郎捂住脸蹲了下来。我赶紧用石头砸向他的后脑，只听到一记闷响，我一直打到俊郎不再动弹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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