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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七日            双击滚屏阅读

二月七日

作者:蔡骏    来源:蔡骏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5/5/16

  今天是元宵节,是中国人的情人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到了心理诊所,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地方,我不愿意再见到莫医生,除非在审判他的时候。但我却来了,选择在了中国人的情人节,我明白,这是因为ROSE。我的心里忽然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酸涩,黄韵的影子又出现了,每当我想起ROSE,黄韵的脸就会同时浮现出来。我毕竟曾经决定做黄韵名义上的丈夫,尽管我只是一个替身的替身。
  我按了按门铃,没人开门,我推了推门,被我一把推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ROSE的办公桌还在,但人却不见了,空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害怕。我走上了楼梯,推开了二楼房间的门。我看到ROSE在里面低着头整理着许多东西,却没有看到莫医生。
  “你好,怎么是你。”她很快就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回过头来向我问好。
  “没什么,是想来看看莫医生,他不在吗?”我撒了谎,我才不会来看莫医生呢,我就是来看她的。
  她却叹了一口气,走到了我跟前说:“今天早上,来了一些警察,带走了莫医生,他们出示了逮捕证,罪名是诈骗和强xx,还有无证营业和非法行医。”
  “果然如此,你知道吗,上次他亲口对我说,他曾在这间房间里对他的女病人——不说了。”我差点就把那些肮脏的词语说出口,但看到ROSE清澈的眼睛,我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我不知道,莫医生什么话也没说,就跟他们走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整理一些东西,与病人们联系让他们不要再来了,很快公安局就会把这里查封的。”她一边说一边捧起了一大堆文件。我立刻上去帮她接了过去。
  “ROSE,听我说,不要在做什么了,既然这里要被查封了,你就快些走吧,这些文件都是些骗人的东西。”我翻开了其中几页,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有的也是些记录病人自述的鬼话。翻着翻着,我看到了莫医生办公桌上的台历,在今天的记事栏里面,写着几个钢笔字——她在地宫里。
  又是“她在地宫里”。这些天来,这五个字已经令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对这些字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似的恐惧,立刻把眼睛闭上了,就象过去看恐怖片时候,最紧张的那一刻大多数人都有一种既想看清楚又想闭上眼睛的矛盾的感觉。
  但我还是睁开了眼睛,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似乎非常匆忙,最后的几个笔划已经有些变形了,在最后的“宫”字最下面的那一点旁边是一大块蓝色的墨水印迹,也许最后他太用力了。
  “对不起,ROSE,你来看看,这是不是莫医生的笔迹。”我想确认一下。
  她看了看:“是的,是他亲笔写的。她在地宫里?什么意思?”
  “ROSE,你不知道吗?”
  “看不懂这五个字。”
  “过去也从来没看到过?”
  “是的。有什么不对?”
  我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没什么不对,这很好,很好。”
  她继续在整理着那些无聊的文件。我突然把手压在了她要拿的东西上,大着胆子说:“ROSE,别管这些东西了,你得想想今后。”
  她对我笑了笑:“我想我会找到新的工作的。”
  “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和我一起下了楼。她最后看了四周一眼,摸了摸她的办公桌和电话,轻轻地说:“其实我挺喜欢这里的。”
  “如果没有莫医生,这里的确是一个清静的好地方,连我也想在这里工作啊。”
  “算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寂静中。”她自言自语的说。
  “说的对。”
  打开门,外面却在下雨,一个雨中的元宵节。她找到了一把伞,对我说:“一块儿走吧。”
  我们挤在同一把伞下,离开了诊所。我回头望着这栋小楼,也许是最后一眼了。
  雨中的元宵节的确很特别,少了些热闹,多了些中国式的浪漫,我胡思乱想着,因为我和ROSE在同一把伞下,我们的头几乎靠在了一起,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已经快六点了,天色昏暗,在风雨交加中,我对她说:“现在太晚了,你想去哪儿?”
  “你说吧。”她淡淡地回答。
  我带她走进了一家我喜欢的小餐厅,点了些本邦菜。这可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吃饭,可是我却什么都不懂,只顾着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吃得很少,而且尽吃些素食。等我吃完了,她只动了几次筷子。
  “为什么吃得那么少?别是生病了吧。”
  “因为——因为我在减肥。”她轻轻地笑了出来,我也笑了。
  走出餐厅,雨丝还在天空中飘着,城市夜色斑斓的灯火使得这些雨丝带上了色彩,五颜六色地飞扬着。
  “我送你回家吧。”我又鼓起了勇气。
  她点了点头。带着我走过一条小马路,那里离音乐学院不远,在一个街心花园里,我见到那尊有名的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独地站立在雨中。ROSE也注意到了,对我说:“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你知道吗,他很孤独,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心,变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其实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没想到你还真有想象力。”我的确有些意外。
  “随便想想,快些走吧,别打搅他,也许他正在雨中写着诗呢。”她笑着说,她的笑声在雨丝中飘荡着。
  我们又穿过两条横马路,拐进了一条弄堂。这里不同于石库门或是新式里弄,而是另一种样子,两边都是法国式的小楼,每一栋楼前都有一个小花园。我跟着她走进了一栋小楼,过去这些小楼应该都是独门独户的,而现在则分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她租的房间位于三楼,总共两居室,虽然都不大,加在一块才二十多平方,但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阳台。
  ROSE的房间里非常整洁,一尘不染的,与我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的摆设非常简单,白色的基调,还有一张玻璃桌子,和一台电脑。
  “你要喝什么?”她很殷勤地问。
  “不,我马上就走了。你上网吗?”我对着电脑问她。
  “是的,我在大学的就是学计算机的。”
  “哦。”我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对她说,“ROSE,忘了莫医生吧。不要再见他,他完蛋了,最起码要判个死缓。你应该去找一个好工作,比如计算机公司。”
  “谢谢。”
  “我走了。再见。”
  走出她的房门,没几步,她又追了上来,将那把伞塞在我的手里,嘱咐说:“雨越下越大了,带着伞走吧。别淋湿了。”
  我撑着伞走进雨幕,总觉得送伞这情节怎么那么熟悉,这也太老套了。我自己对自己笑了起来。
  雨夜茫茫。
  二月九日
  在档案馆的门口,我和叶萧会合了。走进档案室长长的过道,他轻声地对我说:“莫医生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惊。
  “就在他被逮捕的当天晚上,在看守所里,他用头撞墙活活撞死了。”
  “撞墙自杀?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死法。”
  “的确奇怪,总之他死得挺惨的,额头都撞烂了,诊断为颅骨骨折,肯定撞了一整夜。”他尽量压低声音,我们已经走进了档案室。
  “他是畏罪自杀。”我脱口而出。
  “轻点。”他向四周环伺了一圈,档案室里没多少人,安静地能听清所有的声音,他继续说:“现在原因还没有查明,不要妄下结论。”
  “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以死来做忏悔?”
  “有可能吧。”
  我突然想起了莫医生被捕那天在他的办公桌的台历上写着的那些字——“恐惧”。前一天的“她”,还有“她在地宫里”。我仔细地揣摩着“恐惧”两个字,再联想起古墓幽魂和林树在死前发给我的MAIL,还有陆白,撞墙自杀的莫医生与他们都有共同点。难道,莫医生也和他们一样。我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担心告诉了叶萧。
  “我的担心正是这个。”叶萧缓缓地说,“虽然莫医生是个骗子,是个强xx犯,这是确凿无疑的。但同时他可能也是古墓幽魂的受害者。”
  “我们离真相还很远。”
  “是的。快些查吧。”叶萧熟练地翻了起来,他查的是1945年上海的医学研究档案。
  “怎么查这个?”我有些不解。
  “1945年盗墓事件以后,南京政府派出的调查组组长是人体生理学专家端木一云,他肯定去过被盗后的惠陵。抗战胜利以后,他把工作室迁回了上海,但不久他就去世了。我们就从这里查起。”
  他从人名开始查起,姓端木而且又搞医学的人很少,很快我们就查到了端木一云工作室的档案。档案上做着一些笼统的记载——1945年秋天,端木的工作室从重庆迁回上海。刚到上海不久,他就成为东陵盗墓事件调查组的组长,事实上,该调查组只是假借了南京政府的名义,其实是他自己成立的。“调查组”在东陵内只停留了七天,其中五天是在惠陵。不久即回到上海。
  “就这么点?”
  “最重要的档案不是这些,而是附在档案后面的文件。”说着,叶萧从一大叠文件中翻阅了起来,这些都是1945年工作室留下的各种各样的文件。这些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密密麻麻地写着钢笔字,格式也各不相同,显得杂乱无章。
  “你看。”叶萧指着一叠文件说:“这里的大部分文件上都写着ALT实验。”
  果然如此,这些文件都装订好了,外套的封面上写着“ALT实验”。再翻看里面的内容,全是些医学方面的专业术语,再加上都是非常潦草的繁体字,我看不太明白。
  文件的第三页里夹着一张报告纸,开头写着:“实验计划一”——
  “民国三十四年10月25日晚21点20分,ALT抵达上海西站。
  22点40分,ALT抵达工作室。
  10月26日上午10点正,第一次检验。
  10月27日下午14点正,第二次检验。
  10月28日下午15点正,第三次检验。
  11月1日,正式提交检验报告。”
  我知道,民国三十四年就是1945年,而ALT又是什么?也许是某种药品,或是端木一云的英文名字?我继续翻下去,到了第八页,我的目光看到了一张西式的表格,表格上赫然写着四个字“验尸报告”。我轻声地念了起来——
  “女尸身高:165厘米
  女尸体重:50.3千克
  女尸生前年龄:以X光检测大约20岁至22岁间
  女尸血型:采用抑制凝聚集试验法,测出其血型为O型
  备注:1,女尸腹部的原有切口长12厘米,现已自然愈合。2,女尸脚掌长26厘米,与现代女子的脚掌长度相同。3,女尸胸围79厘米,腰围67厘米,臀围86厘米。4,女尸生前未曾生育过。5,女尸牙齿完好。6,皮肤表面及体内没有发现任何防腐物质。6,通过检查,基本上没有发现女尸有通常的失水、萎缩等现象,肌肉富有弹性,关节可以正常转动,综合以上各点,得出结论,女尸保存完好无损,建议不宜进行尸体解剖。
  签名:端木一云。时间:民国三十四年10月26日”
  看完以后,我的手有些麻木了,我把这张纸交给了叶萧。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以后,锁起眉头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难以置信。居然有这种事,这女尸难道就是同治的皇后?如果真的是皇后阿鲁特氏的话,那么所谓的ALT实验应该就是阿鲁特实验,ALT就是阿鲁特的英文缩写。怪不得端木一云要到东陵去,还特地要在惠陵,原来他要的是皇后的遗体,也就是说,皇后已经被他运到上海来了。”
  “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是伪造的文件?”
  “不会,我在公安大学学过档案鉴别的,这些文件和档案应该都是真的。来,我来翻。”他继续向后翻去。
  我吁出一口长气,思量着刚才那张尸检报告,太离奇了,如此说来上回我看到那本书上的记载是千真万确的了。屈指一算,皇后死于光绪元年,也就是1876年,到1945年也有69年了,69年尸体完好无损,而且居然没有任何防腐措施。而慈僖被孙殿英挖出来的时候才死了二十年,一出棺材尸体就有些坏了,倒应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句话。我想起了过去家里的老人去世以后的样子,那种肤色与活人是完全两样的,而且关节非常僵硬,根本就扳不动的,就算经过了化妆进到了追悼会的玻璃棺材里也会有些两样的,何况皇后死了69年了,就算从被拉出棺材算起,到上海也至少要十多天,正常人死亡十多天后也会坏掉的。更加离谱的是,这份验尸报告上居然还有女尸的三围数字,按今天的标准,这个三围该算是很棒的身材了,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早就该干瘪萎缩了,腰围暂且不说,胸围和臀围还那么丰盈实在惊人。
  总之这事太奇怪了,古埃及人的木乃依是经过了复杂的防腐处理的,虽然号称是保存完好,但按我们普通人来看,它们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据我所知,中国的防腐术也源远流长,长沙马王堆汉墓就出土过一个女尸,浸泡在棺液内,没有腐烂,但我看过那幅照片,其实已经萎缩地很厉害了。
  最不正常的就是女尸腹部的切口居然自然愈合了,死人的伤口怎么可能自己愈合?会不会是端木一云那家伙老糊涂,搞错了,把一个刚刚死亡的女人的尸体错当成皇后的遗体了呢?
  我实在弄不明白了,回过头来,叶萧还在仔细地看着那份“ALT实验”。我拿起了另外一叠文件,在中间一排里,我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本子,我翻开来一看,第一页上写着——“民国三十四年工作日志”。
  我粗略地翻了翻,全是日记体,每一天都全,只是有的一天有很多内容,密密麻麻的,有的一天只是一句话而已。是从1945年一月一日一直写到11月8日。我从头看起,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某月某日做了某项实验,全是些专业用语,我看不太懂。我索性翻到了后面,8月15日上写着——“今天重庆的大街小巷上传遍了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的消息,八年的抗战终于胜利了,我们终于能回到上海了。”
  9月10日——
  “上海到了,下了船,我们直奔同天路79号,我的工作室又重新开始工作了。”
  10月10日——
  “今天是中华民国之生日,接到我在北平的一位朋友写来的一封信,他告诉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端木吾兄台鉴:
  上月,清东陵发生一起大规模盗墓事件,其中同治皇帝之惠陵亦在劫难逃。盗匪开棺以后,发现同治皇帝已成一堆枯骨,而皇后之玉体则安然无恙,宛如活人。现皇后之遗体已在被打开之地宫内横陈数日,玉体依然,毫无腐朽之象,此事系鄙人亲眼所见,无半点虚言,实属匪疑所思。
  小弟安有
  今天晚上,我一整夜没有睡觉,我大为震惊,居然有这等事,如果确实属实的话,则这位同治皇后之玉体一定非同寻常,从人体生理学的角度而言,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若能对此遗体进行科学的检测,并进而得出某些结果的话,恐怕将是划时代的发现,将大大的造福人类。我必须要向南京政府报告,去东陵一次,不管有多困难。”
  10月13日——
  “南京政府的官僚们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到今天才批准我们以国府调查组的名义去东陵,并派当地警察负责保卫。我们今晚的火车就要出发了,我们将取道天津去东陵,我现在很兴奋。”
  10月16日——
  “经过长途跋涉,路上兵匪难分,我们终于抵达东陵了,果然一派破败的景象,惨不忍睹,我们立刻赶往同治皇帝的惠陵。地宫的大门开着,我们点着火把在若干当地警察的陪同下走进地宫,地宫内阴风惨惨,一团漆黑,若无火把,我等断然不敢入内,穿过几道大石门,人人均已股栗,互相张望皆面色苍白,宛如死人。已有几个胆小者向后逃去,或者蹲下啜泣。我亦胆寒,然最终为了科学,为了人类的未来,率领诸位进入了最后的地宫。地宫之景象颇为凄凉,两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列于中心,均已被移动位置,棺材板已不翼而飞,据闻地宫内原有无数宝藏,已被数批盗匪悉数掠走。在墓室之东南角,我等终于发现了皇后的玉体。在火把之下,我亲眼目睹此一奇迹,果然,完好无损,皇后居然赤身裸体,肌肤雪白如玉,但绝非通常所见死人之苍白,乍看之下,恰似一幅妙龄美人春睡图,甚至撩动男子心铉,令吾辈心猿意马。只是,皇后腹部有一切口,肚肠流出,据说是一名穷凶极恶之徒为搜寻当年皇后吞金自杀时的黄金而对皇后玉体剖腹,此贼实在罪大恶极,合当处以极刑。吾戴上经消毒的橡胶手套,将皇后流出体外之肚肠塞回到其体内,已死近七十载,内脏居然完好无损,柔软如常人。吾之手触及皇后体内之腹腔时,手感宛如平日给人开刀做腹部手术之感觉。我当即用针将其腹部切口缝合。吾壮起胆量,扶起皇后玉体,居然毫无那种死尸僵硬的感觉,皇后玉体柔软,肌肤富于弹性,可以90度坐直,关节可以转动。若不是皇后之玉体冰凉,我等断然无法相信她已是死去多年之人。我退到一边,开始观测地宫的环境,地宫有些渗水,并非完全密封之状态,空气虽然稀薄,但尚无法防止腐烂,可以肯定地宫之环境与皇后之玉体不腐没有直接关系。不久,同治皇帝之遗骸被发现,已成一堆彻底腐朽的枯骨。据史载,同治皇帝与皇后是在一个多月之内先后死亡的,两人死时均为二十妙龄之青年,又是同时下葬,保存环境完全相同,为何结果却会如此不同?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
  10月23日——
  “今天我们启程回上海,这里的环境太糟糕了,四周盗贼横行,所谓保护的警察也是顺手牵羊之徒,又闻八路军即将进驻东陵剿匪,此地实在不宜久留。而皇后,我更不能让她的玉体留在地宫之中,必须把她运回上海的工作室,进行深入的研究,把所有的迷团解开。我订做了一个轻便的棺材,将皇后之玉体放入其中,再将棺材封死,然后重金雇佣民伕抬上汽车,运往天津,再由天津坐火车返上海。
  10月25日——
  “经过艰难的旅途,现在是晚上,我坐在火车里,我们包下了一节车厢,皇后玉体的棺材正在我身边。火车摇摇晃晃,要到上海了。我在车窗旁沉思着,如果我们可以解开皇后不腐之迷,那么我们人类自身将会得到巨大的改变。也许我们不再需要坟墓,死去的亲人们可以永远宛如活着一样,在我们身边被我们纪念。每当我们看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放入棺木,埋入土中,那种永别了痛苦是多么巨大,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也许都经受过这种创伤,也许,等我们得到新的发现以后,未来,死亡将不再可怕,死亡只是回家,就想庄子那样,我们鼓盆而歌。死亡就是永生。我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我再回头看看那具棺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10月26日——
  “因为我的工作室位于一栋西式楼房内,其中还有许多政府机构的人员,为了避免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将皇后的玉体放在地下室的一个玻璃棺材里,而且地下室的环境也类似与地宫与墓室。我们在地下室里对进行了第一次尸体检验,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皇后的玉体完好无损。我决定进行第二步,也就是解剖,当我即将写下解剖计划的时候,我突然住手了,我觉得不应该解剖,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尸体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是,我面对着完美无缺的皇后,是的,她完美无缺地躺在我面前,就连腹部的切口也奇迹般地缝合好了。我如果拿着手术刀,再一次切开她的腹腔,我无法想象,我觉得这是犯罪。我学医以来,已经解剖过无数死人了,解剖开尸体的胸腔或腹腔,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家常便饭一般,但是面对皇后的玉体,我却下不了手。因为,我丝毫不感觉她是一个死人,她在我面前,就好象是一个睡着了的美女,我怎么能解剖一个睡着了的人?在这瞬间,我非常痛苦。最终,我在验尸报告上签名:女尸不宜进行解剖。”
  10月27日——
  “今日是第二次检验,与昨天相同的结果。”
  10月28日——
  “第三次检验,没有新的发现。从10月16日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天了,在十二天里,我们没有给皇后的玉体做过任何防腐措施,是为了保持其原貌。我曾经做过猜测,会不会有好事之徒把一个刚刚死去的女子剥光了衣服扔在地宫里冒充是皇后来欺骗我们,现在看来是绝无这种可能了,就算是十六日当天刚刚死亡的,到了今天,就算保存再好也会有变化的。而现在皇后的玉体与我十二天前看到的还是一模一样,除了腹部切口,这绝对是一个奇迹,过去我是不相信奇迹的,现在我相信了,尽管目前还无法解释,但总有一天,我能用科学的方法做出解释的。”
  10月29日,10月30日,10月31日,三天都没有任何内容。
  11月1日——
  “今天要正式提交检验报告了,我不知道报告该怎么写,我的工作室是政府所有的,南京政府那些人是不会理睬这份报告的,就算看了,他们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最近这些天,我的心里总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尤其当我靠近皇后玉体的时候。”
  11月2日——
  “今天我的得力助手杨子素死了,死因非常奇怪,是他自己把自己给掐死的。这样的死法我从来没见过,因为当人的呼吸困难时,手上也就没有力气了。昨天晚上,他是在工作室里值班的,今天早上,当我走进安放皇后玉体的地下室时,我发现了他,他已经断气了,估计是在午夜零点到一点间死亡的。他的眼睛睁着,样子非常可怕,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眼睛直盯着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皇后玉体。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安静地睡着里一般的皇后,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恐惧。”
  11月3日——
  “今天晚上,我决定由我自己守在地下室里值班。”
  日志到此为止了,11月3日是最后一页。我的头有些晕,仔细地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内容,什么话都说不出,端木一云的文字有些奇怪,一会儿文言,一会儿白话,可能当时人们的书面语就是半文半白的吧。我合上了这本的“工作日志”,再也不敢看第二遍了,我把它交到了叶萧手中。
  叶萧看完了以后,脸色变得苍白,他缓缓地说:“端木一云的档案上写着他死于1945年11月3日子夜,死因是静脉注射。”
  “静脉注射?”我有些迷惑。
  “是他自己给自己注射的,是自杀。”
  “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说实话,我也是。来,你看看这一份文件,您前面看工作日志的时候,我在ALT实验的最后一页找到的。”他把文件给了我。
  我又壮着胆子看了起来——
  关于ALT实验过程中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由于在ALT实验过程中发生了两起死亡事件,死者为著名人体生理学家端木一云先生及其主要助手杨子素,虽确定为自杀,但自杀原因不明。国府决定就此事进行调查。现列出端木工作室工作人员张开的供词如下——
  我叫张开,今年26岁,是端木先生的学生,也是他的工作室的成员。我跟着端木先生一同去东陵的,我参与了他所有的活动和实验。我们带着皇后的遗体回到上海以后,暂时把皇后安放在地下室里,我们对皇后的遗体进行了除解剖以外的所有检验,得出了皇后完好无损的结果。在10月31日晚上,杨子素请我在百乐门吃晚饭,他这些天的精神非常差,我问他什么原因,他却不肯回答。后来,我们喝了许多酒,他的酒量差,很快就喝醉了,他喝醉了以后说了许多话,我还记得其中几句,他对我说:“张开,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真的,快告诉我,是谁?是不是那个新调来的刘小姐?”我问他。
  “不是。”他摇了摇头,样子看上去很痛苦,又喝了一口酒。
  “子素,别再喝了,瞧你醉的。”
  “不,我心里很苦闷,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
  “到底你爱上了谁呢?”我伸出手去夺他的酒杯。
  “你不会相信的。”他推开了我的手。
  “我相信。”我想他说出来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我爱上了——皇后。”
  “谁?”
  “皇后。”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吧。”
  “我没喝多,我现在越来越清醒了,当我们在惠陵的地宫里第一次见到皇后的玉体的时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子。回到上海以后,有许多回我单独一个面对着她,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总是以为我面前的是一个睡着了的女人,而不是具尸体。我默默地看着她,我虽然是医科大学毕业的,但我觉得我在她面前是一个渺小的生命,而她,则是永生的女神,对,女神,我爱她,我崇拜她,我对她顶礼膜拜,我会为她而死,用我的生命来做她的祭品。”
  “你疯了。”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那晚,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想抚摸她,当我独自一人在地下室里,我私自打开了玻璃棺材,我抚摸着她的身体,虽然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凉,但我感觉象是抚摸着我的妻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大着胆子,撩起了她的紧闭着的眼皮。天哪,我觉得她在看着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就象现在你在看着我一样。她的眼白和眼珠保存也完好,她的瞳孔居然没有放大,而与正常人的一样大小。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白色的光芒。忽然,我看到,她的眼角起了某种变化,眼眶的下缘开始变得潮湿起来,一些液体出现了,从她的眼框里留了出来,顺着眼角流下了脸颊。我吓得浑身发抖,手足无措,我用手碰了碰那些液体,居然是温的,我又把这些液体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尝了尝,咸咸的,天哪,这是眼泪,人的眼泪。根据我的医学知识,这绝对不可能是尸液,毫无疑问,是眼泪,是从她的泪腺里分泌出来的眼泪。我,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
  然后,他立刻离开了餐厅,独自一人消失了。当时,我觉得他是喝多了,醉酒之后的胡说八道。没想到,两天后,就发现他死在地下室里,死在皇后的遗体前。
  调查结论,一,以上供词纯属胡编乱造,妖言惑众,开除张开公职,永不录用。二,至于端木一云与杨子素两人之死因,建议暂时对外宣布两人因工作压力较大而精神崩溃自杀。三,端木一云工作室立刻解散。四,停止ALT实验。五,同治皇后的遗体暂时存放于地下室内。
  民国三十四年11月20日公章
  我把文件又放回到了实验报告里。我又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没有再发现其他有用的东西,最晚是1945年12月的,大致是些工作室解散后的善后处理,没有提到皇后的遗体。
  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肚子里难过了起来,原来我们已经足足在档案室里待了一整天,午饭都没有吃,现在工作人员已经在清场了。我和叶萧走出了档案馆,出去吃了些东西。
  一边吃,我一边问叶萧:“明天我们去哪儿?”
  他淡淡地回答:“明天,我们去找皇后。”
  叶萧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什么。
  窗外是上海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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