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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天堂            双击滚屏阅读

荒村天堂

作者:蔡骏    来源:蔡骏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5/5/25

  清晨,六点,
  天。
  阴沉的天。
  乌云密不透风,覆盖秋天的苍穹,风呼啸过疯长的蒿草,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
  崎岖的路。
  严格来说没有路,只是荒野中一条小径,勉强容得过四个轮子通过。
  车。
  银灰的车。
  新款德国原装奔驰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开入荒芜的野路,怎不叫人心疼?
  刹车!
  脚底一阵剧烈震动,前头矗立几栋高楼,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将头探出车窗,确认不是幻觉。这是什么地方?方圆数十里内不见人烟,更没有任何建筑物,全部长满垃圾与野草,却突然冒出这几栋大楼。
  坟场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尔蒙却驱使我踩下油门,小心翼翼,碾过碎石野草,开入琼楼玉宇。
  不,是穷楼狱域。
  左面两座大楼,右面特有两栋楼,正前方一栋楼。
  总共五栋楼。同样的楼层,同样的大小,同样陈旧破烂,恐怕只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旧上海的石库门。
  只不过。每栋楼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层楼高!只应梦中才有,怎会亲眼所见?上海的石库门房子不少,但最高不过三层,长宽数米而已,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大的规模。
  闻所未闻。
  是否后来仿造的?或者是某个影视基地?但一个个斑驳门洞,蒙尘窗户,剥落墙面,都已说明这建筑的历史。
  五栋楼的排列也很怪,左右歌有两栋楼,宛如两道巨大围墙,到底的一栋楼横过来,形成半封闭空间,就像一个倒过来的“U”。
  若非为了她,如此险恶奇怪之地,绝对要掉头离去,我却好奇地缓缓驶入,穿越对峙的山谷,直至“U”的最深处。
  距离最后一栋楼仅仅数米,门洞里突然冲出一个男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目露凶光,疯狂地大吼着,好似我驾驶着一头怪兽。
  紧急刹车,这疯子却挥舞手臂,奋力投出一块砖头,正好砸中我的车门!
  砰……
  砖头与金属的猛烈撞击,这叫砸得我个心疼啊!上周刚交付70万车款,把它当作心肝宝贝,连擦到一根树枝,都叫我大呼小叫,何况沉沉的板砖?
  我的奔驰SLK!
  愤怒地打开车门,想把他痛打一顿。不想后面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打扮亦属正常,七手八脚抱住疯子,费劲地拖入门洞。
  有个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面色苍白,毫无表情,阴冷地靠近我说:“抱歉!他的脑子不正常。”
  “真倒霉!”
  反正保险公司会赔偿,何必再跟疯子计较?刚想把车停好,黑衣人警告道:“外乡人,快点离开这里!”
  “外乡人?”
  离市区不过数十公里,何来此说?
  天井最深处,我皱起眉头,仰望清晨苍穹,满眼瓦片似的黑云,舞动奇异大楼,如同遥远的异乡世界,围困孤独的我。
  回头看车窗,阴沉的天色,映出自己阴沉的脸,我随口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无奈叹息,幽幽吐出四字:
  “荒村公寓。”
  这里是荒村公寓。黑衣人漠然转身离去,暗红色大楼砖墙,宛如冰冷墓碑。
  手抓着车门,犹豫不决,忽然感到有双眼睛——谁在盯着我?
  左面那栋的三层,一个年轻女子凭窗而立,地图痴痴俯视着我。
  环!
  激动地差点叫出来,揉揉眼睛以为做梦,仔细一看,又失望地摇头——她不是环,只是长相酷似罢了。
  而环的脸,早已深深烙印于心底,即便混杂于万人之中,亦绝不会认错。
  然而,三楼窗户里的女子,目光藏着什么?彻骨恐惧,因为我的脸?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真有如此可怕?
  她确实和环一样漂亮,与我的目光迎头撞上,慌乱的关上窗户。
  清晨的乌云下,茫然的仰望五栋大楼,所有窗户紧闭,看不到一丝人眼气息。于是,我决定留下来。
  但不能把车停在这,再让疯子用板砖砸了。迅速将心爱的奔驰SLK掉头,开出荒村公寓的U形世界。
  回到野草摇曳的小径,停在一片荒地,四周有高高的芦苇,很好的隐蔽体,即便站在十层楼顶,恐怕也不易发现。
  下车时摊开手心,那枚绿色的玉指环,刺痛双眼,沾着我的体温与汗液。
  玉指环。
  一直被攥在手心,比普通的戒指厚实,呈现半透明的青绿色。放在昏暗的晨曦之下,有些蛇形的奇异花纹,隐隐发出猫眼似的反光。指环侧面有道猩红色污迹似乎千年前的鲜血,禁锢在玉料之中。
  环。
  我将它放到唇上,温柔地亲吻片刻,仿佛亲吻她的嘴唇。
  一小时前,驾车驶过凌晨的郊外。这条车辆稀少的公路,两边全是农田与荒地,还有不少野猫穿越。所有的路灯都坏了,只能打开远光灯,小心翼翼注视前方,强迫自己绝不能打瞌睡。突然,灯光里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我猛踩刹车才停下来——随着凄厉的刹车声,确信没有撞到女人,她却自己倒在地上。急忙下车扶起,发现是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奄奄一息,身上却没什么外伤,显然不是被我撞的。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发现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青绿色的玉指环!
  我认识这枚指环。
  这张脸却如此陌生,我疯狂地问:“玉指环!从哪里来的玉指环?”
  女子吐出一口鲜血,气若游丝地回答:“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条路……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棵枯树……枯树……小路……拐进去……再往前……”
  这话听得我心慌,而女子的玉指环,竟自动脱落下来,我的手正好接住。
  冰凉的玉指环,在车灯前发出暗光。青绿色中的猩红色,蠢蠢欲动。
  女子脸色一惊,喉咙口发出凄厉呼啸:“别……千万别……戴上它……”
  话还未说完,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恐惧地摸摸她的鼻息。
  她死了。
  凌晨时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在我的车前,
  不,她不是被我撞死的,不必害怕,哆嗦这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
  站起来靠在车上,这么荒凉的野外,好久不见一辆车通过,不知警车何时到来?紧紧将玉指环攥在手心,局促不安地咬着嘴唇,放眼望向黑暗前方,想起女子临死前的话——那棵枯树正等着我,指引我发现荒村公寓?
  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抛下死去的可怜女子,驾着奔驰SLK,驶往那个致命的方向。
  好奇害死猫。
  几分钟后,车灯果然照出一棵大树!微亮的黎明天色中,一棵高大奇异的枯树,仿佛僵硬的尸体,死不瞑目地伸展四肢,乞求上天申冤。
  枯树旁边没有路,顶多是荒草中的小径,犹豫许久,终于对不起爱车,硬着头皮开进去。
  一路心疼地看着反光镜,前头全是荒凉原野,竟然见不到任何建筑,很难相信就在城市边缘。
  终于,发现传说中的荒村公寓。
  独自回到五栋大楼前,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影。天色依然铁青阴沉,压抑得让人发疯,比如那个用板砖砸我车的疯子。
  我还没疯。
  悄悄摸进荒村公寓,耳边寂静得蹊跷,沿着左边走到底,想起三楼那扇窗户,那个貌似环的女子,便深深呼吸一下,闯入这边黑暗的门洞。
  不见天日的山洞,阴冷潮湿之气扑面而来。人人天生恐惧黑暗,心跳骤然加快,紧张地往前跑了几步,才亮起几盏声控灯,现出一条深深的走廊。
  荒村公寓?为何造得像古墓?是否通往地宫的宝藏?
  再看走廊两边,每隔数十米就有道房门,小心翼翼往前走去,随手推推其中一扇门,却紧锁着无法动弹。
  一路走到尽头,狭窄的木头楼梯,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板,很难想象还有人居住?随着吱吱呀呀的晃悠声,来到二楼走廊。这里的灯光要比底楼亮些,总算多了一些生气,清晨那些人都去哪了?我试探着大喊一声:“有人吗?”
  突然,走廊另一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飞速地奔过去,前头脚步声更猛烈,只见一个人影晃过,冲上另一道楼梯。紧追不舍来到三楼,耳边吹过阴寒之风,似乎许多碎片自脑中划过。
  白色廊灯之下,影子已转入一道房门。我飞也似的破门而入,却踏起一地灰尘,忍不住掩起口鼻,好不容易才看清——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射入黄昏似的幽暗光线,屋里就像几十年没人住过,却还有满屋家具摆设。墙上挂着个老式相框,里面不见了照片。还有张雕花红木大床,裸露着腐朽的棕绳,宛如被解剖的尸体。大胆打开衣橱,没想到还是红木材质,悬挂着不少烂掉的衣服,全是女人旗袍,发出浓郁的霉味。
  没有人。
  抑或不是人?
  灰尘渐渐归于地下,疑惑地扫视房间,来到那张梳妆台前,有面布满灰尘的镜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纸,擦干净蒙尘的镜面,仿佛金属反光,找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陌生。
  正当我要疑问“这是谁”,镜子里照出了第二张脸,一张女子的脸。
  环!
  她就在我身后,镜子暴露她的位置,让我兴奋地转回头去。
  女子惊慌失措地逃跑,没几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转回来,紧紧拥在怀中:“环!你果然在此!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放开我!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让我万分惊愕,却丝毫不敢松手,只是看着她的脸。
  没错,她不是我的环。
  她是清晨三楼窗户里,窥视我的年轻女子。
  我绝望地摇头,松开手后退几步,虚弱地回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她害怕地抱着自己胳膊,露出羞涩窘迫的神色,“你刚才说的环是谁?”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
  说罢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里装着玉指环,我之所以有胆量闯入此地,完全因为这枚指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寻找戴着这枚玉指环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环,我的环。
  欧阳环,出生于古老的玉器世家,有着优良的家境、美丽的脸庞。五年前,我只不过是个穷学生,不知前生积了什么德,竟获命运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聪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帮助之下,我开了家古玩店,经营玉器生意,特别是数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于她的家学渊源,做了几笔数百万的大买卖,短短几年便买房买车。
  一年前,我们去浙江的海岛度假,半夜漫步于沙滩,发现黑暗的海水中,有什么闪闪发光。下海捞起发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环——出生于玉器世家的传说,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这个发现让我们异常兴奋,海里居然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难道是老天特意送来的定情信物?
  她尝试着把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第二天就失踪了。
  不是指环失踪了,而是连指环带人,我深爱的女子失踪了。
  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知是被绑架还是逃跑,抑或发生什么意外?但我坚信她隐藏于某个角落,等待我去发现并拯救。
  然而,我已经寻找了整整一年,直到这个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远都不会忘记玉指环,不会忘记那道暗红色的印迹,一年前从海里捞上来,戴上换的手指,又随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环,就意味着找到了环。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忆短短数秒,猛然抬起头来,眼前陌生女子,虽然长得很像环,但她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
  “蓝玉儿。”
  “玉儿?”藏在胸前的玉指环似乎突然一动,我尴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张什么样子?”
  “与你长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长头发,就连身材都差不多。”
  掏出珍藏在钱包中的环的照片给她看。
  “似乎……在这里见过。”
  奇怪,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恐惧?仿佛与魔鬼对话?我向来觉得自己眉清目秀,从来没人这么看我。
  “什么?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许,但不敢肯定。”
  “在哪里见到她的?还在这吗?”
  “就在外面的走廊,几天前。”
  我飞快地冲出去,白色灯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你只见过她一次吗?”
  玉儿跟在后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远远望见,也没说话,她就不见了。”
  “这里有多少人?”
  “不清楚。”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向导吗?我必须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张地后退几步,却说了与表情相反的话:“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没想到如此之大,十层楼却没有一部电梯,不知以前住十楼的人们,是否特意为了减肥?
  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人,玉儿说通常晚上才会看到。这里有五栋大楼,也许我的环并不在这栋楼,所以玉儿才只看到她一次——这样就要找死了,每栋楼是层高,每层十几间房,总共五六百间房,一间间找过来得多少天?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窗外依旧阴云密布,才感到饥饿难忍,想起没吃过早餐:“哪里有吃的?”
  玉儿皱了皱眉头:“跟我来吧。”
  从十楼回到底楼,我早已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楼梯习惯了。
  以为要走出大楼,玉儿却领我到走廊的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楼梯,通往地下——原来还有地下室,或是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来到一个宽敞阴暗的大厅——居然是个大超市!
  不亮的灯光照着货架,放眼望去应有尽有,甚至新鲜水果与蔬菜,还点缀着几个店员。
  这种鬼地方居然有超市,着实让人吃惊,何况又是地下室。我随便挑选一些熟食,仔细一看还算新鲜。权当早餐合午餐了,问玉儿要不要一起吃?她却摇头说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饱肚子,发现店员们无精打采,面色阴沉,收银时也保持沉默,目光隐隐透着敌意,就像早上攻击我的疯子,也许他们只做熟客生意,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转了十几分钟,竟然见不到其他顾客,除了店员只剩下我和玉儿两人。如此惨淡经营,也不知如何维持下去?
  突然,我大胆地掏出环的照片,放到一个中年女店员面前问:“请问你见过他吗?”
  店员哑巴似的沉默,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知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我疑惑地问玉儿:“这些店员是聋哑人?”
  玉儿也有些不解:“不,他们平时和我说话的。”
  “对不起,是否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
  一个沉闷的男声,从我背后响起,差点把我和玉儿都吓到。
  转头才见到一个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诉我这里是荒村公寓。
  “请问你是——”
  “这间超市的店长。”
  “店长先生,很高兴又见到你!”
  总算遇到个见过的人,我又拿出环的照片给他看。
  店长却漠然回答:“抱歉,从没见过。”
  “真的吗?”
  说着我又看向玉儿,她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像说谎的样子。
  忽然,店长又冒出一句:“真为你感到遗憾。”
  “可惜了!你一个大好青年。”
  居然对我说这种话!一个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赚钱,却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荒废了青春年华不是?
  还想和店长理论几句,玉儿却拖开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他带来。”
  离开超市。
  下午时分,继续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环。
  “玉儿,这里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实,他们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
  这三个字让我陌生,却又心有灵犀。
  “就是社会上的失踪者,他们离开外面的世界,抛弃家人和朋友,隐居到荒村公寓,彻底与世隔绝……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或者还在苦苦寻找,或者干脆注销户籍,就当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如说是厌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长期的抑郁症患者,也有受到过某种伤害,甚至为了逃避追杀——如果是真正的厌世者,何必还要来荒村公寓?独自找个地方死去不是更干净?”
  她说的有道理,每个人的逃离都有原因——环一定也在这里,一个遁世的失踪者,出于某种特别原因,或许就因为这枚玉指环,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来到荒村公寓隐居。
  刚才的超市店员们,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缘故,来到这个封闭空间,只为同样的遁世者服务,形成自给自足的小社区。而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与排斥。他们不愿意遭到我的打扰,甚至担心外人的到来,会破坏这个远离现实的桃花源。
  抬头看着玉儿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环:“那么你呢?你来这里的原因?也是一个遁世者?”
  “不,我热爱生命,更不会逃离现实!”她的神情有些委屈,“我来到荒村公寓,是为寻找我的父亲。”
  “他也失踪了?”
  “是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两年前突然失踪了。”
  “等一等!你父亲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没听说过吗?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发现于浙江良渚而得名,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源头之一。良渚文明早于中原夏商,也早于三星堆,是中国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与古美索不达米亚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点,就是大量精巧绝伦的玉器,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玉文化。”
  “这些我当然知道!”
  良渚——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环,她家祖传许多良渚玉器,这方面非常精通,若没有这些宝贝,我也不可能经营古玩生意。
  环经常说起良渚古文明,详细描述古代的宏伟宫殿。神秘王陵与东方金字塔,仿佛从五千年前穿越回来。当她说道这个辉煌文明的灭亡,便会扼腕叹息——我们的祖先沉溺于玉器之中,最终导致了文明倒退与衰亡。
  奇怪,眼前这美丽的蓝玉儿,同样也对良渚津津乐道,那极度向往的神情,竟酷似当年的环。
  “你真的确定,不认识我的女朋友?”
  “当然。”
  我只能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不起,请继续说。”
  “两个月前,我偶然找到家里一个移动硬盘,里面有父亲的研究成果。在失踪前几个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处古代遗址,埋藏着大量良渚文明玉器,还有被认定是良渚女王的坟墓。”
  “女王的坟墓?”
  “对,父亲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遗址就在荒村公寓后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资料显示,父亲对荒村公寓很感兴趣,发现这五栋大楼,建造于四十年代,属于来自浙江的欧阳家族。”
  “听起来很像某部畅销小说?”
  “不是小说,这是真的!父亲通过研究证实,荒村公寓的欧阳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后代,他们发现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这里建造五栋大楼,为祖先守陵!”
  “你怀疑——你的父亲,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是的,他相信这里埋藏着无价之宝,可以解开良渚文明的最后谜底,而他又不愿受到俗世干扰,便抛开家庭与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样隐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宝藏!”
  “你发现他了吗?”
  “不,我还没找到父亲。但我相信,他就隐藏在这五栋楼的某处,或在地下秘密挖掘。”
  就当两人聊到兴头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吓死,我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疯子!
  就是清晨那个疯子,用板砖砸我奔驰的混蛋。
  我下意识地抓紧玉儿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这疯狂的家伙伤害到她。
  疯子对我大喊起来:“不要来!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在他扑到我们身上之前,我带着玉儿跑上楼梯。
  黄昏,没有盼到夕阳,只有越发阴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随时降临,覆盖整个荒村公寓。
  我和蓝玉儿在大楼游荡,我在寻找我的环,她在寻找她的父亲。但是,自从遇到那个疯子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难道所有人都躲起来了?不愿被我这个外来者看到?
  依次检查每个房间,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我怀疑这栋楼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在这!”
  玉儿驳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她犹豫了,斜斜地瞥了我许久,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过,她还是点头说:“跟我来吧。”
  三楼走廊尽头,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钥匙打开一道房门,终于回到人间。
  这是套宽敞的一室一厅,还自配个小卫生间,摆着各种现代家具,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间。以前和环在一起时,她也会把家里弄得很干净,现在我却搞得一团糟。玉儿的品味很像我的环,就连喜欢的颜色都一样,窗帘是黄色的,床单是玉色的,电脑却是紫色的。
  一切都让我感觉熟悉,情不自禁地摸摸冰箱说:“简直可以足不出户,如果是这样的隐居,也许以后我也会考虑。”
  “房东老太太租给我的,但屋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布置的。老太太每月只来一次,但我只搬进来两个星期,下次见到她要十几天后。”
  她说话局促不安,站在门口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请我走,或者害怕我会伤害她?
  这个疑问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已经纠结于我心底,还是说出来吧:“你看我的这种眼神,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脸上长了什么脏东西?”
  “不,我没有害怕。”
  最后几个字明显在发抖,我苦笑道:“玉儿,你都不会撒谎!”
  终于,她扛不住了:“对不起,我承认,见到你很害怕。”
  “给我理由!”
  “今天早晨,我打开窗户,看到楼下有两银色的车,你就在车门边上,是一辆奔驰车吧?”
  “是。”
  打开窗户,借着浑浊的光线,俯视三楼下,正是U字的最深处,清晨我所在的位置。
  “我看到——看到——你的车窗玻璃上,竟映出灿烂的天空!还有日光下的大楼,包括你的脸,也在太阳的照耀下。”
  “不!这怎么可能?清晨不是阴天吗?一整天都没出过太阳,天空压着密密的乌云,玻璃怎会映出阳光呢?”
  “所以才感到恐惧!因为,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同样也是阴暗的天空,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唯有你的车窗玻璃,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
  “幻觉。”我固执地摇头《》“这是你的幻觉!长期离群索居,很容易出现这种幻觉。”
  “我知道什么是幻觉,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你才会如此怕我?我真的会吃了你吗?”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相信你了。除了清晨我吓得不轻,其余时候你还不错。看得出你很爱你的女朋友,如果能有这么痴情不变的人爱我就好了。”
  这话说得有些诡异,我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玉指环冰凉地贴着心脏。
  天黑了。
  “对不起,我不该留在你的房间里。”
  我低头退出玉儿的房门。
  “你要走了吗?”
  “不,我必须留下来寻找我的环,她一定在荒村公寓。但我不敢在这过夜,这几栋楼太奇怪了,还有这里古怪的人们。我想回到车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再回来。”
  “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再见。”
  辞别蓝玉儿,我匆匆跑下楼梯,冲出阴暗的门洞。
  夜空,依然被浓浓的乌云覆盖,看不到月亮与星光。只有五栋大楼的轮廓,如噩梦的剪影铺在空中。所有大楼一片黑暗,见不到任何亮灯的窗户,包括三楼玉儿的房间。
  她不是说这里的人晚上活动吗?怎么又不开灯?
  这种疑惑加快了我的脚步,冲出荒村公寓,回到黑夜的荒野。
  四周秋风呼啸,野草摩擦着裤脚,仿佛荒凉的墓地,只剩下我一个活人。
  手机屏幕当作手电,一路摸索到藏车之处,却发现野草堆里空空如也,我的车不见了!
  不会找错的,虽然晚上看不清,但我已转遍了周围一圈,车子不会超过那么远的距离,上午肯定就停在此地。
  但我的奔驰SLK确实不见了,掏出车钥匙按了几下,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有人偷走了我的车?
  还是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绝望地仰起头,一枚流星划破乌云。
  心爱的奔驰SLK消失了。
  大脑瞬间空白。
  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想要拨打110报警,却发现没有信号。
  一定是那些混蛋偷了我的车!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不是遁世者吗?要车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希望把我赶走吗?偷车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已无路可去,踏过黑夜荒凉的野草,沮丧地回到荒村公寓,摸进黑暗门洞。
  地下超市。
  这里总该有电话吧?没想到是坟墓般的黑暗,颤抖着打开电灯开关,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商品还摆放在货架上,可以任人自由取走?在收银台附近仔细寻找,居然一部电话都没有。
  也许,荒村公寓从来没通过电话?
  不,蓝玉儿有笔记本电脑,应该是可以用网络的吧。
  惨白的灯光照在脸上,面对空无一人的超市,如同死寂的太平间,心惊胆战地逃出来。打开走廊所有的灯,不要让黑暗将我覆盖,快步跑上楼梯,希望能遇到一两个活人,哪怕一个充满敌意的人,而不是一群融化在空气中的幽灵。
  走到五楼的走廊,忽然听到喧闹之音,似乎有很多人?我知道这有个餐厅,立刻飞奔而去,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耳边恢复可怕的沉默。几十副餐具,整齐地放在每张椅子前,仿佛即将举行宴会,可是用餐的人呢?
  不,刚才那种声音绝对是真实的!
  突然,里面的房间再度人声鼎沸,肯定有许多人在吃饭喝酒,难道今夜是什么特殊节日,遁世者们在聚餐?
  飞快地打开里面的门,依然是个空房间——这回连桌子上的餐具都没了,只剩下满地灰尘与蛛网。
  彻底傻了。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似乎已变成聋子,就在几秒钟前这扇门里还如此喧闹。
  像一堆玩闹的孩子,一旦有大人闯进房间,就立刻躲猫猫起来。
  古怪的遁世者。
  后背心全是冷汗,十分之一秒内,我转身冲出房间。
  慌不择路地跑过走廊,连着跑了几层楼梯,似乎身后追赶着一群人,发誓要将我消灭。
  突然,眼前撞到一个人影,没来得及颤抖地躲避,便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不是他,而是她。
  她?
  我问到了她的气味,她身上独有的迷人香味,自头发与体内散发出来,强烈刺激着我的鼻息。
  这是环的气味。
  “环!”
  再也不能放你走了!不顾一切将她搂住,不管身后有没有幽灵,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此刻的拥抱。
  她也浑身剧烈颤抖,更刺激了我的肾上腺素。她已离开整整一年,我日日夜夜幻想着这个时刻,幻想重新吻她的嘴唇。
  我吻了她。
  她还我一记耳光。
  脸颊火辣辣地疼,这才清醒几分,松开手后退两步,看清她的脸。
  蓝玉儿。
  她不是我的环,让我追悔莫及,尴尬地低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而她躲到阴暗的角落,抱着肩膀忧伤地说:“刚才,我听到楼梯的脚步声,就想来看看怎么回事,你又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了?”
  “是,你和她有着相同的气味,这种气味非常独特迷人,只有我才能分辨出来,原以为不会搞错的。”
  玉儿皱起眉头退到阴暗的走廊深处,响起她幽幽的嗓音:“希望你早些找到她。”
  夜,深了。
  我还停留在荒村公寓,找不到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索性走出这栋大楼,来到旁边另一栋楼。
  打开走廊的灯,我摸出胸口的玉指环——曾经以为,找到它就能找到环,真是这样吗?
  记得三年前,环对我说起过她的家族,传说中的欧阳家族,而这栋荒村公寓,不正是当年欧阳家的产业吗?环躲藏在此地合情合理,也许她不是遁世者,而是为了某个家族秘密,或者就是因为这玉指环?
  再低头看这青绿色的古玉,良渚时期的出土文物?她究竟有多大能量,可以让环离我而去,隐居到这荒凉可怕的所在?
  突然,心头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不,是玉指环自己的念头,古老的玉器自有生命,它指挥我的双手,将要戴进左手无名指。
  我深爱着的环,她是戴着这枚玉指环失踪的,而只要我也戴上这枚指环,她就一定会出现在眼前。
  没想到玉指环那样紧,冰凉地压迫手指,感觉关节几乎要碎了,也难怪这本就是女人戴的!
  终于,玉指环来到左手无名指的第三节。
  那块猩红的印记,却在指环里分外醒目。
  这才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戴上这东西?这是从一个死去女人的手指上脱下来的。
  我想把玉指环拔下来,却无论如何拔不动,手指像被铁钳牢牢卡住,只要用力往外拉出来,指环就会自动收紧,大概没等到指环出来,手指就得残废了!
  煎熬了几十分钟,终于彻底放弃,戴着玉指环夜游荒村公寓。
  二楼,走廊里闪过几个人影,灯光下照出惨白的脸——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居家的衣服,就像通常的居民小区。大家露出警觉的目光,纷纷让开一条路,不敢靠近两米以内,仿佛我是外来的甲型流感携带者。我大胆地注意他们的表情,既有淡定也有恐惧,更隐藏着一丝绝望。有的房门打开露出灯光,屋里布置得很是温馨,与大楼的阴森环境极不协调,但人家马上关门防备偷窥。
  来到三楼人更多了,玉儿说得没错,这里都是晚上活动,大概她那栋楼很少住人,遁世者们集中住在此地。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她对我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拿出环的照片,鼓起勇气说话:“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对方并没有吓得逃走,而是礼貌地看了看照片说对不起,我记不清了,这里的人有很多——她也失踪了吗?
  “是的,一年以前,我相信她就藏在荒村公寓。”
  中年女人叹息了一声:“我也是。”
  “你也是失踪——不,遁世者?”
  “不,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这里寻找失踪者的。”
  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许多人逃避到此,就一定会有亲人过来寻找,就像今夜的我。
  “哦,我找的是女朋友。”
  “我在找我的老公,两年前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说我的老公被烧死了,但我不相信他死了,他一定被严重烧伤了,不想再让我见到他,就隐居到荒村公寓来。”
  这个女人真可怜,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我想她的老公也许真的死了,只是她还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妄想他还活在世上,搬到这里来寻找他。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深深爱着自己的老公,愿意永远守护着他。
  我又走上一层楼梯,看到有扇门敞开,小心地走进去,窗台上坐着一个男人,仿佛随时会掉下去,我大喊一声:“危险!”
  男人缓缓转过头来:“你怕我会摔下去?”
  “对不起,我——”
  “别担心,我是早晚要死的人,不会选择跳楼死的。”
  “每个人都是早晚要死的。”
  “那我是早了许多——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我不想连累妻子,就悄悄地失踪,独自来到荒村公寓,安静地等待死亡。”
  原来等待死亡,也是遁世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又上了一层楼,直到这栋楼的十层。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走?”
  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却是那位超市店长——这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看起来却与早上不太一样,似乎眼睛更加小了一些,难道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
  “没有看错,我是超市店长,是不是觉得我的脸有些变了?”
  “是。”
  “早就警告你不要进来,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店长仰天叹息一声,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给你看看这个吧。”
  照片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风度翩翩的样子,我疑惑地问:“他是谁?”
  “就在你眼前。”
  “你?”
  不,完全不像啊,一个是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另一个却是高瘦猥琐的黑衣人,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不相信吧?但这确实是我,十年前的我。我来这里已经十年了,却发现每天我的脸都在改变,直到变得面目全非,就连自己也完全认不得,成为另一个人的脸……”
  “荒村公寓会让人改变容貌?”
  “是,不单单是容貌,还可以抹去以前的记忆,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自己。”
  “这里能让人遗忘自己的记忆?”
  店长悲伤地叹息:“改变了容貌,又遗忘了记忆,才可以彻底放弃,不再回到痛苦的过去,做一个永远的遁世者。”
  改变容貌——遗忘记忆——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后脑勺,似乎一切都在改变,我已不是从前的我,环也不是从前的环……
  电光火石之间,玉指环突然收紧,疼得心脏几乎爆裂。
  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痴痴地愣了一分钟。
  飞快地转身离去,一口气跑下十层楼梯,回到没有星星的夜空下。荒村公寓的五栋楼房,如同五根手指压着我的心脏,四周的窗户亮起了灯。宛如阴间的万家灯火。
  回到最初的那栋楼,气喘吁吁冲上三楼,敲响蓝玉儿的房门。
  片刻之后,门里响起了她的声音:“谁?”
  “我!”
  她一定听得出我的声音:“有什么事?”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
  停顿了半分钟,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玉儿紧张的脸。
  我毫不客气地闯进去,紧紧地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嘴唇——我没有再认错人。
  “放开我!”
  玉儿挣扎着要推开,而我的眼泪已打湿她的衣领,颤抖着说:“环!你就是我的环!”
  “不,你认错了。”
  “我发现了荒村公寓的秘密,这里的人会失去记忆,改变容貌!你就是我的环,因为你来这里的时间不久,所以你的容貌没有完全改变,才会那么像环,因为那是你以前的摸样!”
  “这怎么可能?”
  我再也不会让她逃走了:“你如何解释你身上的气味,与过去的环完全相同,而她的这种香味很特殊,一百万人中只有她一个,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你就是她!”
  “我的名字叫蓝玉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不,你遗忘了原来的记忆,或者想要彻底告别过去,便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幻想出蓝玉儿的故事,包括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
  “遗忘?”她的眼里掠过恐惧,“最近,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经常忘记从前的事情。”
  “对了!”终于抓到痛处,她的眼睛与鼻子,尤其那种目光,无一不与环相同,“环,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欧阳家族的后代,你说得荒村公寓的历史,正是你自己家族的历史——只不过你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把家族的古老记忆,移植到了你的幻想之中——考古学家父亲的研究成果。”
  “关于我的过去,还有父亲的失踪,全都是我的幻想?”
  “是,你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是想逃离过去的人生。你幻想了一套新的人生,为自己幻想了一个新的理由。”我掏出环的照片,指出她们脸上的不少共同点,“你看,是不是非常像?如果等到许多年以后,你的脸会变化得更大,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退到窗边,惊恐地揉着太阳穴,将信将疑:“最近几夜我连续做梦,梦到自己是玉器世家,父亲也不是考古学家,而是经营玉器生意。我有一个男朋友,他非常非常爱我,正在外面到处寻找着我。”
  “他就是我啊!”
  天哪,真是庄周梦蝶,她梦中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人生,而非幻想出来的记忆。
  “你手指上是什么?”
  她这才发现我戴着的玉指环,摸着那青绿色的玉体,隐隐反光的暗红色印记。
  “你失踪前戴着的指环,也许就是你们欧阳家族的古物,冥冥之中在大海中发光,引诱你戴上这枚玉指环,从此离开这个红尘俗世,回到祖先的荒村公寓。”
  “不,你手上的这枚玉指环,让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太平广记》记载——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与少女玉萧相爱,因为回家做官,临行前留下一枚玉指环,约定几年后回来娶她。但王萧一等就是七年,迟迟见不到心上人回来,便绝望地死去了,戴着玉指环埋入黄土。数年之后,韦皋加官晋爵镇守西蜀,遇到一位十六岁的歌女,名字也叫玉萧,竟与他深爱过的人一模一样。而这位歌女的手指上,长着一个肉质指环,也与当年玉指环形状相同,韦皋感叹——原来生与死的区别,就是一往一来!”
  这个故事让我沉默许久,也许一切都有前生今世,就像戴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环,玉萧可以复生归来,我的环也可变成妄想中的玉儿。
  此刻,她也显得很激动,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相信自己就是我的环。
  我们回到韦皋的唐朝,回到传奇的黑夜年代,失而复得的火焰,将两人熊熊点燃。
  今夜,荒村公寓闭上了眼睛……
  凌晨,我从她身边醒来,却感到深深的失落感,他却沉浸在幸福的梦乡。
  我悄然起身打开她的电脑,本是想上网与外界联络,却发现了一个文件包,名字是“父亲的研究资料”。
  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人吗?我疑惑地打开文件包,看到许多研究资料和论文,其中有篇文章如是说——
  “发掘结果极度惊人,我研究了一辈子良渚文明,却从未想象过这种重大的发现。在荒村公寓附近的遗址中,我们发掘出了良渚女王的遗骸,还有大量刻有神秘图画的玉器,这些图画可以组成一个复杂的故事。通过艰苦的研究之后,我终于破译了这个故事——五千年前一群天神登陆在江南海岸,建立了一个强盛的王国,创造了灿烂的玉器文明。王国由女王统治,并非世袭产生,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必须保持终生贞洁,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有一次她受到食人族袭击,一个年轻的奴隶救了女王,背着她在荒原走了三天三夜,从此爱上了这个奴隶。她不顾王国的神圣规定,秘密地与卑贱的奴隶结合在一起。当女王的守宫砂褪尽,王族废除了她的王位,并要她走上神坛实践誓言,失去贞洁就要自杀谢罪。她用石刀割断自己喉咙,死时戴着一枚玉指环。这个故事被破译后,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因为我并未发现这枚玉指环,可能早已流传到世上。”
  看完这篇文章,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玉指环在灯光下逐渐收紧,那条猩红色的污迹,难道是女王自杀时的鲜血?在玉体中沉淀了五千年,凝聚某种独特的灵力?
  电脑里还有许多照片,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合影——他就是考古学家,因为穿着考古制服,身后的背景是发掘现场。他们的合影非常亲密,相貌也很是相似,显而易见是父女俩,可是我见到过环的父亲,根本不是照片上这个男人。而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在环失踪前两年,而照片中的女子,正是睡在我身边的这张脸!
  不!这不可能!为什么她三年前不是环?她不是改变了容颜吗?她的父亲不是古董商人吗?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我忘记环长什么样吗?
  浑身颤栗之际,有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吓得我大叫起来。
  “别害怕!是我呢!”
  她温柔地钩住我的胸口,像久别重逢的妻子,而我指了指电脑照片说:“这是什么?”
  刹那间,她也彻底愣住了,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
  “不,难道这是真的?他是我的父亲,是一位考古学家,而我一直是这张脸,从来都不是什么幻想。我……我……我是谁?”
  “等一等!”
  痛苦地站起来,我的记忆也开始混乱,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再度变得无比陌生。
  啊!
  脑中掠过几道碎片,忽然感到一阵窒息,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即将被淹死。
  这记忆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也捂着胸口:“不!我的心那么疼!为什么这些都不是真的?”
  呼吸快要中断,难道屋子里的氧气耗尽?挣扎着推开窗户,贪婪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对面大楼的窗户内,亮起了一盏日光灯,照亮了窗户里的脸。
  我认识这张脸。
  环。
  我的环,在对面大楼三层窗户里。
  大脑已经变得空白,永不磨灭的记忆,再度涌上痛苦的心头,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就是我深爱着的女子——环。
  那么,屋子里的这个人又是谁?
  我颤抖着回过头来,看着玉儿惊慌失措的脸。
  欧阳环是欧阳环,蓝玉儿是蓝雨儿。
  再度冲出房门。
  凌晨,夜凉如水。
  飞快地跑出大楼,踏过寂静的空地,闯入对面的大楼。
  这里也住着一些居民,可是没人注意到我,任由我跑到三楼,推开那扇致命的房门。
  环。
  我见到了环。
  没错,就是她。
  她正坐在写字台前,窗户敞开着吹入微风,低头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会不会是记忆有问题?我拿出了环的照片,确定这就是她。
  对不起,玉儿——是我搞错了,你不是我的环,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仅仅相貌相似而已。
  而我的环,就在玉儿的窗户对面,凌晨的微光,照亮她美丽的眼睛。
  整整一年,我寻找了她整整一年,就坐在我的面前,却没有看到我!
  难道她没感到我推开了门?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没有闻到我的气味?
  而我闻到了她的体香,千万人中独有的美妙气味,只有玉儿同她的气味相同。
  以为我贴着她的脸,可是她照旧毫无感觉,难道是在梦游不成?
  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环!我来了!”
  照旧没有任何反映,她不可能是装聋作哑吧?
  忽然,她站了起来,几乎就与我面对面,可是她没有看见我。
  但她并未双目失明,因为她在看笔记本电脑!为什么看不到我?不可能故意装作我不在,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无视眼前的人,尤其是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难道她看不见我?同样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走到写字台前,看她刚在小本子里写的字——
  亲爱的:
  你在天堂还好吗?
  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确认在海边腐烂的遗体,就是我最爱的男人——你!
  我非常非常难过,你真的早已经死了,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尽管我从没相信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不曾放弃过你,希望你还活在某个角落,甚至就在荒村公寓中。
  整整一年前,海岛上的夜晚,我们发现了一枚玉指环,你将它戴上我的手指。第二天,你却神秘地失踪了。警方以为你已坠海而死,但我坚信这不可能,除非发现你的尸体。
  我以为你想逃避尘世,或对结婚感到恐惧?听说有个地方叫荒村公寓,许多遁世者住在那里。于是,我跟随一群寻找失踪亲友的人们,来到这里隐居起来,期望能有奇迹发生。
  你知道吗?无论我等了多久,都以为你还活在世上。直到昨晚,我的玉指环突然丢了,才给我某种可怕的感觉。果然今天就收到这封邮件,说数天前在海边发现一具尸体,经过DNA检验就是你!
  一年前你就死了,而我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我的心碎了。
  然而,今天我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个幽灵在跟着我。虽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能看到他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就在我的背后?
  可惜,只看到房间里我一个人。
  如果这个幽灵就是你,请你在天堂安息,我将永远永远爱你!
  现在,我决定离开荒村公寓,不再生活在曾经的痛苦中。也许我会有新的爱人,会有新的人生,但我不会忘记你,我最亲爱的人。
  吻你!
  天堂再见。
  你的环
  写于荒村公寓
  我死了!
  我已是一个幽灵,现在才明白这个真理。
  荒村公寓,的确让人遗忘了记忆,遗忘我早已经死了,死于一年前的海底。
  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我的幻想,灵魂无法进入地狱或天堂,因为顽固地不相信自己的死,更不愿与心爱的人分离。
  于是,我依然飘荡在人世间,寻找自己最爱的人——环。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所以,才会死后固执地不忍离去,留下强烈的妄念,以为失踪的人是环,而活着的人是我。
  至于我一年来的生活,包括那辆奔驰SLK,根本都不存在……
  但是,那个被我苦苦寻找的人,同样也在苦苦寻找着我!
  她不相信我死了,我不相信自己死了。
  我们同样互相寻找着对方,只是一个人在人间寻找,一个在阴间寻找。
  终于,我找到她了。
  而她也找到我了——找到我已经死亡的证据。
  虽然,我和环阴阳两隔,却从未改变过彼此的爱。
  “我也想起来了。”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头见到蓝雨儿苍白的脸。
  显然,她跟着我跑出来,一直来到环的房间。
  “你不是我的环。”
  “是的,我是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忘记我已经死了。”
  “我也是。”
  玉儿显得非常淡定:“十几天前,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被一个飙车的富家子撞死。然而我的灵魂,认为自己还活着,便来到荒村公寓,和同样幻想的幽灵们住在一起。昨天清晨,我看到你幻想出来的奔驰车,那辆车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而我自己看到的世界,却是阴沉阴沉的——现在我才明白,死后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见到太阳,只有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玉儿淡淡地走出房门,而我们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影响到房间里的环,她无法听见幽灵们的声音。
  彻底明白了!在发现环之前,我在荒村公寓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与我一样的幽灵,比如黑衣人店长。至于砸我车的疯子,因为幽灵可以看见彼此的幻想,他们看得到我幻想中的奔驰车,我也看得到他们幻想中的地下超市。
  环撕下小本子上的那页纸,点燃火柴烧成了灰烬,期望我在另一个世界阅读这封穿越阴阳的信笺。
  是的,我已在她身边看到了。
  环开始收拾房间,整理行李,她已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我守在环的身边,共同度过的时光太短暂了,哪怕在多看她几眼也好。
  清晨,环离开荒村公寓。紧紧跟在他身后,恨不得帮她提行李,却无法接触她的身体。
  走出五栋大楼的天井,U字形开口的位置,她感到幽灵正在尾随,疑惑地回过头,闪烁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把嘴唇凑上去,在空气的妄想中,与我深爱的女子接吻。
  我的环。
  突然,阴暗的天空之上,现出一道强烈的阳光,穿破浓浓云雾,如利剑刺入眼底。
  转瞬之间,所有乌云都消失了,世界变得阳光灿烂,眼前的荒野生机盎然,荒村公寓披上一层金色,仿佛传说中的天堂。
  至于我,一个幻想的幽灵,则在阳光下化为灰尘,成为一团空气,升上高高的天空。
  玉指环,良渚女王的玉指环,从融化的手指上脱落,坠落在深深的荒草之中。
  终于自由了!
  没有身体的束缚,也没有红尘的痛苦,只有一个人爱着某人的灵魂。
  灿烂骄阳洒遍荒芜野草,竟如波浪起伏的金色麦田。
  高空俯视荒村公寓,忽然变得那么可爱,就像儿时玩的一大堆积木。
  数百尺下的大地,我的环依旧美丽动人,走向无边无际的原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我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我夜空中眨眼
  我的梦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郑智化《别哭,我最爱的人》)
  蔡骏
  2009年7月1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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