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20分。
马达和容颜抵达了俄侨墓地。
在许多年前,这座国际化的城市里居住着许多流亡于中国的白俄人。说他们是白俄人,是为了与赤色的苏俄相区别。在沙皇帝国时代,他们大多是俄罗斯的贵族、地主或企业主,十月革命以后,他们被剥夺了财产而四处流浪,他们仇恨苏联而怀念沙皇,他们宁愿在异国他乡度过一生。在这座中国沿海的城市中,就生活着成千上万这样的人,许多白俄人就在此地客死他乡了,他们被埋葬在这片郊外的公墓里,公墓严格地按照俄国东正教的习俗,以使埋葬于中国土地上的俄罗斯人能够魂归故乡。
现在,出租车已经开到了墓地前。墓地连大门都没有,在一片荒凉的旧工厂边上,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司机担心车子进去以后开不出来,执意让他们在这里就下车。此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云层中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不断重重地砸在马达和容颜的头上。虽然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但被厚重的乌云所覆盖着的天空看起来就象是傍晚六点钟一样,给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觉。
马达脱下了外衣,盖在自己和容颜的头上,以抵御那些势不可挡地砸向他们的雨点,但只一会儿,他们的全身就湿透了。容颜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自己的身体上,更显出了她的身形,在马达衣服的保护下,她只能紧紧地靠在了马达的身上。马达一只手撑着衣服,一只手紧紧搂着她,他感觉自己和容颜已经在雨水中溶化在了一起,眼睛被打湿了,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模模糊糊地瞥见一个建筑物的轮廓,正孤零零地矗立在前方。
天地间似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震耳欲聋的雷雨声,还有他和容颜的两具活生生的肉 體。他把容颜搂得更紧了,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也许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在寒冷的雨水中,他们互相亲密接触身体以保持体温。虽然冰凉的雨水包裹着他们,但是他们的身体却越来越热——宛如水与火的缠绵。
正当马达在瓢泼大雨中几乎失去了理智的时候,容颜却狠狠地捏了他一把,这才让马达清醒了过来。
“马达,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容颜在他耳边提醒了一声。
马达这才看清楚四周全都是十字架的墓碑。由于这些十字架大部分都是木制的,经历了六七十年的风风雨雨,大多已经腐烂朽坏。这个墓地差不多已经有五十多年没有人照料了,景况惨不忍睹,有的坟墓连棺材和死人的白骨都露了出来,就象是阴森可怖的地狱。在这场雷声震震的大雨中,雨水哗哗地冲刷着坟墓上的泥土,还有腐烂的十字架墓碑,汇成一条条溪流在泥泞的地上奔流着。
“这里真是个杀人的好地方。”马达倒吸了一口冷气,轻声地说,“杀了人以后,把尸体往哪块坟墓的棺材里一扔,保准没有人找的到。”
“快点走,前面就到了。”
容颜喊了他一声,因为那座庄严的东正教堂,已经清楚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是一座已经死亡了的建筑物。在乌云和大雨的覆盖下,拜占廷式的大圆顶依旧高高的矗立着,圆顶本来应该是天蓝色的,但1943年的那场大火,使得圆顶连同整栋教堂都变成了惨不忍睹的焦黑色。然而,教堂那高大的轮廓却依然还是20年代的样子,在这可怕的墓地中,显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庄严。
容颜拉着马达就往教堂的大门冲去,然而,大门却被一把早就锈死了的大锁紧紧地锁着,也许已经有快六十年没有人开过这扇门了。
她立刻又带着马达转向教堂的另外一面,马达忽然在她耳边说:“我觉得这个教堂就象一个坟墓。也许,我会死在这座坟墓里的。”
“就算死在里面,也比在大雷雨中被雷电打死好一些吧。”
容颜话音未落,天上就炸了一声响雷,一道电光划破黑暗的天空,眩人眼目。
他们走到了教堂的背后,终于发现在厚重的后墙上倒塌了一块,一堆焦黑的残砖碎瓦散落在墙下,墙上露出了一个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缺口。这也许是1943年那场大火,对这栋教堂无比坚固的外墙唯一的破坏了。
容颜拉着马达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墙上的这个缺口。现在,他们至少已经脱离了雨水的洗礼。还来不及看一眼教堂内部的情况,马达就连忙拖下了湿透了的上衣,很快就光着膀子站在了容颜的面前。
他又看了看同样湿透了的容颜,似乎是在给她暗示。容颜轻声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冷。”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着凉。”马达又搂紧了她,想要以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冷。
“谢谢。”
容颜不再说话了,她仰起头看着这座教堂的大厅,教堂内部的破坏情况看上去要比外面还要严重,四壁都是被火舌舔噬过的痕迹,就连那巨大的圆形穹顶里也被黑色的烟灰所覆盖了。空旷的大厅里到处都是大火焚烧的残迹,木制长椅和栏杆的灰烬已经在地上堆积了快六十年了。就在这块地方,大火曾经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让他们永远埋葬于异国他乡。忽然,容颜的眼前浮现起了一具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座教堂能够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并一直矗立到今天,也许这本身就是上帝庇佑的奇迹了。
当年,这座东正大教堂是这里最重要的建筑物,本地俄侨的葬礼和重要的宗教活动都在这座教堂里举行,以至于此地成为除哈尔滨以外远东最重要的东正教基地。然而,1941年苏德交战以后,大部分俄侨都归国参战,留下的都是对苏联仇恨刻骨的沙皇老遗民们,以至于教堂越来越冷清。1943年7月7日,发生了一次意外的火灾事故,数十名参加宗教活动的俄侨在火灾中遇难。教堂虽然保住了,但是内部严重受损,再加上当时留在本地的俄侨已所剩无几,经此一劫,这座东正教堂就此荒废了。近六十年来,就一直这样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凉的墓地中。
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此刻容颜看着这座教堂,她更加相信这一点了。
“容颜,你看那边——”马达忽然叫了一声,把手指向了教堂的深处。
容颜顺着马达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个雕像在那里,不过现在教堂里非常昏暗,看不清楚,于是他们快步向那里走去。
那是教堂最深处的一个祭坛,祭坛早已经完全烧毁了,在祭坛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尊耶酥布道的雕像。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四周的墙壁全都烧焦了,但这尊耶酥雕像却几乎完好无损,透过天窗射进来的微暗光线,还能看清楚雕像上耶酥的五官像貌。
“也许是用什么防火材料做成的吧。”马达轻声地说。
“马达,把你的衣服穿起来。”
他明白容颜的意思,他不该光着膀子站在耶酥面前。尽管他十分地不情愿,但还是把湿透了的衣服又全都穿回到了身上。
容颜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耶酥雕像的双眼,布道的耶酥正睁大着眼睛,神态自若地看着左下方,同时,耶酥右手的手指也指向他的左下方。
“神在看着你。”
容颜立刻感到了某种暗示,她顺着耶酥雕像所指的方向看去——在位于耶酥雕像左下方的地上,有一个象是棺材样的东西。看起来好象是用石头制成的,所以没有受到大火的破坏。
她拉了拉马达,走到了那块石头棺材前。马达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不太可能是棺材吧。”
容颜站在那块石头东西前,又回头向耶酥雕像的方向看去,这一回,她的视线正好与耶酥雕像的目光撞在一起,而耶酥的手指正指着她的眼睛。
瞬间,她激动了起来,几乎已忘却了寒冷。
“果然是神在看着你。”马达回过头来,轻声地说。
容颜低下头来,小心地看了看盖在上头的那块石板,上面原来覆盖了一层烟灰,但石板看起来好象被人擦过。
石板上有字!“马达叫了一声。
很快,他们看清楚了石板上用阴文刻着的四个阿拉伯数字:0132.瞬间,马达几乎叫了起来,因为他已经背出了那五个字的电码。但他还是取出了电码本核实了一下,果然,在电码里“0132”所代表的汉字正是——“你”。
在他们的背后,耶酥雕像的目光正对着石板上的这个数字:0132——神在看着你。
“我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神在看着你",其实,就是神在看着这块石板上所刻着的数字:0132.”马达有些激动地说,“这里就是我们所要找的地方了。”
容颜又想起来了什么:“马达,你前面开保险箱的时候,只用了12位密码是不是?”
“是的,最后一组密码我还没有用过。”马达忽然摸着头说,“对了,这最后一组代表"你"字的密码不就是在这里吗?”
“"神在看着你",这五个字所代表的20位密码,每一个都是有用的。所以,他才在那封信中写"答案就藏在我送给你的五个字里".”
他点了点头,又问道:“可这块石板底下是什么呢?”
容颜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整副石头,看起来不象是棺材,更象是一个石头做成的大柜子。她忽然说:“难道是圣约柜?”
“什么是圣约柜?”马达不解地问。
“约柜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物,用木头和金子做成的,里面装着上帝亲手书写的‘十诫",是先知摩西放在里面的。著名的所罗门王把约柜放在耶路撒冷的圣殿里,后来就不知所终了。但是,在后世的某些犹太和基督教堂里,依然摆放着约柜的仿制品,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容颜看着这个石头做成的约柜仿制品说:“约柜里写着上帝的十诫,据说约柜还有着无穷的力量。”
容颜刚说完,马达就已经用手去推那石板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石板从约柜上移开。
他们紧张的目光向约柜里看去,在昏暗的光线里,似乎看到了一个包。马达大着胆子把手伸了进去,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好象还有把手,然后他把包从约柜里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马达用自己颤抖着的手打开了旅行包,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皮箱,皮箱没有上锁,一按钮就打开了。
神在看着你。
皮箱里装满了一捆捆绿色的钞票——美元。
“天哪。”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的一捆,数了数大约有一百张,每一张钱的面值都是一百美元。他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转过头来看了看容颜,她也在微微颤抖着。
容颜一句话也不说,她把手伸进了皮箱,粗略地点了点钱的数目,皮箱里总共装了大约有三百多捆钱,每一捆是一万美元,合计大约是三百多万美元。
这是一个让人疯狂的数字。
圣经旧约里说,圣约柜里埋藏着戒律,也埋藏着力量。现在,他们已经从约柜里找到了后工业时代最有力量的东西——财富。
“神在看着你。”容颜轻轻地念了出来,因为在现在这个地球上,美元几乎已经取代了上帝的位置,成为无所不能的神了。
忽然,她感到背后有一双更加冷峻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容颜缓缓地回头过来,看到了那尊耶酥雕像的眼睛。瞬间,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犯罪感,在耶酥面前,她需要忏悔。
她用冰冷的声音,对激动得难以言悦的马达说:“马达,这不是我们的钱。”
马达一愣,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她,但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写在了他的脸上。
容颜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难道他触犯了那十条写在约柜中的戒律了吗?
又过了几秒,马达站了起来,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前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音:“幽——灵——”
容颜也立刻站起来转身向后看去——幽灵正站在他们身后。
——在荒凉的大教堂中,一个黑色的影子正缓缓地向他们靠近。
终于,从天窗里透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幽灵的脸。
在这一刹那,马达和容颜都看清了这张脸。
这张脸属于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他的名字叫周子全。
容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呆呆地看着这个幽灵,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而马达则是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这一回,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使他更加恐惧。马达又后退了几步,但他的背后是一堵黑色的石墙。
突然,幽灵的手中举起了一把手枪,对准了马达的心口。
马达睁大着眼睛,还想对幽灵说些什么,恐惧却使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不——”
容颜大声地叫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秒钟,马达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然后,他看到从幽灵手中的枪口里冒出了一阵硝烟。接下来,他感到某个东西钻进了他的胸膛里,象是被人一拳打到了胸口,那股冲击力使他重重地向后倒去,撞在了身后的黑墙上,又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倒在冰凉的地上以后,马达的耳朵里依然能听到枪声的回音,在教堂巨大的穹顶中回荡着,还有,就是容颜伤心的哭泣声。
天旋地转。
此刻,在马达的眼睛里,似乎整个教堂都旋转了起来,那黑色的巨大穹顶仿佛已被大火笼罩,瞬间倒塌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也许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自己的鲜血正从胸口汨汨地往外流淌。马达最后的一眼,看到的是那尊耶酥布道的雕像,耶酥的目光正对着他,耶酥的手指正指着他。
他在清晨做的那个可怕的梦,现在已成为现实。
“神在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