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
无数条苍蝇的蛆虫,在人的脑子里生长着,它们扭动着丑陋的身躯,吞噬着整个大脑。蝇蛆慢慢地蠕动着,吮吸着人脑的精华和营养,飞速地生长和发育,几乎在瞬间就变为成虫,也就是绿色的苍蝇。这些小东西挥舞着翅膀,从人的眼睛里飞了出来,然后留下一个被掏空了的眼珠。从眼睛里出来的苍蝇飞啊飞啊,不知道飞了多少年,一直飞到了又一个男孩的眼睛里,在那里生根发芽。
小弥睁开了眼睛。
眼睛瞪大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可是他看不到,看不到那些蝇蛆和被挖空了的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暗。
就连他的瞳孔也感受到了恐惧,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又会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耳边还会响起无数撕心裂腑的惨叫声,绝望的呻吟,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他召唤。
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在他的身边,妈妈正均匀地呼吸着,最近的每个晚上,她都要搂着儿子睡觉。今天,她又见到了恐怖的一幕,那个为小弥治眼睛的莫医生,在门诊室里上吊自杀死了。而小弥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在医院里,警方又询问了他们半天,许多人围着他们,仿佛是在看什么怪物。
现在,妈妈在恐惧中睡着了。小弥轻巧地将妈妈的手挪开,然后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他打开了房门,来到了外面的走廊里。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顺着昏暗的走道,他轻轻地走下楼梯,进入了底楼的走廊。
小弥走到底楼楼梯的背面,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发现那扇小门开着一条小缝,似乎是一张微微张开的嘴,要向他诉说着什么。
或者,这张嘴要把他吞噬。
他轻轻地推开小门,走下了黑暗的水泥阶梯。
随着自己的脚步声,小弥似乎看到一阵白色的烟雾正从地底缓缓升起。他来到了平地上,除了那层烟雾,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小弥伸着手摸索着,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十几步开外,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扇铁门。他推开铁门,发现脚下又是一道阶梯。他小心地走下去,发现这道阶梯并不深,很快就来到平地上。忽然,他感到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
那是什么?
重新站稳以后,小弥才慢慢地蹲下来,把右手伸到地下摸索了起来。
他立刻就摸到了,那是一块硬硬的东西,冰凉冰凉的,似乎是一个不规则的半球体,表面有些光滑,有一股奇特的感觉通过小弥的手指,渗入了他的毛细血管里,让他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
小弥又伸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托起了那个东西,然后把它缓缓捧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看不见它。
然而,它能看见他。
小弥似乎听到它在向他说话,那声音非常非常轻,那不是用耳朵能够听到的。
男孩把它放在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它,感受着它的思维,它的幽怨,它的痛苦,它的仇恨。
已经五十多年了,它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这个叫小弥的六岁男孩。
它也曾经是个男孩。
那小小的头盖骨的下部,还残留着一道骨骼间的接缝,它们快乐地生长着,在死以前。
他的手指抚摸着它的全部,他甚至摸到了一双眼眶的眉骨。那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小弥的手指也伸进了眼窝,进入了它的内部——里面是空的。
小弥忽然觉得它就是自己,五十多年前的自己,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它死以前的痛苦和绝望。似乎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正在往外钻,一条蝇蛆在脑子里蠕动着,最后变成了一只绿色的苍蝇,飞出了这具阴森的骷髅。
莫名的悲伤充塞了这个六岁男孩的五脏六腑。一滴纯洁的眼泪,从他重瞳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缓缓地滴落在他怀中的白骨上。
泪水慢慢地渗入白色的骨头。
它已经许多年没有得到过水的滋润了。
小弥心想,这滴咸涩的男孩泪水,一定会让它感到很舒服。
忽然,眼前闪过了一个影子。
那层白雾渐渐地消退了,不知道从哪里闪起了一线昏暗的幽光。
小弥感到自己能够看到了。于是,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白衣服的小女孩。
她在黑暗中看着他。
“是你吗?”
小弥睁大着眼睛,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没有回答。
他向前跨出了一步,与她面对着面。
就在这瞬间,笛声响起来了。
在黑暗的地底,致命的笛声又一次响起,谁都逃不过它。笛声穿过小弥的耳膜,缓缓渗入他的脑子里,他仿佛感到有一群蝇蛆,在不停地蠕动着、吞噬着。
小弥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混沌时代,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他蜷缩在母体之内,浑身都被羊水包裹着,只剩下一团水泡。
在笛声的伴奏之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一只光滑洁白的小手,缓缓伸向他的眼睛。
小弥突然感到,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海水不断地上涨,他渐渐地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海藻,无边无际的海藻,牢牢地缠绕着他的身体。
在海底三万英尺深的地方,见不到一丝光线,男孩冰凉的身体漂浮在海藻中间。他就像是在妈妈的怀中睡着了一样,仰天躺着,皮肤雪一样苍白,紧闭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再也听不到笛声了,只有海底的潜流不停地掠过,使得海藻发出某种美妙的声音。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突然,海藻和潜流都消失了,一线晨光射进了他的瞳孔,小弥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妈妈的脸庞。
“我怎么会在这儿?”
六岁的男孩脱口而出,茫然地看着妈妈的眼睛。
“你当然在这儿。”池翠半躺在床上,搂着儿子说。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清晨的光如流水般倾泻在她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慵懒,身上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
小弥在妈妈的怀中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这让他舒服了一些。突然,他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用一种阴森的语气说:“地下有死人。”
“小弥,一清早不能乱说话。”池翠搂着儿子的头,郑重其事地告诫着他。
男孩猛地摇了摇头,大声地说:“不,我刚才去过地下了,我摸到了死人的骨头。”
“你做噩梦了?”
“梦?”
小弥自己也迷惑了,他使劲地眨着自己的大眼睛,这双重瞳从妈妈的眼睛里,只看到不安和忧虑。
半夜里,或者刚才,真的只是一个噩梦吗?
男孩默默地问自己,他只有六岁,还难以分辨梦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忽然,小弥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伸手摸了摸颈部。池翠也注意到了小弥的动作,她仔细地看了看儿子的颈部,发现在他右侧的脖子上有一个非常淡的印痕。
她摸了摸印痕的位置问:“疼吗?”
“不疼。”
池翠的眉际露出了一丝担忧。忽然,她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她低下头,注意到了床边小弥的拖鞋。她立刻拿起那双小拖鞋,发现鞋底沾着一层肮脏的污泥,那股味道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把鼻子凑近了闻简直令人作呕。
她立刻把鞋子扔进了垃圾袋里。
然后,她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能不让人相信。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儿子的全身,除了手上和脚上略微有些脏以外,并没有其他反常之处。她又走到了门口,打开所有的电灯看着地板,果然发现了一些模糊的脏脚印。
真的假的?
她回过头,搂着儿子的肩膀问:“小弥,你真的下去过?”
儿子点点头,喃喃地说:“真的,我做了一个梦,他们在梦里叫我去呢。”
“叫你去地下?”
“是的。”
她有些紧张了:“小弥,妈妈警告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我没有胡说。”
池翠看了看儿子的眼睛,犹豫了很长时间。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心跳也越来越快了,最后她扑到了电话机上,她给苏醒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苏醒的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睡意:“喂?”
“苏醒,你起来了吗?”
“我还在睡觉呢。”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你是池翠吗?”
苏醒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口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
“麻烦你过来一下好吗?”
刚刚只有早上六点半,露珠还滚动在树叶上,睡眼惺松的苏醒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池翠家里。几分钟以前,他还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就当梦抵达高xdx潮时,电话铃声同时窜进了梦中,于是他就醒了。当他在电话里听出了池翠的声音时,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是因为对那栋楼的恐惧,还是对她的感觉?放下电话以后,苏醒呆坐了几十秒,默默地问自己怎么了?
现在,他走进了池翠的房间,看到她正紧紧地搂着小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小弥又不见了。”
“对不起。”池翠看着苏醒红红的眼圈,他还没来得及梳理那一头乱发,整个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池翠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可不是时候。立刻她又陷入了紧张之中,将刚才发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苏醒。
苏醒听完以后,也有种真假莫辨的感觉。他低下头看了看小弥的眼睛,男孩不说话,只有那双重瞳怔怔地盯着他。苏醒的目光避开了他,然后捡起了小弥的拖鞋,仔细地看了看鞋底的那些泥土。瞬间,那股腐烂的味道使他联想到了什么,他立刻把头别了过去,庆幸自己还没吃过早饭。
“我下去看看吧。”
他刚说完,就想起了那天在地下室里把小弥找上来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发虚。
“先等一等。”池翠忽然走进了厨房,“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我已经吃过了。”
苏醒并没有说实话。其实,他是生怕等一会儿自己下去以后,万一发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不单是早饭,恐怕连昨天的晚饭都保不住了。
“真的吃过了?”池翠又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手电筒,交到了苏醒的手中,低下头轻声说,“你要小心,如果有什么不对,就立刻回来。”
“怎么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也许这句话并不适合对池翠说,她听了以后有些尴尬了,小弥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苏醒只能故作镇定地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就带着手电筒下去了。
他一个人来到了底楼,看到楼梯背后的那扇小门依然只开着一道缝。他在小门口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推开了小门。
手电的光束照亮了黑暗中的水泥阶梯,似乎有一股轻轻的烟雾从地底飘了上来。苏醒呆呆地站在门口,心脏没由来地乱跳起来。
他一步一顿地走了下去,足足用了两三分钟才来到地下室里。他举起手电筒向周围照了照,四面都是水泥的墙面,没有其他东西。这里的空气非常差,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陈腐气味,苏醒感到有些呛鼻子。他缓缓地向地下室的底部走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手电光束照到的地方亮着一团白光。
忽然,在手电的光影里现出了一扇小门。苏醒立刻冲到跟前,用手电对准那扇门,原来是一扇黑色的铁门,看起来锈迹斑斑。
他试着推了推这扇铁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门里发出了“伊哑”的一声怪响。他吓了一跳,再用手电一照,原来是生锈了的门轴发出的声音。
苏醒发现脚下又是一道阶梯,他先用手电向里面照了照,一阵白色的雾气漂浮在地底,就像一块海绵吸水一样吸收了手电的光线。他只能大着胆子走下去,没几步就来到了平地上。
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忽然脚下发出“咔嚓”的一声怪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踩断了。他立刻低下头,用手电往脚下照了照,在潮湿的雾气中,好像是一根棍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苏醒伸手拿起了那两截东西,当手指触摸到它们的时候,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他的脑门,瞬间他的手一抖,差点把东西扔了出去。
现在,手电的光线对准了那两截断了的“棍子”,如果接在一起的话大约有二十厘米长,表面是一层黑色的污泥之类的东西,又黏又腥,令人作呕。苏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轻轻地擦去了那层脏东西,发现底下是白色的,在手电照耀下发出阴森的反光。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两截大腿的骨头。
人类的骨头。
瞬间,苏醒感到仿佛有一种细微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
骨头在说话?
他有些站立不稳了,刚向前迈出一步,只感到脚下又是一阵骨头破碎的声音。一丝冷汗渗出了他的背脊,那感觉仿佛是自己的骨头碎了一样。
苏醒努力控制住呼吸,将手电的光束又对准了地面。他把手电放得很低,使得光线穿越了那层白色的湿气,终于照亮了在黑暗中沉睡了许多年的骨头。
他看到了一具枯骨。
手电的光线几乎已经贴在了地面上,苏醒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孩子的骨骼。整副骨架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每一寸骨头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脏东西,膝盖骨直顶着天灵盖,十根手指骨头握着拳,仿佛要抓着什么。
这是死不瞑目的姿势。
苏醒的心猛烈地跳着,现在他心里的疑虑已经远远超出了恐惧。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鬼孩子的家。手电筒随着肩膀而不停地颤抖着,他能够看出,这个男孩(或者是女孩)在临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她)在挣扎,他(她)在呐喊,他(她)在呻吟,没有人来救他(她),只有绝望陪伴着死神降临他(她)的躯体。
不止他(她)一个。
随着手电光束的延伸,苏醒发现在这具骨骸的旁边,还躺着其他一些骨头,显得非常零乱,有的骨架已经完全破碎了。他几乎贴着地面,将手电筒的光束扫射了一圈,在光线所能达到的地方,全部都是黑色的骨头,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乱葬坑。
突然,苏醒感到有无数双眼睛,正躲在某个黑暗的深处看着他。
地底亡灵?
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几乎已无法分辨,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他看着眼前这一切,愣了好几秒钟,突然手上一抖,手电筒立刻掉到了地上。
苏醒听到了一阵轻脆的声响,然后,光线就熄灭了。
地底的黑暗一下子笼罩了他。
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似乎有无数黑色的影子在前面晃动着。他伸出手在地上努力地摸索,但摸到的只是一团脏东西和碎骨头渣。苏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立刻掉转了头,凭借着记忆向回跑去。他很快就摸到了那扇生锈的铁门,然后冲出铁门,在地下室里摸了半天,才找到了水泥阶梯。
苏醒飞快地跑上阶梯,终于冲出了那扇小门。
在昏暗的底楼走道里,他还来不及喘气,又冲出了这栋楼房。此刻,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他贪婪地翕动着鼻翼,让树丛边的氧气充满自己的肺叶。
他终于找到鬼孩子了。
地底的太阳。
一盏2000瓦的碘钨灯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人们通常称它为“小太阳”。略带红色的强光照射着地下每一块骨头,其中一块已经被擦去了污迹的头盖骨,发出一丝阴森的反光。
强光刺激着杨若子的眼睛,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更加刺激她的是地下这一切。胃像倒翻了一样难过,自从踏进这块地底空间,她就开始恶心起来。其实,她真的很想呕出来,可胃里却什么都呕不出,这样的干呕更加折磨人。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顾忌脚下不要踩到什么东西,但地上全是人的骨骸,几乎没有任何插脚的地方。最后,她只能踩在了一片碎骨渣上,她忽然想等回家以后,脚下这双新鞋就要扔掉了。但很快她就不再想这些了,那种恶心和呕吐的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悲伤。
她明白,自己作为警察不应该太外露感情,但现在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她的人体解剖学成绩很好,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人类骨架的各种类型。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出来,地上所有的骨头,都还没有闭合,说明他们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
于是,一些咸涩的液体,开始缓缓地滚动在她的眼睛里。她终于看不下去了,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转过头要向后面那扇铁门冲去,却一头撞到了叶萧的身上。
叶萧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边说:“若子,你要干什么?”
“我不能……不能。”
她看起来确实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些泪水已经滑落了下来,打湿了叶萧的手背。她忽然感到,叶萧双手和胸膛是如此宽阔和温暖。
“你到上边去透透空气吧?你去吧,不过请先把眼泪擦干净。”
杨若子点点头,掏出手帕抹了抹泪水,快步离开了这里。
叶萧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小太阳”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也照射着整个地底空间。这里更像是一个比较宽阔的甬道,大约有两百多个平方米大。在靠近左侧的墙上,还有一个大约四米宽的开口,里面是一条黑暗的通道,“小太阳”的光线照射不进去。
这里的尸骨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鉴定组的人数不够,他们又从其他部门调来了几批人,一起来进行清理。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并使用了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骨骸搬运出去。
地底的空气非常潮湿,似乎常年都飘着一片如白雾般的湿气,使这里看起来更像是阴曹地府。叶萧小心地走到左侧的那个开口前,灯光只能照射到通道口,里面依旧沉浸在黑暗中。
在这里清理完毕以前,没有人敢擅自走进这条通道。谁都不知道这里面还会藏着什么东西,随意地进去只能是冒险。
叶萧冷冷地看着眼前黑黑的洞口,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它吸进去了。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步,深呼吸了几口,然而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糟糕了,这股腐烂的气味不知道飘了多少年,他松开了领口的钮扣,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地下室,来到底楼的门口,他才有机会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人们正把骨骸装在担架或者袋子里往外运,它们的上面都覆盖了一层白布,遮掩了那惨不忍睹的景象。
不知道是谁,把地下挖出了无数尸骨的消息给捅了出去,引来了附近许多居民来围观,警方只能在大楼外面设置了障碍。当一具具在白布遮掩下的骨骸被抬出来时,叶萧注意到围观的人们显露出了各种表情,既有恐惧万分的,也有看热闹的。几个中年女人交头接耳起来,对眼前这栋灰色的楼房指指点点,他猜想她们一定在讲“鬼孩子”的传说和那栋曾经矗立在这里的旧房子。
几十年来,这里一直都是绝对的禁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又回到了楼房里,快步走上楼梯,他看到三楼池翠的家门正虚掩着,便悄悄地走了进去。
他看到在客厅里,一个警察正在询问池翠和苏醒。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观察着苏醒的眼睛,突然,他走到了苏醒的跟前,对他轻声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看到叶萧的出现,苏醒显得非常吃惊,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不要打扰他们做笔录,我们出去谈吧。”叶萧做了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池翠忽然中断了和警察的谈话,她抬起头看了苏醒一眼,想要说什么话却没有开口,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和警察说话了。
苏醒停顿了一下,便和叶萧一起出去了。
在三楼昏暗的走廊里,叶萧掏出了一把钥匙,对他说:“这里也没什么好地方,我们就去隔壁谈谈吧。”
“隔壁?”
苏醒的目光对准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话语里一阵轻微的颤抖。
“请过来吧。”
叶萧走过去打开了那扇房门,只见一道飘舞着灰尘的光线,从房间里照射出来。苏醒感到双腿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跟着叶萧缓缓地走进了这间房子。
他们一进来,叶萧就把身后的房门关上了。苏醒听到关门的声音,不禁一怔,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叶萧冷峻的眼睛,他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里始终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随着两个人的脚步,一层薄薄的灰尘轻轻地扬了起来。
“我受不了这样的气味。”刚说完,叶萧就打开了窗户,他趴在窗台上,眺望着对面的那栋楼房的三楼窗户说,“苏醒,请你过来看看。”
苏醒缓缓地走到他身边,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对面的窗户。立刻,他的心里又是一跳,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你瞧,对面窗户里的那间房子是空着的。”忽然,叶萧转过头来对苏醒说,“你一定对那间房子很熟悉吧?”
苏醒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了,他索性明说了:“你已经查过我的档案了吧?是的,我曾经住在对面的房子里。”
“不单单是对面。我相信,你对这里也不会陌生的。”
“你已经知道了?”苏醒变得面无血色,后退了好几步。
叶萧逼近了他,冷冷地说:“罗兰已经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了。”
“她逃跑了?”
“看起来你很关心她?当然,你当然很关心她。”还没说完,叶萧就从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说,“这是我从罗兰的床头柜里找到的。昨天晚上,我几乎看了个通宵,现在到了由你来解释的时候了。”
“罗兰的日记?”
苏醒呆呆地看着叶萧手里的这本日记,他甚至还不知道罗兰有记日记的习惯。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缓缓地坐了下来,然后又看了看这房间,这里是罗兰的家。他这才明白,叶萧为什么要把他叫到这里来谈话。或许,只有在这里闻着罗兰遗留下来的气味,他才更容易回忆起来。
终于,他将心底深埋的东西,都统统倒了出来。
“两年前,我刚刚从乐团辞职,搬到了对面那间房子里。每天晚上,我还是按照过去养成的习惯,练习一个小时左右的笛子。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每当晚上我吹笛子的时候,在对面楼房的窗户里,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静静地坐在窗前。”苏醒一边说,一边走进了罗兰的卧室,叶萧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照片,卓越然和罗兰正在照片里微笑着。
苏醒走到了窗边,轻声地说:“她就坐在这里,房间里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我能看得出,她正在倾听我的笛声,听得非常投入,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坐在这里听我吹笛子,看着她陶醉于笛声的样子,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到后来,我的笛子纯粹只是为她而吹了,在那些日子里,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有丈夫吗?”
“当时我没有看到过她的丈夫。经过我仔细的观察,只有一个小女孩和她生活在一起。一个多月以后,我居然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在信里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她非常喜欢我的笛声,希望能请我吃饭。就这样,我和她在这间房间里认识了,我也认识了紫紫,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罗兰的丈夫是一个专栏作家,他经常到外地寻找素材,当时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我可以从她的话中感觉到她对孤独的恐惧,甚至对丈夫的失望。后来,她终于承认,她从来就没有爱过卓越然,她之所以嫁给这个男人,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我爱她,但我始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地吹好笛子,满足她对笛声的渴望。她是一个音乐老师,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对中国传统音乐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尤其是笛子。其实她也会吹笛子,对笛子的历史和故事有着很深的研究,只是她更喜欢听我吹的笛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暖昧的关系,也可以说我们是互相恋爱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因为卓越然迟早会回来的,我们之间注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必须为紫紫考虑。”
“柏拉图?她的日记上也是这么写的。”叶萧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同情苏醒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
“一年前,我独自去海南岛旅游了一次,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卓越然已经回到了家里,一直未曾见到罗兰。我非常吃惊,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听,才知道我在海南时,罗兰突发了精神病,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需要在精神病院里长期治疗。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敢再去看她了,更不敢面对她的丈夫,我无法想象他就在我的窗户对面,每天都能见到。于是,我就搬出了这里。”
“你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是的,也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和女儿。直到几天前,我去精神病院里探望了她,我只感觉我非常对不起她。”
叶萧点点头,缓缓地吐了口气,突然问道:“好了,我不想再问你和罗兰之间的隐私了。告诉我更重要的事情。”
苏醒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什么事?”
“魔笛。”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瞬间,苏醒仿佛被定住了,他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来咀嚼叶萧的话。然后,他像是触电了一样,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怎么知道魔笛的事?”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是我不应该……不应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苏醒绝望地摇着头,就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他低声地说,“那是七年前,我的笛子老师在他临死前,交给了我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名为小枝的笛子。”
“小枝。”叶萧点了点头,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位姓风的老人对他说的话,当年那神秘的笛手用过的笛子上就刻着“小枝”二字。
“更重要的是,老师在临死前关照我千万不能吹响这笛子,否则会引来死亡和灾难。老师还有些话没说完,他就死了。”
叶萧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潘多拉魔盒?”
“是的。可惜的是,我并没有遵守老师临终前的遗嘱。”苏醒用一种忏悔的口气说,“就在我得到这支笛子不久以后,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要知道作为一个笛手,碰到任何好的笛子,都会渴望用它吹奏,谁知犯下了大错。
“你吹响了这支笛子?”
“是的,在七年前深秋的几个夜晚,我吹过几次。”然后,他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是魔鬼的笛子。我无法形容那奇特的笛声,实在太诡异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音色,简直可以用来勾魂。那是《聊斋》里才有的笛声,古老坟墓里的死人,听到了笛声而复活。直到现在,我仍然心有余悸,那笛声经常变成噩梦来纠缠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吹过这支笛子,一直把它放在原来的盒子里,七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可就在不久以前,当我重新打开这只盒子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是空的,笛子已不翼而飞了。”
叶萧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吗?”
“我早就该猜到了,是罗兰对吗?”
“你猜得没错,她在日记里对这件事写得很清楚。”叶萧伏在窗口上,看着对面的房间说,“苏醒,你还能回忆你和罗兰之间聊天的内容吗?”
“其实,刚才我就已经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很寂寞,我在为她吹笛子之余,也陪她聊天排遣孤独。她很喜欢民乐,有一次无意中就聊起了魔笛。是她主动说起的,她说自己听说过魔笛的传说,五十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里的神秘笛手,就是用那支笛子消灭了鼠疫,也带走了许多孩子。她甚至说到了传说中魔笛的标志,就是笛身上端刻着的‘小枝’二字。当时,我立刻想起了我的潘多拉魔盒里的笛子,于是就把这支笛子的事告诉了罗兰。她当时显得非常兴奋,要求看一看这支笛子。我有些犹豫,但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能将她带到我的家里,打开了盒子,给她看了这支笛子。看完以后,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当时我以为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叶萧回过头来,缓缓地说,“她日记里说,她偷配了你的房门钥匙。”
“原来如此,我记得有一次,她问我借钥匙用。”苏醒摇着头,喃喃地说:“可她为什么瞒着我?”
叶萧轻吐了口气,也许是刚才在地下呆得太久了,他感到自己有些疲倦。他把罗兰的日记翻到了那一页,然后交到苏醒手中,淡淡地说:“你自己看吧。”
苏醒小心地接过日记,他斜倚在窗前,抚摸着光滑的日记封面,那是一个女人的心。
在叶萧翻到的那一页上,写着一行行漂亮的字,苏醒看得出这是她的笔迹。只是与平时相比,这一页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潦草,从字里行间露出了一种深深的紧张。
这一天罗兰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他走了。
今天清晨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海南岛旅行一个星期,然后,我们在电话里互道了平安。几分钟后,我站在窗前,看见他背着旅行包从对面楼里出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突然,我的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的丈夫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而苏醒仅仅离开了几分钟,一个星期以后就会回来的,我不应该对他有这种感觉的。
天哪,我只感到很害怕。
早上我把紫紫送到了幼儿园,再过几个月她就要上小学了,可她依然不太合群,我已经为她担忧很久了。然后我去学校上班,整整一天,我都有些紧张,脑子里总是想起我的计划。只有在为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我才暂时把我的心思抛开。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自从那晚在苏醒的家里看到传说中的魔笛,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它。我知道苏醒对魔笛的膜拜,他把这支笛子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充满了一种敬畏之心。他是不可能把魔笛给我的,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甚至有些龌龊,或许我是利用了他?够了,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吧。
下班以后,我把紫紫接回了家。我度日如年地捱到了晚饭以后,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带着我偷配的那把钥匙。我来到了对面苏醒的家门前,就像一个小偷一样,用偷配的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我记住了上次他放那盒子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它。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魔笛果然就躺在里面,笛管上端刻着“小枝”二字,我可以断定就是它了。
对不起,苏醒。我拿走了你的笛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无法抗拒魔笛的魅力。我好像被这支笛子所控制住了,我的灵魂和肉 體都已被它绑架,或许,不是我从你手中偷走了笛子,而是笛子从你手中偷走了我?
苏醒,我拿走笛子以后,又把盒子关好,重新放在原来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切都没动过一样。然后我带着魔笛离开了你的家。
回到家里,魔笛在灯光下发出异样的反光,我终于得到了它,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我明白我已经被它俘虏了。它仿佛是有生命似的,躺在那儿向我发出挑衅,我完全失去控制了,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我拿起了笛子,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我吹笛子的水平并不高,当我的嘴唇贴到吹孔上时,我感到仿佛有一只手,控制了我按住笛孔的那六根手指。同时我的耳边听到了一阵奇特的旋律,幽幽地响起。
瞬间,从我的口中吹出了同样的气息,我的手指也按照那旋律跳动了起来。
一阵诡异的笛声传了出来。
我感到这笛声似乎不是我吹出来的,而是从笛管里自己流出来的声音。
不,这不是我吹的,而是另一个躲在笛子深处的魔鬼。
在可怕的笛声中——我见到了幽灵。
一种彻骨的恐惧笼罩了我,我的手一阵剧烈的颤抖,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这支可怕的笛子扔到了地上。
我立刻感到了浑身麻木,一股沉沉的睡意袭上来。于是我趴到了写字台上,打开了我的日记本,完成我每日必做的功课。现在,我的日记已经写完了,我快支撑不住了,谁来救救我啊。
等一等,我的房门开了。
我回过头看了看,我看到紫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
天哪,她像个幽灵?
不,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苏醒几乎是浑身颤抖着看完这一篇日记的,这一页后面全是空白。他仰起头环视着房间,他想象罗兰就是在这间房里写完这篇日记的,在这里吹响了魔笛的,最后也是在这里发疯的情景。
“第二天早上,卓越然从外地回到了家里,发现罗兰已经疯了,只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里。”叶萧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
忽然,苏醒有些神经质似的说:“笛子,我的笛子呢?”
“我猜,你的笛子一定在卓越然手中。”叶萧淡淡地说:“可惜,卓越然已经死了。”
“魔笛在哪儿?”
这里永远沉浸在黑暗中。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春夏秋冬,永远是地下炼狱。
经过整整一天的工作,这里已经基本上清理干净了,露出一大块空地,地底铺满了已经腐烂几十年的泥土。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已减弱了许多,只是依然有一股薄薄的雾气从地下升起,缭绕在叶萧的脚面上。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2000瓦“小太阳”的灯光依然照耀着,巨大神秘的空间,无比黑暗的背景,再加上耀眼的强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某个剧场的舞台。而叶萧正独自站在这舞台的中央,仿佛是在独自表演一场舞台剧,他感到自己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然而,导演是谁呢?是谁导演了这一幕恐怖的舞台剧。
叶萧茫然地看着刺眼的灯光,直到眼睛里一阵晕眩。他明白这只是错觉,就像人们无意识地诞生到人世,再无意识地走进地狱。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七点钟了,地面上也应该被黑夜所笼罩了。半个小时前,局里告诉叶萧,初步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在地下发现的这些尸骨,全部都是大约五岁到十三岁的儿童,性别比例一时还弄不清楚。由于很多骨骸都很零散,有的甚至完全被破坏了,具体数字还不好统计,初步估计是一百四十余人。从对骨头的检测来看,这些孩子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五十五到六十年前。至于死亡原因,法医还没有弄清楚。
或许,他们就是当年被夜半笛声带走的孩子们。他们早就死了,死在这黑暗的地底,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听到他们绝望的呼喊。而他们的家人,度过了五十多年的不眠之夜,仍然在执着地等待着他们回家。
让灵魂回家吧。
是谁杀死了他们?是五十多年前神秘的笛手吗?还是某个地底的魔鬼。
叶萧长长地吁出了口气。
在见到了地底的这么多尸骨以后,他反而觉得自己已不惧怕黑暗了,他缓缓地向前走去,地上还有一些残留的骨渣,在他脚下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就像是临死前孩子们的呻吟。
这声音已在地底回荡了许多年。
叶萧走到了黑洞前,“小太阳”的灯光打不进去,眼前的通道被黑暗覆盖着,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雾气从里面飘出来。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既让人望而却步,又同时充满诱惑。
他拿出了手电筒,把一道白色的电光向里射去。
这是冒险,他很清楚这一点。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于是,叶萧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的地道。
一股潮湿的寒气包围了他,手电的光线始终无法照到远处,只停留在一团雾气之中。叶萧一边走,一边悄悄地数着自己的脚步,他伸手摸了摸旁边,好像是水泥的墙壁,冰冷而粗糙。
地道越走越长,他还能听到头顶有汩汩的流水声,上面似乎是下水管道。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手电筒的光线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叶萧忽然怔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地下管道的交叉口,仿佛面对着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立刻就想到了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巴黎的下水道与地面之上的城市一样错综复杂,那是一个神奇的地下世界。沙威警长潜入地底,追踪数十年前的逃犯冉阿让,叶萧不记得是否有过这样的情节了,可他宁愿相信自己不是沙威,而是逃犯冉阿让。
幽灵在等着他?
在三岔路口犹豫了片刻之后,叶萧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忽然,他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用手电朝地面照了照。
他万万不会想到,在白色的手电光束中,映现出了一张死人的脸。
原来在叶萧脚边,正斜躺着一具死尸,他刚才居然没有看出来。
叶萧缓缓地蹲下来,屏住呼吸,手电的光线对准了那张死人的脸。
蛆……
一群蛆在死人的脸上扭动着,它们是从死者的瞳孔里面爬出来的。
叶萧缓缓靠近了那张狰狞的脸。几乎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他才辩认出这张脸来——他的邻居张名。
蛆在张名的脸上爬行着。
尽管,瞳孔上覆盖着紧闭的眼皮,但她仍能感受到烛火的轻微热度,还有那丝黑暗中闪烁的光。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头顶上黑色的天花板进入她的视线,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暗,除了那点烛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仰天躺着,她能感觉出身下是一张很旧的钢丝床。脖子上一阵酸痛,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侧过头去,看到床边有一张黑色的木桌子,桌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用了好一会儿时间,她才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慢慢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房间,不会超过十个平方米,除了一张摇摇欲坠的钢丝床和房间中央的木桌子以外,只有两只方凳,和一排几乎腐朽了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房间里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铁门。
看起来就像个监狱。
当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她立刻想到了某种让她熟悉的生活。她开始默默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就像打破的瓷器一样,变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她轻轻地捡起记忆碎片,再重新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图画。在那幅图画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罗兰。
“我叫罗兰?”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她是罗兰。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用了大约几十分钟的时间,又想起来其他许多事情,比如她有一个丈夫叫卓越然,但据说已经死在了天台上;她还有一个女儿叫紫紫,可惜已经失踪了。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情人叫苏醒,曾经是一个笛手,他有过一支笛子,魔鬼的笛子。
她偷了那支笛子。然后,神秘的笛声让她见到了幽灵。
于是,她疯了。
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有铁栅栏窗户的房间里关了一年,就像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另一种监狱。
就在几天前的深夜里,她从精神病院的监狱里逃了出来。
她越狱成功了,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徘徊着。她没有回家,因为她已没有家可归了。她也不想去见苏醒,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能隐藏在某个角落里。她感到饥饿难当时,只能用随身携带的东西去交换食物,通常她会得到一个大饼或者是馒头。
一无所有的罗兰,唯一想得到的,只有她的女儿紫紫。这也是她逃出精神病院的原因,当她知道紫紫失踪以后,她就下定了越狱的决心,她要去找回紫紫。她甚至对卓越然的死并不感到多少伤心,她只要紫紫,她也只剩下紫紫了。
紫紫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耻辱——因为,紫紫并不是卓越然的亲生女儿。
那是在八年前,她刚与卓越然结婚不久,她刚刚品尝新婚的快乐,就发现了她的丈夫居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她甚至当场抓住了卓越然和那个女人,但卓越然却轻描淡写地说:“有本事你也在外边找一个男人。”
罗兰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悲哀,但她终究是一个弱女子,她不敢选择离婚,只能逆来顺受。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世界,于是就有了紫紫——一个耻辱的印记。
不久以后,那个男人便死于一场车祸。
罗兰始终保持着这个秘密,甚至骗过了卓越然,让他以为紫紫就是自己的女儿。因为紫紫的缘故,他们度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但罗兰一直都非常恐惧,她害怕这个秘密被人发现。直到几年前,紫紫因病需要输血,而卓越然却发现自己的血型与女儿不符,他的血型是A型,罗兰是O型,而紫紫的血型却是B型。所以,紫紫不可能是卓越然的女儿。他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从此他开始殴打罗兰,有时甚至虐待紫紫,最后就一走了之。罗兰只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因为她不想让紫紫背上私生女的耻辱。但紫紫的性格也因此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沉默寡言,行为变得怪异起来。
现在,紫紫是她唯一的生命寄托了。
罗兰想,只有她,能找到女儿,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昨天深夜,她徘徊在一条小巷中,四周寂静无人,就连天上的月亮也隐藏到了云朵里面。忽然,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乱摸了起来。一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遇到流氓了。
罗兰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那只手拼命撕扯她的衣服。正当她想要叫救命,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现在,她终于醒过来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似乎还完好无损,她意识到有人救了自己。那个人是谁?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盘旋。
罗兰刚要下床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心跳猛然加快了,她大口地喘息着,紧紧地盯着那扇铁门。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她感到自己越来越紧张,一丝冷汗从额头沁了出来。
脚步声忽然停止了。但紧接着,她就听到铁门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怪声,然后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走进了小屋里。
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使劲地揉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一个瘦瘦的男人,戴着一个巨大的口罩,把整个脸庞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罗兰。
他们互相注视了片刻,直到罗兰警觉地问:“你是谁?”
“你终于醒了。”
口罩背后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罗兰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是你救了我?”
对方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谢谢,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地下。”
地底小屋?罗兰想起了这个恐怖的名词,难道自己已在黄泉路上了?她仰起头看着这间昏暗的小屋子,四周都是冰冷的水泥墙壁,看上去更像是个古代墓室。她感到一阵寒冷,现在她真想哭出来,可是眼中的泪水却偏偏干涩了。
她两手交叉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忽然问道:“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不,你会害怕的。”
罗兰忽然苦笑了一下:“害怕?经历过太多的恐惧,我已经对害怕有了免疫力了。”
从那双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正犹豫不决。几秒钟后,他缓缓地拉下了口罩。
她看见了那张脸。
瞬间,罗兰颤抖着尖叫了起来。
——她看见了一张魔鬼的脸。
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去,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这秒针走动的声音,是如此地清晰。池翠默默地看着苏醒,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互相看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终于,池翠说话了:“苏醒,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此刻,小弥正在隔壁熟睡着。池翠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外边黑沉沉的黑夜。今天发生的事情,又让她沉浸在了恐惧中。整整一天,警察们在这栋楼里进进出出,不停地往外运送地下的尸骨,使得整栋大楼都漂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楼下还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他们对着池翠的窗户指指点点,就像《红字》里的人们看着海丝特身上的“A”,一个红色的禁忌。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从下个星期起,我就从这里搬出去。”
苏醒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点了点头:“对,你早就应该搬出去了。”
“谢谢你对我和小弥的照顾。”
“放心吧,我还会继续教小弥笛子的。”
她摇摇头说:“不,最近他不会再学笛子了。”
“你对笛子害怕了?”
“不是。”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那是所有的母亲共通的情感,她深呼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说,“小弥的脑子里生了一个东西。”
“什么?”苏醒感到心里一凉。
“今天下午医生给我打过电话了。他说趁着现在小弥的年龄还小,他脑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发育完全,还来得及做手术,给小弥的脑子开刀,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拿掉。”
“有那么严重?”
池翠点了点头:“如果拖到他长大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会不会有危险?”
“我不知道,谁都不敢打保票。”
“告诉我,小弥的脑子里到底生了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蛆。”
“你说什么?”苏醒没听明白。
“蛆,苍蝇的蛆。”池翠忽然有些激动了,她的眼眶立刻就湿润了,仿佛在说某件耻辱的事情,“小弥是幽灵的儿子,是苍蝇的儿子。”
苏醒忽然感到有些恶心,眼前浮现起了夏天见到过的一群蝇蛆在腐烂的动物尸体爬行的情景。他实在不敢把这个与小弥联系在一起。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相信。”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吗?”
“重瞳?”
“那就是蝇蛆留下的痕迹,从娘胎里就有了。”
苏醒难以置信,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池翠。终于,他说出了一个他早就想问的问题:“池翠,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始终都不敢问你。”
她淡淡地说:“问吧。”
“小弥的父亲是谁?”
池翠愣了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他早就死了。”
“对不起。”
苏醒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忽然,他大着胆子靠近了池翠,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黑色的发丝从指间掠过,那感觉让人心醉。
在白色的灯光下,她下巴的线条显得格外诱人,还有她脖子弯曲的部分。这一切都让苏醒感到难以控制。
她并没有抵抗,恰恰相反,现在她温顺得像个绵羊,任由苏醒的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上滑动。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泪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大堤,在脸颊上缓缓地流淌起来。
“你哭了。”
苏醒在她的耳边柔声说,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手指上立刻感到了一股温热,这是池翠的泪水,一个美丽女子伤心的眼泪,他忽然感到这又是何等的凄艳。于是,他的手移到了池翠的肩膀上,轻轻地搂住了她。
她略微扭动了一下身体,于是他搂得更紧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是颤抖着说:“池翠……池翠……”
“不!”
池翠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重重地推开了他。苏醒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池翠大口地呼吸着,蹲下来看着地上的苏醒,“你没事吧?”
苏醒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不敢正视池翠的目光。
就在这瞬间,他的眼前忽然掠过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罗兰。
她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
苏醒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两个女人的影子不断地重合着,不知是谁替代了谁。
“对不起,我真无耻。”
他低着头对池翠说,然后,快步地离开了这里。
“紫紫——”
在空旷的地底舞台上,只有杨若子一个人站立着,轻轻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小太阳”的强烈灯光依然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就闭着眼睛站在中央,想象着五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可是,她始终都想象不出来。
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地喊了出来:“紫紫——”
几秒钟后,远方传来了回声。
杨若子静静地侧耳倾听,自己的声音在无穷无尽的地道中传播着,或许会达到地球的另一面。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两个┳帧—
“姐姐。”
她立刻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向四周寻找着,她喘着气,心跳骤然加快,心里在不断地问自己,刚才听到的那声“姐姐”是真实的吗?
是的,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细微的童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这不是梦。
可是,周围并没有人,整个地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杨若子走到了地道口,拿出手电往里照了照。她听说几个小时以前,叶萧在这条地道里面,发现了一具几天前死亡的男尸,死者叫张名,就是那位失踪男孩张小盼的父亲。现在,鉴定组已经完成了现场勘察,带着尸体离开了地下。而等到杨若子赶到这里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走光了。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具腐烂的尸骨,它躺在黑暗的阴沟里,离地面有十几米的距离,它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他们说它就是她的妹妹紫紫。
“不——”
现在,杨若子确信,她的妹妹还活着,就活在地道里。妹妹永远都是七岁的样子,永远都穿着白色的裙子,永远都是纯洁美丽的样子。
哪怕——她是个鬼孩子。
“紫紫。”
杨若子又对地道里面轻轻地叫了一声。
现在,她做出一个危险的决定——到地道里面去看一看。
在进地道之前,她先给叶萧打了个电话,但电话铃响了半天却没有人接。她又打了叶萧的手机,却始终都打不通。杨若子只能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叶萧,我现在去地下寻找紫紫。”
她默默地祈祷,但愿叶萧能早点看到。
然后,杨若子带着手电走进了地道,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地下发出了奇怪的回音。
这时一阵潮湿的雾气,从地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借助着手电的光线,她向前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手电筒的光线里出现了一个三岔口。左、中、右,眼前有三条道路供她选择,每一条路都像一张诱惑的嘴。
除了手电所及的范围,周围一片黑暗,杨若子的额头沁出了几丝汗珠。她缓缓来到路口,茫然地看着三条地道。
她轻声地问自己:“我该向哪走?”
他已经不在了,在地底的小屋里,只剩下罗兰独自一人。
这里自然不会有电灯,桌上的蜡烛很快就要燃光了。于是,她从床上下来,在那排木架上找到了一根新的蜡烛和一包火柴,然后,把它们放到桌子上点了起来。
幽灵的烛光永远照耀着这里。
她静静地看着烛火,白色的火苗快活地跳动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被烛光所捕捉到,以火苗的舞动来回应。当烛光摇曳的时候,整个小屋里都会呈现出一股幽灵般的气氛,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不停地晃动着。有时候,她觉得看着自己影子都会被吓死。
罗兰小心地伸出手,抚摸着这间地下小屋的墙壁,感觉就和精神病院里的墙壁一样。忽然,她听到头顶传来流水的声音,难道是地下的暗河?不,是下水管道的声音。
她终于相信了,这里确实是地下。而自己还活着,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寻找女儿。
“紫紫。”
呼吸又骤然急促了起来,她在这间斗室里来回地踱着步,烛光随着她的脚步而不停摇摆。她要寻找女儿,而不应该呆在这地底小屋里。罗兰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扇铁门前,用耳朵贴着门仔细地听着。
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看起来那个地下幽灵已经走远了。
罗兰点了点头,她从木架上又找到了一个铁制的烛台。她重新点燃了一支新蜡烛,插到了烛台上,然后她端着烛台,轻轻地打开了铁门。
虽然她动作很轻,但铁门还是发出了那嘶哑的叫声。她悄悄地走出铁门,手里端着重重的烛台,烛火在她眼前跳跃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端着烛台的样子,就像是十九世纪在欧洲古堡里夜行的女人。
在烛火的照映下,眼前出现了一条圆形管道,直径大约在两米左右的样子,一直通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罗兰小心地往前走着,她一直觉得紫紫就躲在地下的某个地方。
“地下很冷,也很寂寞,紫紫需要妈妈。”
罗兰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手中的烛火随着她的语气而跳动。
在这个巨大的迷宫中,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许整整一夜。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影子。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在地下管道里一掠而过。罗兰手中的烛光正好照到了那个影子,她的心跳迅速地加快了,她几乎是小跑着向前冲去。
“紫紫。”
她高声地呼唤了起来,她的声音在漫长的地下管道中反复回荡着,充满着母性的情感与力量。
那个影子继续向前走着,罗兰端着烛台在后面紧追不舍,幸好她很注意手中的平衡,否则烛火早就熄灭了。
她渐渐地看清了,那确实是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那身白衣在黑暗的背景下格外显眼,被烛光照耀着发出奇异的反光,宛如一场地底的梦幻。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梦。
罗兰轻轻地对自己说,她离小女孩越来越近了,直到她摸到了那小女孩的肩膀。
终于,小女孩缓缓地回过头来。
烛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紫紫——”
罗兰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突然,笛声响起来了。
幽灵之笛。
一阵颤抖袭击了她全身,立刻就让她想起了一年前那可怕的魔笛。就是这声音,致命的笛声,谁都逃不过。
紫紫冷冷地看着她。
瞬间,罗兰的眼前出现了另一种景象。
——蛆
烛台立刻掉到了地上,发出轻脆的金属响声,那幽幽的烛光也随即消逝了。
黑暗重新笼罩了她。
子夜十二点。
小弥睁开了眼睛,他是被妈妈的梦话惊醒的。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妈妈,她紧闭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的嘴唇在不停地嚅动着。小弥听不清妈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正在噩梦之中,妈妈的手紧紧地抓着他,手心里全都是汗珠。
他不敢把妈妈惊醒,只是费力地从妈妈的手中挣脱了出来。然后,小弥从床上爬了下来,站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妈妈的脸。六岁的男孩伸出手指,在妈妈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不一会儿,妈妈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的嘴唇也不再发出声音,噩梦渐渐地消逝了,她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中。
黑暗中小弥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现在,小弥要走了,他要回到地下。
小弥悄悄地离开了妈妈,他在临出门前,却下意识地抓起了那支小笛子。然后,他带着笛子走出了家门。他轻声地走下楼梯,从底楼的地下室里进去,他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即便眼前一片漆黑依然能够摸出一条路来。
当他穿过地下室,进入那扇生锈的铁门以后,眼前立刻出现一道强烈的光芒。2000瓦“小太阳”的光线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小弥举起笛子挡在面前,使劲地揉着眼睛,片刻之后才适应了这地下的太阳。他发现地下的那些尸骨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巨大的平地,只是午夜的潮气依然从地底泛了起来。
他看到了那条黑暗中的地道,这六岁的男孩已经无所畏惧了,他快步走了进去。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依然可以辨别方向,径直向前而去。
小弥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弯道,黑暗中的迷宫对他来说,不过是片巨大的黑森林而已。他只感到偶尔有几只水老鼠,从他脚下飞快地窜过,并发出“吱吱”的尖细叫声。
忽然,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微光。
男孩立刻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前方。
那道微光渐渐穿破黑暗的雾气,离小弥越来越近了。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在没有穷尽的地道里发出回响。
小弥看到了一道幽幽的烛光,一个黑色的人影,托着烛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烛火不停地跳动着,映亮了那张幽灵的脸。
小弥的重瞳骤然放大。
瞬间,小弥感到自己那颗无所畏惧的心脏,似乎已经跳到了嗓子外边。他终于对自己离开妈妈,闯入地下的大胆而感到后悔了,他忽然想大声地喊妈妈,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喊不出。
在黑暗背景的烛光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整张脸都完全腐烂了,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五官。
小弥立刻想起了在半年前,妈妈带着他去一座寺院,庙里雕刻着五层地狱的景象,其中一尊受难的恶鬼雕像,便酷似眼前的这张脸。
幽灵呆呆地看着男孩,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离小弥的眼睛越来越近……
晚上叶萧并没有回家,他想要了解关于这个城市地下道的情况。当他赶到有关部门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干部在值班。叶萧立刻亮出了警官证,要求对方给予协助。
经过一番长谈,叶萧才了解了一些基本的情况。原来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侵华日军就在这座城市里修建了大量的地下工事,尤其是二次大战的最后几年,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的地下都打通了。谁也说不清当时日本人挖了多少地道,这些密如蛛网的地道宛如迷宫一样,据说储存过大量的军火与物资,一定程度上还起到了防空洞和地下军火库的作用。50年代以后,政府新建了城市下水管道系统。60年代又挖了许多防空洞,这些管道与日本人修建的地下迷宫犬牙交错,构成了这座城市在地下的另一面。
晚上十一点钟,叶萧终于回到了家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手机已经没电了。他先给手机充电,然后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一群苍蝇的蛆——
正当梦到最可怕的时候,叶萧颤抖着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钟。
叶萧回想着那个梦,于是眼前又掠过了蝇蛆爬行的影子。
大约七八个小时以前,他在地下的三岔路口发现了张名的尸体。那些肮脏的生命——蝇蛆,在他的邻居张名的脸上扭动着身躯,叶萧一想起来就恶心。
叶萧被一种深深的忧虑包围了。张名显然他是为了寻找儿子而进入地下的。但可怜的张名并没有想到,地底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他没有找到儿子张小盼,反而让自己送了命。
电话铃响了。
后半夜的电话铃声让叶萧的心里一颤,他急忙拿起了电话。
“叶萧,我是法医室。”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叶萧。你叫我们加夜班给张名做尸检,只要结果一出来,就算是在后半夜也要立即通知你。”
“对,对。我差点忘了。对不起。”叶萧一时有些尴尬。
“告诉你,张名的死因是胆囊破裂。”
“吓破了胆?”叶萧拿着电话的手一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真有这回事?”
“我也非常惊讶,但确实如此。我记得‘吓破胆’这种事只在三国演义里有,但在现实生活中极难遇到这样的案例,没想到居然被我碰到了。”
“谢谢,麻烦你了。”
他挂掉了电话,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叶萧难以想象,在后半夜的三点钟,接到法医室打来的电话,说他的隔壁邻居是因为吓破了胆而死的。
人在什么情况才会被吓破了胆呢?
那又是一种何等的恐惧呢?难道世界上真有这么恐惧的事,以至于让人胆都被吓破了?
张名究竟看到了什么?
任何人想起这些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叶萧忽然想要找一个电话号码,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充电的手机上。他拔下了手机充电器的插头,开机后才发现有新的短消息。
是杨若子发来的短信。叶萧的心里一颤,一字一顿地把短信念了出来:“叶萧,我现在去地下寻找紫紫。”
瞬间,叶萧呆住了。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杨若子就在那恐怖的地下管道里。尽管她是个英姿勃发的女警察,身上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叶萧却感到从她的短信里透出奇怪的气息,仿佛是从地底渗透出来白雾,通过电波漂浮到他的手机里。
张名已经死了,因为他看到了地下的某个东西。
那么杨若子呢?她此刻也正在地底徘徊,她会看到什么?
不——叶萧猛地摇了摇头。
他立刻打了杨若子的手机,但始终都打不通,显然她已经不在手机信号服务区内了。叶萧觉得,现在的她就像一架在黑暗夜空中航行的飞机,突然在机场的雷达屏幕上失去了踪迹,谁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定要把杨若子从地下救出来。他拿起了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又多带了几节备用电池,快步离开了家里。
叶萧驾着他的桑塔纳,穿过凌晨时分的寂静无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那栋灰色的楼房。这里的空气中仍漂浮着一股腐烂的味道,那是白天人们搬运地底的骨骸所残留下来的。
他打开手电筒,掩起鼻子冲进了大楼的地下室里。穿过黑暗的地道,他来到了“小太阳”灯光照耀的空地上。这一回他再也不犹豫了,端着手电径直跑进了那条地道。
迷宫进去容易出来难。
叶萧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正在被前方无止尽的黑洞吸收着。
“我也会被吞没吗?”他轻声地问自己。
几个月以来,池翠第一次做了一个如此甜美的梦。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刚才梦到的内容却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她使劲地回想,但丝毫都想不起来——直到她发现儿子不见了。
小弥不见了。
她立刻紧张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窗外正是清晨时分,楼下见不到一个人影。她在家里又找了一圈,然后绝望地大喊了几声:“小弥。”
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最后又想到了苏醒,立刻给苏醒打了电话。
几分钟后,苏醒急冲冲地赶到了这里,他看起来还没睡好,满脸都是倦容。池翠绝望地向他诉说了情况,苏醒立刻安慰着她说:“没事的,小弥不会离开你的。我估计,这孩子一定又到地道里去了。池翠,你留在这里等着我,我帮你把小弥找上来。”
“不,我跟你一起下去。”池翠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
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很热。
苏醒微微一颤,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说:“你不害怕地道里的幽灵吗?”
“我已经受够了。”她冷冷地回答。
“好吧,有没有手电?”
池翠点点头,很快就准备好了两支手电筒,他们两人各拿一支手电,一起来到了底楼。
穿过黑暗的地下室,苏醒紧紧拉着她的手。池翠还是第一次下来,虽然嘴上说不怕,但内心里却不停地颤抖着。
推开那道生锈了的铁门,他们来到了强光照耀下的地下坟场。
池翠用手挡着强光问他:“小弥说的地下死人就是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那条地道上,他带着池翠来到黑暗的洞口,端起手电向里照了照,只见一团雾气笼罩在里面。
“我们进去吧。”
池翠在他身后轻声地说。既然她这样说了,苏醒也只能带着她继续往里走,现在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两个人各自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地下打出两束白色的光,射入前方未知的境界。随着向地下的深入,他们不再说话了,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
忽然,在手电的光束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看,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池翠的声音响起:“你决定吧。”
苏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想了想,他让下意识为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走左边的路吧。不过,我们得记住回来的路。”
“那就做一个标记吧。”
池翠拿出了一张粘贴纸,贴在了管道壁上。然后,她抓着苏醒的手,走进了左边的那条路。
这条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直到他们走得腿也酸了,才发觉可能走错路了。苏醒轻轻地说:“我们原路返回,再换一条路试试吧。”
池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几步,忽然感到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她立刻叫了起来:“地下有东西!”
苏醒被她的叫喊吓了一跳,立刻蹲下身子用手电筒照了照,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他伸手抓起了那东西,表面非常光滑,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支笛子。
“这不是小弥的笛子吗?”池翠失声叫了起来。
没错,苏醒也立刻认了出来,这支小笛子就是他送给小弥的,就连笛膜也完好无损。他把笛子紧紧地抓在手中,有些激动地说:“刚才小弥一定来过这里。”
“我们没有走错路。苏醒,你选对路了。”她刚想要向前跑去,却感到腿上依然酸痛,刚才走得实在急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苏醒点点头,把小弥的笛子塞进了自己怀中。这里没有地方可坐,只能找了一块干净的管道壁,把后背靠在墙壁上。池翠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的身边。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手电筒,两道光束射在对面的管道壁上,在黑暗的背景中显出一副奇异的景象。终于,池翠打破了沉默:“苏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说吧。”
她的嘴唇颤抖着说:“是关于……小弥的父亲。”
“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小弥的父亲早就死了。”
“是的,他早就死了。在小弥出生以前,他就死了。”
“原来小弥是遗腹子。”苏醒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他真可怜。”
“不,在我遇见他以前,他已经死去一年了。”
苏醒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他摇着头说:“池翠,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还以为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等清晨梦醒以后,一切又都会恢复原样。可是,我已经等了七年了,这漫漫的长夜始终都没有过去,噩梦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告诉你——小弥的父亲是个幽灵。”
“幽灵?”
她仰起头,泪水在黑暗中颤抖着,她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轻声地说:“那是七年前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地铁车站里遇见了那个男人。他有一双让人为之动容的眼睛,和小弥的眼睛一样,那是一双神秘的重瞳。”
“原来小弥的眼睛是遗传的。”
“那是一场错误,就在我们认识以后不久,我的腹中就有了他的孩子。”她苦笑了一下说,“苏醒,现在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苏醒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的错。当我发现自己怀了孩子以后,就去找那个男人。没想到当我找到他家里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早就死了。”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他是因为脑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而死的。当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你是说——在他死了一年以后,你才和他相遇?”苏醒感到后背心一阵凉意,不知道是因为冰凉的管道壁,还是池翠告诉他的话。
池翠痛苦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敢相信,但这是事实。他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他在我的体内播下了鬼魂的种子。”
“这听起来就像《聊斋》。”
苏醒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志异》的时候,经常看到这种鬼魂与人类生下孩子的故事,但他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这个幽灵的孩子,我和我的父亲闹翻了。于是,我永远离开了他。”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说你已经六年多没回过家了。”
“我一度想打掉这个孩子,但是在医院里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阻止了我。我想,是因为这鬼魂的孩子有自己独特生命力的缘故吧。他能来到人世上,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了。最后,我把他生了下来,并给他起名肖弥赛。因为,他就像一个小弥赛亚那样,奇迹般降临人间。”
“一个恐怖的奇迹。”苏醒不禁叹了一声。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就在小弥诞生的那一天,我的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人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轻声地说,“凶兆——生与死,在同一个时刻完成,多么奇妙。我相信小弥的出生,是一个可怕的凶兆。”
“不,小弥只是一个六岁的男孩,他是无辜的。”苏醒忽然把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了她的脸,只看到几滴晶莹的泪水,他大声地说,“看着我的眼睛。”
池翠只感到有些晃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苏醒的脸:“我看不到。”
“对不起。”
她抬起头,轻轻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这些话全部都说出来以后,她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已经闷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就像是突然释放了一股腐烂的气味一样。
苏醒忽然问她:“你的腿还酸吗?”
“我已经好了。”
“那我们走吧。”苏醒拉着她的手,端起手电向地道前头走去,“池翠,不管小弥是不是幽灵的儿子,但至少他是你的儿子。”
池翠点了点头,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量,居然小跑了起来。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弥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脑子里反复播映着前面的那一幕,他已分不清是真还是假,是醒还是梦。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块黑色的屋顶。然后,又有一线幽幽的烛光进入了他的眼角——这里是地底小屋。
小弥感到自己睡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一阵腐烂的气味轻轻地吹在他脸上。于是他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看到了那张幽灵腐烂的脸。
六岁的男孩立刻尖叫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肩膀,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现在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小弥不敢想象,原来幽灵就躺在他的身边,几乎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而且与他的头枕在同一侧,面对着面,脸贴着脸。
幽灵睁开了眼睛。
从他的身材来看,应该是大人,依然保持着向内侧卧的姿势。因为他躺在小弥的外侧,所以小弥只能躲在床里面,惊恐地看着他。
这确实是一张地底恶鬼的脸,只有腐烂了很久的尸体才会有这样的皮肤,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死人的腐臭味。除了眼睛以外,这张脸的一切都不像是人类。幽灵留着长长的头发,在头顶用丝带束了起来,再加上他那身宽大的白色斜襟长袍,看起来就像是明朝人的装饰。
小弥忽然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这间地底的小屋,在烛光的掩映下,总觉得这里像古代的坟墓。
他是古墓里的幽灵?
或许,他已经在地道里生活了几百年了。
小弥还没读过中国历史,他不知道明朝的概念是什么,也不知道明朝距今有多少年了。他用细嫩的童声颤抖着问道:“你是古代人吗?”
幽灵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觉得幽灵的眼睛也不同于人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他着急地说:“我的小笛子呢?”
幽灵终于说话了,“你不需要笛子。”
小弥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看到幽灵始终躺在床上,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他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起来?”
“因为我病了。”
“死人不会生病。”小弥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你是死人。”
幽灵的嘴角忽然翘了翘,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让小弥感到不寒而栗。但过了一会儿,小弥才听出来,那是一种笑声。幽灵的笑声。
小弥还第一次听到死人在笑。
这令他更加恐惧。小弥挥舞着手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死你。”
幽灵继续在笑,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从喉咙里又传出另一种声音,他的样子也随之而痛苦起来。小弥仔细地倾听着,才听出那是咳嗽的声音。
每咳一下,整个小屋都会发出可怕的回音,而桌子上的烛光也会随之而跳动一下。
当咳嗽声停止以后,幽灵才缓缓地说:“我没骗你,我真的病了。”
“你生了什么病?”
“我就是因为得了这种病,才会死在这里。”
小弥又尖叫了一下:“原来你真的是死在这里的幽灵。”
幽灵并不说话,他盯着小弥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腐烂的气味让小弥作呕。然后,他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那身白色的长袍几乎覆盖住了男孩的身体,使小弥的眼睛又进入了黑暗中。
小弥看到幽灵从床上站了起来,他那修长的身材在烛光下摇晃着,使男孩立刻联想到,曾在恐怖片里看到过的棺材里的尸体。
幽灵看起来确实是病入膏肓了,但还是向小弥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小弥竭力反抗着,但却无济于事,幽灵的手冰凉冰凉的,如一把铁钳让他动弹不得。他大声地叫起来:“放开我。”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幽灵冷冷地说。
小弥恐惧地问:“我们去哪里?”
“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是坟墓还是地狱?小弥不敢再问他了。然后,他被幽灵一把拉下了床。
幽灵端起了烛台,一根蜡烛在他手中燃烧着,他牵着小弥的手,打开了那扇铁门。一阵嘶哑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小弥用手紧紧地抓着门沿,但还是被幽灵拉了出来。
他们出发了。
前方是一条黑暗的通道,看起来就像是古代的墓道。
小弥并不知道,其实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地下,还埋藏着许多古代的墓葬。特别是在明清两朝,这座古代中国南北贸易中心的繁荣城市,许多富商大贾、文人墨客和仕宦官绅聚居于此。他们热衷于修建华丽的坟墓和棺椁,于是在这片地下便有了许多神秘的东西。
在微弱的烛光下,小弥看到幽灵那长长的黑发轻轻地飘着,还有头顶马尾般的发束和一身宽大的白色长袍,分明表示他来自另一个时代。
那是《聊斋志异》的时代。
杨若子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她所有的感官都在恍惚之中,只有腹中的一股饥饿感在慢慢地升起,促使她睁开了眼睛。可她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置身于黑暗的墓穴之中,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在地底。
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而她的后背正靠在弧形的管道内壁上。幸好这里没有水,地面和空气也不潮湿。在一片黑暗中,她轻声地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进入了地下,为了寻找她的妹妹紫紫。杨若子确信妹妹就在这里,许多年过去了,妹妹一直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默默等待姐姐的来临。在她的心底,激动与恐惧互相交织在一起,促使她不断地深入地下。当她走到一条三岔路口时,她犹豫了许久,最终选择了中间那条路。没想到刚走一会儿,前方又出现了岔路,她只能凭借着运气选择道路。她不断地遇到岔路,不断地转弯,不断地修正方向,眼前的道路就像树枝一样,向上伸出无数错综复杂的枝桠,而每一根都完全相同。
最后,她迷路了。
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杨若子只感到又累又饿。或许,自己只是在重复地兜着圈子,直到体力与精神都透支殆尽。她再也走不动了,只能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只是想休息一会儿而已。但她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半躺着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昏睡了过去。在一片黑暗中,她感到自己被潮水吞没了,她的身体在海水中变得异常轻盈,不停地漂啊漂啊,直到在海底的某个深处,见到了妹妹白色的影子。
这个时候,她终于醒了过来。
忽然,杨若子感到两只手里都是空空的,手电筒呢?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她半蹲着在地下摸了起来,除了粗糙的地面以外,手上什么都摸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她发疯似的寻找这里唯一的光源,在这条长长的地下管道里,无边的黑暗让她一无所获。
她不敢相信,但理智反复地告诉她:手电筒已经丢了。
这仿佛就是她的死刑判决。
杨若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冰冷的嘴唇一阵颤抖,现在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或许和地下的幽灵也没什么区别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她不应该在黑暗的管道中休息,更不该睡着了,或许,她的手电筒已经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在黑暗之中她再也找不到了。
手机?
杨若子忽然想起了手机,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里,心急火燎地将手机掏了出来。幸好,手机的电池还没用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一片黄色的微光。
她立刻拨了叶萧的手机号码,但却无法接通——这里的信号出不去。
“该死。”
杨若子轻轻地咒骂了一声,这里是距离地面十几米深的地道,根本就接不通任何信号。手足无措的她一时着急,差点把手机给扔了。
在黑暗的地底,她来回踱步想着办法。现在,手机是她唯一的光源了,但似乎电池剩下不多了,她还必须节约着用。
忽然,在管道的尽头掠过一点幽光。
杨若子的瞳孔立刻被这幽光所吸引住了,她已来不及多想,便快步向前跑去。那仿佛是黑暗中的白色光环,隐隐约约地跳动着,照出了一个瘦长的白色人影,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拼命地向前跑去,然而那线幽光却越来越暗了,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被黑暗所吞没了。
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难道是幻觉?
杨若子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背上的汗毛悄悄地竖了起来,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自己的背后——
立刻,她猛地回过头来,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紫紫!”
她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杨若子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又快步向后面跑去。她确实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并在黑暗的地道中发出离奇的回声——这是鬼孩子的声音。
杨若子睁大着眼睛,向黑暗中的鬼孩子追去。
池翠感到毛骨悚然。
一阵细小的声音从她的脚背上传来,给她一种痒痒的感觉,似乎有无数条虫子在皮肤上爬。她小心地深呼吸着,竭力克制自己剧烈的心跳,不让自己恐惧的声音喊出来。
终于,她听清楚了脚下发出的声音:“吱……吱……吱……”
——水老鼠的叫声。
她立刻跳了起来,那几只占据了她脚面的老鼠便飞快地窜走了,一边跑一边发出尖细的叫声。它们是这座城市地下和黑夜的主人,丢失了肉 體,只剩下灵魂,在下水管道中浩浩荡荡地行进着。它们是标准的夜行动物,而这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池翠不停地跺着脚,仿佛那些水老鼠已在她脚上做了窝。跳了很久以后,她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大口地喘着气,然后轻轻地抽泣起来。
她和苏醒走散了。
那是在几十分钟以前的事。她和苏醒手拉着手,行走在黑暗的地道中,那里充满了岔路,道路弯弯曲曲,似乎处处都是迷宫和陷阱。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漫开一团白色的雾气,很快就把他们笼罩了起来。那团雾气很浓也很热,可能是从埋在地下的城市供热系统中漏出来的,手电筒的光束立刻就被地下白雾吸收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快步往前走要冲出去,苏醒跑得快,而池翠跑得慢,就这样他们就分开了。她像无头苍蝇一样跑了很远,当那团白雾散尽的时候,身边早已没有了苏醒的踪影。幸好她一直抓着手电筒,电光划过黑暗的地道,看起来就像是坟墓。她已经完全迷路了,根本就不知道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绝望地大喊着苏醒,却没有丝毫反应。池翠只有茫然地向回走去,但她明白自己可能会越走越远,可她已别无选择。她又冷又饿,如果不这么走下去,她怕自己会躺在地上睡着。
从小池翠就怕黑,小时候的每个夜晚,她都会按照父亲的警告关好门窗睡觉,似乎那传说中的鬼孩子随时随地会闯进来找她。有了小弥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尤其是当她对小弥是否是人类而产生怀疑的时候。有时候,当她抱着小弥睡觉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复生的鬼魂。现在,她正在黑暗的地底寻找小弥,无论他是否鬼魂的儿子,她都必须要找到他。
忽然,她又想到了苏醒。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一定也非常着急,在到处找自己。现在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玩着捉迷藏的小孩,谁都抓不到谁。
必须要找到小弥。
池翠暗暗地对自己说,她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端起手电筒,颤抖着向黑暗的地底走去。
在一条宽阔的地道中,叶萧发现了一条煤气管道。他打着手电筒,仔细地查看了这条地道,觉得这里很像是三四十年代修的战备工事,后来的一些市政建设也利用了这些地道。
他沿着这条地道一直向前走着,每走几步他都会在地上留下标记,这样就能找到回来的路了。否则,没有人能走出这迷宫般的地下世界。
刚才他试着往外打了几次手机,想请求局里的支援,但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他开始有些犹豫了,单凭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地下黑暗的雾气似乎也在心头弥漫开来,他把手电对准了自己的脸,手电中心发出的红光让他一阵头晕。
叶萧又把手电对准了前方,忽然发现煤气管道拐了个弯,进入了另一条地下管道,而脚下这条地道依然向前延伸。
他笔直向前走去,直到被一堵砖墙拦住了去路。手电的光束打在这堵墙上,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快步走到墙跟前,用手轻轻地摸了摸。
奇怪,这堵墙似乎并没有用水泥合起来。
砖头堆得非常松散,似乎有人动过。叶萧的心跳立刻加快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把手指伸进了大约有两厘米宽的砖缝里。
瞬间,指尖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他小心地取出了那块砖头,里面还是一道砖缝,从砖与砖的缝隙里漏出一线幽幽的光。
地下烛光?
叶萧的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个词,后背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一丝冷汗渗了出来。他把脸贴到了内层的砖缝里,但缝隙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线幽暗的光。
他马上就把周围的砖头全都扒了下来,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眼前的砖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大约十几厘米的小洞。
立刻,一股幽暗的烛光,穿透墙上的小洞,照射进了叶萧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
墙里面是一间小屋子,有一根差不多就要燃尽了的蜡烛,插在张破旧的木桌子上。
这就是那个老管道工人所说的地底小屋吗?
叶萧容不得自己多想了,他只有抓紧时间拿开那些砖头。幸好墙里没有水泥,砖头也堆得很松,这是一堵弱不禁风的墙。
墙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大口子。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便把腰弯下来,缓缓地钻进了墙里面。
终于,他进入了地下小屋。
当叶萧跨进来的时候,他立刻产生了一种进入墓室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盗墓者或者是考古队员,脑子里闪过两个字——“诅咒”。
用了好一会儿,他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在那点幽暗的烛光照耀下,他仔细地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个平方米,墙壁和屋顶都是黑色的,三面都是水泥混凝土,只有一面是砖头。在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铁门。左侧有一张钢丝床,与这张木桌子一样破旧,床上铺着一层还算干净的被褥。此外还有两张木凳和一排木架子,上面放着几十根白蜡烛,还有烛台和火柴之类的东西。
这里是幽灵之家。
他仿佛能闻到某种腐烂死尸的味道,他只能用手轻轻地在鼻子前挥了挥。
忽然,蜡烛灭了。
叶萧立刻用手电对准了前方,他走到那扇铁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他发现前头又是一条地道,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不过,它既然连着这个屋子,就不可能是条“死路”。
他对自己点点头,缓缓地向前走去。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池翠……池翠……”
这是苏醒的叫声。
他在一条曲折的管道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池翠的名字。声音在黑暗的地底传播着,无数的地道和墙壁使这声音不断地被折射,反复地回荡着。直到他喊完几分钟以后,都不停地有远处的回音传到他耳中。
池翠听不到他的声音。
一股强烈的内疚涌上了心头,苏醒绝望地叹着气。他觉得自己应该竭尽全力地保护她,但刚才那股可怕的白雾,使他与池翠走散了,他后悔自己不该乱跑,结果把池翠弄丢了。
他能想象出池翠现在的处境:她一定在黑暗中摸索着,大喊着苏醒的名字,在寒冷中紧抱着肩膀,或者绝望地抽泣着。
孤独是最可怕的。
尤其是对像池翠这样的单身母亲。苏醒紧紧地抓着手电,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电池,或许还能坚持几个小时。于是,他便继续向前头走去。
仿佛是在黑夜的茫茫大海中行驶,没有罗盘来为他指明方向,他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四肢的关节一阵酸痛,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了。手电似乎滚到了脚边上,眼前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忽然,他感到手里摸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种软软的手感。瞬间,他的手指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苏醒立刻爬起来,他半蹲在地上,小心地摸着地上的东西。指尖就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地一掠而过。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但手指的感觉却是那样奇特,刹那间就立刻通过皮肤传播到了他的心底,荡起一阵微微的涟漪。
他似乎摸到了一处凸出来的部分,略微有些硬,上面又是两点凹陷,接着是一个光滑的弧形半球体,边上略微有些角。然后,他摸到了一缕长长的秀发。
瞬间,他张大着嘴,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
刚才苏醒手上摸到的,是她的脸和头发。
他立刻跳开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这时候,他才想到了手电筒,在脚下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手电。苏醒还算走运,刚才手电筒没有被摔坏。他稍微摆弄了一下,一线白色的光芒又射了出来。
苏醒先深呼吸了一下,让握着手电筒的颤抖的手平静下来,然后他将手电对准了地下。
于是,在那圈白色的手电光环中,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她仰天横卧在地上,头发向后披散开来,两只眼睛睁大着,露出大片的眼白。
死不瞑目。
突然,苏醒感到自己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只是手中的电光始终牢牢地对准了死者的脸。
他又缓缓地蹲了下来,靠近那张因为无比恐惧而扭曲了的、难以辨认的脸。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认出来了。
两片嘴唇缓缓地读出了她的名字——罗兰。
她死了。
他曾经爱过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在他的脸上流淌了。温热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到了罗兰的眼皮上,她不会再醒来了。苏醒感到自己浑身都瘫软了,只有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像凝固了一般,只为照亮她的脸。
她的脸,她永不瞑目的眼神是如此恐惧,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苏醒缓缓地伸出手,当指间重新触摸到她的眼皮时,仿佛还有一些剩余的温度。然后,他轻轻地合上罗兰睁大着的眼睛。
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越深入地底,地心引力就愈加强烈。他抑制不住了,任由泪水奔流,像一个孩子一样抽泣了起来。
最后,他在黑暗的地底放声大哭。
十几分钟以后,苏醒终于抹干了眼泪。他将罗兰的尸体移到了管道边上的一个拐角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让手机屏幕处于持续发光的状态下,再轻轻地放在罗兰的身边。这样一来,罗兰身旁就有一个光源了,虽然手机屏幕的光线微不足道,但在黑暗的远处一眼就能发现。苏醒想,如果时间来得及,等他找到池翠以后,还可以找回到这里。
“我会回来的。罗兰。”苏醒在临走前轻轻地自语道。
夹竹桃花开了。
开在黑暗的地道里,它们开得是那样鲜艳,诱惑着所有人的眼球,在它们的枝叶里蕴藏着神秘的毒汁。池翠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红色的花在黑暗的背景下——红与黑,它们肆无忌惮地绽放开来,让人沉醉,让人痴狂。
一阵晕眩笼罩了池翠。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有着六岁儿子的母亲了。她又变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致命的夏天,她依然是个七岁的小女孩,趁着父亲午睡的空隙,偷偷地跑了出来。她穿过那片夹竹桃,穿过那条小巷,来到了那堵黑色的围墙前。
忽然,她感到鼻子和人中一片湿热,一股火辣辣的东西,流到了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开始流鼻血了。
池翠的手里还抓着手电筒,但那只手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了,手电中的光线骤然诡异起来。她看到在地道正前方的尽头,手电向那里打出一片白色的光环,一个少年的黑色背影出现在了光环的中央。
这是怎么回事?她脑子仅存的一点清醒意识还在提醒着她。但几秒钟后,这意识就模糊掉了,她看到在手电的光环里,又出现了一大块砖墙的缺口,一群蒿草正在摇曳着。墙里缓缓升起一缕奇怪的烟雾。
瞬间,她感到父亲又从坟墓里回来了,他站在七岁女儿的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翠翠……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墙……鬼孩子,就在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能走出那堵墙……
父亲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死。
很快,一阵地底的雷声,从池翠的耳边响起。
在手电的光芒里,她隐约看到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电光(手电还是雷电?)划破黑暗的地下,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还有那双重瞳般的眼睛,他正冷冷地看着池翠。
池翠忽然发出了一阵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那堵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墙里有鬼孩子。”
“鬼孩子在叫我呢。”
少年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向前走去,瞬间就消失在了墙里。
“不,你不能进去。”池翠高声尖叫了起来,“你会后悔的。”
然后,池翠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浑身颤抖着跑到了围墙跟前。她找到了墙上那块破碎的缺口,然后吃力地爬进了墙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响着:绝对不要……翠翠……那堵墙……不要……死……笛子……
笛声响起来了。
魔笛。
时隔数年之后,苏醒终于又听到了魔笛的声音,在这黑暗的地下深处。这声音是如此诡异,摄人心魄,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此刻,他看到在这根地下管道的尽头,有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在不停地颤抖着。在那女子的身前,还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完全被白色光环所笼罩着。
距离太远了,他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女子的脸。然而,那笛声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幽灵般的音符,都清晰无比地钻进了他的耳膜。
苏醒突然明白了,这笛声是致命的——在夜半笛声响起的瞬间,生与死,只有一纸之隔了。
随着笛声的肆虐,死神已经缓缓接近他们了。
不,来不及了。
怎么办?苏醒感到一阵头晕,心跳也越来越快,趁着自己还没有发疯,他用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思考着。瞬间,他想起了罗兰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忽然,他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起来,终于摸到了藏在自己怀中的那支小笛子。
是小弥掉在地上的笛子。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的脑子里又掠过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刻,他看到在地道的尽头,笛声已经让那年轻的女子几乎崩溃了。
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苏醒抄起了那支小笛子放到自己唇边,幸好笛膜还完好无损,他随即猛吸了口气,还来不及多想,就已经把一支曲子吹出来了。
苏醒胸中的气流缓缓通过了笛管,在笛膜上剧烈地振动起来,六根手指在音孔上灵活地舞动着,音乐如瀑布般,从最后的出音孔中倾泻而出。
直到听完全部乐音,苏醒才意识到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了——江南名曲《紫竹调》。
苏醒已经在舞台上演奏过许多次笛子了,但此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
黑暗的地下管道成为了他的舞台,中国笛子的音乐成为了他的弥赛亚——救世主。
虽然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小笛子,但却饱含了苏醒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者的怀念与痛苦。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如何运用丹田之气,再灌输到胸中,以十足的中气冲入小小的笛管,最终化为至高无上的音乐之神。
奇迹发生了——
那黑暗中的邪恶笛声立刻就被苏醒吹的《紫竹调》压制了下去。一向柔软轻盈的江南丝竹,在这生与死的关头,一下子变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完全压倒了诡异的夜半笛声。
充满死亡之气的夜半笛声越来越低,最后竟在苏醒欢快的江南丝竹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苏醒赢了。
这场发生在黑暗的地底,笛声与笛声之间的交锋,以传统丝竹的胜利而告终了。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克制夜半笛声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传统的笛子曲目来压过它,这就是以笛克笛。
他终于放下了唇边的小笛子,刚才那一曲近乎玩命的《紫竹调》,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了。他快步向前跑去,看到地道尽头的年轻女子已经恢复了过来,正茫然地张望着四周。
苏醒一下追到了她身边,抓过她的手臂一看,却不认识她。
“你是苏醒?”
杨若子如梦方醒地说,白色的光线照射在苏醒的脸上,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在她的身前,白衣服的小女孩正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他们。
“紫紫!”
苏醒半蹲下来,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小女孩,她是罗兰的女儿。
杨若子痛苦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这小女孩确实是叫紫紫,但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卓越然与罗兰的女儿卓紫紫。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刚刚经历了生存与死亡的搏斗,在夜半笛声响起的瞬间,她已是命悬一线,是苏醒及时吹响的《紫竹调》救了她。
忽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右侧还有一个地道口,道口上正挂着一盏白色的电灯,原来那白色的光环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苏醒一把将紫紫抱在了怀中,现在这小女孩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目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解脱了魔咒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家人身边。
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苏醒则警觉地环视着四周,似乎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喃喃地问:“是谁吹的夜半笛声?”
叶萧绝望了。
夜半笛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感到自己的胆囊都快要被撕破了。就在生与死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江南丝竹的声音。
就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立刻感到了生的希望。在一条黑暗曲折的地道中,他背靠在管道壁上,闭着眼睛听着两种笛声的较量。
江南丝竹赢了。
夜半笛声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逝无踪。
叶萧惊魂未定地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腹腔里的胆囊还在颤抖着。他用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才使自己渐渐冷静下来。然后,他重新举起手电,向被黑暗笼罩的管道里照去。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向叶萧这边过来。他立刻提高了警惕,关掉了手电的光源,静静地站在原来的位置。
叶萧完全处于黑暗之中,他仔细地倾听着那脚步声。他可以听出,那个人正离他越来越近。
已经到他跟前了。
瞬间,叶萧打开了手电筒的光源,光束如剑一样射向前方。
在一道白色的光芒下,现出了那个人的脸——
天哪,怎么是他?
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端着手电筒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
那是一张鹤发童颜的脸,双目放出两道精光,直盯着叶萧的眼睛。
“风老先生?”
不,是风老恶魔。虽然他看上去已经八十多岁了,但那瘦小的身躯里却仿佛还充满着活力,手里正紧握着那支传说中的魔笛。
叶萧只感到胸中一股怒火升起,他没想到传说中的恶魔笛手,就是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不会搞错吧?
正在他犹豫的瞬间,风老头的身子一晃,便从地道里消失了。
他是人是鬼?
手电的光束里什么都照不到了,叶萧这才反应过来,他向前冲了几步,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地道口,风老头就是从那里逃跑的。
叶萧立刻走进那个地道,却发现前面还有个三岔路口,不知道风老头向哪条路逃跑了。
这时候他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用手电照了照,发现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身影,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杨若子的声音。
“若子!是你吗?”
他大叫了一声,立刻得到了杨若子的回应:“叶萧,我在这里。”
在黑暗的地道中,他们终于又见面了。此时此刻,杨若子真想一把抱住他,但因为苏醒和紫紫在旁边,她还是收敛住了,只是泪水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她慌乱地说着:“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刚才我亲眼看见了,夜半笛声就是那老头吹的。”
叶萧的心里一沉,原来真的是风老头,居然让他从眼皮底下跑了。叶萧追悔莫及地摇摇头,面对着眼前的三条岔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们分头去追。”
苏醒紧紧地抱着小女孩紫紫,提出了他的建议。但叶萧立刻摇了摇头,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紫紫的脸,原来她就是地下的“鬼孩子”。
他对苏醒说:“谁知道那老头又会钻到哪里去?况且你们两个还惊魂未定,还带着一个小孩。绝不能再单独行动了,否则又可能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危险。现在,我们首先要确保小孩的安全。”
“对,我们一起走。”杨若子靠近了他说,“叶萧,我们走哪条路?”
叶萧的心里也没底,他下意识地指了指左面,于是他们互相手拉着手,向左面的道路而去。
这条道路明显与刚才的地道有些不同,似乎是缓缓地向上倾斜。叶萧走在最前面,用手电冲破前方的黑暗,杨若子走在中间,而苏醒则紧紧地抱着紫紫殿后。
没走多远,叶萧忽然问道:“苏醒,刚才那江南丝竹是你吹的吧?”
“是《紫竹调》。正好我身上有一支小笛子,不然我们就惨了。”他忽然想起了罗兰,心里又是一酸,刚想要说出来,却看到了抱在自己怀中的紫紫,他便立刻缄默不语了。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以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向上的水泥阶梯,叶萧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
看起来就像是地下室,走到阶梯的最上面,他们看到了一扇小门。叶萧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门被锁掉了。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后退一步,重重地一脚踹开了这扇门。
——光。
他们看到了光,在地下熬过了漫长的黑暗之后,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大自然的光线——他们终于回到了地面。
这是一间底楼的房间,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蓝天和白云。
所有的人,都贪婪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甚至包括紫紫。杨若子也喜极而泣了,这十几个小时在黑暗地底的经历,将使她永生难忘。
叶萧第一个冷静了下来,抬腕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们所有的人都又累又饿,但现在还不应该高兴太早。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间,似乎是个储藏室,他打开了通往外面的门,结果看到了由红木家具所装饰的古色古香的客厅。他立刻想了起来,自己曾经来过这里——风老恶魔的家。
“我也来过这儿。”
苏醒也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们先搜一搜。”叶萧顾不得腹中的饥饿,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发现了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立刻跑上楼梯,这里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忽然,他听到走廊的尽头的门里有一阵细微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那扇门上。
是几个小孩子的声音。
叶萧的心头一阵狂跳,他立刻拉了拉门把手,门紧紧地锁住了。于是他又后退一步,用尽全力把门踢了开来。
瞬间,他听到了一阵孩子们的尖叫声。
叶萧眼睛里第一个看到的孩子,是他邻居张名的儿子张小盼。他立刻搂住了这个已经失去父亲的男孩,房间里还有其他一群孩子,他点了点人数,总共是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没错,他们全都在这里了。然后,叶萧逐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幸运的是,他们看起来都还安然无恙。
忽然,叶萧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一双神秘的眼睛正看着她。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身体,直刺入池翠的心底。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盏煤油灯,高高地悬挂在她头顶,射出一片昏黄的光线。
这里依然是地底。
她才渐渐地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在笛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了,最后在笛声中,她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个少年真的存在吗?她开始清醒了起来,或许,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仅仅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在笛声的召唤下,他从池翠的脑子里跑了出来,回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哪儿?
池翠半坐起来,感到身下一片冰凉。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清楚了这间巨大的地下房间,这里堆积了许多木箱子,上面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和日文。看起来已经放了许多年了,其中有些木头腐烂了,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金属。
她看到前方有一扇门。虽然饥饿和寒冷笼罩着她,但她还是吃力地站起来,向那扇门跑去。这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她用力地拉了拉门把手,铁门却毫无反应。
正当池翠不顾一切地试图把门打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你打不开它的,我已经把铁门给锁住了。”
她心里一沉,猛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向她缓缓走来。
“你是谁?”池翠颤抖着问道。
“这里的主人。”
一句极不标准的国语。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清瘦的脸庞上,有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池翠。
面对这个看起来足有八十多岁的老人,池翠立刻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传说,她脱口而出:“是你?”
“你是说1945年的笛手?”他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咧着嘴的样子异常可怕,“不,那所谓的神秘笛手根本就不存在,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故事。”
池翠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他那难懂的话,她的后背紧靠在铁门上,大声地说:“你到底是谁?”
“风桥扬夫。”
“日本人?”她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这老人的国语如此之难懂。
风桥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功亏一篑。刚才,他们已经发现我了。”
“是你干的?”池翠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那些失踪的孩子呢?”
“放心,他们还活着,就在我的房子里。我想,警察现在已经发现他们了。”
“那我的儿子呢?”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你不应该问我。”
池翠感到了一阵绝望,她忽然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你把我放了吧。”
“你已经中了我的陷阱,我为什么要把你放了?刚才,我之所以没有用笛声杀死你,是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瞳人。”
“瞳人?”她马上想到了莫医生对她说过的《聊斋》故事。
“反正我已经失败了。几十年来的努力已付诸东流,不妨就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吧。”风桥颓然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用他那日本口音的中文娓娓道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我是一个年轻的日本科学家,为皇军特种作战课服务。因为我精通汉语,所以就被调到了支那从事研究,我的研究项目有两个,一是精神控制术,二是人体寄生虫。经过我和同事潜心的研究,终于制成了能够发出超声波的笛子,用这支笛子可以控制人的意志,使其为我所用,甚至可以用笛声杀人,我给这支笛子取名‘小枝’,即源自于日本源平战争时代平敦盛的著名典故。1945的夏天,虽然日本军队正在节节败退,但我仍然开始了试验。这次试验是绝对的机密,所以必须掩人耳目。于是,我们就想到了花衣笛手的故事。我们先散布谣言,说是本市爆发了鼠疫,引起市民的恐慌,然后就编造出了神秘笛手到来的新闻。接下来笛手用神秘笛声消灭老鼠的故事,也纯属虚假新闻。接下来笛手索要高额报酬和扬言要进行报复都是我们散布的谣言。”
池翠感到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她颤抖着问道:“但夜半笛声确实发生了?”
“当然,那三个夜晚,才是真正的试验。是我亲自吹响了魔笛‘小枝’,效果非常显著,有一百多个中国孩子自动走进了地下,标志着用超声波笛声来进行精神控制的试验成功了。而那栋让你们心惊胆战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其实就是当年我们的实验室。这些孩子们来到了实验室的地下室里以后,我们又进行了第二项实验。”
“寄生虫?”
风桥有些得意了,汉语中夹杂了几句池翠所听不懂的日语:“没错,我们从中国古籍中得到了灵感,采用人工培育的方法,制造出了全新的眼蝇蛆细菌。我们把细菌注入了孩子们的眼睛里,很快他们就出现了重瞳现象。在几天之内,眼蝇蛆便侵入了他们的大脑,吞噬了他们的脑细胞,将这些可爱的孩子送入了天堂。”
看着他沉醉于回忆的表情,池翠真想冲上去掐死这老头。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日本就投降了。我们的全部实验被迫中止。但是,日本政府投降了,我并没有投降,我的伟大实验才刚刚开始,为了科学我要永远战斗下去。”
“科学?你真恬不知耻。”
风桥并没有理会池翠,他只是在追忆往事,然后再用汉语表达出来。其实他并不是说给池翠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我决定在中国隐居下来,继续进行我的实验。但在这时候发生了意外,我的一个同事,他自称是良心发现了,在一个黑夜把魔笛‘小枝’偷了出来,我紧追其后并开枪击中了他。在黑夜里我依稀看到,他在临死前,将‘小枝’交给了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等我追到他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断气了,而那个中国人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从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心血和结晶‘小枝’。”
“那你为什么不再做一支笛子呢?”
“我当然也试过,但始终都不成功,‘小枝’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一支笛子能替代它。就这样,我独自隐居在这座城市的郊外,编造了虚假的履历,自称在四十年代做过记者,老家在海南岛。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听到过海南话,所以就能掩饰我不标准的汉语发音了。五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缺乏仪器和材料,我的研究完全中断了,我只能在许多个黑夜里,穿行在这座城市如迷宫般的地下世界中。但我并不是无所作为,我依靠编造出来的身份,成为了研究夜半笛声历史的专家,在当年丢失了孩子的家庭中间小有名气。”
池翠趁着他沉浸在回忆中,悄悄地拉了拉身后的门,但铁门依然纹丝不动。
风桥继续说着:“直到不久前,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得到了我的‘小枝’。”
“你用笛声又带走了那些孩子?”
“没错。只可惜我现在老了,我的体力无法支持我吹好过去的曲子。在五十多年前,我吹一夜的笛声能招来近百个小孩,但现在我吹一夜只能弄来一个。而且,还需要偷偷摸摸地,到现在总共只有五六个小孩。”他居然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年纪不饶人啊。”
池翠大声地叫了起来:“住嘴。”
“你闭住嘴巴!而且,我还用笛声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几十年前我失去了眼蝇蛆细菌,我不能再进行我的‘瞳人’实验了。”他忽然紧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不过,世界上还有一个活着的瞳人,那就是你的儿子。”
“不——”
他冷笑了一声:“算了吧,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反正,我和你很快就要变成鬼魂了。”
“你什么意思?”
“支那女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池翠看着那些木箱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里是皇军的地下军火库,当年我们在这里修建了秘道,埋藏了一批军火,本来指望能够在战争中派上用场。现在,只能留给我自己了。”
风桥突然拿出了一个像闹钟一样的东西,然后揿下了按钮。池翠立刻听到了一股秒针“嘀嗒”的声音。
“我已经按下了定时炸弹装置,五分钟以后,这里就会发生大爆炸。别以为这些军火过了五十多年就没有用了,它们的引信和炸药都还在,随时随地都能让我们飞上天。我比我的战友们多活了五十多年,现在也应该终结了,就像神风特攻队那样光荣地死去。而你——最后一个瞳人的母亲,将为我陪葬。”
然后,他狂笑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通日本话。
池翠立刻呆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三百秒钟了。她看了看周围那些大木箱子,里面装满了炸弹,她仿佛见到了自己被炸得粉碎的场景。她立刻回过头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敲着铁门,大喊着救命。
风桥继续狂笑着,嘴里唱起了《君之代》。
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
池翠绝望了。
“妈妈!”
小弥在梦中大叫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妈妈的床上。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六岁的男孩满头大汗,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妈妈被关在一间地下的房间里,一把大火正在燃烧着她的身体。
小弥仔细地回想着发生过的一切,忽然,他想起了那张地下幽灵的脸。不,他应该在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一道幽暗的烛光正指引着道路。
这不是梦。
他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真的醒了。他趴在窗台上向外眺望,看到了外面的树丛,还有对面的楼房,自己确实回到了家里。
可是,妈妈呢?
或许是某种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小弥的心底忽然一颤,泪水便在眼眶里荡漾了起来。
“不!”
他大叫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妈妈的卧室,打开了外面的房门。
突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男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他睁大着神秘的重瞳,渐渐地看清楚了。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还剩下两分半钟。
池翠彻底绝望了,她呆坐在铁门边上,听着风桥的唱歌和秒针的行走。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有一分多钟的工夫,她居然已经把自己嗓子给喊哑了。
砰——
突然一阵强烈的撞击声响起,让她吓得立刻跳了起来,还以为是炸弹爆炸了。
这声音来自于铁门后面,似乎有某样重物在敲击着它。
风桥也立刻没有了声音,两只眼睛直盯着铁门。
紧接着,门外又是一下重击,池翠只听到什么东西被打断了的声音。
然后,铁门被缓缓地打开了。
还剩下两分钟。
池翠浑身颤抖着,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从打开的铁门外走了进来。
天哪,他真的是人吗?她暗暗地问自己。那是一张幽灵的脸,只有死去一年以后的人,才会有这种脸庞。除了眼睛以外,整张脸完全都腐烂了。他留着一头长发,头顶上束着古代男子的发髻,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仿佛是从明朝的古墓里爬出来的。池翠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大铁锤,看起来他就是用这东西把铁门的锁给砸开的。
幽灵一进来,就死死地盯住池翠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然后,他又注意到了风桥手中的定时器,还有那正在行走着的秒针。幽灵立刻向风桥扑了过去,风桥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看起来精通柔道,一伸腿就将幽灵绊倒在地上。但幽灵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风桥的身体,他们在地上扭打了起来。
池翠这才意识到铁门已经打开了。她来不及多想了,立刻冲出了铁门。
还剩下一分钟。
眼前是一条黑暗的通道,但她隐约感到生的希望就在前头。或许是强烈的生存欲望使然,虽然她又累又饿,但却突然生出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她像黑森林中逃生的小鹿一样飞奔了起来——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奔跑。
还剩下三十秒。
她觉得自己似乎转了一个弯,脚下的地面明显向上倾斜了,她感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此刻,对生的渴望已超越了一切,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
秒针走到了终点。
瞬间,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
震耳欲聋……
池翠依旧拼命地向前跑去,她感到一股热气从身后涌来,这股热气产生了强大的推力,反而使她向前冲得更快了。
地下世界毁灭了。
但她还活着。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她发现自己跑到了一层水泥阶梯上。她快步跑了上去,推开了阶梯尽头的那扇门。
金色的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
池翠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又冲出了这间房门,来到一个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客厅里。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房间的中央,缓缓地回过头来。
他是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