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叫金梅说出关于李守琦的事实的时候,金梅还有一种小小的曲折的表演。伊走到书桌面前,弯着腰用手把那搂孔的窗帘轻轻拉起了一角,向外面探望了一下,好像这番说话非常秘密,恐防李芝范会回来,被他听见了,会闹出事来。接着伊回到圆桌旁来,脸上也显着小心戒备的神气。我用手向那另一支皮垫椅指了一指,伊就慢慢地坐下。
伊低声说道:“先生,这个李少爷的确有些可疑,不过我实在不敢说。现在王小姐死了,李老爷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他如果知道我说他儿子的事,那我一定吃不消。先生,这事关系太大了。你如果不能保证我,我还是不敢说。”
我立即答道:“你放心,尽管说,只要你的话完全实在,什么人都不能难为你。你说,这李守琦有过什么事?”
金梅的目光注视着我,顿了一顿,突然说道:“他要強 奸王小姐!”伊说了这句,急忙把目光避开,移到窗口边去,好像非常惊恐。
这句话当然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但我仍保持着镇静的状态。我回答说:“你别怕,就是李芝范回来,也没有关系。你说得仔细些。他是十七那天来的,来了以后怎么样?”
金梅定了定神,才说:“他一到这里,王小姐瞧见了他,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吃过了中饭,王小姐就跟他在这里谈话,谈话的声音很低,时间又很长久。我曾送茶进来,王小姐立刻叫我出去,把门也锁上了。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后来那姓赵的来了,王小姐忙赶出去阻挡他,不让姓赵的进来。”
“他们谈了足足两个钟头,大家的喉咙响起来了,幸亏李老爷敲门进来,给他们劝解。李老爷也加入谈话,又谈了好一会,王小姐才气冲冲开了门回楼上去。这一回总算不曾闹成功。”
伊说到这里,向我瞧瞧。我并不答话,但点点头,让伊继续说下去。
伊略顿一顿,接着说:“就在那天——就是前天十七——夜里,那件不要脸的事就发生了。那时已在半夜后两三点钟。我早已睡熟,忽听得有什么玻璃东西打碎的声音。我突然惊醒。接着又听得王小姐的呼叫声音。我知道不妙,忙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裳,赶到二层楼去。王小姐的房门关着,室中却没有灯光。我走到伊房门口时,还听得地板上的脚声,好像有人在那里挣扭。王小姐仍在呼叫,不过呼叫声音很低,好像伊的嘴被什么东西阻塞着,伊喊叫不出。
“我吓得什么似的,要想进去,又没有这个胆。我以为也许有什么强盗或偷儿。我走到伊的房门口,用足了气力,喊了一声:‘王小姐!’那房门突然开了,有一个男人直冲出来,撞在我的身上,竟使我跌了一交。黑暗中我当然认不出那人是谁,但约略瞧见他穿一身白色的短衬衣,向三层楼奔去。
“不一回,房间里电灯亮了,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李老爷也从三层楼下来,慌忙地走进王小姐房间里去。我也跟着进去,看见王小姐坐在床边上哭,那件白印度绸的睡衣,前襟也已撕破。妆台上的一只玻璃花瓶,已打碎在地上,床上的被褥散乱,一只小方凳也翻倒了。
“李老爷拍着王小姐的肩,低声说:‘阿宝,你别哭,这畜生太不要脸,我马上叫他滚。你看我面上,不要生气。’王小姐仍掩住了脸啼哭。李老爷也回头来瞧我。‘金梅,你上楼去睡,没有事。’那时我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听从他,回上三层楼去。我进了自己的房,当然还睡不着。不多一回,我又听得李老爷也回进他的房里去。他们父子两个便唧唧哝哝地密谈。我的房间虽和他们只隔一层板条涂石灰的空壁,但我虽把耳朵凑到壁上,到底听不出什么。
“我发觉了这一回事,才知这个表哥不是好人。我防他再有什么举动,这一夜便不敢睡。可是直到天明,没有其他的动静。到了昨天早晨七点钟光景,李老爷陪着他的儿子出去,说是送他儿子上火车回苏州去的,临走时,这守琦也不曾向王小姐辞别。其实这时候王小姐的房门还不曾开,也许还睡着呢。”伊说到这里,又向窗口方面望了一望。
我觉得这一回事,的确是这件凶案中的唯一要点,我们起先竟没有发见,不能不算是失着。我因向金梅说:“这一回事的确很重要,可惜你不肯早些说。”
金梅辩道:“我不敢说啊。你们也不曾问我。你不能怪我。况且昨夜里李老爷在凶案发生以后,曾叮嘱我说话要留神,不要乱说。那明明是指这件事的。”
我点点头,又问道:“那么,这李守琦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可曾再来过?”
金梅摇摇头,接着又说:“我不曾瞧见他。”
“他会不会瞒着你重新回来,躲在什么地方,不过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李老爷回来时是一个人,他不曾再出去过。这守琦也许在晚上再溜进来,那也说不定。你可以问问老毛。”
“好,等一回我再问老毛。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其他隐藏的事?”
金梅摇摇头。“没有了,我所知道的,都已完全告诉你。”
我思索了一下,又问道:“那么,你早晨所说的,昨夜里你听得了枪声下楼来的一回事,可也有什么顾忌的话吗?”
金梅道:“没有,那完全是实在的。我委实不曾听得其他声音,直到被枪声惊醒。”
这时我忙举起右手向金梅摇摇。因为我耳朵中仿佛听得客室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我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听,又仿佛听到楼梯上的吱吱声音。我随手将门拉开,门外并没有人,便向楼梯上一瞧,也不见人影。但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会有接连两次的错觉。我回头向金梅演一个手势,叫伊留在会客室中。我自己出了会客室,反手将门拉上,踏着轻快而稳健的步子,走上楼梯去。
我到了二层楼,瞧见甬道中并没有人。右手里有一扇白漆的门,静悄悄地关着。我略一踌躇,便走近这门口去,左手把握在门钮上,右手从衣袋中掏出了手枪。我用力一旋,那门应手而开,向四周一瞧,室中也空虚无人。
这房间很宽大,朝南一排钢窗,也有黄色镂孔的纱帘掩护着。纱帘虽都下着,光线仍很充足。一只宽大的铜床向南排着,那床的铜柱金光耀目,衬着床上白色的被褥,粉红软缎的被头,和绣花白缎的枕头,单从色彩上说,已觉得使人眩目。靠壁有一只立体式的柚木镜台,排满了许多各色各式化妆品的瓶缸,都是高价的舶来品。在一只粉盒旁边,还放着一副遮阳光用的黑眼镜,不过丽兰却另有别用。此外还有一口衣橱,一只圆桌,两只绸套的沙发,和一只长椅,一只放在床面前的夜灯几,同样都是立体式的,而且也同样漆着浅黄色。总之,这里的布置,和楼下的会客室,可称异曲同工地象征着忘了时代国家的奢靡和浪费!
我在这室中瞧了一周,觉得这里面没有可以藏匿什么人的地方。那么,起先难道并没有人上楼来,当真是我的听觉作怪吗?正在这时,我觉得有轻微的脚步声音,回头一瞧,见那扇房门在缓缓开动——开得很缓,一英寸一英寸地向里面推动。我进来时本没有把门关上,这时分明门外有什么人走进来了。那门推开了将近一半,首先从门隙里进来的。是一根枪管!
我急忙把身子一闪,躲在床的一端,把身子蹲下些,举着枪向门口凝注着,以防万一。
“别开枪!包朗,是我!”
进来的是霍桑。我把身子站直了。我见霍桑的神色很紧张,他把手枪放进了衣袋,眼光迅速地在房间中流转。
他低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叫你在楼下会客室中跟他谈啊。”
我答道:“他已出去了。我跟金梅和老毛谈过一会,发觉了两件重要的事实。……我刚才听得你进来。你是在三层楼上吗?”
霍桑点点头,反问我道:“你发现的什么两件事实?”
我就把老毛皮鞋的来历,和李守琦企图強 奸丽兰的事,简括地告诉了他。霍桑听得很出神,连连点着头,分明他也承认这两件事的价值的重大。
我问道:“你在三层楼上做什么?”
他答道:“我要搜索一件东西。不过我的推想还没有证实。”
我又问道:“你有什么推想?——”我见他摇头不答,又问道:“你在警厅里的交涉怎样?有结果没有?”
霍桑摇摇头:“没有,崔厅长把赵伯雄放了,不过答应我如果叫赵伯雄质证,他可以找他来的。”
“那么,他凭着什么理由放赵伯雄的?”
“崔厅长起初不肯说,只说他相信赵伯雄不是凶手,后来才勉强告诉我,他是奉了上峰的命令才释放他的。”
“奇怪!上峰的命令,这姓赵的究竟有什么来历?那厅长竟也供他利用?”
“来历的问题还在其次,如果他真是凶手,任他的来历多么大,我也决不让他逃出法网。不过我眼前有一个更重要的推想——唉!且慢。”
霍桑顿住了,忽走到那口衣橱面前,把那扇玻璃门一拉,应手而开。橱里面大部分是花花绿绿的女子时装:不过也挂着几件男子长衣。霍桑向橱里瞧了一瞧,脸上又显出失望的神气。我正要问他究竟要找寻什么东西,他忽又绕过了铜床,走到另一面壁上的壁橱面前去。那壁橱门也没有锁,拉开以后,他立即把头钻到橱里面去。不多一会,他已挺直了身子,旋转身来,手里拿着一双男子皮鞋,脸上仿佛也换了一个兴奋愉快的面具。
他惊呼地说:“包朗,我的推想证实了,你瞧,这是双黑纹皮皮鞋,质料做工都是上等的,而且还是新的,圆头式,尺寸也足有十一英寸以上。你快把软尺拿出来。”
我也惊喜得很来不及说话,忙在衣袋里摸出那卷软尺来,凑在那皮鞋底上量了一量,果真是十一英寸六。
我瞧着霍桑,问道:“对,这皮鞋是陆健笙的吗?”
霍桑不答,他的发光的眼睛仍射在皮鞋上。他又用左手的指尖在皮鞋底下抚摩。他又低低地惊呼:“包朗,你也摸一摸。这鞋底分明还没有干透!”
我果真依着他的话,用手指在皮鞋底上摸一摸,随即点点头。
他又紧张地说:“你仔细瞧瞧,这鞋跟和鞋底的边缘,有什么异状?……没有吗?你瞧得不仔细啊。你粗看鞋跟上好像很干净,其实还有些泥水的痕迹,还不曾抹得干净。你瞧,这底边上面针缝里还留着不少泥哩。”
我点头作领悟状道:“那么,这皮鞋昨夜里有人穿过,后来经人把泥水抹干净。对不对?”
霍柔道:“对,不过抹得不十分干净。这叫做百密一疏。还有,你瞧,这鞋带头上沾着污泥。你懂得它的来由吗?……什么?不懂?那是很容易明白的。就因为——”
“砰!砰!”
这声浪虽然隔着玻璃窗传进来,并不怎样刺耳,但我和霍桑都听得出是手枪声音,决不是其他声响。这枪声的来由,好像就在这屋子的大门外面。声音,当然不能使霍桑认为没有关系。他立即把皮鞋重新放回壁橱,照样将门关好,随即向我招一招手,一言不发便从房间里奔出去。我也跟在他后面。一刹那间霍桑已奔下楼梯向前门口出去。我赶到楼梯脚下的时候,金梅也已开了会客室的门,惊惶地走出来。
伊问我说:“先生,什么事呀?”
我不能回答,但摇一摇头,继续向外面走。我踏上那水泥径时,瞧见霍桑已从那盘花的铁门口走出去。我向左右一望,门外很清净,只有一辆汽车从西面驶过来,向东面去。
霍桑也向东走,已在大同路的转角上停住。老毛也站在他旁边。我奔近去一瞧,地上躺着一个人,就是那老头儿李芝范!
这时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瞧瞧地上的李芝范,身体蜷曲着,横侧地倒在地上,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深青色绉纱的骆驼绒袍子,足上一双双梁布底玄缎面的鞋子。他的眼睛紧闭,嘴唇张开,在那里喘息。我明知他已中枪,但不知打在什么地方。霍桑已蹲下了身子,用手解老人胸襟前的钮扣。我才见他里面白衬衣的右胸膛口,有着鲜红的血渍。
霍桑斜侧着头,向我说:“包朗,快去打一个电话到警厅里去,叫他们派救护车来。”
我立即旋转身子,奔进门口里去。金梅正伏在铁门里面发怔。我将伊推在一边,急步奔进屋子,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在楼梯的转折处,拨动电话机的号码。这电话打得很顺利,前后不过一两分钟。倪金寿还在厅里。这消息当然也出他的意外。他答应马上就来。
我回到外面时,霍桑已站直了身子,正拿一张好像从李芝范身上搜得的纸,放进他自己的衣袋里去。他的神气当然很紧张,但并不慌乱。那老毛依旧站在他旁边,那慌张的神态,却让他一个人包办了。我告诉霍桑倪金寿马上就来。霍桑但点点头。他又向街的对面和两端瞧了一瞧,对着老毛说;
“你比我先出来,可曾瞧见什么?”
老毛张着小眼,点头说:“瞧见的——我瞧见那姓赵的——赵伯雄。”
霍桑不答,也没有特殊惊讶的神气,但闭紧了嘴,像在寻思什么。
我禁不住说:“哎哟,又是这家伙!真厉害!”
霍桑也不接嘴,又向老毛说:“你会不会瞧错?”
老毛摇头说:“不会,我奔到这转角时,见有两个人向北飞奔,一个人向南跑。”他用手向大同路的南北两端各指一指。“那向北面去的两个人奔得已远,我当然瞧不清楚;向南边逃的一个还很近,我瞧得很清楚,真是那个高个子姓赵的。他的背影我已瞧惯了,不会错。”
霍桑道:“他穿的什么衣服?”
老毛道:“当然是西服。”
我暗忖“当然”的字样不免有些可疑。赵伯雄在早晨被捕的时候是穿着中装的。不过他释放以后、又换穿西服,那也说不定。
我向霍桑说:“如果是他,这倒又麻烦。你想崔厅长的保证可靠不可靠?”
霍桑瞧着地上的李老头儿,缓缓地说:“我不愿意借重他的保证。我要亲手捉住这家伙。不过先决问题,这回事是不是他干的,还待研究。”他用手指指地上的李芝范。“枪弹还在他胸膛里,不曾透过——我想他不会死,也许他还能说话。”
我答道:“如果能说话,那最好。不过那姓赵的家伙,无论如何,总有把他找来的必要。你说要亲手捉住他,有没有把握?”
霍桑道:“以前没有,现在却不同了。”
这时候一阵波叭波叭的声响,警厅里的救护车已开到了。倪金寿就从那车上跳下来。他先惊慌地瞧瞧地上的李芝范,才向霍桑说话。
“不得了!又是一件血案!那怎么办?”
霍桑答道:“你别慌。现在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也许还有救。”
倪金寿向那车上几个穿白色制服的人招招手。两个人便抬着舁床下来,走到李芝范旁边。不到三分钟功夫,那汽车已载送李芝范往医院里去。
霍桑先向老毛挥挥手,叫他进屋子里去,随后向倪金寿说道:“据老毛说,他听得枪声奔出来时,还瞧见赵伯雄的背影。”
倪金寿惊呼说:“什么!又是他干的?这个人有着某种靠山,委实吃不消他。”
霍桑道:“是不是他干的,这还难说。不过我们总有再见见这位赵先生的必要。”
倪金寿向街的左右望了一望。“松泉跟荷生在那里?他们总应当瞧见。”
霍桑便将李芝范曾外出和我从老毛金梅嘴里发现的两件事实,连着我们在楼上房间中发见皮鞋的事,用简短的语句告诉了倪金寿。
他又接着说:“我到这里时,瞧见荷生还在对面转角上,松泉却已不见。等我听得枪声追出来时,荷生也不见了。我想这两个人都很得力,一定不会坏事。”
我才知道刚才我到这里时,大同路转角上有个黑衣人,分明就是特地派在这里监守的便衣探员。这个人我虽不认识,大概就是叫做荷生。现在想必这荷生已尾随着赵伯雄去了。事后我才问明白,这便衣侦探的派遣,原是出于霍桑的提议。当上午勘验完毕出王家时,霍桑叫倪金寿撤退那九十九号警士,同时又悄悄地叫他派两个密探来,原是有着微妙作用的。
霍桑又向倪金寿说道:“你最好再派两个人来,这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变化。”
倪金寿点点头,便回进屋子里去打电话。我和霍桑仍留在门外。
我乘机问道:“霍桑,刚才你在李芝范身上搜得的是什么?好像是一张纸。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是的,是一张汇款收据。”他说完了便回转身来向西进行。他的汽车就停在空地的西边。
当他将汽车门开好以后。倪金寿也已从屋子里退出来。霍桑向他招招手,我们三个人便一同上车。
倪金寿问道:“我们上那儿去?”
霍桑答道:“警厅里去。我要等候荷生跟松泉的消息。”
在汽车进行的时候,大家都保守着静默。因为这案逐步地发展,越转越高,虽已峰巅在望,却还隔着一阵薄薄的云雾,最高峰的面貌依旧瞧不清楚。并且真像爬山一般,攀登了十分之九的羊肠曲径,最后一分的努力,实际上也许比以前的更吃苦些。这个感觉我相信我们三个人是同样有的,所以大家都不言而喻地静默着。
我们到了警厅以后,松泉荷生还没有报告来,却另外得到两种情报:一种是亚东旅馆电话间木壁上的枪弹已经派人去钳取出来,并且已经检验过,是一粒零点四五厘米口径的弹子,和尸室中的一粒相同。还有一种情报,霍桑在亚东旅馆门外瞧风的那辆八零八四四号绿色的强生汽车,倪金寿也已派一个叫做虎林的探伙,到强生公司里去调查过。那调查的探员虎林费了好一回工夫,才碰见那八零八四四号有关系的司机。据说这辆汽车是一个姓赵的人常雇的,已经雇了二十多天;司机却不止一个,每隔一二天,总要换一个;这也是由于姓赵的要求。在十八夜里当值的那个司机,叫做朱福庆。那虎林找着了朱福庆以后,就把调查所得的经过,写成了一长篇报告。
我们到厅里时,这张报告已在倪金寿的书桌上。那报告中的文字语句,固然有不少欠通误写,但关于车辆行动的时间,却写得非常清楚。那行动的时刻,从上一天傍晚开始,我现在把它摘录在下面:
十八日下午七点半时,汽车开到青蒲路二十七号,赵伯雄走进屋子里去,一会儿就退出来,并不曾留顿。接着,汽车开到福州路闹市,在好几家菜馆门前停留过,他好像要找什么人。到了八点一刻光景,他在白梅酒家里似乎找着了他所要找的人。因为车子在白梅酒家门口停留半个多钟头,直到九点钟时,他才上车,追随着另一辆黑牌汽车到上海戏院去。朱福庆还说明那黑牌汽车的照会号码是五零零九零(事后倪金寿曾补充说明,这一辆是陆健笙的汽车)。
在上海戏院门前停住以后,赵伯雄也进去瞧电影。就在这个时候,朱福庆才能偷空吃夜饭,不过赵伯雄的夜饭也许始终没有吃。
十一点半戏院散了。赵伯雄先出来,上了车,仍叫朱福庆追随那辆五零零九零号汽车。朱福庆还瞧见那黑牌汽车里坐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身材高大的胖子;女的穿一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罩一件深色的短大衣,打扮得非常摩登。
那黑牌汽车在青蒲路二十七号停住。赵伯雄叫朱福庆让汽车向西继续进行,并不一同停留,不过速率却特别慢。一会儿,汽车驶过了两三条支路,赵伯雄又吩咐回过来,停在青蒲路三十一号的门前。这时雨下得很大,那黑牌汽车已开去了。赵伯雄却冒雨下车,悄悄地走到二十七号门外去。朱福庆瞧见他并不曾进去,却站在短墙外面,向里面张望。这张望的时间延长到一刻钟光景,朱福庆始终坐在汽车里等候,有些儿觉得不耐。他忽见赵伯雄从二十七号的短墙边向西退避,先在隔壁的空地那边躲一躲;随即又回到短墙边去,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接着就奔向停着的汽车去。
当赵伯雄在空地上躲避的时候,朱福庆在汽车中瞧见有一个身材短小穿雨衣的男子,从二十七号里出来,向东面大同路那里面转角走去。赵伯雄赶回进了汽车,马上叫朱福庆开车,驶过了二十七号,到大同路转弯向北,意思要追踪前面一辆汽车。朱福庆才知道那个穿雨衣的人,本来也是有汽车停在大同路上的,不过经过了赵伯雄重新回到短墙外面去瞧一瞧,时间上已略略有些耽搁。故而朱福庆的汽车驶进大同路时,那个穿雨衣人所坐的汽车驶得已相当远。朱福庆虽开足速率,驶过了两条支路,但因着前面汽车的速率同样加快,不但没有追上,连前面那辆汽车的颜色都辨别不清。在驶进第三条支路口时,因着等候支路上的汽车驶过,又停顿了一下,等到再开车前进,前面那辆汽车已不见影踪。赵伯雄仍叫朱福庆拼命追赶,可是到底没有结果。于是又驶过了几条马路,只得停止追赶。
汽车重新退回到青浦路,照样停在三十一号门前。赵伯雄又一度下车,依旧悄悄地走到二十七号屋里去。朱福庆以为这一次又有相当时间的耽搁,正打算摸出纸烟来苏散一下。不料砰的一声,连他的纸烟都没有烧着。他忽见赵伯雄仓皇地奔回汽车去。朱福庆不知道是赵伯雄开枪打人,还是有人开枪打赵伯雄。他当然也不便查问。不过赵伯雄上车以后,拿了两张十元的法币,塞在朱福庆的手里,此外没有一句说话,只叫他开回亚东旅馆去。
报告到这里为止,霍桑和倪金寿看过以后,当然大家都很重视。倪金寿的意思还嫌不很清楚。
他建议说:“这是间接的,不够清楚。我想叫虎林去把那个司机朱福庆找到,直接地问一问。”
霍桑却表示异议。“这仍旧是间接的,最直接的,还是见见这位赵先生。”
倪金寿本来已伸手向书桌旁边要想按电铃,这时又缩住了。他皱着眉峰说:“当然,无论如何,这家伙总是案中最重要的角色。不过你用什么方法去见他?你可打算向厅长去要人?”
霍桑摇头道:“不,我不打算这样。厅长虽给过我口头保证,如果必要,他可以把赵伯雄交给我。不过这一着也许要给厅长相当的麻烦。如果没有‘必要’,我也不想麻烦他。”
倪金寿问道:“你打算怎样去找他?”
霍桑道:“方法未始没有,不过时间上也许不能怎样迅速。好在眼前案子的复杂情形已全部揭露,结束的迟早,已不成多大问题。”
我不禁插口问道:“你已全部明白了吗?我倒还有些儿隔膜。你能不能——”
这时书桌上的电话铃声阻断了我的问话,倪金寿早已将听筒拿了起来。他的耳朵一接触听筒,脸色立即紧张起来。
他断续地说:“荷生?……我是倪探长。……什么样子?……唔……冷……黄河路。三十号?……丰泰烟纸店里?……好,好,我们马上就到。”
霍桑不等倪金寿报告,便紧张地说:“这是关于赵伯雄的消息吗?”
倪金寿道:“是的。荷生说那人个子高大,穿一身深灰条纹的西装,方阔的下颏,棱角的眼睛,的确是赵伯雄无疑。荷生跟随他走了不少路,现在已跟到了一个地点。”
“可是在黄河路三十号,丰泰烟纸店里?”
“正是,荷生就在那店,附近等我们。”
“那么,我们不能耽搁。马上就走。”
我们三个人离开警厅的时候,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半钟。淡淡的阳光已渐渐儿向西,有好几个卖报童子,都在高着喉咙乱喊:“交际花吃手枪”,“舞国皇后到阴间”一类俏皮的名目。我随手买了一张,方才上车。汽车进行时,我急忙把报纸翻开,找寻关于王丽兰的这一节新闻。那“舞后被暗杀”的标题字模虽很大,但新闻的内容却简单得很。内中只记载王丽兰在半夜后被人刺死,不但嫌疑人不曾列举,连手枪的字样都没有。此外只铺张些王丽兰当选舞后时的许多已往事实,和伊在舞场里的那些倾倒一时的轶闻,还有伊的住所和平日的生活状况。末段的结论,却把倪金寿乱捧一阵,连霍桑和我的名字都不曾提起。
霍桑一边把握着司机盘,一边淡淡地问我说:“报纸上写些什么?”
我答道:“雷声响,雨点小,简直不曾说什么——这新闻好像经过什么人统制或笔削过的,幸亏你和我的名字都不曾牵连进去。”
霍桑不答,也不加什么批评。倪金寿不但不关心报纸上的新闻,连霍桑跟我的问答也并不注意。他分明十二分紧张,好像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如何应付赵伯雄的问题上。其实我对于他也有相当的同情。因为这赵伯雄既然有着某种来历,确乎不能同平常的罪犯一般看待。霍桑是不受官俸的人,当然还少顾忌:倪金寿因着他的直属上司的袒护,情形不同,确有些左右为难。霍桑可打算再拘捕赵伯雄吗?眼前他既然有了戒备,可会用武力抵抗吗?料想起来,这个人定有不少羽党。那么,这一次我们三个人可敌得住吗?
汽车到了黄河路转角,霍桑马上停车,随即跳下车来。倪金寿和我也跟着下来。他把右手插在衣袋中,分明已把握着手枪。他的眼睛不住向左右了望。我受了他的暗示,也准备好衣袋中的手枪。但霍桑却并无紧张状态。
倪金寿用左手向前面指一指。“那不是丰泰烟纸店吗?”这时我也瞧见了那是一爿一间门面的小烟纸店。
霍桑应道:“是的。怎么不见荷生?”
倪金寿道:“奇怪,他到那里去了?他说他在这里附近等我们。”
霍桑说:“也许赵伯雄又走了,荷生也跟着他去。”
“那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到这烟纸店里去搜一搜?”
“这不妥。我们姑且到店里去看一看再说。”
我们三个人本来站立在汽车旁边的人行道上。这时霍桑首先穿过马路,向丰泰烟纸店走去。倪金寿和我当然紧紧地跟着。霍桑走到烟纸店门口,掏出一张十元的法币来,买一包白金龙纸烟。他的眼光小心地向烟纸店的店堂溜转。我瞧见里面一共有三个人,两个是中年的伙友,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学徒,外表上绝对瞧不出什么可疑之处。那个招待霍桑卖烟的,就是这十五六岁的学徒。霍桑一边把找出来的法币一张张验看,一边随意搭讪地说:“你们老板在里面吗?”
那学徒抬起目光向霍桑脸上瞧了一瞧,摇摇头说:“出去了,你认识他吗?”
这时忽有一种出我意外的景状。倪金寿突然举起了左手,高声喊道:“喂,老韩,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那时有一个人从店堂后面探头出来瞧一瞧,竟被倪金寿瞧见了。这个人本来不想走出来,被倪金寿一招呼,却不能不到外面来敷衍几句。
那叫做老韩的说:“倪探长,好久不见,忙得怎样?你那儿去?”其实那人并不老,穿一件淡灰色哔叽单袍,身材和年龄和我相仿,神气上也很机警多智。
倪金寿答道:“随便走走。”他放低些声调。“老韩,这里可有一个叫做赵伯雄的人?”
那老韩略略惊异地问道:“赵伯雄?有的,他刚才在这里。倪探长,你认识他吗?”
倪金寿答道:“是的,他此刻还在不在?”
“他已上南京去了,走了还不到十分钟。你找他有什么事?”
倪金寿略略迟疑,刚才说出了“他是”两个字,霍桑早抢着作答。
“没有什么。我们只希望跟他随便谈谈。倪探长,走吧。”他随手把法币和纸烟放进了衣袋里去,回身就走。
倪金寿跟着霍桑回到停汽车的所在时,带着失望和怀疑的神气。立定以后,他向霍桑问话:“怎么不问个仔细?”
霍桑答道:“多谈没有益处,反落痕迹。这老韩是什么样人?”
倪金寿道:“他起先在南区警署里当过探员,现在在警备部里办事。这个人很有些小聪明,口才也好。他说赵伯雄已到南京去,我不大相信。”
霍桑寻思了一下,说道:“但荷生既然不在这里,赵伯雄也许也已不在这店里。我想你赶紧打一个电话到厅里去,问荷生有没有继续的消息。如果赵伯雄真已离开这店,要到南京去,那么我们赶到火车站去,也许还来得及——喂,金寿兄,你得再派两个人到这里来,叮嘱他们注意每一个在这店里出进的人。”
倪金寿赞同了霍桑的建议,马上走到转角上的一爿酱园里去借打电话。霍桑仍时时遥望那爿小烟纸店。两三分钟以后,倪金寿回出来时,皱着眉头,兀自摇头。原来不但荷生没有报告,还有另一个探伙松泉也杳无消息。
霍桑踌躇了一下,说道:“那么,我们往公安医院里去瞧瞧李芝范究竟怎样。”
倪金寿当然没有异议。我们就上车往那官办的公安医院去。
他说道:“但愿李芝范的伤势不至于致命,至少在短时期中还能说话,那可以使我省费些精神。”
这句话当时原很合理。他分明希望李芝范自己能说出那个开枪打他的凶手,霍桑自然可以减少一番侦查的精神。谁知这是一种误解。他的话是有着双关作用的。
我们到了公安医院,对于霍桑的期望还是不即不离。因为据那负责的护士长说,李芝范正在割症间里钳取子弹,不能见客。他固然没有死,但能不能满足霍桑的希望,亲自接谈,却谁也没有把握。一倪金寿又从医院中打一个电话到厅里去,再度探问荷生的消息,结果荷生的踪迹依旧像石沉大海,不过松泉已有报告到厅里去。
倪金寿向我们二人说:“松泉此刻在西区警署里。这消息很简短,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霍先生,你能不能跟我一块到警厅里去问一问明白。”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去了。如果有什么消息,你再通知我。我所关切的,倒是荷生。”
倪金寿点头道:“好,那么,我先回厅里去。我一得到荷生的消息,马上告诉你。”他说完了便跳上了近边的一辆黄包车。
我和霍桑回到爱文路七十七号时,天已渐渐儿黑下来了,马路上电灯通明。我们一进办公室的门口,施桂便送上一封信给霍桑。霍桑卸了衣帽,就把信在书桌上的电灯光下展开来。我也凑过去瞧。那是陆健笙送来的,信里还附着一张一千元的支票。那封信虽只寥寥几句,措词却十分谦恭。
那信道:
“霍先生:丽兰惨死,弟抚躬自问,负疚良多。辱荷先生负责侦查,感纫无已。晨间蒙风询一切,业已掬诚奉答,区区私衷,至垦垂察。倘得真凶归案,为死者稍雪沉冤,尤感大德。附奉薄仪,不腆之至,缓日当再踵门叩谢也。弟陆健笙谨上即日”
霍桑把信笺随意向书桌面上一丢,唇角上露出一丝轻鄙的微笑。他把身子靠着那双转旋的椅子,伸了一个懒腰,却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笑着说道:“阿根的那笔费用,已用不着你自掏腰包了。”
霍桑枯坐了一回,忽而感喟起来。“唉!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只知道相克相争;换一句说,这世界上弥漫着‘压力’,如果你不压迫他,他就会压迫你。‘相处以平。相见以诚’,始终只是一句空洞的理论。我不知道这理论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普遍的实现!”
我知道这几句牢骚是指陆健笙的前据后恭而说的。我也笑着说:“这是个教育问题。一个人如果有了相当的修养,当然不会有这种不合理的态度。”
霍桑忽沉着脸儿,向我驳诘似地说:“教育问题?你想陆健笙不曾受过教育?还有余甘棠,不是正受着高等教育吗?他们的行为和态度又怎么样?”
我答道:“这不是教育本身的失败。他们所受的教育是虚伪的,至少也是不彻底的——!”
霍桑不等我说完,接着说:“不彻底?对,可是怎样才能彻底?我很怀疑。”他忽而动了气愤似地立起身来,背负着两手,开始在室中踱起来。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主要的症结,在乎理智的湮没,因此才有这种愚昧,偏私,嫉妒,压诈,和恃强凌弱的丑态。唉!人类的理智几时才能——”
他的牢骚还没有完全发表,施桂已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显见有什么特殊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