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准备如此应答的李斯,赶紧把话咽下。在这个主子面前必须忌讳过分露出才华!
如此不简单的李斯,尚无法尽知秦王心里所想的一切。
事实上,政这时除了有"吕不韦老矣!"的感慨之外,内心更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快。
和这种人有骨肉关系——这一点,是令他不悦之处。
这不快之感来自对方仍然存在的事实。除非除掉他,否则这令人作呕的不快之感,恐怕一时难以消失吧?
有他在,自己根本无法施展身为秦王应有的行动,更遑论着手一统天下的伟业!
政由衷渴望得到自由。他痛恨任何妨害他自由的事和人。实际上,有许多事情带给他极大羁绊。
其中最大的一点是血缘关系。
生母已使之远离到雍。
在宫里的华阳太后是先王义母,即使政是先王的亲生儿子,和她也没有血缘关系。因此,他能以轻松心情对待她。
政极为厚待名义上的祖母——华阳太后。
“君王看似冷酷,但由对华阳太后尽孝道的模样看来,他好像是重情义的人。”
人们都说这样的话。
连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都那样地善待——人们如是想。实际上,政善待她,正是因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其次是,有人蓄意操纵他。想到这一点,政就气愤得浑身发抖。
这个体验,从少年时代就屡次遭遇到,他每次都以极其坚毅的态度,与之反击。结果,几乎都能成功地扳倒对方。
于十三岁即位为王后,在前后约五年期间,他逐一粉碎别人欲操纵他的意图。十年后的今日,尚有此一企图的,只剩一人——那就是吕不韦。
而且这个吕不韦和他有浓厚的血缘关系。这是给予他双重束缚的来源。
之所以未能将之消除,是因为国家需要这个人。但目前这个情形已不复存在。
因为朝中已有几乎可以替代吕不韦的李斯。此外更有来自大梁、在某些方面能力较吕不韦为强的尉缭,这个人虽然稍微欠缺实行能力,而企划能力却是出类拔萃。实行能力极强的李斯若和尉缭搭配,就再也不需要吕不韦了。
因此,近来在河南乡下频频摆出示威姿态的吕不韦,在二十三岁的秦王政的眼里看来,只不过是令他轻蔑的对象罢了——
如何把他除掉?
对吕不韦,现在只剩这个步骤。
《尉缭子》——被称为是尉缭著作的这本书,过去许多人认为是别人假借他的名义而作。
但最近由山东省临沂前汉墓出土的物品中,除孙武、孙膑两部《孙子》竹简外,更有《尉缭子》残简。虽然只是一些断简残篇,经研究,其中一部分与现在流传的《尉缭子》文章几乎相同。《尉缭子》乃伪作之说即被推翻了。
只是,有关尉缭这个人物的事迹,迄今仍不甚明了。
依据《史记》记载,秦王政采用他的计策,并且令李斯付诸实施。而《尉缭子》开卷第一页却说:
梁惠王问尉缭子曰……
梁惠王就是魏惠王,于公元前370年即位的这位国君,在位至公元前335年为止。这是政即位八十九年前的事。因此,书中所指的"梁惠王"绝对有误。由于《孟子》也有类似记述,所以,这是到后世才产生混淆的吧?
留下实际业绩的人,所属时代当然很清楚。但尉缭是从事策划工作的人,在这一点上较难确定。
总之,从事策划的人能受到重用,这一点证明秦起用人才的态度何等积极。
才能至上主义——
实际上,这个主义蕴藏着极大的危险要素。
因为,倘若同一领域出现能力更强者,原来的人随时会有下台之虞。
吕不韦就是一个例子。年轻的俊才接连出现后,他在秦国已非重要人物,被炒鱿鱼是必然之事。
围绕在年轻君主身边的,当然以年轻俊才为多。在军事方面的情形亦复如此。
秦国过去有位名叫白起的名将,后来王翦取代他而成为秦军中心人物。现在,则是其子王贲逐渐抬头的时候。
此外更有蒙骜之子武和其子恬,也渐渐浮上台面。
这批年轻幕僚都是后来成为始皇帝的秦王政可以挥动自如的棋子。
政叫来年轻将军们,说:“你们当做一次大规模演习,即刻订立作战计划,尤其在部署阵形方面,多用一点心思研究吧!"
“我们要攻打哪里呢?”年轻的蒙恬倾身向前问道。
“要攻打的是在河南的文信侯吕不韦。我们现在就来研究包围时应采取何种阵形为宜。”
政叫人拿地图来,询问将军们如何攻打河南的意见。经过深入研讨后,包括第二、第三波攻击在内的详细计划书终于完成。
“我想大概不会有实际战争。不过,你们还是得严阵以待!"政说。
“为什么知道大概不会有实际战争呢?”蒙恬问道。
“吕不韦应该不至于真正老而昏聩才对。”秦王回答。
“老而昏聩?”
“战事或许会有,但对方大概已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程度了吧!"
听到君王的说明时,将军们都因无法了解其意而感到纳闷。君王准备如何——没有一个人揣测得到。
由年轻司令官率领的秦军,团团围住吕不韦之河南领地。如果没有发觉到这一点,那吕不韦就真的是老而昏聩了。事实上,吕不韦已发现自己被围。
确认这一点后,政致一封信函给吕不韦:
君何功受秦封河南之地,食十万户?君与秦何亲,号称仲父?命君速与家属徙移蜀地。
意思是说:你对秦有何功绩而受俸禄?你与秦有何亲戚关系而号称仲父?茲因此等大罪,将你流放至四川。
“和他们轰轰烈烈干一场吧!我们岂可白白被杀?”
近臣如此提议时,吕不韦却摇摇头说:“这样做不好,不要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做会被人批评我老而昏聩……"
吕不韦遂看破一切,服毒自尽。
断气前,他用双手掩脸,呢喃着说:“这个年轻小伙子一定前途无量……我遗憾不能亲眼看到他一统天下,但,为避免引起一场骨肉之争,这已差可自慰了。”
知道丹从咸阳失踪后,关卡管制变得更加森严。实际上,丹已在此之前越过国境,秦国当局却犹被蒙在鼓里。
秦王政获得自由了。吕不韦已消失,身边再也没有羁绊他的人了——
你不是承袭秦国王室血统的人!
他偶尔会觉得听到这句话回荡耳际。
这样的时候,他都会立刻反驳——
我不会以继承为满足。我的兴趣在于创造事物,以传给后人!
他不是正统继位人,因此想成为创造者。秦王之位只不过是暂时借用的踏板。
我一定要完成统一天下的伟业!——政在心里如此发誓。
天下王族都趋向保守,认为自已非把承继的一切完整地传给下一代不可。因此,他们尽可能地避免冒险,企图走安稳之路。失去继承之物,会愧对祖先——持这等心态的人,当然不可能采取果敢行动。
就这一点而言,政没有一般贵族所具有的保守性格。
他不以丧失为可耻,而以不创造为耻辱。
丧失秦国,毫不足惜。这个国家只是我创造天下的素材而已。
年轻君王的果敢作风,当然影响到他所任用的幕僚群。他们在各个领域都采取果决措置。只要被认为对现实无益,再悠久的惯例也会被废弃,毫无留恋之情。
“这个东西有用吗?”
政常以这句话垂询臣属。
“没有也无妨,只是,有时候可以发挥一些装饰作用。”
近臣如此回答时,他便说:“装饰也是一种效用。既然有此效用,那就不是无用之物。”
合理的现实主义不仅为年轻新进官僚所乐意接受,也在老练大臣和将军间浸透。因为配合君意乃是臣属生存之道。
资深将军王翦于组编军队时,将兵员人数裁掉八成。他把不中用的兵员整理后,组成少数精锐军团。这一点正符合秦王胃口。
“这样很好!"
王翦依据秦王喜好重编军队,轻而易举地攻陷了过去无法攻克的赵国邺及关与两城。
这是新军团所发挥的威力。
战胜时,王翦反而感到茫然。这不是靠他的能力获胜,而是因仿效秦王政的作风制胜。
这个人真不简单!
从此以后,王翦对秦王可谓畏惧之极,绝不敢因年轻而瞧不起他。何况有吕不韦之前例,王翦知道自己非得知所戒慎、充分发挥才华不可。
秦王扔弃的不只是陋习和无用之人,凡是反对自己所订立方针的人,哪怕是有为之士,他都毫不容情地铲除。铲除就是处斩,以免离去的人被他国捡去,反而对他们有所帮助。
改编为精锐兵团后,决定将无功之将兵逐出军队。这时,一位名叫樊于期的将军,以如下理由提出反对意见,说:“或许没有功绩可言,但他们是世袭将兵,父亲和祖父都功在祖国。若把他们逐出,我秦国将兵将不会想为子孙立功,战意会丧失殆尽的。”
秦王对这样的意见极为不悦。
以祖先功劳为幌子,这是他最讨厌的事情。他压根儿就不愿听到"祖先"这两个字。
秦国,并不是祖先留给他的。
“你认为祖先非常可贵,是吗?”秦王歪斜着头问道。
“是的,我认为祖先绝对可贵。”樊于期深深鞠躬回答。
这个家伙杀掉算了。秦王顿时做了如此决定。
“我现在是国君,但这个地位不是祖先赐给我的。”
他以难得一见的昂奋口吻,说出这句话来。
反正很快就要把他杀掉……他更为了不使樊将军继续礼赞祖先,又说:“你看我吧,我并没有承袭秦国王室血统,却也居于国君之位呀!"
听到秦王这句话时,樊于期的脸色倏地变青。
我命危矣!樊于期剎那间察觉到这一点。
秦王刚才所言,应该不是对今后要长久相处之部下说的话。反正很快就要杀掉——说这句话很可能出自这个心态。
回家时,说不定已有捕吏在等着了。
退出宫殿后,樊于期到心腹部下曾乞处。
曾乞是隐秘的心腹部下,樊于期平时没有和他公开交往。发生事端时,亲朋家都会被搜查,因此需要设一临时避难处,这是当时要人的习惯。
“樊将军,怎么啦?”曾乞问道。
大块头曾乞,嘴巴永远是半启着的,看似一副痴呆模样,实际上是个鬼灵精。以这样的人作为隐秘心腹部下,实在是高明至极。
“我要暂时躲在这里……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要你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到我家去看看情形。最好把我老婆和儿子带出来。”
樊于期吩咐曾乞。
但为时已晚!
闯入樊府的捕吏,把全家人都带走了。
“真可恶!……总不能让老婆和儿子为我牺牲,我看我自首算了。”樊于期沮丧地说。
“先不要这样,看看情形再说吧!"曾乞制止了他。极其敬爱樊将军的曾乞,不忍心眼看他送死。现在自首只有被杀一途,绝不可做这种愚昧之举。
数日后,曾乞来到樊于期面前,垂头丧气地说:“我今天是来报告坏消息……"
“果然……"樊于期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坏消息当然是指"家人被杀"而言。在秦王面前力说"祖先可贵"的他,当然视"家庭"高于一切。对家人遽遭不幸,他已是柔肠寸断。
从他喉咙里不断传出呜咽之声。
“此仇非报不可!"
这是出自肺腑的悲痛呐喊!
“我知道您的悲痛,然而,这时非隐忍自重不可。既然发誓要报仇,那就更加不能轻举妄动。由于您的失踪,官方正在大力搜索,关卡都有严密管制。您暂时待在这里,等待情势过去吧!"曾乞说。
“谢谢你的关怀……"止住眼泪的樊于期,用他那燃烧的目光,瞪视着曾家低矮的天花板。
情势迟迟没有缓和下来。
秦王政不是容易死心的人。
非找出来碎尸万段不可!虽然细长眼睛中一点也看不出感情起伏,但政心里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
他为何如此憎恨樊于期?
樊于期强调祖先可贵,此举固然令他不悦。但他更不能放过的是,樊于期一下子就看出他心里已起杀意。不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这一点他向来有绝对的自信,连吕不韦都做不到。做到这一点的人,等于彻底摧毀他的自尊心。这是政无法忍受的。
“关卡管制绝不可松懈!即刻增加人员吧!"
他再三下达严令。
紧张情势一直没有缓和迹象。
“真要命。暂时逃出秦国是最上策,但关卡管制这么严密,如何是好呢?”曾乞摇头叹息说。
“既然无法逃亡,我们来想其他良策吧!"
“我已在想……"说到这里时,曾乞突然住口。
“你是不是想到妙策了?”樊于期问道。有本事看出秦王心事的他,同样从曾乞的表情看出他好像想到什么妙计了。
“是的。这个方案有点冒险,不过,我认为值得一试。”曾乞回答。
关卡管制极端严密,表示秦王政对樊于期的憎恶到入骨程度。
除樊于期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被政憎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