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赴欧洲筹款时在巴黎的留影
孙文喜爱香港。
那是一种复杂的喜爱。在此地,不论如何痛骂满洲人都无妨。听到有人大骂大清国皇帝,警察也只是笑笑。天生反抗权威性格的孙文对此甚是喜爱。
然而,此地是英国的殖民地。清朝的权威可以不加重视,但对英国的权威却不能不随时留意。
殖民地的主子设下种种差别待遇,宣示自己的权威。孙文对此感到极端厌恶。
例如当时香港有一条“宵禁令”。颁布日期是一八四二年十月,所以是在孙文出生前就存在的法律。
——晚上十一时后禁止外出。
中译文告上写着“凡尔华人居民”,所以并不适用于英国人。且从翌年起时间提前到十时,进而从船只登上陆地的时间改为九时。
宵禁令在一###七年六月废除,夜间禁止外出的不自由状况实际延续了五十五年之久。
日清战争和谈与台湾割让是在一###五年,故当时宵禁令尚未解除。
笞刑也经常施行,且是公开行刑。执行笞刑后,为警惕民众还举行“游街”(绕行街道)或“载枷”(戴手铐脚镣)。
当时香港的人口约三十六万(一九○一年调查),大部分是华人,其他人种(主要是英国人)约一万。
类似宵禁令的差别待遇随处可见,这令孙文对香港感到厌恶。对孙文而言,香港是爱憎交织之地。
他此刻正漫步在香港。
值此在广州起义之际,他盘算着香港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从台湾购得的武器已定了藏匿地点,就位于码头附近。他走近察看。
乔装改扮的同志在附近若无其事地戒备着。
十余年后辛亥革命成功,他访问香港,被问到在何处学会革命时——
——在这里。就是香港。
他的回答成了名言。
“兴中”是复兴中国之意,显然以前也有会党挂出这招牌。在澳门开业时,孙文就加入了名为兴中会的结社。
然而,据传在向李鸿章献进言书后停留夏威夷的短暂期间内,孙文在当地也组成了兴中会。
有两个兴中会,在起义之前,夏威夷的兴中会是个具战斗力且极秘密的结社。相较之下,澳门的兴中会则是公开形式,那是欲借由改革现行体制促成更佳政府而组成的。
由夏威夷归来的孙文从澳门的兴中会成员当中挑选精英。大多数人都以为兴中会只是个交谊团体。在那个时代,各地都有类似的结社存在。华兴会、光复会等最为知名。
为起义而组成的结社可说只有孙文的兴中会。
然而,此次起义有两个司令体系,即孙文与杨衢云二人。孙文派有陆皓东、郑士良、陈少白、尤列等人,杨派则有谢缵泰、温宗尧等人。
杨衢云在香港组成辅仁文社,表面上是“开通民智”的一个启蒙团体,实际上却是反体制的一群激进人士的集合。
内行看门道,从夏威夷返回的孙文立即与这些人搭上线。杨父是会党的首领,那种气味对孙文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广州的起义也是以孙派和杨派的合作为大前提。香港和广州两地的活动区分为杨派领香港、孙派领广州,各自行动。
虽然如此,还是得有主其事的统合领导人。孙文与杨衢云二者择一。
到了十月十日要做最后决定,两派聚会商量。
孙文首先起立,对自己的同志说道:“这次我该让位。衢云比我年长五岁。合作必须有让步。况且此次起义他动员的人数较多,而他们也先做了让步。”
起义不由辅仁文社挂名,完全由兴中会出头。
辅仁文社被兴中会吸收,从此辅仁之名就消失了。对辅仁而言,这是一个重大让步。补偿的方法则是合并后的兴中会推举杨衢云担任会长。
陆皓东、陈少白、郑士良等人虽有不满,但皆遭孙文劝阻。此次起义的军费由孙文的兄长孙眉投入全部家产,另外加上孙文自己在夏威夷筹得的“起义军债”,还有“猎鹰”号船东洪咏城处分不动产所得金额。
——咱们岂非募得较多军费?
对此一不满之声,孙文劝慰自己的人马道:
——辅仁私底下也出了不少钱。况且,今后筹资还须借重他们的力量。
的确,辅仁派与会党的重要人物多有挂钩。
辅仁派领袖杨衢云的右手只剩三根指头,那是在造船厂学习技术时发生事故遭切断的。
此后,他便放弃职工改学英语。香港亟需“英文教师”,当上教师后也能改任船公司招商局的书记等职,英语是就业的利器。
杨衢云富侠义之心,性格沉稳深得众望,先被推举为辅仁文社的会长,继而成为合并后的兴中会会长。辅仁文社的办公室设于辅仁派干部刘燕宾所经营的炳记船务公司内。辅仁文社严格挑选的基本会员有十六人,包括澳洲华侨谢缵泰、还在皇仁书院就读的温宗尧等人。
——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若有贰心,神明鉴察。
参与武装起义的同志皆须做上述宣誓。
香港的聚会场所外头挂着“乾亨行”招牌,这是兴中会的秘密会所。宣誓完毕,孙文等干部松了一口气,少年店员在这时刚好进来禀报:“孙先生有访客。客人带着上海郑观应先生的介绍函。”
来客正是林炳文。
孙文请访客在外边的办公室稍候,自己则拆开郑观应的信阅读。信上写着林炳文的约略学经历,强调若能和此人成为知己,对孙文必当有利。
孙文曾请托同乡郑观应居中介绍王韬。依当时的对应情况来看,此次郑观应所介绍的林炳文一定是个了得的人物。但不巧,此刻孙文正忙着准备事关重大的武装起义。
他不想被打扰,话虽如此,毕竟曾欠过对方人情,总也不能一口回绝。再说,如若断然拒绝,万一武装起义之事因而启人疑窦反为不妙。
孙文将介绍函放入怀中,走到外面的乾亨行办公室见等候的林炳文。
“这次真是遗憾啊!”
从介绍函中已得知对方会试落榜一事,孙文开口如此说道。
“落榜者甚众,并不可耻。在京师,败给日本之事倒成了话题,群情为之激愤呢!”
林炳文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你呢?”
孙文问道。
孙文的母语是广东的客家话,林炳文的母语则是闽南话。然而,参加科举之人皆习北方语系的官话。各地设有正音书院,可供学习标准话。官话虽亦有地方性差异,如西南官话、西北官话、下江官话等,但至少彼此间意思皆能沟通。尤其孙文这类客家人本属少数,在语言学习方面更有天分,客家话本身原属北方语系。
“会试落榜、清军战败,我皆不觉遗憾。此皆非关己事。我打算不再参加下次的会试。”
“哦,断了荣登进士之念吗?”
“是的。况且我的祖籍是台湾,此次战后我已非大清国人。”
“非大清国人?”
“听闻若返回台湾便成为日本人。好容易才脱离大清国人身份,却又要变成日本人。我不想如此,所以才来到香港。”
林炳文说完这话,紧盯着孙文的脸孔。孙文从刚才起也一直盯着林炳文瞧。
居然有人为了脱离大清国人身份而高兴。孙文知道这一点后,心中暗自觉得郑观应介绍来的果然是号人物。
“那么你想成为哪国人呢?”
一听孙文问起,林炳文考虑了一下,拍拍孙文的肩膀说道:“我理想的国家尚未在这世上诞生。还有待今后我们去建立,对吧?”
“如若你想建立这样的国家,那我愿意尽力帮忙。”
孙文说完这话,将林炳文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双掌紧紧握住。
“今后我将慢慢思考。台湾人刚被母亲抛弃,正不知所措。你似乎已充分思考过,国家的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还没……”
孙文抽开林炳文置于自己肩上的手。他感到相当沉重,不免认为这或许是友情之故。
“我还没想到什么,不过倒是想到了国家的名字。”
林炳文说道。
“什么名字?”
“哈哈,大同民主国。”
“哦,这我也想到过,而且比你早上一百年。总之,大清国这名字早丢掉早好。”
“今日与你初次见面。香港也是新来乍到,我独自一人随意漫步……简直不明白这是英国人的地方,还是大清国人的地方?”
“请慢慢看!我最喜欢香港,但也最讨厌香港。”
乾亨行看起来像是贸易商的店铺,但店面狭窄,唯一的员工就是刚才进来通报的那名少年店员。桌子摆着四张,空处放置五把椅子,大概是专供待客之用,但林炳文与孙文则始终都站着谈话。
“我觉得可能会喜欢。这像是很有活力的一个地方啊!”
林炳文说道。
“将来希望大同民主国的人也会潮涌而来。”
孙文微笑着说道。
林炳文站着谈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开乾亨行。
“想必你很忙。等生意做妥当后再来拜访。”
丢下这话,他举起双手合握胸前。那是表示礼貌的拱手姿势。
孙文不禁有些担心。
看林炳文的举止,令人不免联想到自己一伙人计划的起义行动是否已经被察知。临别之际,他说出“想必你很忙”这话,似乎带有言外之意。
孙文等人并未将起义之事告知郑观应。而林炳文也说自己是从上海搭船在今晨才抵此地。
若说林炳文会知晓此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刚才和孙文见面当中从言行观察得知的。“等生意做妥当后再来拜访”这话中的“生意”,让孙文觉得像是意有所指。
目送林炳文的背影离去后,孙文不禁怨起自己,怎么会成了一个立刻被人识破的浅薄之人呢?能识破的或许不只林炳文一人,孙文闭上眼睛。然后,左右摇了摇脑袋。
若当真被识破,那对方就不是泛泛之辈。然而,对方大概也不会是个向官府告密之人吧!毕竟那是郑观应介绍过来的一号人物——孙文思量至此,觉得安心了。
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虽在那片刻深深厌恶起自己,但总不能一直受情绪束缚。否则便再也无法往前迈进了。
孙文转身回到乾亨行的后面房间。就在不久之前,那还是举行反清宣誓的厅堂。
还有几个伙伴未离去。同属兴中会的成员,但都是孙文派同志,计有陈少白、尤列、杨鹤龄等人。这三人与孙文被当地人并称为“四大寇”。
从倭寇一词便知“寇”是作乱分子。身在香港可畅所欲言,他们大声骂清朝皇帝和大臣们,据说因而被称为“寇”。为了散播反清言论,他们特意将一般香港人小声说的事大剌剌地喊出来。
孙文最亲密的朋友陆皓东因当电报练习生而在上海待一段长时间,故未被列入四大寇。如果他一直待在香港,那应该会成为“五大寇”之一。
陆皓东和孙文同样出身香山县翠亨村,他比孙文小一岁,两人可说总角之交。两人的想法相似,说话也投机。
从夏威夷归来时,孙文年方十七岁,跟村中长老们起了冲突。孙文大骂村中北帝庙的神像是偶像,还扭断了神像的手臂。这岂不是要惹保守的村民产生反感?其父孙达成夹在众村民和儿子之间左右为难。之所以急着让孙文和许婚的卢氏成亲,似乎也是为了多多少少让村民的反感稍微降低些。虽然如此,让孙文留在村中总是祸根,故而借着求学名义让他半避难似的去到香港。
陆皓东也在香港。
一八八五年孙文接受了衷心盼望的洗礼。他和陆皓东一道前往必列士街黑根牧师()的教堂。当初洗礼时的登记簿至今仍留存。孙文的受洗名字是孙日新,陆皓东则是陆中桂。
二人在同日受洗成为教友。对他们而言,同志二字再贴切不过了。
要进到乾亨行后面房间,必须从外边的办公室穿过一道狭窄的走廊。
“皓东已确实搭上往广州的船了吧?”
孙文对站在后面房间门口的一名年轻男子招呼道。
“他昨日一整晚都在热心做旗帜,今天精神却蛮好。三个人一起搭上船的。逸仙也快出发了吧?”
年轻男子说道。那时候孙文已被人称呼为“逸仙”。
“见过大竹之后我立刻动身。皓东花了一整晚做出来的旗帜再让我看一遍吧。”
孙文说道。
在场的五名同志围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白色棉布包。一名男子毕恭毕敬地打开包裹。
“这就是皓东所设计的旗帜。”
孙文满意地说道。
此一青天白日的设计图样后来成了国民党的党徽。配上鲜红底色就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此即即将诞生之中华民国的国旗。
“蓝与白,真是赏心悦目啊!”
围观的众人见到从包裹中取出的旗帜,感叹地轻声喊道。
“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要藏好……这是为了迎向万里晴空。”
孙文说完这话,闭上双眼。起义地点选在广东的省会广州。他必须去一趟广州。
“啊,先前逸仙问起的大竹会在明日来此。”
一名同志如此说道。
他们要发动武装革命,因此所仰赖的是会党与新军的武力。刚才发言的同志跟会党有渊源,负责联络大竹等人。
“是吗?大竹的台湾土产话题相当有趣。明天也有些杂事,就跟大竹见个面吧!广州就等后天才去。”
孙文背着双手说道。
欲动员会党,不用说,像大竹等干部所提供的情报必然相当重要。所谓新军,指的是在北洋军遭日本击败后礼聘外国顾问在天津郊外进行训练的军队。这不同于满洲八旗的旧式军队,而是以汉人为主配置洋式装备的军团所属士兵,很早以前就被习称为“新军”。孙文口中所称的新军正是后者。
被统称为新军的成员之中,有不少是会党的一分子。
因系秘密结社,他们不能报出会党名号。他们所使用的替代暗号便是,喝茶时的手势、茶杯的摆放方式、坐椅子时的姿势、盘腿的方式。利用这种秘密暗号,同伙间互做联络、招呼。清末的文献中对此多有记载。然而,流传下来的这些暗号有八成是不正确的。这应该是担任清廷官吏的会党成员为了保护同伙而故意做的错误供述,而文献所载的也多半是这些。
孙文穿越狭窄的走廊想到外头去时,正巧瞥见一名同志朱淇的身影。
“你的脸色很差呢!又熬夜了吗?刚才听你念那段,写得很好。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孙文对朱淇说道。
朱淇揉了揉眼睛,点点头,步履有些蹒跚。起义的檄文是他撰写的。
被孙文赞许的朱淇共写了如下两篇檄文:
《讨满檄文》。
《安民布告》。
此外,起义成功后还须获得全世界的承认,所以另由《中国邮报》(TheChinaMail)记者里德()与英人考恩()写成对外宣言书。
孙文等人进行起义时极为保密。包括核心干部七十余人在内的二百名士兵将随同武器一起从香港运至广州,预定在抵达时响起革命枪声。
兵源来自秘密结社、新军的水师(海军)及市井的侠客等。他们将在确认广州的“枪响”后展开行动。
孙文等人以香港的乾亨行做掩护所,另在广州也设有若干联络处。其中最知名的一个联络处外头挂的招牌便是:
——农学会。
明明是医师,却挂着“农学会”的招牌,让外人批评孙文是个怪人。其实孙文早就认为中国必须以农立国才行。
他所敬重的同乡前辈,即在上海时备受照顾的郑观应主张中国的近代化关键是振兴工商业,但孙文对此不表赞同。
——对郑前辈不好意思,我认为中国还是以农业为首要。
孙文经常这样说。
当时主张中国近代化之士将重点放在“富国强兵”,又以“强兵”为近代化之第一诉求。
洋务派(李鸿章等主张近代化者)以“兵”(军备)为重、郑观应以“商工”为重,孙文则以“农”为重。因此,广州联络处才会挂上“农学会”的招牌。
出了乾亨行,孙文跟在香港的医校时期的昔日老师见了面。他们是康德黎()和孟生()博士。
越接近起义之日,他越是谨慎。
然而,他却疏忽了一件大事。虽然在乾亨行见到朱淇时察觉到对方的神色有异,但却以为那是熬夜写檄文之故。
事实上,朱淇在家中就写成檄文,而且还被兄长撞见。
——大逆之罪会祸及全家啊!
兄长大怒道。为免获罪,兄长力劝朱淇及早自首。与其说是力劝,不如说是强迫。
当天,他去到乾亨行,便是为了确认参与起义者的姓名和出身地。
一想到因自己而将令同志们陷于灾难,他的心情忐忑不安。被兄长撞见之前,他在写檄文时也是心惊胆跳。
当时的重罪犯会遭到严刑拷打,死后还要暴尸,谓之“弃市”。梦见自己弃市的景象,他整夜颤抖,早晨起床后脸颊骤然消瘦。自己心知肚明,别人也应该能一眼看穿。
然而,别人却只以为那是熬夜之故。
——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孙文也是这样说。
——起义之事已被发现。住手,快住手吧!
朱淇几度想冲口而出,但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这是极机密。万万不可泄漏风声!
朱淇遭兴中会的伙伴如此警告。而同样的警告换成大清国驻香港侦探韦宝珊对他提出。那是朱淇的兄长密告的对象。
——你必须将功赎罪!
对方提出交换条件。
大清国虽设有密探,但在香港却无法行使警察权。韦宝珊拍电报禀告广州的缉捕委员李家焯。后者有逮捕权,是清廷的执法要员。孙文被指名为主犯。
探访医校时期的恩师,对孙文而言是件快乐的事。
孙文初学医术是在广州的博济医院附设南华医学校,该院院长是嘉约翰博士()。一八八六年,孙文恰是二十岁之龄。
在此之前的一般教育,从夏威夷归来后,他一直在香港就读。在自传中,曾写着“香港书院”,但后来经过合并而成了皇仁书院一校。
在广州的南华医学校就读时,孙文听闻香港已设有更好的医校,仅读了一年便转学到香港,此即香港西医书院。孙文是该校第一届学生。同一届共有十一名学生,任何学校皆同,第一届学生特别具有爱校之心,也特别团结。
香港西医书院后来(一九一三)成了香港大学的医学院。孙文是其前身西医书院的第一届学生,可说是香港大学的老前辈。
探访过昔日老师后,孙文又去拜访西医书院的老友。
小两岁的陈少白刚放弃学医一途,常和孙文高谈阔论而被列为“四大寇”之一,他也参加了此次起义。拜访这样共同参与起义者无须事先预约。
这种拜访隐含着“临别一会”之意。
另有一种是暗自在心底道别的友人,也有虽知起义之事却无法参与的友人。甚至也有在金钱方面提供莫大援助的友人。
到了即将动身赴广州之前,孙文经由会党牵线和大竹见了面。
“夏威夷先生,只要多推几下,大清国一定会垮下来。我想这事错不了。这次我弄到大批枪支,你随时都可取货。”
大竹说道。
大竹知道兴中会揭竿之日是九月初九,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
“希望以后能不断向你买货。”
孙文不由得吸一口大气。
“现今广州好像戒备甚严。毕竟有闱姓彩金堆积如山呢!”
大竹说完这话,摇了摇头。
“闱姓”是广东特有的一种赌博方式。“闱”是指科考举行场所的贡院,猜乡试或会试及第者的姓氏作为输赢,谓之“闱姓”。
在广东举行的乡试是三年一次,数千人聚集省会参加考试,其中只有二、三百人能中榜成为举人。在翌年的全国性会试中,广东二百余名举人,从中再取一成的进士。闱姓赌博的规则不甚详明,大概是可以选押多个姓氏。若非如此,广东的康有为绝对是保障名额,那赌博的投机性就未免大打折扣了。
一张彩券售价低廉,中彩的机会大概也很低。但是闱姓彩券赌博由官府经营,绝对不会有作弊之嫌。百姓像买赛马的场外马票般购买彩券。
由于庶民对读书人的消息所知不多,竟还有贩卖彩券业者兼报明牌。
“那个年轻爷们儿今年大概不行,成天只知饮酒。隔壁村子张老头的二儿子倒是有希望。”
约莫像这样报明牌。
每逢闱姓彩券季节,便有极少数人会变成富翁。有时彩券无人猜中,则彩金全数归官府。
今年闱姓彩金也高达数百万元,称为“闱姓饷银”,因是公家钱银,故派士兵严加看守。彩金的保管场所有五处,实际上这数百万彩金分散开只保管于二处,其余三处仅有守备之兵却无彩金。这是为了故布疑阵之故。
“常听说彩票(彩券),是那种东西吗?”
孙文说道。
他是在夏威夷习得一般成年人的常识,对于此地市井小民皆有的常识反倒不晓。
“金额不是普通彩票所能比。大到数百万元呢!连守卫的士兵都会怦然心动,盗贼更是摩拳擦掌准备伺机大显身手。”
“数百万元吗?……”
孙文听到这一金额,不禁叹息。
为了此次起义,他和兄长开出“若成功当加倍奉还”的条件,在夏威夷筹到的“起义军债”也不过万余元。其他还有“猎鹰”号船东处分家产所得的八千元,这些是主要的起义资金。
一想到起义,孙文等人便为军费烦恼不已。
“利用闱姓或彩票,一下子便可筹到大笔钱……”
大竹边用拳头敲敲后脑勺边说道。
“我记得小时候,被称为海山仙馆的大宅邸因彩票而卖出。现在还记得大概是九万元吧。”
孙文说道。
“没错。那是盐商潘仕成破产,付不出九万元的税金,才让出海山仙馆,但找不到买方。连广州首富的怡和行也舍不得拿出九万元,最后才利用彩票解决。若是现在盖一座海山仙馆,十万元还不够。大概需十二、三万。拍卖的物品很好,只是景气不佳罢了。”
大竹还记得海山仙馆事件,因那时他已经当水手谋生,所以记得一清二楚。吸了一口气后,他又笑着加上一句:“当时彩票一张三元,连我也买了两三张呢!”
算起来距今已有二十年左右,孙文尚未前往夏威夷,也还不到能买彩票的年龄。大竹则已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所以买了两三张。
占地几万坪,甚至整馆镶有玻璃的海山仙馆竟然没人能够买得下来,户部(财政部)的广州衙门粤海关于是发售三万张彩票,每张三元,听说在发售当天就几乎销售一空。
中彩的是一位姓吴的嗜酒读书人,不到一年光景,便滥赌狂饮花费一空,死时穷困潦倒,流传下来的唯此轶闻。
听说海山仙馆的旧主潘仕成自觉吴某之死跟自己有关系,尽管自己也是落魄之身,仍拿出了丧葬费用。
“中彩票赢得海山仙馆者也是香山县人,我记得去夏威夷之前还瞧过他的葬礼。”
孙文说道。
当时有人将“海山仙馆”四字拆开,三点水是“三”,两个山重叠是“出”,所以解释为:
——每人出三官食(每人出三元,官府吃饱食)。
谈完琐碎事之后,二人握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