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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我不生为男儿身?
──从戏剧部的房间窗口,可以望见位于上志学院高校邻座的美容健身课室。房间在二楼,越过围墙,可以俯视练习的情形。
一群中年妇人的难看肉 體,裹在紧身衣或运动服内,正在冒汗──做着的人全神贯注,好像在做着什么很有意义的事。
“无聊。”水口聪子喃喃自语。
水口聪子之所以经常在校舍走廊上排练,当然是因着房间太小不能走动的关系;而从窗口可以看到那种不愉快的光景,也是理由之一。
若是那样,不看就好了嘛。
我知道。不过,对于极端厌恶的东西,人类总是转向它看。聪子的情形,纯粹是出于反感和厌恶之念。
她本身十分清楚,自己讨厌并受不了是女人的事。女人为何如此丑胖又衰老呢?想到这个就忍不住要从这个房间冲出去。
为什么我不生为男儿身?聪子常常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从小学时代起就这样想。
小学二、三年级时,喜欢戏剧的堂兄带聪子去看莎士比亚的话剧。聪子每次都动也不动地看得入神,使一起去看的堂兄更瞠目。
然后回到家里,聪子在家人面前,把刚才看过的剧中有印象的场面,用身体动作和手势正确地重演一遍,觉得很得意。若是喜欢那出话剧,她会去看几次,而且将主角的台词全部记在脑中。
可是,那种时候,聪子演的通常是“男角”。“哈姆雷特”、“马克贝斯”、“李尔王”……“罗蜜欧”太娘娘腔,态度暧昧,她不喜欢。她觉得“茱丽叶”比他勇敢得多。
随着年纪成长,对于演戏的梦想,无法避免地-上自己是女人的墙壁。
无论怎么努力都好,自己都不能演“哈姆雷特”或“马克贝斯”。进了中学,加入戏剧组的她最初被分配到的角色,只是其中一个怪叫着跑的女学生。
高中生的主角,到了当天还记不住台词。没法子,聪子站在舞台的树背后帮主角念对白。
聪子觉得没趣,于是退出戏剧组,加入业余剧团,那里是真正喜欢戏剧的人才聚集的地方,使聪子兴奋不已。
可是,人去到那里都只有两种。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新来的聪子,不管何种角色,她演得比谁都好,于是剧团的老辈女性嫉妒她,把她赶了出去。
自此,聪子更加讨厌自己是女人的事……
现在幸福吗?一半是幸福的。身为戏剧部的副部长,可以兼顾主角和演出的一切,所有人都承认她有卓越的才华,没人反对她。
然而,不管怎么自由发挥都好,毕竟无法从“女人”的框框跑出来。
明知自己的梦是荒谬的,但聪子仍然祈望自己生为男人。
在美容健身课室里,胖女人们还在重复地把腿举上放下,或老跌个人仰马翻的可笑动作。
如果想瘦的话,加入戏剧部好了,让我来训练你们。聪子微笑起来。
聪子站在房间的大穿衣镜前。镜子是便宜货,有点歪曲不平。用来调整衣裳倒无所谓。
难看的体型哪,聪子想。瘦长而不均衡,脖子太长。相形之下,手不够大。如果手大的话,在舞台上就显眼夺目了。
如果是男人的话,长得有点难看也无关紧要;但生为女人,曲线或腿的长度都成问题。
女人首先从外表就被决定角色了。
聪子从镜子移开视线。那不是照了令人觉得愉悦的身影。
门被敲响。
“请进。”聪子喊。关谷实走了进来。
“嗨。我来得太早吗?”
“不会。劳驾了。”聪子说。
“戏剧部的房间永远清清爽爽的哪。”关谷拉了椅子坐下。
“──四位全都能来吗?”
“长沼请假了。明明是他提议的。他该不会病倒了吧。”关谷笑道。
聪子轻微发抖。也许关谷没察觉到,但她知道自己的脸发烫。她连忙走到窗旁,又再俯视美容健身课室。
好像进入休息时间了,她们一边用毛巾抹汗一边热衷地聊天──一半的目的是为此而上健身班的吗?
椅子“咯哒”一声响,聪子宛如听见枪声似的赫然变得紧张。关谷站起来了。多半会走来这边,然后和她搭讪。
聪子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激烈的心跳。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出舞台前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怦怦心跳过。
关谷呢?他没走过来。那声音可能只是挪动一下椅子而已。对的。关谷没有必要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和她说话。
出其不意地,关谷的手搭住她的肩膀。聪子缩缩身。既冷又热的奇异感觉掠过背脊。
“──还在生气?”关谷问。
聪子沉默地摇摇头──生气。生什么气?
“好极啦。”关谷轻叹一声,露出笑脸。“我以为你从此不再和我说话哪。”
聪子没看他,但她随时可以浮起关谷的笑脸──高二时,在学园祭反省会之类的派对里,把聪子的眼睛牢牢吸引住的那张笑脸。
聪子本来就认识关谷。同学年的关系,碰面的机会很多,也有不少交谈的机会。事实上,两人一起当过学生股长。
所以,聪子当然见过关谷的笑脸。然而,在那个派对的高昂气氛中,关谷的笑脸让她看到了以往从未见过的“什么”。
关谷用双手捉住聪子的手臂。
“不要。”聪子说,躲开关谷。关谷即刻松手,站在原地。
聪子靠着墙壁,一直盯着关谷。她眼镜深处的眼睛发出黯淡、绝望的光芒。
到我这里来──来到我身边吧。
“你喜欢了什么人?”关谷徐徐向聪子接近。
“没有。”
“讨厌我?”
“没有。”
“那,有啥关系?”
“我不是那种女人。”聪子反抗地说。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看完话剧回家的路上。三个月前的事。关谷说有票,来邀她。聪子迟疑着。
那是一出一直想看的话剧,可是拿不到票,准备放弃了。如果不是关谷,而是别人邀请的话,聪子不会去看的;又假如关谷是邀她去看别的戏,她大概不会去吧。
可是,结果聪子欣然和关谷两个人去看了那出话剧。看话剧时,聪子几乎没意识到关谷的存在。她完全沉迷在话剧中。
回家的路上,聪子的激动并无冷却下来。那种体验是一年只有一、两次的事。
“去公园走走吧。”
她之所以答应关谷的提议,是因她想抱紧那种激动的感觉。
公园里满是情侣,但聪子根本心不在焉。跟刚才自己在剧场中体验到的激情相比,那种东西算什么?充其量,只不过是无聊、廉价的煽情游戏而已。
聪子一言不发地和关谷并肩而行。然后,在公园小径上,来到树丛的暗影中时,突然,聪子被关谷一把抱住,嘴唇被他堵住。
聪子把关谷推开,踉踉跄跄地跑了……
“为何讨厌男人?”关谷在聪子的面前停下来。
“我讨厌女人。”聪子说:“因此我讨厌自己。”
“你对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关谷笑道:“轻松地享受人生不就好了。”
“有啥法子?生来是这样的。”
“那正是你的优点。”
“我没什么优点。”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既不是美女,身材又不好!”
她想被赞美。没有的事,你是美人哦。她希望他这样说。
啊,为什么我要说这种傻话?就跟那些在窗口下面冒汗的笨女人一样……
“你故意把自己反照在扭曲的镜子里哦。”关谷说,手指贴在聪子的下巴上。他轻轻抬起聪子的脸,把脸凑过来。聪子拼命压抑自己,不让自己的头移开。
关谷的唇碰到她的──一瞬而已,关谷的手臂如大蛇般紧紧缠着她的身体。胸部被压逼的感觉令她觉得晕眩。在舞台上沐浴在灯光下的恍惚感,彷若从内心深处涌上来般使人陶醉其间。
聪子的手生硬地搭在关谷的背上。
门外传来谈话声,聪子慌忙离开关谷,冲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关谷好早哇。”
明石和桥本走进来。
“长沼怎么啦?”关谷用理所当然的语调说,坐在远离聪子的位子上。
“不晓得。只是缺席。”桥本耸耸肩。“有三个人就够了。不是吗?”
明石和关谷交换一瞥,桥本看到了。桥本在挪揄他们三个在他不在的情形下答应水口聪子的请求的事。
关谷苦笑一下,明石不知没听见还是假装不知道,边坐边说:“好了,我分配到什么角色?”
“先谢谢你们的合作。”聪子说。心脏还在扑扑跳着,但表面上保持平静。
“我可不是喜欢才干的。”桥本说:“只是既然答应了,不得不干到底。”
“对‘奇情俱乐部’而言,并非什么羞耻的事呀。”聪子说。
“我知道你懂艺术,因此我觉得不妨做做看。”桥本顿了一会才说。
“谢谢。”
“大概不会学那些连模仿滑稽作品也不能区别的家伙生搬硬套吧──对了,几时可以让我们看看剧本?”
“再过些时候,还有修改的必要。”
“OK。不过,我们对记忆力没自信哦。临时才交过来的话,乱讲一通就麻烦了。”
“没问题。那点我想过的。”聪子已恢复平日戏剧部部长的脸孔。“更重要的是,什么人演什么角色,决定了吗?”
“我对那个最感兴趣了。”关谷说:“可别把太怪的角色塞给我哦。”
“大致上决定了。”桥本说。
“可以告诉我吗?”
“好的。明石,你演‘海德’。”
“那是讽刺吗?”明石笑了一下。“也好。”
“关谷,你是‘剧院之鬼’。”
“嗄?叫我这英俊小生做那个?”
“不愿意?”
“不……算了,没法子。”关谷耸耸肩。“可以把演出者的名字删掉吗?”他自言自语似地补充。
“你呢?”聪子问桥本。
“我是‘吸血僵尸’,但不是克里斯多夫李的‘吸血僵尸’,而是麦斯休烈克的奥洛克伯爵。”
“是不是《诺斯菲拉切》?菲林寄到了?”
“不,还没有。虽然订购了。有照片,我用作参考。”
“上演前收到菲林就好了。”
聪子也从桥本口中听过《诺斯菲拉切》的故事。那是《吸血僵尸》的最初电影版,一九二二年制作的无声电影经典之一。
“那部电影为何不用‘吸血僵尸’的名字?”聪子问。
“没拿电影版权的关系。因为导演慕鲁纳才三十三岁,为了不被讼诉,连片名和角色的名称也改了,把舞台从伦敦搬去布里门。不过,结果还是被原作者布兰斯多克的未亡人诉讼,打输官司。本来必须毁掉所有菲林的,但慕鲁纳不从。托福,我们现在才能看到那部片子。”
“‘诺斯菲拉切’是‘吸血僵尸’的意思?”
“有人用作同样的意思,其实是‘不死的人’。”
“不死身之意?”
“怎么说呢……也许说是‘死不去的人’比较好。”
“好像明白了。”聪子点点头。“那么,长沼呢?”
“他会演‘科学怪人’吧。”明石说:“恰恰好。”
“你好坏呀,说那种话。”聪子笑道:“他会接受吗?”
“放心。他不敢说‘不’的。”桥本说,看看另外两个。“对吧?”
“没有异议。”关谷说。
“我放心了。这样子可以预期上演了……”聪子摘下眼镜,用手帕边擦边说:“其后还得归纳一些细节……”
“有事就喊一声吧。”桥本说:“那么,我们走吧。”
正要站起来时,门外有人叩门。
“──是。哪位?”聪子起身。
“警方的人。”
桥本等人面面相觑。聪子开门。
“嗨。你们果然在这里呀。”片山看到桥本他们,叹一口气。“我问了好些人,才知道你们来了这儿。”
“你是片山先生吧。”聪子说。
“对了,关于长沼君的事,有事转告你们几位。”片山说。桥本等人又对望一眼。
“长沼怎么啦?”桥本问。
“他因急性盲肠炎入院,暂时要休息。”
“那家伙也会入院?”明石说出不像朋友的词句。
“他叫我转告各位说抱歉,请多多包涵哦。”
“喂,怎办?”关谷说:“‘科学怪人’不见啦。”
“想办法找别人吧。”不知何故,桥本匆匆忙忙的样子。“走吧。”他催促二人。
三人离开后,片山对聪子说:“我干扰了你们的谈话?”
“不,已经讲完了。”
“哦。其实,有点事想向你请教。”片山拉椅子坐下。“荻野邦子被刺伤之日,你是不是在那个‘奇情俱乐部’的房间前面排练?”
“那天吗?呃……”聪子想了片刻。“不,那天我改剧本,在这个房间里。”
“是吗?真遗憾。”事情不如想像中那么顺利。“──刚才你们提起‘科学怪人’什么的,是谈什么?”
“这次话剧的事。本来是由长沼君演‘科学怪人’的。”
“那就必须另外找人代演啦。”
“是的。可是……可以顺利找到吗?那个不是每个人都高兴地演的角色。”
“说的也是。”
“不过,对于真正喜欢演戏的人来说,那种角色才有意义。如果我是男的,我会欢喜接受的。”
“演‘科学怪人’?”
“嗯。因为那怪物很善长。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终究伤害并杀人。然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背负着悲哀的命运哪。”
“原来如此。我只见过照片而已……”
“如果有人能表现出那种悲哀,就很了不起啦。”
“那个长沼君不是做不到吗?”
“嗯──年纪稍大的人比较适合。能够理解那种敏感心情的大人……”聪子停止说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片山一阵。“片山先生,你肯帮我演这个角色吗?”
片山慌忙起立。我早就猜到会搞成这种局面!真是!开玩笑。
“我有点忙,对不起……”
打开门时,差点和眼前的石津刑警相撞。
“怎么?是你呀。干什么?”
“我在找片山兄啊。好极了。”
“什么事?”
“呃,其实是──”石津说到一半,发现聪子。
“出去外面再说好了。”片山捉住石津的手臂往外跑。
“请等一下。”聪子奔过来,捉住片山。
“哎,我是当差的,很忙。对于你的要求──”
“这位呢?”聪子盯住的乃是石津。
“我是目黑警署的石津。”他过份恭敬地报上名字。
“就是他!”聪子喊。“太理想了!除他以外,无人适合那个角色!”
2
“这么说,那四个人全都认识野田惠子-?”栗原警司仿佛吃了黄连似地板着脸说。
“一个叫长沼的学生是这样讲的。”片山说:“听说以前举行文化祭时,‘奇情俱乐部’有和其他学校交流过。当时野田惠子的学校也──”
“那边也有那种坏兴趣的俱乐部吗?”
“不,他们的叫做‘浪漫文学研究会’。”
“好像是在传阅什么色情小说似的。”
“科长,说那种话会被人咬一口哦。”
“被女孩咬一口也不坏。”栗原咧嘴一笑。他有不时乱开玩笑的坏习惯。
“奇情文学也称作哥特浪漫文字,代表作是安拉德克里芙的《乌朵夫之谜》和玛莎葛雷哥里路易斯的《蛮客》──”
“等等。”栗原打岔。“怎么突然疯言疯语的?”
如此被问的情形下,回答“是”的人正常吗?片山气鼓鼓地抗议:“不是我疯了!是‘浪漫文学研究会’的女学生告诉我的。”
“原来是现买现卖呀。爱因斯坦也说过,一切的知识都是从别处买来卖的。”
“真的?”
“开玩笑的。”栗原正经八百地说:“对了,有什么线索?”
“那个研究会的女生们都很熟悉‘奇情俱乐部’那四个人的事。不过,其后野田惠子和当中的什么人交往的事却无人知晓。”
“或许假装不知道吧。”栗原慢慢地说:“学生们互相庇护。那是最棘手的地方。”
“对呀。桥本他们也是,他们四个决定绝口不提认识野田惠子的事。”
“真伤脑筋。”
“牵涉到学生的事件都很难办的。即使是感情不好的学生,一面对警察时都会共同戒备、摆出架势来的。”
片山想,倘若自己站在学生的立场又如何?毕竟不想出卖同学,把同学送到警局吧?
那个可能是正常反应也说不定。
“这里需要有人积极地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延长侦查时间也是没法子的事。”
“可是不容易哦。”
“石津怎么啦?”
“石津刑警吗?他是目黑警署的──”
“我晓得。”栗原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要演戏?”
“扮演‘科学怪人’那怪物的事?怎么说都很可怜,我不敢讲。”
“刑警必须凡事忍耐。”栗原说:“不是好机会吗?和学生们一起彩排,有很多机会碰面吧。那家伙心境年轻,学生可能和他没隔阂,坦率地畅谈起来哦。”
事态严重起来了。
“尽管如此,也用不着──”
“刚才你不是说了吗?以学生为对手的侦查工作很难有进展。你也找个借口混进学校去吧。若是有必要,你妹妹也去好了。石津是她的男朋友吧。”
“呃……”
“我会和目黑警署打个招呼的。放心吧。”说毕,栗原已伸手拿起电话。
“明白了。”石津彷如作出某种悲壮决意似的僵住脸说:“──牺牲我一个人可以解决事情的话,在所不辞。”
“太夸张了。谁也没叫你去死。”
“说的也是……”幸好是咖啡室。从刚才起,石津已经喝了七杯咖啡了。如果这是酒就麻烦了。
“晴美也会去为你打气哦。”片山企图安慰。
石津突然大声喊:“不行!”
女侍应吓得跳起来。
“什么嘛,突然大叫。”片山说:“冷静点。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不明白的。”石津落寞地说:“假如──假如被晴美小姐见到我那种怪物的扮相……我活不下去了!”
“是吗?”
片山也很了解石津的感觉。他是个纯情的男子。
“那我先瞒着晴美好了。可是,怎样解释?彩排时,你又不能不去。”
“那个请片山兄花点心机吧。若是能够为我做到那么一点点──”
“知道,知道。总而言之,上方的命令如此。请多多指教并拜托!”
正在说着时,传来晴美的声音:“你们在这儿呀。”
“怎么来啦?”
“没什么。只是和石津约好吃晚餐而已。”
“是吗……”片山狠狠瞪了石津一眼。好家伙,瞒住我!
“在谈什么机密大事?”晴美问。
“石津被委以重要任务了。”
“哦。怎样的任务?”
“不,没啥大不了的事。”石津慌忙打岔。“谁都可以胜任的。真的很简单的差事。”
“不,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片山兄,一起吃晚餐如何?我请客。”石津边抹汗边说。晴美惊讶地在二人的脸上望来望去……
石津请客,当然不会去高级法国餐厅,而是走进中国菜馆。
“──搜查进入死胡同了吧。”晴美说。
“嗯──很遗憾,是的。”片山迟疑地说。
“有什么眉目?”
“不……相反的,我们在等着看看会有什么发生。作为刑警算是失败啦。”
“那四个人认识野田惠子,不是也知道谁是她的恋人了么?”
“那是因为我们可以逐个逐个地问内情,但不能称他们是杀人疑犯呀。对吗?”
“说的也是。桥本信代这边呢?”
“动机不明,很难查案。”
“不可能有人恨她到要杀了她的地步吧。”
“荻野邦子……她可能知道什么。”
“凶手一定有所误会,以为自己的事被她知道了……”
“那点令人很在意。当时凶手是突然袭击她的话,手法未免太好了些。”
“还有其他可能吗?”
“慢着。”片山沉吟。“假使凶手从一开始就准备袭击她的话呢?正在准备下手时,刚好我去找她。凶手只要做成是突然的犯罪行为,就能蒙蔽警察的眼睛……”
“即是说,那是独立事件?”
“不能这样断言……”
“这样想也许比较合理哦。”
“荻野邦子这女孩,不一定像外表那样文静哦。”片山说。
当然,她是否文静是见仁见智问题。虽然现在的学生在大人面前总是装成优异生的模样将就过去。
这次的事件总是给人无从下手的感觉,皆因掌握不到受害者和有关人士的实像所致。
外表认真的学生,不一定真的认真;相反的,叛逆的人可能只是装样子而已。
有必要深入了解。
“对呀。”晴美同意片山的说话。“荻野邦子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何不和她好好谈一谈?”
“算了吧,什么未婚妻──连你也受儿岛姑妈的影响啦。”
片山沉下了脸时,石津愉快地说:“不是好极了吗?受到那么年轻的女孩青睐──”
“石津,你能说这种话吗?关于这次的任务──”
“知道了!”石津连忙挥手,显得惊慌失措。
“──你们两个究竟在搞什么鬼?”晴美一脸狐疑。“任务,任务是什么?”
“那个嘛──没啥大不了──”
石津正在支支吾吾地想抵赖时,片山的传呼机响了。
“干活,干活。”片山庆幸地起立。晴美气鼓鼓地睨视他的背影。
片山打电话去搜查第一科。
“我是片山。”
“片山吗?现在在哪儿?跟女人在酒店?”
是栗原找他。片山有不祥的预感。他很少如此心情愉快。有案件发生了。
在这点上,栗原当真像猎犬一样。他一定是在电话的另一端作出舔舌头、前肢伏地的姿态。
“和石津他们吃着饭。什么事?”
“下一个牺牲者哦。”
“──谁?”
“竹林明。在公寓被刺伤了。”
片山吞了一口唾液。栗原接下去:“受重伤,但还没死。马上赶去现场吧。”
“知道──呃──”
电话挂断了。片山放下话筒。
竹林明……这么一来──
“福尔摩斯呢?”片山喃喃自语。
在现场前面一下计程车,片山就见到根本刑警向他跑去。当然,晴美和石津也一起来了。
天色已晚,附近挤满了巡逻车和看热闹的人。
“根本兄!”
“来啦。刚刚送走了。大概保住性命吧。”
“是吗……”
“福尔摩斯不在?”晴美代问。
“福尔摩斯?它在这儿?”
“嗯,在她的房间。”
“没见到哦。”根本摇摇头。“看来是那只猫出场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房门上锁了。链子也挂上──然而凶手无影又无踪。”
“密室?”
“你来看看吧。”
片山等人跟着根本走上那幢公寓的楼梯。这是大学生专用的公寓,虽不豪华,却小巧精致。
“这个房间。”
房门一直开着,门链子多半是被人用力拆下的吧,仍旧悬挂在门边。
玄关里整齐地摆着一双像是竹林明的黑皮鞋子,鞋尖往外并排而放。
像竹林明的为人一样,房间予人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感觉。
六叠大(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用窗幔隔开了小厨房。房内有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椅子,还有书桌、新潮衣橱、书架等等。
房门的正面有窗。窗帘拉了一半。
“──怪了。”晴美说。
“什么事?”
“没有福尔摩斯的碟子呀。”
如果养猫的话,通常会摆放猫用的食器,把食物或牛奶倒在里面。
没有器皿,意味着福尔摩斯并不住在这里。
“跑到哪儿去了呢?”
“连福尔摩斯也失踪了?怎么搞的?”片山嘟囔着。“根本兄,竹林明是怎样被刺伤的?”
“据发现者说,她就倒在那个电话旁边。我也没问清楚,那女孩陷入歇斯底里状态之故。”
“伤口在──”
“背部。偏离心脏。好像是尖锐的刃物所伤,不过可能出血不多。”
实际上,在竹林明倒下的附近一带,只见到两、三处血迹。
“重伤吗?”
“我不是医生。”根本说。受害人纯粹只是工作对象──这是根本的职业哲学!
“我想听听发现者怎么说。”
“大概已沉着下来了。”
被警员带来的,是个脸色仍然苍白,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的大学女生。
“──嗯,她打电话给我的。”那大学女生说。
“打去你的房间?”
“不,楼下管理员室。这里只有一楼有通外线的电话,每个房间的电话都接去管理员室。”
“原来如此。那你为何会在管理员室?”根本冷淡地问。他冷淡的作风反而能使对方冷静下来。
“管理员叔叔不在,我进去看杂志。大家部做这种事。”
“你在那里接到她的电话?”
“嗯。我接听时,听到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是竹林明,救我’……仅此而已,再怎么喊也没回音。”
“然后?”
“我猜有事发生了,于是赶上二楼去。怎么叩门都没回音。这时恰好管理员叔叔回来了,拿了锁匙开门。可是里头挂了门链子。没法子,只好用钳子剪断它才进去。”
“那时,竹林明倒在电话旁边?”
“是的。”
“话筒保持原样?”
片山觉得奇怪。因为话筒是放回去的。如果呼吸困难并晕倒的话,怎能做到?
“我想……是的。因我没碰过电话。”
“有没有发现什么古怪?”
“呃……”大学女生摇摇头。“当时受到冲击……记不起来了。”
“也不是没道理的。总之多谢了。你可以回去啦。”
大学女生松一口气似地走出房间。
“好了……”根本摸摸下巴。“竹林明插手野田惠子事件,而她被刺伤了……”
“不过,可能因此找到凶手哦。”
“她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根本口直心快地说:“问题是,凶手消失在何方?”
“门锁和门链子……很普通的房间嘛。”石津有点顾忌地环视室内。因他块头很大,即使有所顾忌也予人“存在感”。“会不会有秘密通道?”
“公寓有秘密通道?”
“不能说没有吧。”
“别胡说了。”晴美捅捅石津。“我担心的是福尔摩斯的行踪哪。”
“是的。去找找它好吗?”石津出到玄关说。
“不要紧吗?”
“没关系。最近我已不会被区区猫叫声吓倒了。”石津神气地说。
福尔摩斯在他的脚叫适时“喵”了一下。
“哗!”石津跳起。
“福尔摩斯!你跑到哪儿去了呀?”晴美奔上前去。
“请问──这是你的猫吗?”走廊上站着一个像大学生的女孩。
“嗯。那么说,它在你那儿?”
“是。竹林明叫我帮她保管的……”
“竹林明叫的?”
“是的。不是发生那件事了吗?我吓坏了……”
片山和根本面面相觑。
“──你可以把当时的事告诉我吗?”片山说:“你叫什么名字?”
“川上恭子。”那女孩说:“当时我在房间午睡。并没有完全睡着──”
敲门声吵醒了川上恭子──刚才的声音是做梦吗?
她坐起来等等看。又传来敲门声。毕竟不是梦。
“谁呀?”恭子喊。玄关离她并不太远。
“竹林明。”
“唷,怎么啦?”
恭子起身走向玄关。竹林明和她年纪不同,但由于竹林明比较成熟,恭子有点孩子气的关系,恰好平衡了年龄的差别。她们性情相投,经常到彼此的房间去玩。
开门一看,竹林明抱着三色猫站在那里。
“对不起。”竹林明说:“可以暂时帮我保管这只三色猫吗?”
“好哇。你要出去?”
“不,有客人来。”
“是吗?不是保管好几天吧?”
“两、三小时就行了。有猫在不太方便──”
三色猫轻盈地跳到下面站着。
“是不是男朋友来了?”恭子故意斜睨竹林明一眼。
“也不是的──”竹林明欲言又止。恭子笑了。
“算啦。大家都在干那种事,别让管理员叔叔发觉就好了。”
“那就拜托了。如果它想要什么,就给它牛奶好了!”竹林明把器皿递交给恭子。
这间女子大学生专用公寓,当然禁止男人踏入。不过,由于管理员白天有别的事情做,那段时间其实等于男性自由出入。
大多数的大学女生都带男朋友回来厮混。在这方面稍微迟钝的恭子觉得很不过瘾。不过最近已习惯下来,在走廊外面听见房内泄露出来的声音也不太在意了。
可是,竹林明还是高中生,怎么连她也来这一套……
竹林明向三色猫挥挥手走开后,恭子关门上锁。
“好啦……猫咪,她说两、三小时。你也没男朋友?好无聊啊。同是天涯寂寞人,大家聊聊天吧。”
恭子跟三色猫说话,但它走到房间角落,蜷成一团躺下睡觉去了。
“好无情啊……”恭子叹息。
“然后就一直到现在?”晴美问。
“嗯,那么,这猫拜托了。”川上恭子“咚”地鞠个躬,走开了。
片山和晴美对望一眼。
“福尔摩斯,为何让她做那种事?”晴美说。
“怪哉。竹林明也知道福尔摩斯是来当保镖的,居然特意把它放去别人的房间。”
“真的有男孩子去她的房间不成?”
“即使是,也用不着赶走福尔摩斯吧。它是猫哦。”片山百思不解。
“唉,吓一跳。”石津说。刚才福尔摩斯的叫声使他怕到现在。
“喂,猫君想打电话咧。”根本说:“是不是叫猫粮外卖?”
福尔摩斯跳到小小的电话台上,叫一声“喵”。
“──怎么啦,福尔摩斯。”片山走过去时,福尔摩斯用前肢拿起话筒──不可能的事,它把话筒碰跌下来。
“喂喂,你想打去哪儿?”片山拿起话筒贴在耳边。“──咦?”
“怎么啦?”
“根本听不见发讯声。她是用这个打的吗?”
福尔摩斯走到房间角落,回头望片山。
“好像有东西哦。”晴美说。
“电话线在那个书架后面吧──喂!”片山挪开书本窥望一下,顿时嚷叫。
“怎么啦?”
“电话线断了!”
根本赶过来。
“原来如此──不是断了,是被切断的。”
很明显地,电话线是被刃物切断的。
“那么,打电话去管理员室的……”
“是别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谁也听不出是谁。”
“那么。即是……凶手打的?”晴美皱眉头。“不是很怪吗?先刺伤她又求救──”
“也许无意杀她吧。”片山说:“刺伤了她以后,怕她喊救命,所以从别的地方──”
“从哪儿?”
所有人面面相觑。即是说,是别的房间的学生打的电话。
“还有,如果要求救,干吗切断电话线?”晴美说。
“假设有人刺伤了竹林明,切断电话线跑了。门锁和门链子的问题另论。”根本把双手交叠。“之后又有别人看见她晕倒了,于是从自己房间打电话去管理员室;但她怕扯上麻烦,于是假扮竹林明……”
“等一等。”晴美说:“那个‘什么人’怎么知道竹林明被刺伤的事?”
片山、根本、石津、晴美四个人沉默地彼此对望。
“不懂!”根本逃避似地说。
3
幽灵出现。
那种话题并不稀奇,电视啦、周刊之类一年到晚都在做这种近乎骗人的报导。
女孩们又爱又怕地谈着,其实并不相信,仅仅装作相信而已。
如果近距离听见那种东西的话,当然不会觉得太舒畅──
“哎,阿义。”荻野邦子说。
“不要叫我‘阿义’可以吗?”片山不悦地说:“捉住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大男人喊什么‘阿义’嘛!”
“唷,有啥关系?我们是未婚夫妻呀。”
她完全以片山的未婚妻自居。
“哎,我和你并没有──”片山正要抗议时,冷不防邦子扑过来说:“我是鬼哦!”
“喂,干什么!”片山慌忙仰起上身。尽管对方是高中女生,但当女性接近时,他有下意识逃走的习惯。
“知道吗?”回到原来的位子后,邦子说。
放学回家的路上,二人并肩坐在附近的公园板凳上。同校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经过。
“拜拜,邦子!”
“加油哦!”
有些路过的人这样喊。加什么油?片山纳闷地侧侧头。
片山并非为见邦子而来。由于那出话剧已开始在放学后彩排,石津也哭丧着脸加入练习。作为石津的“监护人”,于是片山也以此为借口来到上志学院高校。
然后在校园里遇到伤势已复原的邦子。活泼的邦子马上把他拉到这里来。
“知道……知道什么?”
“哪里有廉价酒店?”
片山翻白眼时,邦子咯咯大笑。笑得实在开心的样子。
我也有过这种年代。片山想起遥远的青春年代──其实是不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很不开心。被女孩甩了、成绩不好、做什么都被人取笑。为何人生如此不公平?他每天都在感叹着过日子。
跟现在比较一下……现在也没啥改变啊。
“有鬼出现哦。知道吗?”邦子终于回到正题。
“鬼?在哪儿?”
“学校──大家都说,一定是桥本信代的鬼魂回来报复的。”
“啊──有人看到吗?”
“没有哇。不过呀,听说怪事接连发生哦。”
“例如?”
“在无人的房间里,花瓶掉地跌破了、玻璃窗突然裂开之类。”
“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还有,经常有人听到啜泣声哦。”
“那种鬼话我也常听闻。”
“唷,你在笑。不当真呀。好吧。我就捏造说和你上酒店去了。”
“慢着!”片山慌了。因着曾被本宫校长目击二人接吻的事,片山极不愿意那件事传进栗原耳中。
“刑警做出如此有伤风化的事,岂有此理!”栗原大概会怒吼。“你要工作到退休为止!”
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你要我怎么做?”
“陪我一起去调查如何?”邦子双眸发光。如果说“不”,又是上酒店?
当然,重大事件也有从表面上看似无关的调查而一下子破案的例子,不过少之又少。
“好吧。那要回学校。”
片山站起来。邦子也霍然起立,用手缠着片山的手臂。
“哎,这样子走进学校──”
“进酒店比较好?”
“知道啦。”片山叹息。何以我总要被人威胁?
反正都要回学校一趟的。石津那家伙顺不顺利……
路上被擦肩而过的学生们指指点点地取笑着,片山羞得脸红到脖子里。
“最初发生的是英语课室哦。”邦子说:“这边。”
片山只好老实地跟着走。
所谓的视听课室,在片山念高中的年代还相当稀奇。每张桌子都有耳机,用作语文的学习。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看,那个墙壁。留下四方形的白色痕迹,对不?”
“大概挂过图画吧。”
“是镜框。因为老师的兴趣是摄影嘛,他去英国时拍的照片都放大了挂在那里。他只去过一次罢了,就是爱谈那个。怪人一个。”
“那张照片的镜框怎么啦?”
“镶在表面的玻璃破了呀。”
“嗯哼──可能是有足球飞进来打破的,各种理由都有可能呀。”
“没有的事!事后大家都仔细看了。找不到足球或石子之类。”
“哦……”
片山抬头去看那个挂过镜框的墙壁痕迹。那旁边装置了一个细长的金属棒。
“那是什么?”
“天线。”
“电视的?”
“不是啦。是FM的天线。当老师要讲什么时,从衣领上的无线咪入声,透过那个天线送达各部耳机。”
“原来如此。若是那样,毕竟是有东西从窗口飞进来造成的。”
“很遗憾,窗户是关闭的。打开的只是通风用的小窗而已。”
“是吗──那一定是某种震荡……会不会是地震?”
“只有这个课室地震?”邦子用稍微轻蔑的眼神看看片山。
“是谁看到镜框打破的?”
“无人见到。老师上锁出到外面了。大概十分钟左右,传来“砰”一声巨响。老师还站在课室前面,热心地回答学生的问题哪。然后被声音吓了一跳,开锁进去一看,镜框表面的玻璃已粉碎了。”
奇妙的故事。不过,似乎与杀人事件不太有关。
“可能是有人不慎打破的。”片山提出称不上名探的推理。“其他还有什么打坏了?”
“不想说了。”邦子说。
这是好现象,片山想。只要邦子对自己失望,她就不会再以未婚妻自称了──普通男性被女孩讨厌会觉得沮丧,但片山的情形是例外。
“我做这行的,对事情的看法会很现实。”片山说:“即是无梦的男人。”
“是呀。”邦子点头。“作为未婚妻的我,对于这一点是不安的。”
“可不是?你应该挑个更年轻的、充满梦想的男人才是。”
“不是的。当然,和有梦的人交往会比较有趣,但实际生活的话又不一样了。梦不能吃嘛。结婚对象还是像阿义这样无梦的人好。”
片山浑身一震。
“不要再叫我‘阿义’好不好?”他急忙离开邦子,走到并排的桌子间。“──看来很有趣。你们用这个来听老师讲话吗?”
他拿起桌面的耳机,试着戴在头上。
“或者用来听外国人讲话的录音带。”邦子说:“想不想听我爱的呢喃?”
“这是开关?没有播音乐吗?”
他搞错是收音机了。把音量的钮转至“最大”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然后突然“嘎”地,宛若一百只狮子的咆哮声侵袭耳朵。
“哗!”片山跳起,粗暴地把耳机扔掉。
“危险!伏下!有怪物!”他嚷着匍匐在地。
可是──回心一想,这种地方不可能有猛兽。蓦地抬头一望,从桌间匆匆走过来的是──
“福尔摩斯!”片山爬起来。“是你呀?发出那个惊人叫声的。”
邦子噗哧而笑。
“老师的桌上有咪哦。是你把音量扭到最大……”
“好家伙!专吓人!”
“阿义这人相当糟糕咧。好可爱!好想保护你哦。”
邦子往片山步步逼近。片山已到了被人赞可爱也不觉得开心的年纪。他连忙后退,可是夹在桌子间,没有太多后退的余地,很快就被邦子追上了。
“我这人的母性本能很强的,最爱有需要被保护的人了。”
邦子伸长脖子把唇压过来。片山企图闪过一边──不料连人带桌一起栽倒。
发出“咚隆-啷”的惊人巨响。好不容易爬起来时,课室的门打开。
“什么事?”来者是本宫校长。“又是你们?”他气得瞪眼睛,声音颤抖。“到校长室去好好请教请教!”
走进校长室后,邦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啊?这里是校长室?相当寒酸哪。”
“坐吧。”本宫校长拼命摆出威严的脸孔说。不过,那句话是多余的,因为片山和邦子已经双双坐下了。
“到底警视厅是怎样教育的?自称来查案,实为诱惑女学生。太岂有此理了!”
片山正要表示抗议,这间学校是怎样教育的?女学生居然公然诱惑前来查案的刑警!
可是,这样子会变成吵架了。
“万分抱歉。”
干吗我要道歉?总之,他呶着嘴道歉了。
“唷,阿义只是在执行任务罢了哦。”邦子辩护。
“阿义?”本宫眨眨眼。
“对。为了从我探出情报,有必要和我加深友好关系嘛。因此由我充当小孩──是不是?片山先生。”
不要突然改变称呼!片山点点头。
“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那不是越轨了吗?”本宫从椅子起身,涨红着脸压到片山前面。
“还没去到那个地步呀。”邦子反唇相讥。“假如不是校长干扰的话,就快越轨了的……”
这是哪门子的辩护?
“岂有此理!我坚决抗议哦!”本宫校长挥拳示意。门打开,校长的女秘书端茶进来。
“噢,有客人吗?”她在校长的桌上摆放一个与主人形象不太一致的高级茶杯。
“这两个不必了──”
本宫说着,邦子马上打断,说:“请给我们咖啡。”
片山十分羡慕现在女孩们的胆量。以胆识来说,她可达到警视厅的秘书级。
女秘书走开后,本宫沉着脸说:“算了吧。”他边说边伸手拿茶杯。“我先把这些事藏在心里。作为一个有责任在身的人,必须有颗宽大的心。”
如果你的心那么宽大,可否帮我收藏我家书架满溢出来的书?片山想。
突然,茶杯发出声音破了。并不是本来有裂缝,慢慢扩大而破裂的那种破法,而是一下子裂成碎片的方式。
当然的,茶杯中的热茶不可能保持原貌。依据物理学法则,它迅速溢出校长的桌面上。
“哎哟!”本宫跳起来。
邦子用力捉住片山的手腕,说:“幽灵!”
“好痛呀──”片山皱眉。现在的女孩怎么这样孔武有力……
不过,很怪异。确实,刚才发生的事,片山也看到了。
“唷,不好啦。”闻风而至的女秘书拿了抹布冲过来。
“我的‘凡德士’西装……”本宫俯视了一下浇上茶的西裤,一副要哭的样子。
“若是高级布-的话,拿去干洗后,也等于新的一样哦。”片山安慰他。本宫的脸霍地发亮。
“说得好!‘凡德士’是英国一级布料,拿去干洗不会变形的!它的特点是可以穿好几年。”
居然开始宣传了。似乎觉得这是说明自己的西装是如何高级的绝好机会。
“这种料子呀──”正要开始解释时,女秘书拿着抹布和手巾回来了,打断他的话。
片山感到有东西碰他的脚。
“福尔摩斯吗?你发现了什么?”
福尔摩斯紧跟着他们来到校长室,坐在门边“划船”──打盹。
“真的是幽灵哦。阿义也看到了吧。”邦子说。
“可是,怎么可能──”
“不然你说,怎样打破那只摆在房中央的茶杯?”
“那个我不晓得……”
“瞧,果然有鬼啊。”
的确,这个房间只有本宫、片山和邦子三个人在。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是关着的。只有上面通风的小窗开了一条缝而已。
女秘书先用干手巾揩拭本宫的衣服。福尔摩斯住桌子前进,敏捷地跳到上面去。
“喂,干什么?”片山走过去。
福尔摩斯把前肢伸进桌面扩散的茶海里,弄湿了,连忙缩回,哆嗦着挥动。然后开始慎重地收集那些飞散的碎片。
“喂喂,会受伤哦。你要收集吗?好,我帮你──对不起,给我一个信封。”
片山拿到一个信封袋,小心翼翼地把碎片逐片逐片地拾起,丢进信封里。
“这么多够了吧?嘎?还不够?”
福尔摩斯彷若叫他“别懒惰”似的“喵喵”叫着。
“好吧,好吧。”
干吗我要听从这“女人”唠叨的话,片山悲叹不已。
这回女秘书拿来水桶,仔细地揩抹校长的桌面。
“这样可以了,待会就干的。”她说。
“谢谢。你真是家庭式女性。希望敝校的女生都能像你一样。”
听起来有点话中带刺,邦子扭遇脸去扮个鬼脸。
“没有啦。”年纪已经不小的女秘书故意表示难为情,提着水桶,说声“失陪了”,然后开门。
蓦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双眼深陷,涂白了的脸上布满可怕伤痕的“科学怪人”法兰肯斯坦。
女秘书吓得眼睛瞪大,“唔”一声,就这样晕倒在地。
水桶当然随着滚跌,里头的茶水洒了一地都是。
“怎么啦?”那个怪物──石津说:“这人是不是有羊痫症?”
4
“唉,脸还硬绷绷的。”石津为了活动脸部肌肉而作出各种表情。
“好惊奇哦。你有演员的素质。”
“是吗?不过,那是巧妙的化妆哪。”
“我知道了。”
“呀?”
“没什么。”片山边驾驶边轻笑。
从上志学院高校转去医院的路上,石津在前座,片山的“未婚妻”邦子和福尔摩斯并排坐在后座。
片山要去医院探访竹林明。他已接到通知,因年轻的关系,她复原得很快,已经能够接受口供录证了。
邦子则以检查手臂伤口为理由,硬要黏着片山跟着来。
“可以记住台词吗?”片山问。
“台词?没那种东西。”
“没有台词?你不是去演戏?”
“对嘛。”邦子在后面嚷。“是‘科学怪人’哦,只要‘咿咿呜呜’的不就行了?”
片山终于明白水口聪子起用石津的理由。
“那么,彩排顺利吗?”
“不晓得咧。”
“你靠不住啊。”
“因我忙着被化妆哦、穿上硬绷绷的怪衣服、大大的不合脚的鞋子之类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哪。”
“你练习什么?”
“有哇。走法、脖子的扭动法、手的举法──那叫水口聪子女孩好严格哦。大声喊说‘走得更挺些’、‘什么都不要想’什么的。就像真的导演一样。”
“辛苦你啦。”单是想像已叫片山想笑,终于忍住了。“其他三个呢?”
“他们三个好像有多少台词的样子,我没看得太仔细。”好像脸还痒似的,石津拼命用力擦脸。“我没照镜子,有那么可怕吗?”
“自己看一次就好了嘛。”
“可是片山兄没晕倒的关系,也许没啥大不了……”
石津也开始会讲话了。
“很快就到医院啦。”
“法兰肯斯坦博士不在吧。”石津正经八百地说:“──对了,刚才校长室发生的幽灵骚动是怎么回事?”
片山说明后,石津拍一下手说:“那个一定是‘葡萄牙海报’啦。”
“‘葡萄牙海报’?”
“是的。是心灵现象的一种,据说没人在时,东西会动、会飞来飞去。”
“那为何会变‘葡萄牙海报’?”
“对不起。”邦子打岔进来。“你说的会不会是‘骚灵’(poltergeist)?”
“不是‘葡萄牙海报’吗?”石津吓一跳。“听起来是那样发音的。”
“算啦。”片山说。反正是石津的话嘛,不太靠得住。
“你从哪儿听说的?”
“彩排的时候。不过,我饿了。”
“别说多余的话!”
“对不起。好像是那个凶巴巴的导演说的。”
“那个──什么‘葡萄……’之类的事?”
“嗯。演戏时会用得着。”
“东西突然打破之类?”
“浮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样子。我是浮不起来的了。”
不管任何意志力,要使石津浮起可非易事,片山想。
“不过很有趣哦。在学校中发生相似的骚动时,水口聪子马上想到那种方案。”
“她想到什么?”
“不可能用细绳吊起人来吧,那太儿戏了──好,我去查查看。”
“剧院之鬼”、“基克尔医生与海德先生”、“科学怪人”加葡萄牙……什么来看?他们要演怎样的戏?
片山差点把车子开过医院前面。
水口聪子独自站在舞台上,思考聚光灯的位置。
“站在这里时……影子会投在门上哪。”她喃喃地说着,往左往右地逐步移动。舞台上还没有装置和背景,所有场面和布景都是在她脑子里完成的。
“好,这里吧。”她用原子笔在手中的剧本上做个记号。
讲堂里没有一个人影──说是讲堂,其实多数兼作体育馆,这里则是摆好椅子的大厅形式。
这点聪子可说得天独厚。兼作体育馆的舞台设备有限,而且无后台,结果只能做成简陋的舞台。
这里当然不够,但她只不过是一个高中生,不允许奢侈。
“下一个场面是……”她翻阅剧本的页数。
突然,讲堂的灯熄了,只留下聚光灯。观众席一片漆黑。
“是谁?”聪子用普通声音说,但声音洪亮,不愧是天生的演员。
“是谁关灯的?回答我!”聪子有点烦躁地说。
“是我呀。”声音从舞台的走廊传来。
“──关谷君。”
“聚光灯很适合你哪。”
关谷的人影模模糊糊的。聪子一直伫立在强烈的聚光灯下。
关谷的脚步声接近了。
“怎么啦?”
“我是来做‘电灯泡’的。”
“嗄?”
“你和舞台是情侣,在约会。不是吗?”关谷走进光轮中。
“你想说什么?”聪子移开视线。
“一直跟剧本瞪眼睛,好玩吗?”
“我喜欢嘛。”
“不过我想……你似乎在勉强自己哦。其实你被舞台以外的东西吸引着,但为了逃避而故意把自己关在舞台上。”
“不晓得。”聪子觉得喉咙僵住。为何会这样?每次这个人在身边时就会这样……
关谷搂住聪子亲吻。一旦习惯了就很容易上手了。
“──放开我!”
感觉到关谷的手缠上来时,聪子想逃。一时失去平衡而差点跌倒。关谷顺势压过来,和她一起倒在舞台上。聪子的眼镜飞脱了,刺眼的灯光正面跑进眼眸。
“不要!你……干什么呀!”
聪子拼命推开关谷。关谷看起来气力不大,然而他似乎领会到如何巧妙地躲开对手的抵抗。聪子一面承受关谷身体的重量,一面身不由己地陷入从未经历过的感情混乱中。
打开房门一看,竹林明从床上对他微笑。
“嗨,看来好多啦。”片山松一口气说。怎么说,她是主动协助查案才被刺伤的缘故。
“害大家担心啾。”她的话很坚定。
福尔摩斯倏地跳到床头,“喵”了一声。
“噢,福尔摩斯,抱歉哦,把你交给别人保管。”
片山把靠墙边的椅子拿来,放在床边坐下。
“如果可以的话,想问一问话──”
竹林明一看就说:“啊,那张椅子──”
但已太迟了。椅子的其中一只脚歪了,片山结结实实地栽个四脚朝天。
“对不起,我没留意到。”
“不,不要紧。”片山爬起来。“一定是提醒我不可懒散吧。”他笑着掏出记事本。“知道刺伤你的是谁吗?”
“不太清楚。”竹林明说。
“那么,可以从一开始说说看吗?”
“我接到电话。男声,说是‘大学的学生课’。”
“为了什么事?”
“那幢公寓是大学生专用的。他说他接到通报说,有个高中生住进来了。”
“不是事先取得同意的吗?”
“我也这样说。然后,对方好像调查了一下的样子,又问有没有证件。我说没有,他说没有不行,待会就带证件来。”
“很怪哦。通常是叫学生来,而不是大学当局的人前去的吧。”
“我也觉得有古怪,但他说要好好看一下我居住的情形……”
“然后呢?”
“对了,他还问说有没养动物什么的。否则算是非法入住吧。想到如果说我养猫的话,不晓得他会讲什么,于是我说没有。”
“原来如此,因此你才把福尔摩斯交给别人保管的呀。”
“是的。若是摆着器皿之类就不好了,所以一起拿去──回房后,我开始打扫。你知道啦,难免有猫毛掉地的。”
“说的也是。”
“当时我也太疏忽了,房门忘了上锁。在公寓里嘛,不由放松心情所致。”
“没察觉有人进来?”
“因为……我用吸尘机呀。小型的,相当吵。当我想到有人站在背后时,背部一阵剧痛,就这样往前扑倒。爬起来时……听见关门声。”
“房门关起来了?”
“嗯。然后突然意识模糊,还很冷静地想到打电话说我被刺伤了,接着眼前一暗……”
“等等,你被发现时,门上了锁,链子也挂着哦。”
“链子也挂着?”竹林明瞠目。
“门可以从外面上锁。可是,链子怎么挂上……”
“从窗口出去的吧。”
“窗户也锁上了;而且,连内线电话也细心地切断了哦。”
“唷。那么说,凶手又回来一趟啦。”
“怎样呢?”
总之,关于这点,即使问竹林明也不知道。片山等于又多一个谜团了。
“如果当时福尔摩斯在的话……”
非常推搪的姿势。不知福尔摩斯是否听懂了,它把脸扭过一边。
“你好无情呀──对了,对那个电话中的声音,有印象吗?”
竹林明摇摇头。
“没印象。虽然事后想过……”
“是不是──像造作的声音?”
“不,我想不是。很普通的声音。”
“普通的声音?说话方式有特征吗?”
“没什么特别。”
片山投降了。
“使你卷入这种事情,万分抱歉。以后请不要再冒险了。”
“我没事的。”竹林明微笑。“等我完全复原了才捉凶手哦。”
“大概不能迁就你的意思了。”片山笑道:“好了,如果想起什么的话,请联络我。”
“嗯。我马上给你电话。不必担心我。”
“那可不行。那我改天再来……想要什么吗?我叫晴美带来。”
“唔……我呀……”竹林明在口中念念有词。
“嘎?你说什么?”片山问。竹林明又低声嘀咕。
“我听不清楚。”片山俯身在竹林明上面。
“喂──”
“嗯?”
冷不防,竹林明伸出两手搂住片山的头,把他用力拉过去。片山来不及躲避,与她“冲突”了。不过,只是唇与唇的冲突,也许应该有别名称呼!
恰好这时房门打开,去买花束的石津和邦子走进来。
石津瞪大了眼,只是说句:“啊,失礼。”
当然的,邦子不会就此了事。
“哎呀,干什么呀!”她吊起杏眼大叫。
片山慌忙地坐直身子。
“不──我在问话──”
“太接近啦!喂!”邦子走到竹林明面前,双手叉腰,狠狠地瞪着她。“你对我的阿义做了什么呀?!”
“阿义?你说片山先生?”竹林明愉快地说:“接吻罢了,有啥大不了?那是感谢的印记嘛。”
“怎么看都好,刚才那个不是感谢的吻哦!”
“唷,你对吻那么清楚吗?”
“你说什么,好──”邦子挽起袖子。
“喂,不行啊。”片山连忙阻止邦子。“她受了重伤,而你的手臂也受过伤哪。”
“所以怎样?不要插手女人的斗争!”
这样一来就没法子处置了。
“喂,石津,你来劝阻一下呀。”
回头一看,石津正把刚才靠墙而放的椅子拿过来。
“祖先教落,不要插手女人的吵架。”
“喂,那张椅子──”片山说。
竹林明也发觉了。
“啊,那个危险──”
“什么危险嘛!”邦子怒气冲冲。“你想转移话题?没那么便宜!”
“怎么啦?这椅子。”石津不加考虑就一屁股坐下──不知怎地,椅子好端端地站着。
“呃……”片山和竹林明面面相觑。
“坐起来蛮舒服的嘛。”石津咧嘴一笑。“难道片山兄比我重?”
就在这时候,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阵不祥的沉默过后,突然,四只椅脚同时“崩溃”,就像四脚一并张开似的,椅子坐的部份宛如升降机般,保持水平状态直直掉下。于是乎,坐在上面的石津也发出地震声一齐掉下去。
看到石津抱着花束翻白眼的滑稽样子,大家哄然大笑起来──福尔摩斯例外。
我们不太清楚猫是怎样笑的,说不定它在捧腹大笑呢!
“吓我一跳。”石津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要付修理费吗?”他不安地问片山。
“我不知道咧。总之──”
片山话没说完,房门打开,护士冲进来。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
“刚才这里不是有惊人巨响吗?”
“噢,是椅子坏了。本来就不太好的。对不起。”片山道歉一番。
微胖的年轻护士看看坏掉的椅子,在众人脸上望来望去。
“是谁坐过的?”
“猫。”石津说。
“猫?”
“嗯,那边的三色猫。”
“怎会呢?那么一只小猫──”
“它比外表重多了。因它在做健身运动,身体非常结实。”
在石津随口胡诌期间,片山早已和邦子逃出病房去了。
5
下班后,晴美买了水果和杂志,转去竹林明留医的医院。
她接到片山的电话,叫她回家时转过去看看。晴美本来就关心案情的发展多过去上班,当然欣然前往。
一想像到凶手潜入医院去杀竹林明时被自己捉个正着等场面,就欢喜雀跃起来。这种性格的人不去当差,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
并非第一次到这里来。病房在三楼,要搭电梯上去。
旧式电梯的门沉重地打开。晴美重新拿好水果袋往走廊上走。拐了弯,来到可以望见竹林明的病房不远处,蓦地“咦”了一声并止步。
在竹林明的病房前,有个犹疑着不知进去还是不进去的男孩──个子高大的高中生,名叫长沼的学生哥。
对。他对竹林明着了迷。
长沼因盲肠炎住院,乃是暂时请假的借口,并非想溜课,而是他把认识野田惠子的事告诉片山后,怕其他三个揭穿后当他是背叛者,因而委托片山帮他拿诊断书。
尽管预先宣扬说是很简单的手术,可是现在跑出来似乎太快了些,晴美想。也许他知道竹林明被刺伤的消息后很担心吧。
晴美正要喊他时,长沼却下定决心似地转身走了。难道改变主意?
晴美在打开竹林明的病房前,再向长沼的背影瞄一眼。
长沼是往楼梯方向走去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旁边的通路喊住他。长沼惊诧地站住。
然后他往那条通路消失了。晴美有点在意。
在医院中,应该不会有危险才对。但以晴美的性格来说,她不会置之不理。她把探望竹林明的事押后,加快脚步,往长沼刚才走去的通路前行。
从转角处悄悄探脸窥望……那是通往别的大楼的通路,不很宽大。可是,通路上没有长沼的人影。
到哪儿去了呢?是不是去了别的大楼?晴美往通路前进。
竹林明所住的大楼访客很多,但一过了通路时,突然安静下来。
某处传来说话声。
“不是啊!”长沼的声音。晴美环视周围。
写着“太平门”的门附近,有个稍微凹进去的地方,似乎可以出去太平梯。看来声音是从那边传出的。晴美悄悄走近去看。
门上有个加铁丝网的玻璃窗,不见长沼的踪影。看样子是走到上面或下面的休息平台谈话去了。
她悄声拉门,拉开一条细缝时,这回很清楚地听见谈话声了。
“我说不是咯!”长沼说。
好像是在下面的休息平台。晴美逐步打开那道门,身体打横,“飒”声穿过去。
“若是那样,干吗撒谎请假?”
对方的声音是……晴美窥望一下楼梯下面。果然是他──桥本康夫。
“那个……”长沼语塞,沉下脸。
“我知道。你告诉警察了吧!”
长沼沉默。桥本再问:“怎么样?”
长沼耸耸肩。“好吧──我是说了,说我认识野田惠子。”他赌气地说:“不过──”
“果然。我就猜是这么回事。”桥本用苦涩的语调说:“知道吧?你出卖了朋友。”
“慢着。”长沼反驳。“我只是说在俱乐部的交流会上认识野田惠子的事。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谁晓得?”
“真的啊!而且……我觉得我们隐瞒认识她的事不好。只要一查就知道啦。”
“到目前都不知道呀,不是吗?”
“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吧!”长沼顶撞地说:“那样子反而更糟糕。所以我──”
“好吧,好吧。”桥本打断他。“你每次都‘自把自为’哦。让竹林明入会的时候也是,答应戏剧部演出的事也是,还有这次的事也是。如果你有意见,干吗不坦白告诉我们?”
长沼最怕这样被人有系统地数落。他哑口无言,嘴巴抿紧。
“‘执手尾’的是我们,对不?少了你,‘科学怪人’的角色由别人演。是你提议的,却只少了你一个,太自私啦。”
“那……呃……是我不好。”长沼不情不愿地说。
“那些都没啥大不了。问题是以后。一旦你讲了出去──”
“慢着,我只是说我认识野田惠子罢了!”
“知道了。”桥本直直盯着长沼。“不要再讲下去。”
他的说话很平静,却有难以抗拒的魄力。
“嗯。”个子大大的长沼,看起来小小的。晴美一边俯视他们一边想,桥本说“不要再讲下去”的意思是指什么?
就如片山所感叹的,学生们之间,似乎有一种不泄漏彼此间的秘密──即使是坏事──的不成文规定。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晴美也很了解那种心情。
可是,这是谋杀案,如果置之不理,可能会出现下一个牺牲者。站着偷听不太令人钦佩,但对有好奇心的人来说,偷听别人的秘密却是很好玩的事。况且她有为了查案的堂皇理由。
晴美继续竖起耳朵。
“哎,‘科学怪人’……”长沼说。
“什么?”
“结果由谁来演?”
“刑警。叫石津的。”
石津?晴美第一次听见,大感震惊。似乎听哥哥说过石津被人拉出舞台什么的,但没想到是演“科学怪人”!
想像石津扮“科学怪人”的模样,晴美差点笑出声来。
“我……现在回去演也可以哦。”长沼战战兢兢地说。
“算了吧。而且,水口聪子非常满意那个刑警的扮相;而你应该还在住院中的,突然满不在乎地跑出来也很奇怪。”
“是吧。”长沼似乎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说可以回去演而桥本叫他演的话,大概令他很为难吧。
“──你去看她了?”桥本问。
“你说竹林明?不……我觉得有点怪怪的,没进去。”
“胡说。她也知道的呀,知道你动手术的事是胡诌的。”
“嗄?为什么?”
“而且呀,手术会留痕迹。到了夏天游泳时,发现你不留伤痕,不是一眼就揭穿了么?”
“噢,是吗?”长沼搔搔头。
“竹林明是那个片山刑警一伙的哦。”
“嗄?”长沼听了哑然。“怎么……”
“是事实,没法子。”桥本冷淡地说:“所以,见见她也无所谓。”
“她是警方的……”长沼自言自语似地喃语。突然察觉而问:“桥本,你来这里干什么?”
“探望呀,那还用说。身为‘奇情俱乐部’的委员长,理所当然的事。”
“是吗?和她谈过了?”
“嗯,没谈什么。只是祝她早日康复而已。”
“她,怎么样?”
“唔,比想像中精神得多。”
“是吗……那就好了。”长沼点点头。“知道那个就够了,我要回去啦。”
“那就一起走吧。”
晴美悄悄把头缩回来时,听见长沼说:“你的头发有点怪。改变发型了吗?”
“噢,这个吗?”桥本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头部,倏地把头发拿掉。
晴美意外得差点叫出来。桥本的头光秃秃的,完全剃光了。
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好像传进桥本耳际。
“有人哦。”紧张的声调。
晴美打开太平门往前奔。
“喂,等等!”
“呱嗒呱嗒”冲上楼梯的声音。晴美穿过和邻栋大楼的通路,在走廊上跑,到最近的角落拐弯。一名护士站在那里。晴美慌忙止步,深深地呼着气,这回慢吞吞地踱步。
“跑步请到外面。”护士说。
跑了一会,竟不晓得方向。没法子,晴美只好下到一楼,出到外面,再转去原来的入口。刚好跟从里头出来的桥本不期而遇。
当然,他已好好戴上假发了。
“咦,桥本君。”晴美装作若无其事。“你也来探望竹林明?”
“嗯。因她是我俱乐部的会员嘛。”
“哦。她在睡?”
“不,醒来了。”
“哦,那我去看看她了──话剧彩排有进展么?”
“我是配角,不清楚。”
“当天我一定会去观赏的。”晴美微笑。“那么,改天见。”
“失陪了。”桥本彬彬有礼地说,然后迈步。
晴美正要进去之际,桥本喊住她。
“请问这个──”
“嗄?”
“掉了。不是你的吗?”
桥本拿在手里的,乃是晴美买给竹林明的杂志。
“哎呀,是的。没留意到。多谢。”
晴美接过杂志走进医院中。她再一次走向竹林明的病房途中,蓦地赫然。
说不定……这本杂志是刚才从太平门跑开的途中遗失的。
换句话说,桥本欺骗自己──他可能看到她逃跑的背影。然后看到她正向门口走来,先把杂志蔽在毛衣里,装作是刚刚在那儿捡到的样子递给她……
那是巧妙的欺骗法。晴美不禁摇摇头。
──走进病房时,竹林明正在整理床单。
“哎呀,不能起来呀。我来帮你弄。”
“啊,晴美姐姐──对不起。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叫护士……”
“伤口恶化就糟了。来,躺下──小心哦。”
竹林明慢慢横卧在床。晴美帮她盖毯子。
“怕你无聊,我给你带杂志来啦。还有水果……”
“不好意思。”
“需要什么就说一声吧。”
“片山先生也这样说了。”
“咦?他来过了?”
“嗯,还有石津先生、福尔摩斯,以及片山先生的未婚妻……”
晴美有点不安地说:“有没有发生什么骚动……”
“嗯,一点点啦。”
“果然。”
人那么齐,不可能什么也不发生的。
“我叫他们别常来好了。使你的伤势恶化就不好啦。”
把他们当细菌看待似的。
“没有的事。瞧我精神好多哦。”竹林明笑道。
“──桥本君来说了什么?”晴美问。竹林明有点困惑的样子。
“桥本学长──他来过?”竹林明反问。
“嘎?没有来这儿?”
“我没见到他。我一直醒着的……”
“是吗?听哥哥说他可能会来……算了。大概有事不能来吧。”
“大家都忙吧。又要准备演戏。”
“说的也是。在正式演出前,你应该可以出院了。”
“在那之前捉到凶手就好了。”竹林明的脸上浮现不安的神色。
“交给我哥哥办,没问题……尽管我想这样说。不过,有我和福尔摩斯在,一定能把凶手擒来给你看。”晴美强而有力地说。
聊了一会儿,晴美站起来说:“好了,家里有三只待哺动物,我要回去喂食啦。”
当然,椅子已换过新的。
“三只?”
“福尔摩斯、妞儿和我哥哥。”晴美微笑,扬扬手。“我改天再来。”
“再见……”竹林明在床上目送她。
等晴美走出病房后,水口聪子一直站着,目送她走向电梯去。见到晴美走进电梯,门扉关上后,她才轻轻叩门。
“请进。”
听见竹林明的声音,聪子似乎畏缩了一下,终于打开了门。
“──水口学姐,你来啦。”竹林明高兴地说。
“……抱歉,难得你在疗养中……”
“怎么说这个──来,请坐。”竹林明有点担心地注视聪子。“发生什么事?”
“嗄?”聪子有点愕然。“没有──没什么呀。”她快口说道,在椅子上坐下。“我来找你商量的。关于剧本的事。”
她扶好眼镜,把已经起皱的剧本摆在床上。
“彩排如何?”竹林明问。
“嗯,很顺利。当然……”聪子的说法有点迫不及待似的。竹林明更不安了。
“发生什么事?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微不足道的事。真的,当着演戏大事面前,那些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简直是自言自语。竹林明拿起聪子颤抖的手。
“振作些!发生什么事?告诉我!”
“没什么,真的没有……”
聪子宛如拉得太紧的弦断了似的,掩脸啜泣,眼镜掉在床上。
竹林明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聪子趴在床上,压抑声音继续哭泣……